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沉默的子彈(3 / 3)

可我是為它好才將它放生的。我急忙辯解。

為了它好?那你為何不在買過來的那天就把它放掉?你放它,是因為它越來越蔫,於你再無用處。假如每一天它都充滿活力可愛機靈,你舍得放?

我徹底無語。我不得不承認,我之所以放掉它,不僅因為我怕它死於己手,還因為我對它早已厭煩。

——我怕它死於己手,於是“嫁禍於人”。這於我,是開脫;這於它,沒有任何用處。

——當它不能給我增加快樂,我便將它拋棄。有時候,放生等於拋棄。而拋棄,等於死亡。

夜裏,夢見自己變成小龜。池塘裏,池塘外,危機四伏。

賞花記

周末,與幾個久居鬧市的文人去鄉下賞花。

正在梨花盛開的季節,田野卻被黃澄澄的油菜花覆蓋。逮一農婦詢問,農婦說,最好的土地,得留給農作物,比如小麥;次之的土地,得留給油料作物,比如油菜;最差的土地,才留給果樹,比如梨樹、桃樹、蘋果樹、櫻桃樹。要看梨花,你們得翻過小山才行。文人們一聽傻了眼,立即按原路返回,路邊搭幾個摩的,繞山前往。然本來,我們的計劃是,不管多遠,都徒步前行。

農婦說得沒錯,山那邊,果真有一片雪般的梨花。文人們大呼小叫,像中了頭彩一樣興奮。有詩人當場吟詩,卻總也跳不出“唯有梨花雪”這一句。人人都爭著與最漂亮的那一樹梨花合影,叉起兩指,喊:耶!聲音太大,震得梨花紛紛飄落。

不遠處,一位老農正在開荒——先除去雜草,再用钁頭將土地刨得鬆軟。自始至終他沒有看我們一眼,他把我們和梨花當成了空氣。終於老農開始歇息,一群文人爭搶上前與他合影。

您太有型了。一個男詩人說,看這臉色,小麥的顏色;看這皺紋,荒蕪的梯田;看這眼睛,溫良恭儉,反璞歸真;看這胡須,不屈不撓的野草……

老農笑笑,說,我的胡須是長出來的,你的胡須是做出來的。

老農說得沒錯。男詩人也蓄了一把濃密漂亮的胡須。隻不過每天早晨,他都得對著鏡子為他的胡須忙活至少二十分鍾——他的胡須是一種人為的隨意。

您的梨花美得讓人心碎。男詩人說,每天在這一樹樹梨花間穿梭,每天聞著這一樹樹花香耕作,您應該很享受吧?

我一點都不享受。老人說,你們會覺得馬路邊的樓房漂亮嗎?我就覺得樓房漂亮。每次進城,看不夠……

這不一樣。男詩人說,花是花,樓是樓……您看,這一枝,隻開了一朵,這叫孤獨之美;這一枝,簇擁了這麼多,這叫爭奇鬥妍。深山千蹤滅,唯有梨花雪……

可是在我眼裏,它們早已不是梨花,而是一樹梨子。老農說,我得靠梨子賺夠錢,養活自己,養活老伴,買兩頭牛,買幾瓶酒,給兒子交學費,翻新我的瓦房……你說的孤獨之美,不行,秋天結了梨子,這個小樹枝肯定承受不了,這朵花就得除去;你說的爭奇鬥妍,也不行,一個枝上的梨子太多,肯定結不大,更不會甜,所以,也得除掉一些。說著話,老人伸出手,將他認為多餘的梨花全部摘掉。

文人們盯著那些被摘掉的梨花,恨得牙根直癢。

很殘忍嗎?老農笑了,手一指,往那邊看。

那邊,一地梨樹樁!我們一直被這片“梨花雪”吸引,竟忽視了不遠處的一地梨樹樁!那些梨樹被貼著地麵鋸斷,卻有幾棵在又粗又老的樹樁上抽出細嫩的新枝。新枝開出花朵,一朵,兩朵,至多不超過五朵——孤獨之美。

文人們尖叫著撲過去,讚歎,拍照,不約而同地用上了“震撼”這個詞。震撼完畢,又開始罵娘。怎麼能把這些梨樹鋸掉呢?誰這麼敗家仔啊?

我把它們鋸了。老農不知何時出現在我們麵前,我就是你們說的敗家仔。

怎麼能把它們鋸掉呢?這次殺出來的是一位女詩人,它們一生守著這片土地,它們春天開花,秋天結果。它們為您的兒子結出學費,為您的老伴結出衣服,為你們一家結出牛和新房,怎麼忍心把它們鋸掉呢?

把它們鋸掉,原因很多。老農說,比如那些枝椏實在太老,鋸掉,讓它們長出新椏,以便結出更多更甜的梨子;比如它們到了壽限,老到不能再結果,與其在地裏慢慢腐爛,不然鋸掉當一把柴;比如它們不再適合掛果,鋸掉,是為了嫁接;至於這些樹,因為它們實在不能為我帶來收益,鋸掉,讓陽光進來,還能在樹樁的間隙種上芋頭、花生、玉米……

那也不必鋸掉。女詩人說,您可以保留這些梨樹,當成一處風景,然後多開荒地,用開荒賺到的錢養牛,養雞,劈柴,喂馬,你有一處房子,麵朝大山,春暖花開……有道理嗎?

有道理,卻是詩人的道理,不是農民的道理。老農說,梨樹結不出滿意的梨子,就不再是梨樹,而與雜草無異。就像你,長成這樣,穿成這樣,想成這樣,假設來到農村,兩天就把你趕跑了。為什麼?因為你是農田的雜草,百無一用;當然,假設我進城,也一樣。咱倆身份不同,理解自然不同……

可是這些梨樹好可憐呢!女詩人撫摸著受傷的樹,梨花帶雨。

我知道你們回城以後,肯定會把照片貼上網,配上文字,以告訴別人你們來了一趟鄉下,回歸了一次自然。但是,提醒你們一句,千萬不要丟人。老農笑著說,事實上這一地樹樁,隻有五六棵是梨樹,其餘的,都是蘋果樹、杏樹、櫻桃樹……連樹都認不清,還“震撼”、“可憐”?小妮子,現在我問你,你還有資格在這裏哭嗎?

女詩人哭得更凶了。卻不是因為受傷的梨樹,而是因為受傷的自己。

老農拾起钁頭,開始總結。所以你們這些高雅的文人,隻能生活在書本上的梨園,卻不能生活在現實裏的梨園。聽我的,走吧!就像城市不歡迎我,鄉下也不歡迎你們。

老農直來直去,我們表情狼狽。女詩人邊哭別走,邊走邊用高跟鞋猛跺地上的雜草。是時,忽聽得老農在身後怒喝,別踩我的芋頭!

我的媽啊!活了近四十年,我們才知道芋頭長成這模樣!

旅遊記

在北京這座城市呆久了,人會變得有些壓抑。或許並非北京如此,每一座大城市都是這樣。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到處都在塞車,超市裏的商品使人胸口添堵,汽車的尾煙更是讓人喘不過氣來。於是決定,趁七天長假,去那個遙遠的鄉下旅遊。

鄉下千裏迢迢,自駕需要整整兩天時間,即使三個人輪流開車,也非常累。但是為鄉下美景,為呼吸一下久違的鮮新空氣,更為久居鬧市的心情得以徹底放鬆,也值了。那地方我去過一次,山青水秀,民風純樸,更重要的是,那是消費極低。住在農家,吃在農家,玩在農家,完全可以一條龍服務。除了吃飯要點錢,其他全都免費。可以這樣說,在北京一家中檔飯店吃一頓飯,在這裏,完全可以盡情消費一個月。

招呼幾個早想去那裏旅遊的朋友,用時兩天,順利抵達。車子行駛在狹窄崎嶇的山路,朋友們手舞足蹈,連呼過癮。我暗笑他們少見多怪了。那樣的風景,鄉下隨處可見,用得著如此興奮?等一會兒見到那些無比熱情的村人,見到一大桌純綠色無汙染的青菜,聽到微風掠過竹林、鳥兒唧唧喳喳歌唱,他們就知道什麼才叫真正的“回歸山野”了。

可是那天,我們在村子裏沒有見到一個村人。二十多戶農家全都鐵將軍把門,村路上,連雞鴨也尋不到一隻。

他們肯定下地去了。我安慰朋友們說,咱們隻需等上一會兒,他們就會回來。等他們回來,肯定會先安排我們到最幹淨的農戶家裏住下,然後殺雞宰鴨,敲鑼打鼓……村裏的長者會親自給我們敬酒,漂亮的姑娘載歌載舞……酒要全幹了,不剩一滴……別給錢,錢等我們離開時再結算……

我說得頭頭是道,朋友們眉開眼笑。但其實,那時,我也被眼前奇怪的景象給弄糊塗了。村子裏的人,到底哪裏去了呢?就算是下地的時間,家裏也總該有老人和孩子吧?街路上也總該有雞鴨和土狗吧?村子變成空村,顯得頹敗並且不安,我的心,也開始不安起來。

一直等了兩個多小時,終於,我看到從遠遠的山路上走來一位老人。急忙上前問他怎麼回事,老人笑了笑,朝我們晃晃手裏的一大串鑰匙。見我們仍然不解,老人說,這是各家各戶的鑰匙,這幾天他們都不在,我得替他們喂雞喂鴨喂狗……

全村一起搬家了?

當然不是。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裏,怎麼會搬家呢?老人說,再說真要搬家的話,也不能留下雞狗鴨鵝啊!

那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我問。

至少得七八天吧!老人說。

那他們幹什麼去了?

天天在這大山裏悶著,他們都快悶出病來啦。老人說,這幾天難得農閑,於是全村人組織起來,一起去旅遊啦!

去旅遊了?我吃了一驚,那我們豈不是白來了?

是白來了。老人說,我這麼大歲數,可沒法招待你們……

他們去哪裏旅遊了?我問。

北京啊!老人說,那地方多好啊!高樓大廈,小汽車滿街跑,超市裏什麼都有,連車屁股噴出的煙都是香的……

美容記

早上起來,攬鏡狂閱,見皺紋堆積,麵目可憎。白天時,恰好經過一家美容院,遂決定進去看看。

打扮得像個護士般的小姑娘彎腰致謝。歡迎大爺光臨!

我說,你看我多大?

她說,怎麼也得六十多歲吧!您是我們小店年齡最大的顧客,將得到我們的八折優惠。

我笑。小姑娘可真會做生意——明顯的事情,故意把我說老,以便讓我產生“做美容乃當務之急”的想法。

我告訴她,今年我才三十八歲。小姑娘聞言,果然假裝吃驚。哇!她說,事不宜遲,快上床,我給你拍去皺紋!

上床,我懂,即上美容床。拍去皺紋,我不懂。不恥下問。

就是用我的手拍去你臉上的皺紋。小姑娘說,每次拍一百下,連續拍一百次。一百次拍完,你的臉將會變得與四十年前一樣光滑。

四十年前還沒有我。我說。

小姑娘假裝不好意思地說,我又把你錯當成六十多歲了。

問她,一百次得多少錢?

小姑娘豎著眼說,便宜得嚇死你!一次三十塊,一百次三千塊!三千塊,是不是便宜到家?千萬別以為這三千塊是購買了我的勞動,事實上,我的勞動是免費贈送給您的。三千塊隻是購買我們的美容膏。光拍肯定不行,但配上我們的美容膏,就行了。一百次完畢,您的臉,舊貌換新顏。

於是,遵小姑娘命令,上床,閉眼,讓她將我的臉抹成拔絲地瓜。然後小姑娘開始拍,由慢,至快,至飛快。五分鍾以後,小姑娘興奮地說,完畢!

我說,沒完畢。

小姑娘說,一百下完畢。

我說,沒完畢。我一下一下數得仔細,你隻給我拍了九十七下。

小姑娘愣了。您數這個幹什麼?大爺您好無聊啊!

我說當然得數。你每次少拍三下,一百次下來,就是少拍三百下。少拍三百下,說不定就不能讓我“舊貌換新顏”或者就算“舊貌換新顏”也會換得不徹底,這怎麼行呢?難道免費贈送的就應該糊弄?萬一因為我這張老臉砸了貴店的牌子,我可擔當不起啊!

小姑娘有些不高興了。您知道少拍了三下,回家自己補上不就行了?

這可不行。我開始給小姑娘下套子了,我又不懂拍法。這拍法肯定很講究吧?

小姑娘說講究什麼啊!就是隨便拍!美容膏才講究呢!

那麼,假如我自帶美容膏來,你是不是可以天天給我免費拍一百次?我開始收套子了。

小姑娘尷尬地說可以啊!不過如果沒有效果,就不是我的錯了。現在,給你補拍三次!小姑娘啪啪啪給我連拍三下,最後一下,勢大力沉,與掄我的耳光別無二樣。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於是,與她告別,拐一條街,去到另一家美容店。負責接待的仍然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最開始的交談,仍然與第一家美容店完全相同。

我上床,小姑娘開始拍我的臉。感受了大約四十下以後,我發出由衷的讚歎。你的手指技法實在太美妙了!我開始給小姑娘下套,看似簡單一拍,實則蘊含太多。彈鋼琴的指法,拉小提琴的指法,畫油畫的指法,揉麵的指法,還有周易、紅樓、三國、水滸、羅漢拳、八卦掌、詠春拳、十二路小擒拿手……

那是那是。小姑娘樂了,沒有十幾年的功力,拿不下來。

就是說,拍去皺紋,靠的完全是手法。我開始收套了,那些美容膏,其實並不值錢。

根本不值錢。小姑娘樂不可支,如果你能天天來,那些美容膏完全可以免費贈送。

那這樣吧!我說,你隻需贈送給我美容膏就行了。至於指法,我先回家自己練著……

嘛?一聲“嘛”喊完,小姑娘剛好拍夠一百下。

不是說能夠免費贈送嗎?我問她。

哦,當然,當然。小姑娘尷尬地說,隻要您天天來,給我們做一下宣傳,就可以送您美容膏。不過,如果因為您的拍法不到位導致沒有達到理想的效果,就不是我的錯了。

就這樣,每一天,我從這家美容店拿來免費的美容膏,又去那家美容店拍夠免費的一百次。我相信聰明並且無恥的自己完全可以不花一分錢就能夠達到那種“舊貌換新顏”的理想境界。

可是,沒有。兩個小姑娘一天比一天不耐煩,終於,到九十九次那天,一家美容店的門口站著兩個虎背熊腰的小夥子,另一家美容店的門口站著四個刺著刺青的小夥子。他們的職業是專門對付不受歡迎的顧客,他們的辦法是用極為專業的詠春拳和十二路小擒拿手……

所以,因為沒有做夠一百次——我寧願相信是因為沒有做夠一百次——現在我的臉,仍然峰巒疊嶂,滿目瘡痍。

教授之死

那個沒有尊嚴的夜晚,可憐的教授一直在追趕他的自行車。

工廠將課程安排在周末晚上,因為隻有那時,教授才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時間。教授穿了西裝,打了領帶,擦了皮鞋,梳了頭,騎了自行車,提前一個小時出門。他認為時間完全來得及。教授不是打不起出租車,更不是買不起轎車,他討厭汽油的氣味,更討厭將自己關進封閉的車子。家到工廠需要經過一條偏僻的小路,教授喜歡在那條小路上,一邊蹬著車,一邊哼起屬於自己那個年代的曲子。

講授內容是年輕人的價值觀和世界觀。這當然包括很多外延,比如欲望的收斂,人性的尊嚴,道德的淪喪,集體的失語,等等。教授知道沒幾個年輕人會對此感興趣,所以他會盡量講得淺顯直白——他知道,工廠裏的那些年輕人,文化普遍不高。

他們本該坐在教室裏聽他講課,而不是坐在車間裏。他們是一群可憐的孩子。

風有點大,教授有些累了。他的頭發被風吹亂,皮鞋上沾滿灰塵,他想他現在的模樣肯定慘不忍睹。教授是一個注重儀表的男人,他停下車子,去路邊的商店買一瓶水,打開蓋子,慢慢地喝。他的對麵有一麵鏡子,教授可以從鏡子裏看到清晰的自己。

他頭發花白,皺紋堆積。他蒼老,可是依然精力旺盛。他替鏡子裏的自己抹平頭發,整好領帶,現在他很滿意自己的形象。然後,他轉身,他的自行車已經不在。

不遠處,一個年輕人斜跨著他的自行車,另一個年輕人站在旁邊給他拍照。兩個年輕人都是工廠的學徒工,距上課時間尚早,出來買一包香煙。他們與教授擦肩而過,他們認為這把年紀的男人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實在可笑。

教授跑過去,說,別偷我的車子。“偷”字讓年輕人很是反感,所以一個年輕人說,你沒上鎖,所以這叫揀到車子。教授說,就算揀吧,把車子還給我。年輕人說,可是剛才你說偷。教授說,別管偷還是揀,先把車子還我。年輕人說,你叫車子一聲,看它會不會答應。教授說,別鬧,車子還我!年輕人樂了,說,這麼大歲數的人,說話一點兒也不懂禮貌。

他們決定戲耍一下這個不懂禮貌的老頭。一個年輕人蹬起車子,另一個年輕人跳上後座,他們慢慢騎著自行車,讓教授跟在後麵小跑。快追啊!一個年輕人衝教授快活地喊,隻要你能碰到自行車,就還你。

教授追趕著他的車子,如果農夫追趕著不聽話的奶牛。他追出約五百米,坐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喘氣。他掏出電話,他想把電話打給他的兒子,打給他的學生,甚至,打給他的警察朋友。可是他停下來,年輕人也停下來。一個年輕人真摯對教授地說,別打電話了,過來拿車吧,我們不跑了。教授站起來,年輕人果真一動不動。教授走過去,年輕人仍然一動不動。教授試圖搶過車子,年輕人卻再一次將車子騎出去。他們吹起口哨,一起說,你得為剛才的無理付出代價。

教授慢慢跑,慢慢跑,胸口劇烈起伏,肺頁開始燃燒。路燈暗淡,雲籠罩,月無光,風一點點大起來,奔跑的教授如同一頭奶牛。他再一次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再一次掏出電話。他要把電話打給他的兒子、學生、朋友……可是兩個年輕人再一次靠近他,說,過來拿車吧!發誓這次真不騙你。如果騙你,我們就是狗屎。

教授靠近車子,年輕人再一次將他戲弄。這次他們沒有跑遠,他們騎在自行車上,繞著教授轉起了圈。教授看著他們的臉,看著自己的自行車,感覺四肢無力,頭暈目眩。他想他的車子注定要不回來了。他想今天的課注定上不成了。教授慢慢坐到地上,卻沒有掏出電話。他抹一把臉上的汗,流下屈辱的淚水。他對兩個年輕人說,我慢慢等,你們慢慢玩吧!

兩個年輕人終在十分鍾以後扔下自行車——不是扔到教授身邊,而是扔到不遠處的草叢裏。他們大笑著離開,黑暗裏的兩個煙頭就像兩個紅色的邪惡的眼睛。教授站起來,走向自行車。他步履踉蹌,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嘴唇顫抖,眼角抽搐,眼淚再一次噴湧而出。摸到自行車的瞬間,他眼前一黑,暈倒在地。然後,整整一夜,那條小路上,再無人經過。

所以,那些坐在車間裏等待上課的年輕人,注定不會等來他們的教授。

窮人節

?

去某國某地旅遊,恰好遇上當地的窮人節。窮人節?僅這名字,就令人頓生好奇,倍感親切。

窮人節的主要節目,便是扭秧歌。我想這也貼切,我生活的那個城市,有錢人去歌廳舞廳,去酒店健身房,窮人們隨便找個廣場,大喇叭一響,秧歌扭起來,倒也自娛自樂。看來秧歌並非是中國窮人的專利,全世界無產階級都喜歡扭秧歌,隻是動作稍有不同罷了。

秧歌隊扭過來了。隊伍的最前麵,幾百名流浪漢腰紮彩帶,頭係紅綢,組成整齊的方隊,聲勢浩大。也難怪他們高興,流浪漢終於得到重視,迎來屬於自己的節日,怎能不開心呢?更何況,最為關鍵的是,當秧歌扭完,每人都能夠得到一杯免費的熱咖啡。

緊隨流浪漢的第二方陣,便是我們常說的窮人。他們的方陣最為複雜,有待業者,失業者,工薪階層,也有破產企業主。可是不管如何,從穿戴上,一眼便能看出他們是窮人。比如某人穿了件名牌上衣,褲子卻是地攤貨;比如某人雖然一身名牌,但鞋子隻值十塊錢;比如某人穿著一套價值不菲的西裝,卻隻係著三塊錢的褲帶。更重要的是,他們全都操著一種“貧窮”的表情。那表情卑微,低下,恰到好處地證明著一種身份。總之一個人的貧窮是掩飾不了的,還好這個城市的人們並沒有掩飾,一萬多人的巨型方陣,便是證明。

然後,便是由白領和小商人組成的方陣。我想他們應該屬於這個城市的中產者,怎麼也把自己當窮人呢?拽住一個問了,那人說,什麼中產者?我們穿不起大名牌,吃不起大酒店,開不起好車子,買不起大房子,我們是城市真正的窮人!我告訴他,前麵兩個方陣裏,有人甚至吃不飽飯,你跟他們比,算是富翁了。他聽了,反駁說,我可不這麼看。何謂窮人?買不起想買的,得不到想得到的,便是窮人。說完,頭也不回,扭著屁股往前衝。

再往後,我就徹底看不懂了。如果說第三個方陣還勉強算得上窮人方陣的話,那麼組成第四個方陣的那些人,一看便是成功人士。他們的方陣大概有二百多人組成,多大腹便便,儀表堂堂,穿戴講究,甚至,方陣裏,緩緩行駛著很多名牌轎車。這讓我很是納悶,窮人節,你們來湊什麼熱鬧?

我混進他們的隊伍,三扭兩扭,很快跟一位戴了十個鑽戒的中年男人混熟。我問他,難道您也是窮人?他一邊扭,一邊點點頭。我說可是您看起來很闊綽啊!他說看起來很闊綽?當然,我有一個很大的公司,固定資產上千萬,光轎車我就有十幾輛,看起來的確很闊綽。可是你不知道,我公司的貸款和欠款加起來,足有三千萬之多啊!我說那就是說,你不但不是千萬富翁,還是兩千萬負翁?男人點點頭,扭得更歡。

看來,這個方陣裏的所謂的成功人士,遠比前幾個方陣的人更像窮人。

可是接下來的由不足百人組成的方陣,卻是真正的富翁。我問過幾個人,他們的淨資產,大多超過幾千萬。這就很奇怪了,他們是這個世界真正的富人,他們應該過富人節而不是窮人節啊!將不解跟其中一人說了,他笑笑說,僅從資產上說,我們的確算得上富人,可是,我們缺的是自己的時間啊!

缺時間也算窮人?

當然。他說,你們可以喝閑酒,聊閑天,可以逛公園,看電影,可以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喝掉一杯咖啡,讀完一本書,我們呢?我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半來用,把一分鍾掰成兩分鍾來用,我們努力工作,拚死拚活,到頭來,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成功?可是真成功了,卻失去了人生最寶貴的從容。還有很多人,甚至因此失去家庭,失去朋友,我們連最寶貴都失去了,你說,我們不是窮人,又是什麼人呢?

我並不完全讚同他的話,因為我不熟悉富翁的生活。然我剛剛退出“窮人富翁”方陣,秧歌隊伍的最後一個方陣便閃亮登場。那是最為奇異的方陣,他們表情各異,穿戴各異,甚至有人光著膀子。再細看,竟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到工薪階層的影子,白領階層的影子,單位領導的影子,無業遊民的影子,百萬富翁的影子。很顯然他們沒有按照要求站到本應屬於他們的方陣裏,他們彼此開著粗俗的玩笑,有人甚至大打出手。

我小心翼翼地跟一個看似領導的男人搭上話。

您是窮人?

我是窮人!

您為什麼這樣看?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但我就是感覺自己是個窮人!說到這裏,他罵出一句粗話,吐出一口黏痰。那口痰正好吐到旁邊一個光著膀子紋著刺青的年輕人身上,年輕人罵罵咧咧,衝他晃晃拳頭,他二話不說,衝上去就是一腳,兩個人便扭打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感覺自己是個窮人,但是我知道。他們成功或者不成功,有錢或者沒錢,有地位或者沒地位,有時間或者沒時間,有文化或者沒文化,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沒有素質——做人最基本的素質——我想這個方陣裏的人都是如此。那麼,他們是這個城市裏,徹頭徹尾的窮人。

我想告訴你的是,這個秧歌隊伍,由兩萬五千人組成。而這個城市,區區兩萬五千人。

我隻是遊客,不是小城居民。然那天,我想也許,我也該跟隨他們的隊伍,扭一把窮人節的大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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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蛙

雨後青蛙滿塘。

彩虹的尾巴插進水裏,傾斜成橋,青蛙們便傻嗬嗬地往上跳。到半空,掉下來,再跳。不過一個七彩虛幻的影子,卻讓青蛙們興高采烈。

青蛙讓金豆興高采烈。

金豆把老牛拴在一邊,瘦小的身子趴在塘沿,屁股撅起很高。青蛙們遊來遊去,追逐嬉戲,或蹦上岸,凸著眼珠,一動不動,又突然從寬闊的嘴巴裏彈出靈巧的舌頭,卷走一隻盤旋的飛蟲。金豆拍起手笑,他想如果青蛙足夠大,蹦起足夠高,肯定可以舔下雲彩裏的飛機。

吞掉大狗,更是不成問題。

大狗喜歡說這是他養的青蛙,理由是春天時他曾往池塘裏撒下一捧蝌蚪。大狗小金豆兩歲,長得卻又高又壯。有他在的時候,金豆便被剝奪了看青蛙的權利。後來金豆和大狗打了一架,他騎在大狗的脖子上,掄起巴掌左右開弓。他問這是誰的青蛙?大狗說當然是我的。金豆狠狠地卡住大狗的脖子,指甲深深嵌進去。到底是誰的青蛙?他鋒利的牙齒幾乎切中大狗的鼻子。大狗緊閉眼睛,從嗓子裏擠出又尖又長的嚎叫,當然是我的!後來大狗被偶過的村人救起,站起來的他翻著白眼,腳步踉蹌,脖子上血跡斑斑。當晚大狗就招集他的同學將金豆暴揍一頓,又把他抬起來扔進池塘。——大狗有同學,可是金豆沒有。金豆讀不起書,他日日與一頭老牛相伴。

學校就在池塘後麵,幾間破瓦房,操場上飄著陳舊泛白的國旗。大狗上課時候,金豆就偷偷跑到池塘邊看青蛙,看國旗,聽大狗和他的同學在課堂上扯起嗓子拖起長腔讀《小蝌蚪找媽媽》。聽著聽著金豆就哭了。他沒有媽媽。他讀不起書。他常常被大狗和他的同學欺負。他連看青蛙的資格都沒有。

突然金豆產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要處死大狗的一隻青蛙。處死青蛙肯定會讓大狗傷心不已。處死青蛙如同處死大狗一樣痛快過癮。

青蛙跳起來,金豆伸手橫掃,青蛙就被他緊握在手。是一隻很小的青蛙,披著淡綠色花紋,蹬著細長的後腿。青蛙的眼睛凸起很高,金豆從它的眼睛裏看到驚恐的自己。金豆對他的表現非常不滿,他想不過處死一隻青蛙,憑什麼要害怕?青蛙青蛙,你的末日到了。

金豆要把青蛙燒死。他的口袋裏揣著一個一次性打火機,那是他從爹的口袋裏翻來的。他點著打火機,將淡紅色的火苗調到最大,然後小心翼翼地靠近青蛙。青蛙劇烈掙紮起來,金豆感覺到它強勁的後腿將他的手心劃開兩條深深的口子。紅色的火焰劈劈啪啪地燒烤著青蛙綠色的頭顱,那顆碩大的腦袋拚命躲閃,兩隻高高鼓起的眼睛如同兩顆孤零零的黃豆,似乎馬上就要滾落下來。金豆感覺到青蛙的身子在一點點膨脹,他的手幾乎抓不過來。

突然怦一聲響,打火機在金豆手裏爆炸。持續的高溫讓它受熱變形,躥出的彈簧在空中翻著跟頭,無氣無力地跌進麵前的池塘。

青蛙還在掙紮。有那麼幾個瞬間,金豆甚至看見它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絕望地啃咬著自己的手指。

驚恐萬分的金豆,決定將青蛙活剝。他見過爹剝掉一隻野兔,從鼻子下刀,左劃拉右劃拉,又輕輕一撕,一張完整的兔皮就撕了下來。可是金豆找不到青蛙的鼻子,他想幹脆從青蛙的腿上下手算了。青蛙還在掙紮,被烤焦的頭顱散發出奇異的香氣,金豆捏住青蛙的一條腿,輕輕一折,隻聽得啪一聲脆響,那條腿就斷了。金豆看到青蛙細細的白色骨頭刺穿綠色的皮膚,就像露出來一截火柴棍。青蛙的掙紮更加強烈,它滑膩的身子幾乎從金豆的手裏逃離。青蛙渾身冰冷,可是金豆感覺他的手中握著一粒滾燙的炭核。金豆滿臉是汗,恐懼被一點點放大。他既想不到青蛙的腿如此之脆,更想不到小小的青蛙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力氣。他咬緊牙關,捏住青蛙的斷腿猛地往上一撕,隻聽嗞溜一聲響,一隻光溜溜的被剝掉皮的完整的青蛙就出現在他麵前。

青蛙像在瞬間被脫光了衣服。金豆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身上一絲一絲的肌肉。那些肌肉排列整齊,抽搐跳動,雪白,嬌嫩,沒有一絲血珠。然它完整的皮膚並沒有與身體徹底脫離,皮膚連掛在它的頭顱之上,就像青蛙披了一張很寬很柔軟的的披風。青蛙的身體猛然拉長,眼睛瞪住金豆,舌尖倏然彈出,與金豆的鼻子,咫尺之遙。

金豆嗷一聲叫,鬆開手,臉色慘白。青蛙直直地落進池塘,沉下去,又很快浮出。它以一種怪異的姿勢遊向池塘深處,它遊得很慢,嬌嫩的肌肉撕開河水,發出哧哧啦啦的聲響。一張完整的青蛙皮在它的頭頂張開成傘,又不斷變幻著形狀,與被活剝的青蛙緊緊相隨。其它青蛙並沒有受到它的影響,它們照樣追逐嬉戲,一遍又一遍跳向彩虹。

金豆慌慌張張地跑向他的老牛。他的兩條腿沒有一絲力氣,他的眼前盡是被剝掉皮的凸著眼睛的雪白嬌嫩的在水中緩緩遊動的青蛙。他想這青蛙也許會把大狗嚇傻嚇瘋吧?他剝了青蛙的皮,就等於剝了大狗的皮。那也是他自找的。誰讓他不允許自己看青蛙?

不遠處的教室裏,大狗們已經讀完兩遍《小蝌蚪找媽媽》。年輕的教師在下課以前叫起大狗,他問大狗聽說你養了一塘青蛙?大狗點頭說是。老師問那麼現在,你認為那是誰的青蛙?大狗擤一把鼻涕,嘿嘿一笑,說,大家的青蛙——那是大家的青蛙。

金豆已經逃出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