形的利齒不見了。喬覺得奇怪。
喬哆嗦著刮掉魚鱗,那魚鱗紛紛揚揚地下落,硬邦閃亮就像一個個小刀片,片片都藏著殺機。剪掉鰭的
時候,這黑乎乎的大家夥動了一下,喬閉上眼睛掏出肚腸,聞見一股酒糟的酸臭,於是睜開眼睛看,肚
腸已叫血染綠了,原來裏麵滿滿的都是籽。這麼肥的魚竟是兩層黑皮包著一兜籽,並無肉,喬不禁大失
所望。當她掀去腮的時候,那兩隻吊掛著的綠眼珠正一動不動地、陰險地瞪著她。
上床的時候,喬覺得自己有了些變化。叫遠誌看,遠誌卻說不上什麼。遠誌的雙手都纏了紗布,滲出紅
紅綠綠的血跡,精神卻異常地興奮。他翻來覆去的,總想把她撲倒。她卻比那條大黑鯽魚更難對付。遠
誌沉了臉。喬聽見隔壁婆婆的床也在咯吱咯吱地響。
“你聽見了嗎?”她問。
“聽見什麼?”
於是喬不響了。她靜靜地在聽,兩隻耳朵又像觸角似的豎起來。遠誌也聽。可是遠誌始終聽不見。
喬的肚子突然疼起來,一陣緊似一陣。遠誌到底是老實人,就那麼趴了一會兒,睡沉了。睡夢裏覺得肚
子被人捅了一刀。
“嗬——哎喲,喲喂喲……”喬痛得滿床打滾兒。她誇張地發出各種聲音,驚悸中突然又聽見隔壁那吱
咯咯的床響,遠誌醒了,也喊肚子疼。
“是不是那條大黑鯽魚——”喬抖著聲音問。
遠誌驚惶的瞳仁裏映著喬驚惶的影子。
“婆婆……給我夾了很多,又不敢不吃……”
“噓……”兩人在黑暗中互相凝視著,驚恐之中又充滿仇恨,仿佛對方就是那條黑乎乎的大家夥。
“它的血……是綠的哩!……”
“一定有毒……”
“它一定不是魚!……”
“什麼?!”遠誌打了個冷噤。
“魚怎麼會有牙齒呢?……所以我說它不是魚……”
“不是魚,那又是什麼呢?”
兩個人又在黑暗中瞪視了好半天。
“你注意沒注意它的鱗片?……”
“鱗片?沒注意。鱗片……”
兩個人滿頭大汗地睡了。恍惚中喬覺得頭發上有什麼動了動,她這才想起頭發上是有東西的,一摸,原
來是條壓扁的小蟲子,黏糊糊的汁液粘住了幾縷頭發,這蟲子竟在頭上戴了一天,難怪婆婆說呢。她迷
迷糊糊地想,繼續聽見隔壁的床響。
不知什麼時候,隔壁的床不響了。有一隻啄木鳥在篤篤地敲著一棵老樹。一下,又一下,喬堵起耳朵,
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睡著還是醒著。終於啄木鳥的聲音漸大,大到像敲定音鼓,老樹發出腐朽的空空聲
,那聲音深人腦髓,刺激得她的耳朵又像觸角般豎起來,疼痛難忍她拚命地把眼睛張開一道縫。天色還
暗,可那瘋狂的聲音的確存在,並且房門已經很險惡地在搖晃了。
“遠誌!遠誌開門!開門哪!……”
終於聽出是婆婆的聲音!喬和遠誌瘋了似的穿衣服。遠誌閉著眼去開門,竟忘了喬還沒來得及穿外衣。
大門洞開,喬的兩隻手忽然像脫了臼似的,怎麼也係不上扣子。隻感到婆婆的目光一閃,尖刀似的在自
己隻穿了內衣的豐滿胸脯上狠狠劃了一道,外屋同時有一條粗壯的黑影一閃而過。
“都幾點了,還不起床?!太婆是要等著孫媳婦做早飯哩!”喬看見一夜未眠的婆婆變得十分憔悴,麵
色像打了蠟,眼皮沉甸甸地耷拉下來,小小的三角眼裏凝結著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她心裏抖著,不明
白這是為什麼。公公的笑意也不見了,一口一口地吐著內痰,每一口白痰都粘住了許多小飛蟲。太婆灰
著臉坐在裏屋,不耐煩地敲著飯碗。誰也沒看她,可她感覺到了他們的眼光。在這扇洞開的大門前,她
覺得自己被撕剝得一絲不掛。她必須要在這刻毒的目光下穿好衣服。可她覺得不對勁兒,昨天結的那層
硬痂在一分鍾一分鍾地加厚,變成殼,她想起院子裏倒掛著的那些蟲蛹,驚惶起來。
“我……我有什麼變化嗎?”喬又一次問遠誌,心裏湧起越來越深的恐懼不安。“不,……你沒有……
”遠誌仍是昏昏欲睡。喬忽然發現,遠誌的皮膚竟是灰的,還長滿了馴服的長毛,熨熨帖帖地伏在那層
灰色上,不細看就看不出來。遠誌的嘴,本來就向前突,加上稀疏的幾根黃胡子和齒縫很大的牙齒,還
有兩隻圓圓的招風耳。
“耗子!”喬驚叫了一聲,遠誌一下子睜圓了兩隻黑豆似的小眼珠,趴在地上到處找。
“在哪兒?哪兒呢?!……”
喬定睛看去,遠誌還是遠誌,隻是小腦袋、招風耳,長得不大中看,心腸卻是極好的。媽早就說過嫁這
樣的男人最可靠。
“按我們家鄉的風俗,過門兒第二天就算新媳婦啦!不能總像做客似的哩!”吃罷早飯,三位老人呈品
字形排列坐在飯桌旁,另一麵是牆。喬和遠誌並排坐在他們對麵的床沿上,看見婆婆不慌不忙地拿出兩
個紅紙包,給他們一人一個,然後又揮舞起長長的手臂,黑色寬鬆的毛衣袖子扇動的時候,喬想起院門
口那隻黑色的大鳥。“好啦,我們這也是圖個吉利!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家的人啦!這可是定錢,明
年我們是要抱孫子的!記住啦?”喬剛想點頭,太婆那裏突然又傳出一股惡臭,喬瘋了似的奔向廁所。
廁所那個小圓鏡子上明白無誤地映著她的形象:她身上的硬殼正結成一種半透明的物質,裏麵的神經血
管卻看得清清楚楚,脖子和四肢軟軟地縮在殼裏,頭頂上,分明長著一對小小的觸角,她一摸,軟軟的
很稚嫩,像小公雞的冠子,她抻抻脖子,又縮回去,脖子像橡皮筋似的那麼有彈性,她拽了幾回,覺得
很好玩。一隻蝸牛?這形象倒不壞。她其至有些得意,因為她拿準了她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她的
眼睛一定和別人不一樣。別人看她,仍是好好的沒什麼變化,她可是暗暗地長出甲胄來啦。隻是嘴角也
不知為什麼不斷湧出一種白色黏液——大概仍是那大黑鯽魚鬧的,她用紙來揩,揩不淨。紙片一片片被
侵蝕。那是小紅包包裏的紙片,她一張張地把它們扔進馬桶衝走了。那漂亮的白瓷上隻留下一小塊石頭
似的東西,衝了幾回也衝不走,那顆幽暗的小石頭死死地貼在白瓷上,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拈,卻猛然
感到一陣劇痛。
“是那魚的牙齒!它還活著!……”喬明白了,望望自己這身容易被刺穿的殼,覺得有點兒頹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