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沉默的子彈(1 / 3)

第一輯:沉默的子彈

沉默的子彈

不過一束光,他就知道,生命不再屬於自己。

光暗淡,微弱,灰白,轉瞬即逝。他正掬一捧水,水送至嘴邊,光悄悄劃過他的眼睛。他愣住,呆住,僵住,凍住,不敢蹲下,不敢趴下,不敢逃走,甚至,不敢呼吸。他知道那是瞄準鏡反射的光芒。狙擊步槍的瞄準鏡,冷酷並且精確。

他能夠想象瞄準鏡後麵的眼睛。眼睛扣上瞄準鏡,他的眉心即刻與十字中心完美地重疊。現在,草叢間隱藏的狙擊手隨時可以將手指輕輕一勾,讓他在瞬間死去。

甚至來不及掙紮,來不及慘叫。甚至來不及顫抖或者抽搐。他似乎看見子彈從草叢裏躥出,衝開稀薄的空氣,螺旋狀飛行,將他的眉心刺出一個圓圓的小孔。小孔散出淡淡的青煙,一縷金黃的陽光從小孔裏靈巧地穿過,然後,照上槍手仍然冷峻的臉。

恐懼排山倒海,將他吞噬。他彎著腰,不敢動。

其實他有兩個選擇:其一,他一個魚躍,撲向並且抓起旁邊的步槍。填滿子彈的步槍被扔在兩米以外,兩米距離,半秒鍾足矣;其二,他一個側翻,滾向並且逃向與步槍相反的方向。那裏有一個茂盛的灌木叢,那些灌木或許可以救他。可是他沒有動。他權衡很久,終於放棄。他知道不可能成功——他知道草叢裏的狙擊手絕不會給他任何機會——這樣的距離,瞎子也不會射偏。

他在叢林裏度過半個多月。半個多月時間裏,他連睡覺都睜著眼睛。每一秒鍾他都高度警覺和戒備,頭盔壓得很低,手指扣緊扳機。他趴在河邊的灌木叢裏觀察很久,直到確信這裏就像自家院子一樣安全。然後他走出來,缷掉步槍,缷掉幹糧,缷掉水壺,缷掉頭盔。他需要喝點水,吃點幹糧。他需要讓他的呼吸變得輕鬆。他需要讓他的心髒正常跳動。他需要將緊崩的神經,放鬆片刻。

於是他成為靶子,成為羊,成為豬,成為死去的士兵。百發百中的步槍近在咫尺,此時卻更顯多餘和滑稽。是的他仍然是兵,隻不過他是死去的兵。暫時還活著的死去的兵。這想法令他絕望和悲傷。

他不知道他們對峙了多久。一分鍾?一小時?還是一個下午?他弓著身體,捧著兩手,如同在向看不見的敵人討求一片餅幹或者一顆子彈。當死亡被無限抻長,當死亡帶來的恐懼被無限抻長,就等於經曆過很多次死亡。似乎真是這樣,一分鍾、一小時或者一個下午,年輕的兵在意念裏被他的敵人射殺過多次。每一次他都閉了眼睛,每一次他都沒有倒下。然槍手的槍,遲遲沒有響起。

突然他很想坐一會兒。終是一死,為什麼不能舒服一些呢?為什麼不能早一些呢?甚至,為什麼不能試試運氣呢?他慢慢放下雙手,草叢不見動靜;他慢慢往旁邊挪一步,草叢仍然不見動靜;他一點一點蹲下,草叢還是不見動靜。坐上石頭的那一刻他流出眼淚——滾燙的石頭帶給他前所未有的舒適感和幸福感。

槍手遲遲不肯將他射殺,這說明,或許,槍手根本不想將他射殺或者他根本不值得槍手射殺。然他仍然不敢拾起步槍。他深知步槍對他意味著什麼,對潛伏的槍手意味著什麼。他試探著抓起幹糧袋,又試探著從幹糧袋裏拿出餅幹。槍沒有響。他從小河裏掬起一捧水,又試探著將那口水喝下。槍沒有響。他笑了。他知道現在,隻要不去碰槍,他完全可以從容地離開。他向草叢舉起兩手,向一顆沉默的子彈舉起兩手。他高舉兩手退向岸邊,又衝草叢做一個滑稽可笑的鬼臉。他再一次看到那束光——隻有當瞄準鏡輕輕晃動,那束光才會出現——他知道槍手被他逗笑。

他轉身,槍沒有響。他將糧袋背到身上,槍沒有響。他戴上頭盔,槍沒有響。他一步步接近灌木叢,槍沒有響。他將一隻腳踏進灌木叢,槍沒有響。突然他認為該給潛伏的狙擊手留下一點東西——餅幹、罐頭、巧克力、烈性酒、鈔票……什麼都行。槍手放過他,等於救下他。

他毫無戒備地將手伸進懷裏。槍響了。

親愛的,特雷西

母親為兒子找出一件睡衣,一雙拖鞋,兩本書。想了想,又找出一個魔方。魔方是兒子最喜歡的玩具,即使閉上眼睛,他也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將徹底打亂的魔方複原。

兒子二十二歲。兒子非常聰明。二十二歲的非常聰明的兒子頂上前線,母親知道,那裏需要的不是睡衣和拖鞋,而是鋼盔和子彈。可是母親還是希望這些東西對兒子有用——戰鬥與戰鬥的縫隙裏,兒子可以穿上睡衣和拖鞋,然後倚著戰壕,讀兩頁書,或者,擰幾下魔方。

母親將這些東西裝進一個紙箱。母親在紙箱上寫下:親愛的,特雷西。旁邊的女兒靜靜地看著母親,說,您好像還忘記了哥哥的抱枕。

哦,抱枕。母親說,他會需要嗎?

當然。女兒說,您給他寄去睡衣、拖鞋、魔方、他喜歡的書籍,您還可以讓他睡得更舒適一些。

母親就笑了。她將紙箱重新打開,然後,去兒子的臥室取來抱枕。兒子的臥室整潔並且繁雜,牆壁上,貼滿貓王、夢露和李小龍的照片。每天早晨母親都會來到兒子的臥室,有時她知道兒子不在,而有時,她會忘記兒子已經開赴前線。她低喚著兒子的名字,她說,該起床了,特雷西。

抱枕太大,這讓她不得不換了一個更大的紙箱。她想當紙箱寄達前線的時候,兒子也許在吃飯,也許在睡覺,也許在站崗,也許,他已經衝出戰壕,身邊的子彈,如同亂飛亂撞的蝗蟲。她重新在那個紙箱上寫下:親愛的,特雷西。這時她看到一位穿著軍裝的兵走進院子,兵站下,挺得筆直,輕輕摁響門鈴。

女兒跑過去。母親的心,開始狂跳起來。

她聽到兵說,我很遺憾……

她聽到女兒說,你們一定搞錯了!

她聽到兵說,我們也希望如此……

她聽到女兒發出撕心裂肺的聲音。哥!

她聽到兵說,對不起……

母親已經抱起那個紙箱。如果沒人摁響門鈴,此時的母親,應該已經走出小院,走上大街。母親的身體開始抖動,紙箱跌落地上,人跌落椅子。她用手捂住臉,整個人都在顫栗。然後,很久以後,母親站起來,重新抱起那個紙箱。

她擠過她的女兒。女兒坐在沙發上,手裏捏著一張早已被淚水打濕的訃文。母親掃了一眼,她看到那個令她日夜牽掛卻是肝腸寸斷的名字:

特雷西。

她擠過大兵的身體。她衝他淒然一笑。她說,謝謝你。

請相信,我同您一樣悲傷。大兵挺挺身體。

母親再笑笑,走出小院,走上大街。天氣很晴朗,陽光很明媚,街上很熱鬧,城市很繁華。母親抱著紙箱,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終於她將紙箱重新放上桌子,她對麵前的大兵說,我想給我前線的兒子,寄一個包裹。

兵看看紙箱上的名字。兵扭過頭去,跟另一個兵悄悄耳語。兵轉過頭來,對母親說,您確定嗎?

母親說是的。我想給他寄去一件睡衣,一雙拖鞋,一個魔方,兩本書,還有一個抱枕……

可是太太,我知道這很殘忍,但我仍然想很遺憾地告訴您,您的兒子他……

別跟我說這些。母親低了身子,求你,別跟我說這些。我隻想給他寄一個包裹:一件睡衣,一雙拖鞋,一個魔方,兩本書,還有一個抱枕……

兵盯著母親,母親一頭白發,一襲黑衣。兵咬了咬嘴唇,兵說好。好的,您可以再檢查一遍您兒子的名字。他是叫特雷西嗎?

特雷西。親愛的,特雷西。

兵收下紙箱,在一份表格上恭敬並且鄭重地寫下:親愛的,特雷西。兵抬起頭,立正,然後,為素不相識的母親,緩緩地行一個標準的軍禮。

娘在烙一張餅

娘在烙一張餅。

麵是頭天晚上發好的,加了雞蛋,加了糖,又加了蜂蜜。麵不多,縮在盆底,娘將它們拍成光溜溜的麵團。娘的黑發如瀑布般一瀉而下,在家裏,無人時,娘的黑發永遠如瀑布般流淌。娘眉眼精致,嘴唇鮮豔;娘麵色紅潤,手臂如同光潔的藕。娘將麵團從瓦盆裏捧出,小心翼翼地,端著,看著,眼睛裏,刮起濕潤溫暖的風。那時候還沒有兒,那時的娘,剛剛嫁給了爹。麵團柔軟並且韌道,娘輕哼一首曲子,手腳麻利。娘不時抬頭,瞅一眼窗外,窗外下了小雨,淅淅瀝瀝,春意淋濕一切。想起爹,娘紅了臉,額頭滲出細密的汗,又在心裏嗔怪一句,又哼起歌——那樣強壯的男人,人前人後,尤如一頭公牛。現在爹下地去了,娘要為他,烙出一張好餅。

擀麵杖輕輕滾動,一張餅有了形狀。那是橢圓形的餅,輪廓清晰圓潤,散著蜂蜜和雞蛋的香。娘想了想,又操了筷子和剪刀,餅麵上壓劃出美麗的花紋。那些花紋錯綜複雜,就像竹席、就像夢境、就像山野、就像逝去或者未來的年月。娘的長發如瀑布般流淌,隻是那瀑布之間,隱約可見幾點閃亮。娘用袖口擦一把汗,娘對兒說,燒把火吧!……用軟柴。軟柴是烙餅最好的柴火:稻草,苞米衣,或者麥秸。灶火映紅娘的臉膛,娘表情生動。娘盯著灶火,拍拍兒的光腦瓢,說,再軟一點。火苗舔著鍋底,外麵大雨傾盆。夏天的雨說來就來,爹像一棵樹,守著河,守著堤。全村的男人都在守堤,大雨裏河堤搖搖晃晃,大雨裏男人搖搖晃晃。大雨讓娘有些不安,娘在鍋底,細細地刷一層油。

娘把餅翻起,娘看到金黃的顏色。娘笑了,眼角和嘴角的細小皺紋隨之扯動。娘囑兒把火燒得再軟一點,娘說,別讓餅糊了花紋。說話時娘輕輕地咳,娘抬手掩了嘴,娘的身體不再筆直。娘被餅燙了手,娘把手指躲到耳後,噓噓有聲。娘說準是你爹又念叨我了……你爹念叨我,餅就燙了……火再軟些。兒把頭深深埋下,兒看到灶膛裏跳躍的火苗。兒還看到他漂亮的皮鞋,漂亮的領帶,漂亮的下巴和眼睛。這一切全因了娘——皮鞋與領帶,下巴和眼睛,全因了娘。娘將餅再翻一個個兒,一張餅變得香氣濃鬱。娘說你爹一會兒就回來,我得為他烙一張好餅。秋天的果園果實累累,那是爹和娘的果園,娘說她在家裏,就能聞到蘋果的香。娘看一眼窗外,娘看到大雁、天空、落葉和風。

麵是頭天晚上就發好的,加了雞蛋、糖、蜂蜜和嘮叨。娘說你爹最愛吃餅,一輩子都吃不夠。娘說你爹的吃相,就像圈裏的豬。娘抿起嘴笑,將餅翻一個個兒,餅即刻金黃誘人。娘掉光了牙齒,娘的牙齒,再不會屬於娘。娘抬起手,隨意抹一把,就抹出一臉皺紋。娘看一眼窗上的冰花,看一眼窗外的大雪,看一眼胡須濃密的兒,娘說天太冷,你爹凍壞了吧。娘不停地咳,不停地咳,娘輕輕跺著腳,動作遲緩並且僵硬。娘拿出餅,細細看;娘把餅翻過來,再細細看;再翻過來,再細細看。娘笑了,笑出滿頭銀發。娘開始喘息,愈來劇烈,為一張餅,娘耗盡所有氣力。娘將餅捧進飯筐,說,給你爹送去吧!說完娘咳出一點血,紅梅般落上衣襟。然後,娘坐上凳子,搓搓手,看兒恭恭敬敬將餅,擺放靈位之前。

娘在烙一張餅。娘一直在烙那張餅。

一 瞬

我散步回來,經過小區花壇。是春天,是黃昏,夕陽淡淡映照,雲彩鑲上金邊。花壇裏臥著一株櫻花,那麼矮小,那麼年輕,卻開得絢爛。櫻花將近處的空氣染成粉紅,空氣緩緩流動,形成淺淡的粉紅色波浪。這時我看到一條狗。狗周身雪白,從耳朵,至頸,至背腹,至尾巴,絕無一根雜毛。狗從遠處的停車場奔向這裏,動作輕盈,表情振奮。它躍過一叢月季,一叢薔薇,一叢冬青,一叢無花果,雪白的四蹄閃爍出耀眼的光芒。它一直奔跑,東一下西一下,路線詭異,距櫻花卻越來越近。突然我為那叢無辜的櫻花擔心起來,它那麼迷人,那麼燦爛,它也許會被這條頑皮的狗破壞。狗將粉紅色的空氣撕開一線缺口,將淡淡的花浪擊出優美的旋渦,然後,它高高躍起,修長的身體在空中完全打開,如雪的皮毛在晚霞中呈現出淡藍的色彩。那一刻櫻花更加動人,似乎它綻放得更加旺盛更加徹底,一瞬之間,所有的花苞全都變成嬌豔欲滴的花朵。草是淡綠的,花是粉紅的,狗是淡藍的,夕陽是淡紫的。土地是深褐的,空氣是橘紅的,牆壁是橙黃的,屋頂是藏青的。一切那般美好,美好得讓人顫抖,令人窒息。我想絕不能讓這樣美好的瞬間輕易溜住,我必須將它定格,將它留住。我要留住一片雲彩,一抹晚餐,留住開得絢爛的櫻花和正在躍過櫻花的狗。我蹬蹬蹬上樓,撞開門,去書房,提起我的相機就往外衝。那片雲彩和那抹晚霞打動了我,那叢櫻花和那條狗打動了我,我想大度的它們肯定會耐心並且幸福地等待著我的快門。我的相機碰到我的花瓶,我回頭,花瓶搖搖晃晃,然後,一頭栽倒,滾下桌子。那是一個昂貴的花瓶,來自清末,瓶身描畫了文人雅士喝酒吟詩的閑散場景。盡管萬般不舍,可是花瓶必將摔得粉碎,一起摔得粉碎的還有製造花瓶的工匠,以及百年的曆史。我衝下樓梯,我聽到花瓶摔碎的清脆的聲音。它們再也不能複還,為了一瞬的絢爛,我失去家裏最值錢的寶貝。我跑到花壇前麵,果然,一切都在耐心地等我。櫻花依然動人,小小的花朵爭相綻放;狗依然懸浮於櫻花上方,身體修長,表情振奮,空中保持著健美並且舒展的姿態;雲彩依然緩緩流動,赤紅色的金邊如同手工繡製而成;晚霞依然濃鬱豔麗,從紅,至紫,至藍,至綠,至黃,再至紅。世間一切依然,它們完全忽略掉我飛奔上樓然後撞倒花瓶然後飛奔下樓的這段時間。我尋找角度,調整光圈,舉起相機,摁下快門。櫻花開始飄搖,狗輕輕落回地麵。狗的身體無比輕盈,周身無比雪白。四蹄閃過,我看到粉紅色的氣浪變得黯淡,變得混濁。此時夜幕四合,晚霞消失,狗在草坪裏跑過三圈,然後站到一棵芙蓉樹旁,高高舉起一條驕傲的後腿。我拎著相機回家,想到美麗並且昂貴的花瓶,突然有些懊惱。我不知道為拍一張照片而損失一件古董是不是太過奢侈,但我知道,假如我小心一點,我完全不必失去它——因為花在等我,狗在等我,風景在等我。推開門,我驚異地發現,那個花瓶還在。它搖搖晃晃,然後栽倒,再然後,慢慢滾向桌子的邊緣。我箭步上前,花瓶穩穩落到我的手裏。花瓶的掉落和破碎也是一個美麗動人的瞬間,我想它也在等我——等我觀賞,等我記住,等我摁下快門將它定格——而我卻將它挽救。我坐到椅子上,開始翻看照片。我清晰地記得我摁下了快門。我摁下快門的時候,狗保持著躍起的姿勢,每一朵櫻花都在開放,雲彩拉成細絲,晚霞無比絢爛。我知道這將是我最滿意最偉大的作品,可是,相機裏沒有狗,沒有雲彩,沒有晚霞。我隻看到那叢櫻花,淺淡的夜幕裏,散出藍幽幽的光芒。它甚至沒有完全開放,枝椏間,花苞擁擠。我胡亂地翻著相機。我被嚇傻了。這時我再一次想起花瓶,抬頭,花瓶兀自搖晃,然後,跌倒,滾落。我扔開相機,一躍而起,試圖將它接住,我聽到啪啦一聲,然後,一地瓷片華麗。

桃花亂

人間四月芳菲盡, 山寺桃花始盛開。

這裏沒有山寺。這裏隻有桃源。

桃源隻是村子,散落漫野桃花之間,就像淺紅的宣紙上滴落的幾點淡墨。姑娘低首垂眉,羞立於一片桃紅之間,人麵紅比桃花。其時,一翩翩少年手提長衫,與姑娘相視而笑。少年說,又一年了。姑娘說,又是一年。少年說,你一點沒變。姑娘說,你也是。少年說,一會兒,我就得走。姑娘說,知道。姑娘淡綠色的羅衫在微風中輕輕飄舞,繽紛的花瓣很快迷住她的眼睛。少年英俊魁梧,玉樹臨風。臉龐如同刀削,長衫好比旗幟。

是他們第二次相約。第一次,也是這片桃林。少年持一把紙扇,對紅吟詩,姑娘就笑了,忙拿手去掩,那手,卻白皙得幾近透明。乍暖還寒,怎用得上紙扇?少年裝模作樣,少年是裝模作樣的書生。

就這樣相識,就像崔護在長安南郊的那段往事。少年知道那段往事,他也希望給自己留下佳話。於是他為姑娘留下紙扇,又偷偷帶走姑娘的芳心。

第二次相約,少年仍然一襲長衫,隻是手中不見紙扇。正是日落時分,紛亂桃花之中,他與姑娘的臉,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春意盈然,到處都是踏青的行人,陽光如同流淌的金子,空氣好像彌散開來的蜜。少年問,明年我還來麼?姑娘側過身子,袖子掩住了嘴。桃花人人可賞,公子為何不來?說完,扭身走向桃林深處。她的身子很快掩進一片桃紅之間,少年的目光於是變得癡迷淩亂,做一個打扇動作,卻忘記手中已無紙扇。

第三年,第四年,少年依然來此賞花,姑娘依然到此守候;第五年,第六年,少年依然一襲白衫,姑娘依然一抹長裙;第七年,第八年,少年的目光焦灼不安,姑娘的表情起伏難定;第九年,第十年,少年一點點老去,棱角分明的下巴上長滿胡須;姑娘也不再年輕,腦後甚至綰發成髻。兩個人隔著紛亂的桃花,相視而笑。

少年說,又一年了。姑娘說,又是一年。少年說,你好像瘦了。姑娘說,你有點老了。少年說,一會兒,我就得走。姑娘說,知道。姑娘淡綠色的羅衫在微風中輕輕飄舞,繽紛的花瓣悄悄迷住她的眼睛。忙抬手去擦,那雙手仍然白得幾近透明。姑娘嬌小玲瓏,婀娜嫵媚。紅唇好似花瓣,身段如同柳枝。

少年問,明年我還來麼?

姑娘回答,桃花人人可賞,公子為何不來?

少年說,不,我不來了。少年久久地低下頭,看一地亂紅紛雜。他說今天,我想取回我的紙扇。

姑娘愣怔,嬌小的身子扶了桃樹,整個人輕輕地晃。少年跨前一步,卻咬咬牙,不動。我想取回我的紙扇,他說,十年光陰,縱是紙扇也可以老去。

沒有紙扇了。姑娘說,紙扇被姐姐帶進了宮。

紙扇被帶進了宮?少年吃了一驚。

是的。姐姐被皇上招了妃子……她什麼都沒有帶走,惟獨帶走那把紙扇……其實她不喜歡進宮……他被招了妃子,是爹的主意……

可是怎麼會是姐姐……

因為我是妹妹。姑娘笑笑說,事實上,第一次與你在桃林中邂逅的人就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你的紙扇也並非給了我,而是我的姐姐;你一直等候的人,更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

你為什麼一直不肯告訴我?

因為你沒把我認出來……我和姐姐長得並不像,可是你還是沒有把我認出來。我在想,你癡迷的究竟是誰?是人,是桃花,還是心境?第一次,你竟連她的模樣,都沒有記清……

因為沒有第一次。少年苦笑,扶住一棵桃樹,沒有第一次,我與你的相約,其實隻有九年。

可是明明是十年……

不,是九年。少年說,十年前你的姐姐在桃林中邂逅的人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哥哥。

這怎麼可能?姑娘的身子開始輕輕地晃。

是的,是我的哥哥。他在趕考途中突發急病,客死他鄉。臨死前他囑人告訴我,來年春天,一定要去桃林討回他的紙扇,如果有可能,將他的死訊也告訴她……他知道那姑娘喜歡他,他不想讓姑娘等他……

可是你沒有告訴我……

我怕你傷心……我以為你就是她……更可怕的是,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你……

可是你從來沒有說過你喜歡我……

因為哥哥喜歡你。因為我認為,你喜歡的人,一直是我的哥哥……

所以你把這個秘密隱瞞了九年?

你也是。

兩個人默默相對,不再說話。春意盈然,到處都是踏青的行人,陽光如同流淌的金子,空氣好似流淌的蜜。少年跨前一步,盯著姑娘毛茸茸的眼睛,說,兩個亡去的人,竟讓我們浪費掉整整九年。姑娘微微一笑,從一片桃花中閃出,說,如果沒有他們,我們也許會浪費掉一輩子。姑娘收首垂眉,羞立於一片桃紅之間,人麵紅比桃花。少年手提長衫,再跨前一步,與姑娘相視而笑。其時,空中飄起綿綿春雨,很快打濕兩個人的衣衫,以及眼睛。

桃花亂,亂人心。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

讓子彈別飛

男人沒有料到,號稱堅不可摧的城市防線,竟然不堪一擊。

他甚至來不及為他和女兒準備充足的食物。

所以,當他們吃完最後一片麵包,喝光最後一口水,當他們又頑強地挺過一天,男人決定走出地下室。

四歲的女兒緊張地抱住他的兩腿。

男人蹲下來,衝女兒笑笑。我很快就會回來。他說,別忘了你是天使,別忘了我是天使的父親。

女兒是父親的天使,全世界的父親都這麼認為。然女兒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天使,也許,她隻是唯一。

戰爭沒有打響的春天,城市開滿鮮花。老先生牽了老太太的手,女孩挽了男孩的肘彎,孩子追逐嬉鬧,藝人的琴聲歡快悠揚,貓在睡覺,鴿子在飛翔,狗吐出舌頭,大街上陽光遍灑。男人牽著女兒走進小巷,突然栽倒在地。女兒喊,爸爸!男人一動不動,眼睛緊閉。女兒再喊,爸爸。男人一動不動,呼吸停止。女兒就不喊了。她摸出父親的手機,報警,然後,閉上眼睛,為父親祈禱。果然父親在救護車趕到以前坐了起來。父親摸摸腦袋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裏,天使把我送了回來。天使長著你的模樣,天使喚我爸爸。

女兒咯咯地笑。那一刻,她終於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天使。

這之前,為讓女兒相信,男人做了很多。比如他讓冰箱裏突然多出一盒冰淇淋,比如他讓烤箱裏突然多出一隻烤雞,比如他讓窗台上突然多出一盆雛菊,再比如,清晨醒來,女兒的床頭,突然斜倚了母親的照片。母親笑眯眯地看著女兒,女兒將母親捧起,一遍遍親吻著母親的臉。即使夜裏,即使睡去,也不肯放手。

她是真正的天使。隻要祈禱,她能擁有天使的能力。男人一次次這樣說,女兒便信了。

男人囑女兒呆在地下室裏等他。男人說我不但能給你帶回麵包和水,還能給你帶回巧克力。

可是外麵在打仗。女兒說,打仗,子彈到處飛。

男人說你忘了你是天使。你隻需為我祈禱,為麵包、水和巧克力祈禱,我就能安全回來。現在,跟我念,讓子彈別飛,讓子彈別飛……

男人走出地下室,走出院子。城市早已變成廢墟,到處都是冰冷或者滾燙的屍體。男人想不到城市的防線如此脆弱,更想不到城市的遊擊隊如此頑強。城市淪陷多日,戰鬥仍然不止。每一扇窗口都可能射出子彈,將一個活動的頭顱射穿或者劈開。

男人走出兩條街,爬進一個炸爛的食品店。男人從廢墟裏找到兩袋麵包、三瓶礦泉水和一塊已經融化的巧克力。男人從一具失去下肢的屍體上爬過,又從屍體的手裏,奪走一條步槍。男人回到防空洞,女兒還在念,讓子彈別飛,讓子彈別飛……

男人抱緊女兒。他說現在我們不但有了麵包和巧克力,還有一條槍。有了槍,誰也別想動我們一下。

然後,夜裏,男人聽到連成一片的腳步聲。腳步聲愈來密集,在他們的頭頂上翻滾不止。男人抓緊步槍,身體護住女兒。少頃一顆腦袋探進來,盯住男人和男人手裏的槍。腦袋說,把槍扔了,把手舉起來。

男人很想扣動扳機,可是他終沒有那樣做。他知道扔掉槍還有機會,盡管機會很小,但畢竟是機會——因為女兒,他不想成為英雄。他牽著女兒,順從地走出來,卻被拖到了牆邊。他給長官跪下,他說,我是平民,請放過我們。

你手上有繭子。

我靠手藝吃飯。請放過我們。

你有槍。

我很害怕。我得保護女兒。

你藏進地下室。

我真的很害怕。我得保護我的女兒。

長官衝他擺了擺手。擺了擺手的意思是,不必再說了,不用再說了。長官命令士兵端起槍,然後,走到一邊,點起一根煙。

那麼,求求你,放過我的女兒。男人衝長官的背影磕一個頭,她還小,別讓她死在童年。

長官抽著煙,不說話。煙將他的眼睛熏紅。

男人將女兒抱起。男人親吻了女兒。男人淚流滿麵,泣不成聲。男人對女兒說,原諒我。

我可以祈禱啊!女兒將嘴巴湊近男人的耳朵,他們不知道我是天使。

是的我的天使。男人哽咽著,閉上眼睛吧。

女兒就閉上眼睛。閉上眼睛的女兒充滿自信地說,讓子彈別飛,讓子彈別飛,讓子彈別飛……

讓子彈別飛。

秋千外

四季裏,他最喜歡春天。喜歡柳絮飛揚,榆錢飄落,和風細雨,花靜鳥喧。當然還有秋千。整個冬天,秋千在寒風裏落寞,現在春天到了,秋千便蕩起來了。秋千上坐一位姑娘,長發如瀑,長裙搖曳,修長並且筆直的兩腿,隨著秋千的節奏,輕輕地蕩。

他靜靜地看著,如醉如癡。

第一次看見姑娘,第一次走進院落。院落隱在山林,距鬧市很近,卻有桃源的感覺。門敞著,聽到姑娘的笑聲,他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姑娘獨自在笑,當秋千高高蕩起,姑娘的笑聲,便如風鈴般清脆地響起。不遠處,一石桌,四石墩,一壺茶,一茶杯。茶香嫋嫋,他扇動鼻翼,將茶香繞開,讓姑娘純粹的芳香沁進每一個毛孔。

嗯?秋千停下來,姑娘勾著頭,看他。

口渴。他指指石桌上的茶壺,紅了臉。

您隨意。

就一個杯。

您隨意。秋千再一次蕩起來。美麗芬芳的姑娘,變成彩色的蝶。

他坐下,和風暖陽裏,喝著熱茶。他表情安靜,內心卻翻起波瀾。一壺茶喝完,姑娘還在蕩著秋千,圓潤白皙的兩腿,如同兩段調皮的藕。姑娘看著搖搖擺擺的遠方,可是他分明在她的眸子裏,看到他模糊的身影。他想坐到姑娘身邊,很想,非常想,然他站起來,卻說,我想走了。

第二天,仍是如此。他靜靜地喝茶,姑娘靜靜地蕩起秋千。石桌上仍然一壺,一杯,茶香嫋嫋,風舒雲卷。夜裏一場小雨,落紅遍地,偷瞟看一眼姑娘,姑娘靜靜地看著遠方。可是姑娘的眸子裏,他的身影愈來愈清晰。

第三天,站在門口,他就笑了。石桌上一壺,兩杯,姑娘坐在秋千上,勾起下巴,看著他笑。他坐下,喝茶,盼秋千停下,然後,姑娘款款走到身邊,可是那秋千,不停地蕩,不停地蕩。終於他忍不住,問姑娘,歇一會兒?姑娘說,你來扶我。嗬,花香四溢,蜜蜂在院角的花叢裏,唱起浪漫快樂的曲子。

他過去,紅著臉,讓秋千停下。他與姑娘走向石桌,等待他們的,一壺茶,兩隻杯,一段美好、傷感並且即將結束的戀情。他努力使自己不表現出驚惶的表情,可是他還是感覺滾燙的臉頰一點一點變冷。他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那麼漂亮的姑娘,那麼接近完美的姑娘,走起路來,卻是一瘸一拐?

我跳舞。姑娘告訴他,芭蕾。

哦。芭蕾。他見過這樣的芭蕾。獨臂或者獨腿的舞者,頑強,樂觀,很美,很震撼。可是他怕。他不知道他怕什麼,為什麼怕。可是他怕。

舞台突然塌了。姑娘笑笑,說,我摔下來,不省人事。然後,就這樣……

他逃離。含蓄並且禮貌地逃離。下山,唧唧喳喳的鳥兒,一路相隨。夜裏他做了一個夢,夢裏的舞台上,燈光追隨著天鵝般的姑娘。突然一片漆黑,姑娘慘叫一聲,他醒來。枕頭是濕的,他不知道是因了汗水,還是淚水。

整整一年,他都在想她。她活潑並且優雅,清純並且嫵媚,心裏,他早已把她當成戀人。可是他怕。他知道除了自己,沒有人會理解他。他不渴求完美,甚至,他願意接納殘疾,可是這樣的現實,仍然讓他無法接受。想象她見到他的朋友,親戚,父母……想到他們走在大街上……想象人們詫異並且惋惜的目光……他從夢裏醒來,枕頭是濕的。這一次,他確信,那是他的淚水。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年很漫長,一年很短暫。

春天。

春天,他再一次走進小院。雨剛剛過,地上鋪滿花瓣,世界像被濯洗過一般清明透澈。姑娘坐在秋千上,雪白並且筆直的兩腿,隨著秋千的節奏,輕輕地蕩。旁邊石桌上,一壺,兩杯,幾點殘紅。他捂緊口袋,石墩上坐下,泡茶,喝茶,看一眼姑娘。姑娘目視遠方,眸子裏,他的模樣無比清晰。

歇一會兒?

你來扶我。

他起身,過去,讓秋千停下。他與姑娘走向石桌,等待他們的,一段美好、曲折、浪漫並且早已開始的戀情。他努力使自己不表現出詫異的表情,然他還是感覺滾燙的臉頰變得更加滾燙。他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呢?他懷疑,一年以前,他也許根本沒有到過這裏。那隻是一個無比真實的夢。

我跳舞。姑娘告訴他,芭蕾。

可是你的腿……

摔斷過。姑娘淺笑著,所以我在這裏休養了整整一年。現在,它剛剛恢複。姑娘笑著,打開,旋轉,世界美好得令人窒息。

他愣住,微笑。兩個人靜靜地喝完一壺茶,他牽起姑娘的手。

蕩秋千?他衝她眨眨眼睛,掏出一個精致的盒子。裏麵,一枚小巧的鑽戒。

兩個人坐上秋千。姑娘的腳尖輕輕一點,秋千便蕩起來了。越蕩越高,越蕩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