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
北京短暫的美麗是在農曆五月,沒有風的日子。太陽當頭照著,亮晃晃的,林木呈出一派豪華的金綠色
在這座城市,樹木隻在很短的時間裏呈現出最本質的顏色,之後,就會被各種各樣的懸浮顆粒物和灰塵
染成一片灰。
就在那個日子裏花瓣走進了賀子家的大門。花瓣當時很小,剛剛分窩兒,全身雪白,一雙眼睛忽藍忽綠
,很像那種金綠色的阿拉伯大寶石花瓣還不大會走路,一拐一拐地圍著賀子和兒子歡歡轉,賀子不知該
給它吃些什麼,就剝一點點蝦肉喂它,很少的一點。透明粉紅的蝦肉被同樣質地的小舌頭一卷,囫圇著
吞下去,歡歡又在旁邊喂西瓜,它也舔著吃了,很勇敢的,還立起小身子,把兩個前爪搭在歡歡膝上,
還想吃。
賀子本來一向怕狗。不但怕狗,所有的小動物都怕。因為它們不會笑,盯著人看的時候,就有一絲絲陰
險。歡歡恰恰相反。獨生子歡歡從小就不合群,沒什麼朋友,對於小狗小貓卻是特別鍾愛。在陪媽媽去
超市的路上,歡歡對路邊小販的那隻小狗一見鍾情,看見就走不動道兒了。賀子就扯著他走,他一步一
回頭,最後如喪考妣般地哭將起來,眼淚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來,掉在賀子拉著他的手上,熱乎乎地燙
人。賀子早已離婚,母子倆多年相依為命,看到兒子這般痛心疾首,她隻好繳械投降。從人民幣600元砍
起,砍到220元成交。
接下來是起名字。歡歡說叫拿破侖或者愷撒,賀子偏要起個平民化的名字,爭來爭去沒有結果,後來忘
了是誰,也可能是兩個人同時發現小狗那條雪白蓬鬆菊花一樣綻放的尾巴,他們幾乎是同時喊出了花瓣
這個又美麗又與眾不同的名字。歡歡就趕著它叫花瓣,小狗就像聽得懂似的,每叫一聲就立起來一下,
歡歡笑得抱起它在床上打滾兒,小花瓣就像團小絨球似的滾來滾去,還有一手絕活:邁著貓步躡手躡腳
地走近,突然停住,猛地撲過來,很英勇的樣子,大腦袋壓住歡歡的臉,小粉舌頭就伸出來,從歡歡的
腦門兒舔起,一直舔到下巴頦兒。節目就這麼一遍遍地演,歡歡就給花瓣起一串兒外號:“乖娃娃,寶
貝兒小胖子,米高簡迅,妹朵兒,小親樣子……”賀子還是頭一回發現兒子這麼酸,收拾著碗碟的時候
,聽著他們鬧,冷清清的家有了活氣,賀子一向憂鬱的臉上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賀子的臉有點長,像滿人,年輕時蠻漂亮的,現在上了一點年紀,眼神裏總有一點淒清但是偶爾一笑的
時候,就像是突然換了個人,臉上掠過一絲光輝,很是燦爛奪目。三十出頭的年紀賀子就離了婚,又潔
身自好,因此一直生活得很壓抑。對於一直在中學做教師的賀子來說,兒子就是她的整個世界,看到兒
子高興,她整個身心都感到爽。愛屋及烏,也就容忍了小花瓣。
天色晚了,得為花瓣安排住處了。賀子找出個紙箱子,裏麵墊了些棉花,放在陽台上。賀子有潔癖,細
看花瓣臉上好像沾了點眼屎,就和歡歡商量著給它洗澡。小花瓣洗澡的時候很乖,一動也不動,洗完了
用毛巾被裹了,然後用吹風機吹熱風,雪白的毛漸漸蓬鬆起來,小身子卻哆嗉得越來越厲害,突然,嘴
角裏湧出了白沫,白沫越湧越多,幾張手紙都擦不淨,下邊也開始拉稀。歡歡哇地一聲哭起來,指著賀
子大叫:“都是你!都是你把它害死了!!……”然後就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裏,哭得喘不上氣來:“花
瓣要死了!我的小花瓣要死了!……”
賀子強作鎮靜,心裏也怕得厲害。看著那一團絨毛越縮越小,心一橫:死馬當作活馬醫吧,兒子小時候
生病怎麼辦,現在也怎麼辦!這麼想著,就拿了一瓶氟呱酸,一盒感冒通,各拿出兩片搗成末,調好,
放在小金屬勺子裏,一手夾緊花瓣,一手把小勺硬塞進它嘴裏,花瓣發出小孩子一般的尖叫聲,掙紮著
,藥隻進去了一半。喂完藥,賀子出了一身的汗。用兒子小時候的夾被子裹了花瓣放進陽台上它的小窩
裏。忙完了再去看兒子,已然是睡著了。
賀子怎麼也睡不著。心裏罵著:見鬼!沒想到這麼個小東西竟讓人牽腸掛肚。半夜裏起風了,窗簾一掀
一掀的把鏤空的陰影投到對麵的牆上,賀子睜大著眼睛,看著那陰影的變化,心裏一縮一縮的,就像是
做了什麼虧心事。終於,從黑暗的深處,她聽見一種嚶嚶的聲音,好像小孩在哭。她真的不知道原來小
狗還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過去她還以為小狗隻會汪汪叫呢。
她悄悄地走出去。在黑暗中,她看見那一小團白白的絨毛,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靜靜地盯著她,她說,花
瓣。那團小絨毛就直立起來,兩個小爪子抱緊她的腿。她突然一陣心酸。這麼個小生靈,這麼弱小,無
父無母的,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她和兒子了。這麼想著,就把它抱起來,它的小身體毛茸
茸的又溫暖又軟和,小臉緊緊貼著她的臉,好像在說,媽媽,我好了!
賀子從此像是多了一個女兒。清早,花瓣會溜進賀子的房間,跳上她的床,用小舌頭把她舔醒。她知道
遛狗的時間到了。她問:出出嗎?它的小腦袋就一下子歪向一側,她故意逗它,又問:繩繩呢?它就一
下子歡跳起來,小腦袋歪向另一邊,她忍不住咯咯地笑。因為出去永遠和繩子連在一起,她在寵物商店
花了70元買了一根拴狗的繩子,寵物商店的東西都很貴,差不多都是為那些大款們預備著的,像賀子這
樣的工薪階層,能把人養活好就不錯了,哪兒還養得起狗?一隻小狗在市內上戶口,要花人民幣5000元
。還有規定,遛狗時間必須在早七點前和晚八點後,若在冬天,便等於兩頭不見太陽。因為沒有錢,賀
子至今還沒給花瓣報戶口。但在遛狗的時候,她發現其實周圍的小狗差不多都沒報戶門,也就不那麼惶
惶然了。
北京的汙染似乎越來越嚴重。像一座大工地,到處都在施工,噪音、擁擠的車輛和人群把居所擠樂得越
來越小,為了對付日益增多的交通工具,路口的拐角處增設了一道道紅綠燈,但就是這樣也阻擋不住爆
滿的人流車流。賀子的居所前原是有一片草坪的,可現在,早已被工地占領了一半,下一步,就該砍掉
那些亭亭如蓋的樹,搭起工棚,揚起一片鋼筋混凝土的粉塵,與街道上的含鉛汽油混為一體。——連草
地都是灰蒙蒙的,賀子真的不知道該帶花瓣去哪兒玩了。一天下來若是不洗澡,花瓣美麗的白毛便成了
灰的,灰裏透黑,隻有一條小粉舌頭還那麼鮮豔。
小狗們在一起便有了比較。拆遷房的麗麗也是小母狗,長得就遠不如花瓣撩人,還有後樓的球球、毛毛
和跳跳,都是串了種的京叭,沒什麼新鮮的,倒是12樓的卡爾比較漂亮,也是雪白的長毛,純種西施,
是小狗裏的貴族,可惜年紀大了一些,不然和花瓣倒是挺好的一對。賀子踅摸了一圈也沒發現配得上花
瓣的狗,於是心裏又失望又驕傲又有一種美麗的孤獨,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倒是歡歡有一顆平常心,
歡歡帶花瓣出來的時候,就買一根雪糕,讓所有的小狗都圍著自己轉。狗的主人也都熟悉起來。賀子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