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的是卡爾的爸。卡爾的爸是附近一家餐廳的經理,好歹也算個款了,卡爾又出眾,就驕傲得很,平時
見著隻揚一揚脖子,手裏還總是拿一瓶礦泉水,不時地把水倒進手心裏,喂卡爾喝。天熱的時候還常往
卡爾身上灑一些降溫,透著一種貴族派頭,但是讓賀子看來,卻絕對是暴發戶的行為。
有一天,仲夏的夜晚,賀子洗過澡,穿一身價值15元的大花人造棉背心大褲衩牽著花瓣出來了,原是怕
見人,有意晚些出來的,誰想就偏偏碰上卡爾父子。賀子就扯繩子,想避開,誰知花瓣和卡爾一往情深
,兩相愛悅,一見麵就攪在一起了,親昵地互相又吻又咬,拉都拉不開。卡爾的爸便居高臨下地斜乜著
花瓣:“這小狗兒長得還行,叫什麼?”那模樣兒就像是頭一回見花瓣似的。賀子氣不打一處來:“您
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忘了上回卡爾跟我們家歡歡要雪糕……”“噢噢,叫花瓣,對嗎?什麼種?不像
是純種京叭啊。”“當然不是京叭賀子的下頜也揚得高高的,“這是德國博美犬,很稀有的品種。”其
實,賀子心裏根本拿不準花瓣是不是博美,但看著卡爾爸就想殺一殺他的威風。
卡爾的爸臉上一下子透出驚奇:“是那種德國博美?來,花瓣,跑兩步兒!”
花瓣就跑起來。花瓣跑起來像一團跳動的白雲,飛一樣,卡爾使了全身的力氣也追不上卡爾的爸眼睛就
亮了:“還真是博美!天哪,博美可是最好的玩賞狗哇,長大了還會幫你看家做事的!”賀子故意淡淡
的:“是嗎?”卡爾的爸開始喋喋不休地賣弄他的養狗知識:“德國博美活潑可愛又忠誠勇敢,心眼兒
寬,小巧不占空間,找不出什麼缺點,……不過話說回來了,咱們這一片兒還就是咱兩家的狗名貴,你
們花瓣……多大了?”賀子立即牽起繩子說:“我們花瓣還小著呢。”說著就走,卡爾的爸在後邊說:
“可別像拆遷房的麗麗長成老姑娘了!”賀子沒回頭,心說,“管得著嗎?!我們花瓣就是做老姑娘,
也不嫁你們卡爾那老頭兒!”轉念一想,又忍不住撲哧一笑,忽然覺著,自打有了花瓣,自己的心境竟
年輕了許多,也快樂了許多。
回家一看,歡歡正在洗腳,見了媽媽就把大嘴一撅:“媽,我發現你現在喜歡花瓣勝過喜歡我了!”賀
子給花瓣卸了繩子,換了一碗清水,花瓣撲上去咕咚咚地喝。賀子眉開眼笑地看著它,嘴裏說:“瞎說
,你是我親生的兒子,它不過是隻小狗,哪就能跟你比了?說這話真沒良心!”歡歡嘟囔著:“反正我
覺得有了它你就不那麼關心我了!”“那把它扔了!燉了!紅燒了!”賀子說著自己也笑起來,又去煮
排骨,歡歡的嘴撇得更厲害了,“排骨你自己都舍不得吃,還說不是最喜歡它!”賀子道:“你們倆吃
不就得了,小狗小人兒都一樣,得補鈣!不然得了軟骨病不是更麻煩?!”母子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賀子已經把排骨煮好,又收拾了一遍歡歡的書包,花瓣吃過宵夜,已然是午夜十二點了,賀子這才上
了床,抓了本養狗大全翻著,她想她得惡補一段養狗的知識了。
自那天起,賀子常常和卡爾的爸不期而遇。兩人都淡淡的,互相避諱,卻又暗中較勁。譬如卡爾的爸時
常坐在石台上,脫下一隻拖鞋一甩,然後說:“卡爾,去把拖鞋給我叼回來!”卡爾就一拐一拐地跑出
去,真的把拖鞋叼回來了。賀子暗暗撇一下嘴:“這算什麼稀奇,當眾甩鞋也太不雅觀。真夠農民的。
”就叫花瓣去叼繩子,花瓣立即把繩子叼回來,動作比卡爾又利索又漂亮。卡爾的爸悻悻的就要走,臨
走還不忘了顯擺:“卡爾,跟花瓣再見!”卡爾就直起身來,一隻前爪抬在額前,好像在說再見。賀子
也不示弱:“花瓣,跟卡爾拜拜!”花瓣於是也立起身子,把兩隻小爪子放在胸前,像是在作揖。卡爾
的爸竭力要顯得寡淡,還是忍不住笑起來,小聲嘟囔著“好狗”,踽踽而去。
轉瞬到了秋天。又趕上要過十一,五十五周年大慶,北京好像一下子大了許多,空曠了許多,也寧靜和
明亮了許多。一場秋雨落下來,把草木衝刷出本來的綠色,賀子和兒子歡歡的學校剛開學不久,賀子因
為當了區裏的模範教師,有了一筆獎金,就想趕緊把花瓣的戶口報上。好不容易抽空去了,回答是:停
辦了,得等明年的五六月再辦。隻好回來。
花瓣長大了許多,有十斤重了,毛又白又長,眼睛又黑又亮,特別戀人,陽台是絕不去的了,連沙發也
不再躺,一定要上床睡,今天跟媽媽,明天跟哥哥,倒也會玩平衡。假如媽媽和哥哥坐在一起,花瓣就
一定要鑽在兩個人的中間。花瓣會看家了,如果有生人來,還在樓道裏就開始汪汪叫,平常對媽媽和哥
哥,花瓣是絕對不叫的,想表達什麼意思,就嬌滴滴地哼哼,那種聲音可真難拿,能拐出十八道彎兒,
賀子想,那種發音就像當年醫療隊用針灸把啞巴紮好了似的,咿咿呀呀的,千年的鐵樹開了花。歡歡說
:花瓣就差會說人話了,要是哪天它突然說出人話就好了,絕對上吉尼斯。賀子說,就是花瓣說人話我
也不奇怪。它哪像個小狗兒,分明是個小人兒嘛!母子倆就都笑。花瓣已經來了一次“月經”,賀子從
養狗大全裏知道,小母狗兒半年來一次月經,要來三次月經之後才能懷孕,所以賀子最近對“女兒”看
管格外嚴。
這天晚飯之後花瓣就鬧著出去。剛走到樓房拐角處,賀子忽然聽到一個壓低了的聲音:“快,快把花瓣
抱回去!”賀子一驚,看到卡爾的爸麵無表情地盯著自己,“怎麼了?”“出事兒了,卡爾被抓走了!
趕緊走!”
賀子抱著花瓣一路小跑地回了家,歡歡聽說卡爾的事兒就下樓去了,一會兒回來,喘籲籲地說:“十一
前查狗,卡爾出來早了半個小時,讓分局給抓走了!”賀子驚魂未定地抱著花瓣,心裏感念著卡爾的爸
,又想卡爾是有戶口的,不過出來早了半小時還抓,要是花瓣給抓了可不得了,就和歡歡商量著,十一
前先把花瓣送到農村姑姑家,暫避一時。
夜深了,看著兒子摟著小狗睡得酣甜,賀子怎麼也睡不著。悄悄下了樓,就見常去的草坪邊上,深深的
黑暗中有一星星紅的煙火。卡爾的爸在吸煙,他努力裝作鎮靜,但平時神氣活現的餐館老板好像一下子
矮了一截,賀子心裏掠過一絲憐憫,便問卡爾的事兒。“我剛從分局回來,沒什麼事兒,明天一早兒就
能回來了。不過是罰點兒錢。”卡爾的爸狠狠抽一大口煙,“不過我勸你還是讓花瓣到郊區去避避吧,
聽說十一前天天查狗,要挨家登記。
查著黑戶口的狗就收,再賣給醫院作活體解剖。……就是不賣給醫院,小狗兒也夠受罪的……”“卡爾
受罪了?”“咳,剛才我去瞧了瞧,分局把狗轉移到大倉庫去了,一千多隻,汪汪一起叫,小夥子一著
急,拿著高壓水管就噴,把一屋兒小狗兒都給噴蕞了!剛才我去的時候,一隻叫的都沒有,全是黑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