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沉默的子彈(2 / 3)

舞困榆錢自落,秋千外,綠水橋平……

一條狗兩條狗三條狗

清明天,傻子從東方趕來。他披著汗衫、秋衣、毛衣、西裝、中山裝、軍大衣、被子、麻袋和草繩,風塵赴赴。他像一輛坦克車,他的腳板讓土路煙塵四起。

傻子住在近郊。那裏有一個村子,兩條土路,三棵樹,四個垃圾箱。很少有身穿製服的人從那裏經過。

傻子住在樹下,又從垃圾箱裏扒出變質的雞大腿和隻剩皮的包子。傻子對他的生活非常滿意,他常常仰躺在春天的陽光裏,咧開嘴,衝太陽笑。傻子不覺刺眼。傻子認為太陽就是一朵盛開的葵花。傻子嗅著太陽的香氣,內心盈滿感恩。

傻子遇到兩條狗。

開始是一條。極小的狗,如同耗子。狗通體黑色,隻在前額有一撮白毛。狗搖搖晃晃地跟在傻子身後,吐著暗紅的舌頭,貪婪並且驚懼地盯住傻子手裏的雞腿。傻子蹲下,對狗說,叫爹。狗說,汪。傻子說,叫爹,給你。狗說,汪汪。傻子說,不叫,不給。狗說,汪汪汪。傻子快樂地笑了,慷慨地將一隻臭哄哄的雞腿賞給狗。傻子說,我的好兒子。

第二條狗在一個月以後闖進傻子的生活。通體銀白的一條狗,隻有前額有一撮黑毛。狗瘦骨嶙峋,隻剩一口氣。隻剩一口氣的狗惶惶不安地掙紮在傻子身後,盯著傻子手裏的餡餅。傻子蹲下,摸摸狗的腦袋。傻子說,我有一個兒子了。狗說,汪。傻子說,我喂不飽你了。狗說,汪汪。傻子說,留下你,我也會挨餓。狗說,汪汪汪。傻子笑了。傻子將手裏的餡餅撕成三塊,一塊給白狗,一塊給黑狗,一塊給自己。傻子再摸摸狗的小腦袋,傻子說,你可真傻。

狗們越長越大,竟有了傻子的模樣。同樣一身髒,同樣卑微的表情,同樣驚恐的眼睛,同樣大眼睛,小鼻子,同樣喜歡蜷縮起身子。隻是,太陽很好時,狗們也會打開身子,盯住太陽,久久不動。太陽是傻子和狗的葵花,常常,傻子對一黑一白兩條狗說,隻有壞人才會覺得太陽刺眼。

夜裏傻子摟著黑白二狗,夢裏喊出“汪汪”的聲音。傻子說我夢見自己變成狗啦。黑狗白狗一起說,汪汪。傻子說我還夢見你們兩個變成人啦。黑狗白狗一起說,汪汪汪汪汪。

散步時,傻子披著汗衫、秋衣、毛衣、西裝、中山裝、軍大衣、棉被、麻袋和草繩,身後跟著黑白二狗。人和狗浩浩蕩蕩穿過村子,常常嚇哭了閑耍的孩子。於是有村人衝傻子掄起拳頭,滾開!傻子後退兩步,縮脖,衝對方齜起牙齒,汪汪。兩條狗聽了,一起喊,汪汪汪。村人受到驚嚇,連滾帶爬,傻子和兩條狗一起笑。汪汪汪。

初秋時傻子被一輛卡車撞傷了腿。傻子躺倒在垃圾箱旁,五天五夜。後來那輛車回來一次,卻不是為傻子,而是為黑白二狗。那時兩條狗正舔著傻子的傷口,那時傻子從嘴巴裏哼出痛苦並且滿足的聲音。傻子聽一人說,太瘦了。傻子聽另一人說,終究是塊肉。傻子聽第一人說,還太髒。傻子聽另一人說,天底下沒有幹淨的肉。然後傻子看到兩個一點點逼近的操了棍子的黑影。兩條狗一起狂吠,傻子便也跟著狂吠起來。傻子的叫聲與真正的狗真假難辨,那夜裏傻子將喉嚨撕出了血。

兩條狗最終平安無事。兩人消失的時候,傻子聽到他們說,的確太髒了。

傻子和他的狗,從暮春住到隆冬。可是狗們終沒熬過冬天。臨過年時候,突然,兩條狗不見了。傻子瘋了似地在村子裏尋找,一根木棒掄得呼呼有聲。然後,夜裏時,傻子再一次見到他的狗。卻不過是狗皮,兩張,隨隨便便地掛在垃圾箱上。狗皮上傷痕累累,傻子在每張狗皮上至少找到十處刀傷。傻子撫摸著狗皮,想起春天的太陽。春天裏太陽幹淨剔透,春天裏兩條狗也幹淨剔透。現在狗躺在他的身邊,一黑,一白,幹癟並且空空蕩蕩。狗皮上長著眼睛。空洞的眼睛。眼睛盯著天空,白天時,竟也閃閃發亮。

傻子沒有哭。傻子隻歎了一口氣。傻子將兩張狗皮披到身上,身前一張,身後一張。傻子幻為黑白二狗。

傻子堅守城郊,堅守一個村子、兩張狗皮、三棵樹、四個垃圾箱、幾塊枯骨。傻子堅守了半年,終被他粗暴的同類趕走。

那傻子說,你是一條狗。

傻子說,我不是一條狗。

那傻子說,快滾開。

傻子就滾開。滾開前傻子說了一句話。傻子說我不是一條狗,我是三條狗。一條狗兩條狗三條狗。我是第一條,或者最後一條。

傻子目光灼灼。他像一位哲人。

然後,傻子身披兩條狗皮,離開,頭上頂著太陽,腳板擊起塵煙。

山穀之城

城不過是幾塊青石、幾堆砂土、幾汪清水、幾棵雜草、竹筷扮成線杆、西紅柿扮成火紅的燈籠。城隱在山洞,山洞隱在山穀。那裏綠水青山,煙嵐雲岫。當然,那裏幾乎與世隔絕。

是男孩的城。男孩建造了自己的城,然後開始規劃,管理,整頓和擴張。每天男孩都要鑽進山穀,鑽進山洞,巡視並擴張他的城。男孩皮膚黝黑,目光爍爍,根根肋骨清晰可見。城讓男孩安靜,興奮,忘乎所以,神魂顛倒。男孩為城癡迷。

一年前男孩遇見了城。圖片上的城。圖片上的真正的城。男孩為城的宏偉和整潔驚歎,課堂上,大瞪了雙眼,不停咽下口水。那幾天男孩茶飯不思,他捧著城的圖片,眼睛隱尋進城的深處。城裏有路燈,有雕像,有很高的樓房,有很寬的馬路,有筆直的線杆和巨大的廣告牌,有在廣場上散步的鴿子和燙著卷發的七八歲的小姑娘。男孩想象著城,迷戀著城,向往著城。然後,某一天裏,男孩發現了那個山洞。

山洞並不寬敞,山洞幽暗無光。男孩舉一根蠟燭進去,螢火蟲般的燭光竟也映亮洞壁灰黃色的苔蘚和洞底暗黃色的地衣。到處濕漉漉黏乎乎,洞的角落也許藏著不懷好意的蛤蟆或者毒蠍。寒氣森森,一隻蝙蝠從洞的深處飛出,沒有羽毛的翅膀拍打出極其連貫的脆響。男孩笑了。他對山洞非常滿意。他要在這裏建造一座屬於自己的城——將城建在這裏,絕沒有人會發現。那時,當然,他的口袋裏,藏著城的圖片。

男孩用青石壘出城牆,用土塊鋪成街道。他在街道兩旁栽上代表綠樹的青草,那些青草在幾天以後變得枯黃。他用樹皮充當雕像,用酥土捏成房屋。他用砂子鋪成廣場,又在廣場的中間挖開一個土坑,裏麵灌上代表噴泉的清水。他在廣場上撒滿紙疊的鴿子,那些鴿子動作呆板,全是一樣的模樣和表情。他用瓶蓋當成汽車,用棗核當成路燈,用火柴盒當成學校和電影院,用蚯蚓當成疾馳的火車。他的城初具規模,他認為自己是城的國王。

城的國王。他很滿意自己的想象。

後來他想,他的城裏,還得有居民。

於是他取了粘土,捏成小人。他像遠古的女媧,不知疲倦,心懷博愛與虔誠。他將小人排上廣場,擺上街道,請進屋子,塞進汽車。他捏了教師,捏了保安,捏了工人,捏了售貨員,捏了法官,捏了司機,捏了醫生,捏了護士,捏了郵遞員,捏了清潔工,捏了警察,捏了作家、畫家和科學家……小人們高度抽象和概括,卻是各就各位,生機勃勃。城有了色彩,昌盛繁華,他甚至聽得到汽車的馬達聲、學校裏的朗誦聲、男男女女們的交談聲和歡笑聲……

男孩打量著他的城,打量著他的百姓,心情無比愉悅。

每天男孩都在充實他的城。有些依據了圖片,有些,則完全依據了想象。圖片隻是有限幾張,想象卻天馬行空。男孩為他的汽車添上翅膀,為他的雕像穿了衣服,為他的法官配上代表公正的劍和天平,為他的百姓戴上防毒麵具和足以識別一切假冒偽劣的銀針。男孩讓醫生們麵目慈祥,讓警察們高大威武,讓官員們一世清廉,讓作家們解決了溫飽,讓混跡於城的農民工,離狗更遠一些。

沒有人知道男孩的城。村子安靜詳和,雞犬相聞。孩子們把“我們都是木頭人”的遊戲玩了千年,大人們仍然使用著戰國時代發明的鐮刀和鋤頭。有時男孩靜靜地坐在村頭,看奔騰的流雲,看連綿的大山,額頭上,竟也有了細的皺紋。皺紋隱在過去的日子裏,隱在現在的日子裏,隱在將在的日子裏。皺紋就像山穀,山穀是歲月的褶皺。

男孩陪他的城,正好兩年。男孩建造和擴張他的城,正好兩年。男孩巡視他的城,正好兩年。男孩擁有他的城,正好,兩年。

暴雨就像瀑布,大山為之顫抖。村子就像汪洋裏的樹葉,人們驚惶失措。男孩就是在那個午後跑出了村子,跑向了山穀。他是城的國王,他得保護他的城和城中百姓。

男孩終未再見他的城。半路上,他遇到山體滑坡。似乎整座山都壓下來,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音,男孩赤裸的胸脯感覺到山的柔軟、堅硬、無情和寒冷。然後便是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然後便是窒息,無休無止的窒息。男孩是站著死去的,他的臉衝向城的方向,雙手卻舉向天空。

村人尋到了男孩的屍體。出現在山穀的男孩讓村人大惑不解。後來他們得出結論,他們說,男孩太調皮了。男孩太調皮了,所以冒雨跑進山穀。山穀裏什麼也沒有,山穀隻是山的皺紋,落滿歲月的塵土。

沒有人知道那個山洞,山洞裏的那座城。洞口早已被泥石封堵,縫隙不見分毫。或者,即使真有人見到山洞,見到山洞裏的城,也不會認識它。城不過是幾塊青石、幾堆砂土、幾汪清水、幾棵雜草、幾隻紙鴿、幾個泥人、竹筷扮成線杆、西紅柿扮成火紅的燈籠……

男孩太調皮了。似乎是這樣,男孩太調皮了。

水底之城

毫無疑問,這是世上最宏偉最美麗的城。

城呈螺旋形狀,郊區是城的外圍,王宮是城的中心。城的天空與土地,街路與屋頂,同樣潔白。有陽光的日子,城幻出炫麗的七彩,空氣也變得潮濕和溫暖。每一棟建築物、每一條街道全都無可挑剔,堅固、幹淨並且整潔。城中有飯館,有教堂,有商店,有茶館,有鞋鋪,有酒吧,有郵局,有警察局……城無比繁華。城是一個獨立的王國,我們的國家,隻有一座城。

城的百姓,寬厚淳樸。雖不能說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但打架和偷盜之類的事情極少。白天,有陽光的日子,很多人聚集到草坪,鋪一張毯,讀一本書,或者閉上眼睛,聽聽音樂,想想心事,任陽光撫過身體,任鴿子從旁邊安靜地走過。城繁華並且安靜,誰也不會料到,一場災難突然降臨。

隻是一場普通的足球比賽。比賽精彩激烈,雙方互有進球。突然一個球員倒下,後麵的球員從他的身上一躍而過。他的鞋釘碰到倒下球員的鼻子,他也摔倒在地,扭傷膝蓋。都知是無意,可是兩個人還是小聲地互罵了幾句。事情到這裏該結束了,可是突然有別的球員衝過來,推搡了對方的球員。

球賽變成一場混戰。先是場上球員,再是場邊替補和教練員,然後雙方的球迷大打出手,球賽終變成毆鬥。直到三百名全副武裝的警察前來製止,毆鬥才得以平息。

混亂之中,十二名球迷被踩踏而死。包括五個孩子。

第二天,失去孩子的父母們在城中最繁華的街道示威。他們與警察發生衝突。一位無辜者意外身亡。事情鬧大了。

第三天,有政治家將這次事件上升為種族歧視。於是,憤怒的百姓拿起武器,衝上大街。城大亂。

城中百姓,的確有兩個種族並且隻有兩個種族。一直以來,兩個種族雖小有矛盾,卻也能夠平安相處。球賽就是為消滅種族之間隱藏的矛盾,王說,用比賽的方式化解爭端,再合算不過。可是誰也沒有料到比賽也會帶來騷亂,幾天過去,由騷亂至死的百姓,已經愈萬。

王不得不動用他的部隊。八萬名士兵們如臨大敵,將城分隔成毫不相幹的幾個部分。很多士兵選擇了自殺,因為他們必須將槍口對準他的親戚、鄰居、父母、兄弟、甚至妻兒。盡管如此,騷亂還是很快得到鎮壓,然此時之城,卻失去了一半以上的人口。

事情到這裏,遠遠沒完。騷亂剛剛得到平息,便有軍隊叛亂,並迅速占領王宮。原因很簡單,持續幾個月的騷亂中,軍隊長官的種族遭到了王的屠殺,長官必須為他的種族報仇。其實,他還刻意隱瞞了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對王位,早已垂涎三尺。

王雖被斬首,可是他的餘黨還在。戰鬥一直持續了兩年,兩年時間裏,又有幾百萬士兵和百姓失去生命。待一切終於結束,曾經美麗並且繁華的城,早已變得千瘡百孔,空空蕩蕩。而當人們終於可以安靜下來,他們突然發現,這一切,其實隻因為一場球賽,一個跟頭……

不管如何,城重歸平靜。每一個僥幸從戰爭中生還的人都相信,幾年幾十年過去,城還會變回戰爭前的模樣:民風淳樸,雞犬相聞……他們當然有理由這樣樂觀,因為現在,整座城,隻剩下一個種族……

可是那一天,城還是遭到了滅頂之災——整座城突然傾斜,城中建築物,瞬間全部坍塌。

城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然後,城見到藍色的天空。

真正的藍色的天空。

讓城傾斜的,是一隻大手。大手抓起城,將城從水井裏撈出。尚未死去的城中百姓,同時聽到一個震耳欲聾的聲音。

那聲音,隻是男孩的呼吸。

男孩手裏的城,不過是一個精致的貝殼。將貝殼迎向陽光,便會變幻出炫麗的七彩。兩年以前男孩將貝殼藏進水井,試圖讓貝殼變得更加鮮豔美麗,可是此時,他在貝殼裏麵,看到一灘汙物。汙物中似乎藏了極微小的屍體,惡臭陣陣,令男孩惡心。

男孩把貝殼帶回家,用刷子細細刷洗。於是,城的殘垣斷壁和城中尚未死去的居民,霎時消失。

天空之城

男人發現那個秘密,興奮得夜不能寐。秘密是一隻鳥帶給他的,鳥張開翅膀,仿佛一襲巨大的黑雲;鳥直衝雲霄,隱進一棵巨樹的樹冠。樹冠裏傳來“唧唧喳喳”的幼鳥的叫聲,所以起初,男人全因了好奇。

他攀上大樹,他在茂密的枝椏間發現那個雄偉的巢。巢直徑可達三米,鋪了金黃色的稻草和紅豔豔的紅豆。幼鳥們裸著身子,柔軟的淺黃色的喙親吻著他的手腳。麵對突如其來的闖入者,大度的鳥們致以最高的禮儀。

晚上他睡在堅固的巢中,通體舒泰,心情舒暢。他的身上蓋著溫暖柔軟的羽毛,他變成一隻色彩斑斕的鳥兒。然後,當他重新下地,他對空中柔軟的堅固的友好的溫暖的巢,充滿無限羨慕和眷戀。幾天以後他攀上另一棵巨樹,他在那棵樹上也發現了一個華麗的鳥巢。巢更大更堅固,更暖更舒適,讓他不忍下來。他在巢裏呆夠足足半月,他與鳥們朝夕相處,他學會築巢的本領。

他選擇了一棵最高最粗壯的古樹,那棵樹下,他沒有發現鳥糞。很顯然這棵樹沒有被鳥們占領,事實也的確如此。他用時足足半年,築造出世界上最大的最漂亮的最舒適的巢。他躺在巢中,他認為天上的星星,伸手可摘。他在巢裏翻跟頭,喝茶,讀書,胡思亂想……他在巢裏建起臥室,衛生間,廚房,陽台……巢變成他的個人世界,除非萬不得已,他身不離巢。

然他很快開始孤單。雖時時有友好的鳥們光臨,但鳥們不懂人語,必定不能與他交流。孤獨與煩躁與日俱增,他隻得再一次返回地麵。然他不是回去生活,他回去,隻為替自己尋得一個伴侶。他很快發現目標,一個美麗的女孩正坐在草地上垂目思春。他飛過去,張開兩臂,將女孩擄於懷中。他拍打起有力的臂膀,他飛回樹中巨巢。

他學會飛翔,這令他興奮和震驚。他飛翔的技藝日漸嫻熟,他能將所有的鳥兒甩到身後。他英俊的相貌、強壯的身體和優美的飛翔令女孩心動癡迷,自女孩來到樹上之巢,便再也沒有下地。他們不斷擴建他們的巢,他們在巢中新建了書房,健身房,客廳,院落……終將巢建成樓房模樣。後來他們飛上另一棵樹,築起一個一模一樣的巢——兒子長大了,他需要一處獨立的住所。

不斷有人加入他們的隊伍。他們從地麵攀向空中,如當初的男人一樣興奮。他們爭搶著可以築巢的古樹,他們甚至將古樹上的土著居民鳥們野蠻地驅趕。他們無一例外在築巢後學會飛翔,現在他們也搞不清楚他們到底是一群人還是一群鳥。他們間出現醫生,護士,鞋匠,作家,農民,商人,保安,科學家,導遊,經濟學家,工人,警察,士兵……甚至,乞丐。他們在巢間修築了道路,將所有的巢們貫連;他們在巢間建造了草原和山川,他們使這裏變成一個美妙的世界。他們用上最尖端的技術,他們讓巢、道路、河流和山脈可以脫離樹木存在——當樹木老朽或者垮倒,這裏的世界依然懸浮。巢連巢,路連路,燈連燈,人聲鼎沸,雞犬相聞,河流穿越麥田,季風掠過山脈…………現在,荒原上方,懸浮了一座繁華的城。

天空之城。

然城慢慢失去巢的模樣。巢被無數次改造,終成為鋼筋混凝土的組合。巢中不見樹枝和羽毛,泥巴和紅豆。巢中有燈,日夜如雪,巢中有玻璃,有塑料,有珠寶,有鐵器,有鋁合金或者不鏽鋼。巢與巢之間經常出現紛爭,人人傾巢而出,喊殺震天,血流成河。天空之城被割據成很多塊,以道路、山脈或者河流為界,他們說著不同的方言甚至語言,守著不同的宗教或者信仰,他們之間或假惺惺地談判,或直接刀劍相見。天空之城不再美好,盡管,巢變成城,城變成世界,世界正在擴張。

某天,一位男人收起翅膀,從天空之城落入城下荒原。他發現一個秘密,他興奮得夜不能寐。秘密是一隻鳥帶給他的,鳥沒有翅膀,如同一塊巨大的黑色石頭;鳥步履蹣跚,鑽入洞穴,洞穴裏傳來“唧唧喳喳”的幼鳥的叫聲。所以起初,男人全因了好奇……

地獄之城

莫名其妙地,我誤入地獄之城。

那裏陰森恐怖,小鬼們怪狀奇形。他們或赤裸身子,或身穿鎧甲,或渾身刺上五顏六色的圖案,或渾身披滿黃色或者黑色的長毛;他們或留有長長的指甲,或閃動著腥紅的嘴唇,或有一個巨大的黑眼圈,或在身體上掛滿叮叮當當的可怕物件。他們將我的朋友們倒掛,然後手持尖刀,嘩啦,刀子劃下去,血腥彌漫,陰風陣陣。朋友們高聲慘叫,劇烈掙紮,然他們不理不睬,一把尖刀將朋友們開膛破肚,又剝下一張張完整的皮,披於己身。他們說笑著,將已經死去的朋友們大缷八塊,又將血淋淋的殘肢分解成更多更小的肉塊。他們將肉塊分食,或煮或燉或蒸或煎,吃相凶猛。一個小鬼問我,現在把你也開膛破肚?我心驚肉顫,連連求饒。小鬼微微一笑,說,放過你是不可能的,不過你可以選擇另外一種死法。

另外一種死法更加恐怖。這裏聚集著一群變態之鬼。說變態,因為他們不僅喜食我們的腳掌,並且極其喜歡我們痛苦的樣子。他們在炭火上架起鐵板,炭火越燒越旺,鐵板越來越燙。然後,他們將我的朋友們驅趕上去,然後坐在旁邊,興高采烈地傾聽他們的慘叫之聲、欣賞他們的痛苦之狀。朋友們在鐵板上不停地奔跑,跳躍,號呼,哭泣,腳掌如同針紮,又變得麻木,褪掉老皮,冒出青煙,一點一點變熟。待他們欣賞夠了,他們便將朋友們的腳掌砍下,然後圍成一圈,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讚不絕口,可憐我的那些失去腳的朋友們,仍然躺在旁邊痛苦地呻吟。一個小鬼問我,現在把你也趕上鐵板?我屁滾尿流,連連求饒。小鬼微微一笑,說,好容易把你抓過來,放掉你不可能。不過你還可以選擇一種死法。

於是我見到第三種死法。那種死法更為慘烈。他們先將我的朋友們洗淨剝皮,然後快速開膛破肚。他們開膛破肚和取出內髒的手法高超嫻熟,他們必須保證做完這一切後,朋友們仍然沒有死去。然後便是油鍋——我終於見到了地獄裏的油鍋——油鍋極其之大,熾熱滾燙,油花翻滾。他們用濕布將朋友們的腦袋包裹,我猜想他們也許發了慈悲,不想讓朋友們看到自己可憐的身軀被油炸熟的可怖場麵。然不是。他們這樣做,隻不過不想讓朋友們過早死去。朋友們的身體很快被炸熟,我看到他們躺在巨大的盤子裏,眼淚滾滾,嘴巴一張一合。然後小鬼們開始分食朋友們的屍體,他們盯著朋友們一張一合的嘴巴和一眨一眨的眼睛,興奮得滿麵紅光。朋友們隻剩下一副副骨架,然他們仍然活著,他們親眼目睹自己一點一點被小鬼們分食殆盡。

我再一次向他們求饒。我願意付出我的所有,隻求他們能夠放過我。我說我是人類,我有能力滿足你們的任何要求。我隻求能夠離開地獄,在這裏,我一分鍾一秒鍾都堅持不下去了。

你認為這在地獄嗎?一個小鬼問我。

難道不是嗎?我的聲音顫抖。

當然不是。小鬼笑了,這是人間,人類的人間。我們也並非小鬼,而是你的同類……隻不過今天,你和你的朋友們,變成為豬、鵝和鯉魚而已……

手,槍

日本人來到門口,老人正坐在門檻上抽煙。狗安靜地趴伏身邊,舌頭輕舔著老人的膝蓋。聽到動靜,狗猛然躥起,汪汪叫著,撲向來者。老人喊住狗,卻沒有站起。他的臉隱在灰白色的煙霧裏,他灰白色的胡須隨風飛揚。

日本人嘰哩呱啦一陣,翻譯低頭走進院子。狗衝他齜起雪白的牙齒,鼻子上堆滿皺紋,翻譯倒退一步,臉上寫滿驚恐。您兒子昨晚被打死了。他對老人說,我很遺憾。

老人拍拍他的狗,狗再一次安靜下來。老人麵無表情地指指門檻,衝翻譯說,坐。

翻譯便戰戰兢兢地坐到老人身邊。他帶了九個人襲擊了皇軍的據點,翻譯說,皇軍兩死五傷,您兒子和他的遊擊隊全軍覆沒。

你們過來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嗎?老人的手,輕撫著狗的耳朵。

當然不是。翻譯陪著笑說,皇軍懷疑他藏有槍支,要過來檢查一下。您看行嗎?

翻吧!老人摁滅煙,說,就算我不同意,你們也是要翻的。

翻譯搓搓手,抱歉地笑笑。似乎,將老人打擾,令他非常不安。

日本人進到屋子,翻找得極為仔細。他們甚至拆掉了老人的鍋灶,甚至將手伸進屋角的鼠洞,甚至將整間屋子像籮筐那樣倒過來拍打。一無所獲的他們走出屋子,衝迎上去的翻譯嘰哩呱啦一陣,翻譯便再一次走到老人麵前。

論輩份,我得管您叫叔。翻譯說,所以我希望您能配合。配合我就是配合皇軍,配合皇軍,就是對您的性命負責。

過來坐。老人指指門檻。

翻譯隻好再一次戰戰兢兢地坐上門檻。皇軍剛才問您,您兒子平日裏,跟誰走得比較近?翻譯一邊說,一邊警惕地看著臥在身邊的狗。

趙三。老人再一次拍拍他的狗。

趙三死了。翻譯說,昨晚被打死的。您知道趙三死了是不是?您知道,所以您說趙三……

還有趙六。老人卷起第二炮煙。

趙六也死了。翻譯為老人點上火,叔,求求你跟我配合。您不配合的話,皇軍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您還知道什麼?

我什麼也不知道,老人說,他有什麼話,從不肯告訴我。

那您知道他是遊擊隊隊長嗎?

知道。

您為什麼不阻止?

我為什麼要阻止?老人看著翻譯,說,你兒子與闖入你家的強盜搏鬥,你是會阻止,還是會幫忙?

不一樣的。翻譯搓搓手,說,您得承認現實。現實是,我們不停地打敗仗並且看不到任何能打勝仗的跡象。這種時候,保住一條命,比什麼都重要……

日本人終有些不耐煩了。他們衝翻譯打起手勢,翻譯急忙站起來,哈依哈依兩聲,然後,對老人說,求您了,配合我。

怎麼配合?

您知道槍嗎?

不知道。

他跟誰交往密切?

不知道。

叔,那我可能幫不了您了。

翻譯小跑到日本人麵前,嘰哩呱啦地說話。從表情和手勢上,老人知道他正在為老人求情。可是從日本人的表情和手勢上,老人知道,他必死無疑。

老人站起來,狗跟著老人站起來。老人走到牆邊,狗跟著老人走到牆邊。老人伏下身體,一遍遍親吻他的狗,狗嗚嗚咽咽,舌頭舔著老人的臉。老人指指門口,說,大黃,去吧!狗仍然嗚嗚咽咽,不肯就範。老人咬咬牙,一腳踹出去,狗翻一個跟頭,腦袋撞上門檻。狗爬起來,盯著老人,試圖重回老人身邊,卻被老人再一腳踹開。狗一步一挪,終走到門口,又回頭,淚花閃閃。老人看看翻譯,說,關上門吧,別讓大黃受驚。

此時的日本人,正將一條槍往翻譯手裏塞,翻譯先是笑著推辭,然後變成哭著推辭。他給日本人跪下,腦袋磕得如同小雞啄米。叔,你就招了吧!他扭頭看著老人,哭嚎著。

我說過了,我不知道……

我不殺你,他們就會殺死我的。翻譯接過日本人硬塞到他懷裏的槍,站到老人麵前,臉色蒼白,身如篩糠。他將槍舉起,放下,再舉起,再放下。他的眼淚早已將一張臉衝得沒了形狀。

你不殺死我,我也會殺死你的。老人看著翻譯,說,信不信我的身上,藏著一把手槍?

翻譯愣住了。

老人的手,突然伸向懷中。那一刻,翻譯的槍,便響了。子彈擊中老人胸膛,老人卻並沒有倒下。他從懷裏抽出手,他的手裏,空空如也。空空如也的手卻扮成手槍形狀,拇指朝上指向天空,食指朝前瞄準翻譯。然後,老人微笑著,中指輕輕一勾,做出射擊的動作。伴著那動作,老人從嘴裏發出胸有成竹的“怦”的一聲。聲畢,翻譯癱倒在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翻譯從此沒有站起來。直到戰爭結束,直到他老去死去,他也沒有站起來。

他真的癱了——被一把虛構的手槍打倒,被一枚並不存在的子彈擊穿。

放龜記

與友人經過花鳥市場,見有小龜在賣。龜殼微紅,龜眼黑亮,龜爪金黃,煞是喜人。

蹲下來看,隨口問,多少錢一隻?答,五十塊。這才有些後悔,倒不是疼錢,而是我一直養不好寵物。花鳥蟲魚,喜歡歸喜歡,但到我這裏,時間稍長,便無精打采,死傷慘重。忙尋個借口,今天沒帶錢。想不到朋友馬上站出來,票子抖得嘩嘩響。我有!小龜於是到我家。

盡管悉心照料,小龜還是漸漸失去龜的風采。喂它魚蝦,偶爾擇一口,像吃中藥般費勁;喂它肉,喂它龜食,根本不予理睬。幾個月過去,龜殼顏色不再鮮豔,眼神也開始黯淡。想,假如小龜繼續在我這裏生活,哪天有個三長兩短,便是犯下罪過了。於是決定將它放生。

選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帶上小龜,直奔市郊山腳處一個池塘。池塘不大,有蒲,有葦,有魚,還有龜。蒲和葦為土生土長,魚龜則多是人們放生所至。有人買魚買龜,不為飼養,隻為行善;也有如我這般,不忍看它死於己手。池塘邊,繁花似錦,綠樹成蔭。

剛把龜放進池塘,便晃來一個垂釣者。垂釣者無視我的存在,拉開架式,甩出釣線。然後,悠哉悠哉地為自己泡了一壺功夫茶。

怎麼能在這裏垂釣?我提醒他說,這裏的魚多是放生過的。

可是並不等於全部。他說,現在無魚咬餌,怎麼能肯定我鉤上來的魚一定是別人放進去的?

——看來,今天我遇到的,是一個刁民。

那也不行啊!我隻好繼續提醒他,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你懂不懂?去別的地方釣魚不行嗎?

當然行。他說,可是誰規定不能在這裏釣魚?法律嗎?市規嗎?

問題是,萬一你釣上放生的魚怎麼辦?

帶回家吃掉啊!他說,既然他們把魚放生,那麼,魚就不再屬於放生者而屬於大自然了,對不對?我從大自然裏釣的是魚又不是大熊貓,這不犯法吧?

——看來,我遇到的不但是一個刁民,還是一個難纏的喜歡狡辯的刁民。

難道你沒有一點敬畏之心?我說,萬一你釣上烏龜怎麼辦?也把烏龜殺了?

你的意思是殺魚可以,殺烏龜就不行?他說,這叫什麼邏輯?再說什麼叫敬畏之心?假如我敬畏蚊子和蒼蠅——別說這不可能——是不是我就可以指責你殺死我放生的蚊子和蒼蠅?是不是我就可以對全世界宣稱:打死蒼蠅和蚊子是不對的!對不對?你敬畏的,不一定就是我敬畏的;我敬畏的,也不一定就是你敬畏的。所以你要談論敬畏,最好去找有相同信仰的人談。跟我談,對牛彈琴了。

說著話,有魚上鉤。收線下網,好家夥,一條足足三斤多重的紅鯉魚。你也喜歡釣魚吧?垂釣者一邊將魚從魚鉤上摘下,一邊說,你在河裏、在湖裏、在水庫裏、甚至在大海裏釣上來的魚,又怎麼肯定不是被別人放生過的呢?那怎麼辦?不釣魚了?不吃魚了?

我啞然。我喜歡釣魚,也喜歡吃魚。我不能肯定那些釣上來的魚和吃到嘴裏的魚是不是經過了放生。可是看著那條魚在他的手裏掙紮,還是心生了惻隱。於是跟他商量,我買下這條魚,然後把它放了。

偽善!他說,就算我收了你的錢,就算你放掉它,它肯定還會被第二次釣上來。那時誰來救它?你肯定不會,因為你看不到。因為你看不到,所以你心安,是不是?同樣的道理,你放生的龜呢?假如哪一天它被釣上來,送進飯店,被殺死,變成菜肴,那麼,最初的凶手是誰?當然是你。可是你仍然心安,因為你看不到。不過,無論你是否看到,你都是凶手。你決定了它的死亡,而不是捕龜者、廚師或者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