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母親的一年(1 / 3)

第二輯 母親的一年

母親的一年

……強子你還好吧?你還好,媽就放心了。過年你沒回家,我和你爸都挺想你……知你忙,工作要緊,媽什麼時候都能看……玲還好吧?她脾氣不好,你多讓著她。你娶她時,咱家那麼窮,連間房子都買不起,她能嫁過來,你該知足了……你胃病好些了吧?別不吃早飯,熬點粥,煮個蛋,用不了多長時間……小寶還好吧?他想奶奶嗎?很長時間沒見他了,他又長高了吧?……別讓他吃太多糖,不好。過幾天就元宵節了,強子你回家嗎?回?好。這幾天我和你爸團點湯圓,知你和玲兒都愛吃。對,糯米粉,黑芝麻,熟豬油,白糖……不買現成的,現成的不合口……不費事的,你小的時候,媽不是常給你做?你回家,我和你爸都高興。你爸?坐在旁邊聽我打電話呢!這老家夥,笑出滿臉褶子……那就聊這些吧,電話費挺貴的。掛了吧強子!你先掛……

……強子你還好吧?你還好,媽就放心了。元宵節你沒回來,我和你爸都挺想你……知你忙,工作要緊,媽什麼時候都能看……玲還好吧?她身體不好,你讓她注意休息。家務活,你多做些。你娶她時,咱家窮,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給她買,她能嫁過來,你該知足……你換工作了?別總是換來換去,這山望著那山高,不好。能吃飽,安安穩穩的,健健康康的,就挺好……小寶還好吧?他想奶奶嗎?幾個月沒見他,猜他又長胖了吧?……上學放學,你和玲要去接他,城裏車那麼多……過幾天就清明了,強子你回家嗎?回?好。我和你爸給你留了點湯圓,冰箱裏放著,壞不了。對,糯米粉,黑芝麻,熟豬油,白糖……清明天就暖和了,你回來,帶你們到山上走走,順便看看你奶奶,燒點紙錢。轉眼你奶奶走三年了,都說人走三年,就是真走了,世上留不住了……你爸?坐在旁邊聽我打電話呢!這老家夥,笑出滿臉褶子……那就聊這些吧,電話費挺貴的。掛了吧強子!你先掛……

……強子你還好吧?你還好,媽就放心了。清明節你沒回來,我和你爸都挺想你……知你忙,工作要緊,媽什麼時候都能看……玲還好吧?前幾天她打電話回來,說你們吵架了,我和你爸一宿沒睡覺。強子,不管什麼事,多遷就她,她是你媳婦,侍候你和小寶這麼多年,不容易……工作穩定了嗎?穩定了就好。和同事搞好關係,別使性子。世界上哪有什麼壞人?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小寶還好吧?他想奶奶嗎?半年沒見他了,他可能早把我忘啦……過幾天就端午了,強子你回家嗎?回?好。給你留的湯圓還在冰箱裏,每次開冰箱,一眼就瞅見了。這幾天我和你爸去摘點葦葉,給你們包粽子……糯米,火腿,葦葉,小寶去年喜歡得不得了呢。不買現成的,現成的不合口……不費事的,你回家,我和你爸都高興。你爸?坐在旁邊聽我打電話呢!這老家夥,笑出滿臉褶子……那就聊這些吧,電話費挺貴的。掛了吧強子!你先掛……

……強子你還好吧?你還好,媽就放心了。端午節你沒回來,我和你爸都挺想你……知你忙,工作要緊,媽什麼時候都能看……玲還好吧?前幾天她打電話回來,說你給她道歉了,這就對了。玲不容易,嫁過來時,咱家那麼窮……聽玲說你工作不順心,下班後多出去走走,別總悶在家裏。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多交幾個朋友,比什麼都強……小寶還好吧?他想奶奶嗎?大半年沒見他了,怕是他連我的模樣都想不起來了吧……近來也沒什麼節,你忙你的,別想著家裏……對了強子,重陽節你回家嗎?回?好。九重陽,老人節,媽轉眼之間,就成人見人嫌的老人啦!重陽節,天氣好,你回來,我帶你和小寶去山上看看。山上的蘋果該熟了,紅彤彤的,很漂亮……你和玲可以帶一些回去,小時候,你最愛吃呢……你爸?坐在旁邊聽我打電話呢!這老家夥,笑出滿臉褶子……那就聊這些吧,電話費挺貴的。掛了吧強子!你先掛……

……強子你還好吧?你還好,媽就放心了。重陽節你沒回來,我和你爸都挺想你……知你忙,工作要緊,媽什麼時候都能看……玲還好吧?她脾氣不太好,你多讓著她。她嫁給你時,咱家那麼窮,連個金戒指都沒給她買,媽一直過意不去……你胃病好些了吧?早晨別不吃飯,熬點粥,煮個蛋,用不了多長時間。要不就去外麵吃點,油條豆漿,用不了幾個錢……小寶還好吧?他想奶奶嗎?快一年沒見他了,猜他長成小夥子了吧?……你寄的錢,收到了。以後別再寄,你和玲還得還貸款,知你們也緊巴。冰箱裏有湯圓,還有粽子,有蘋果,每次開冰箱,一眼就瞅見了。天涼了,你和玲多加些衣服,別感冒……再有幾個月就過年了,要是你工作太忙,就等過年回家吧!過年你和玲總該放假,是吧?你爸早說了,等過年,給你們宰隻羊。宰隻羊,才有過年的氣氛。外麵飄著雪,一家人坐在熱炕頭上喝羊湯,吃羊肉,啃羊腿……不累的,我和你爸又不是沒宰過羊……你回家,我和你爸都高興。你爸?坐在旁邊聽我打電話呢!這老家夥,笑出滿臉褶子……那就聊這些吧,電話費挺貴的。掛了吧強子!你先掛……

……強子你還好吧?你還好,爸就放心了。過年你沒回來,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忙什麼……想打電話給你,你媽不讓……清明你肯定回來?如果太忙,就不用回來了……回來也看不見你媽了……你媽她走了,昨天剛走,很突然……冰箱裏還給你們留了湯圓、粽子、蘋果、羊肉餡水餃……臨走前,她對我說,她想你們,她沒活夠……

門 牙

滿倉請我喝酒,在他堆滿垃圾的房間。那天我們喝得高興,兩個人幹掉兩瓶白幹,三包威海產辣花蘿卜。喝到接近尾聲,滿倉和我開起玩笑。他說我長得像條狗,並且還是那種純種的德國牧羊犬。這當然激起我的憤怒。於是我抓起一隻酒瓶,照他的臉就一家夥。

我記得酒瓶在他臉上炸開,像利刃在秋風中錚錚作響。他怔一怔,怪叫一聲,撲上來,一拳捅中我的眼睛。我們扭打到一起,在垃圾堆裏滾來滾去。最後滿倉占了上風,他把我壓到身下,拳頭像蒜錘搗蒜般擊打我的麵門。不疼,滿倉像在給我撓癢,或者按摩。

第二天滿倉找到我,在我堆滿垃圾的房間。他告訴我他的門牙被我打掉一顆,讓我看著辦。我說掉就掉了吧,又不是腦袋掉了。滿倉說那可不行,你得給我鑲上。我說滿倉你開什麼玩笑,我的臉現在腫得像個饅頭,我找過你嗎?滿倉說那可不一樣。你的臉腫得像饅頭,過幾天就好了。我的門牙沒有了,可是一輩子的事。我說那可不一定,說不準過幾天你牙床上還能重新長出一顆門牙。滿倉說兄弟,你就幫老哥這一次吧。啊?算我求你,幫我把門牙鑲上。我說給你鑲個金的還是銀的?他說什麼樣的都行。我說烤瓷的行不行?他說當然好。我說要不鑲個銅的或者鐵的?滿倉說你看著辦,銅的鐵的都行。我說鐵的?你也不怕嘴裏長出黑鏽?給我滾!

滿倉沒有滾。他坐在我的麵前,可憐兮兮。我說你怎麼還不滾?他說我門牙掉了,是你打掉的,你得給我鑲上。我說你說什麼都沒有用,這事我管不著。他說我吃飯會不方便的。我說你正好少吃點。他說我說話會漏風的。我說這樣正好帶著點港腔,多洋氣。他說我女朋友會甩了我的。我說我正好趁虛而入。滿倉嘭一聲就給我跪下了。他說兄弟,你就幫哥鑲一顆吧,鐵的也行。他的表現讓我很不滿,我說你他娘的真煩,不就一顆門牙嗎,還至於下跪?行,你把那顆門牙拿過來我看看,我就帶你去鑲一顆。鑲個銅的,讓你滿嘴金光。滿倉說可是那顆門牙找不到了。也許被我咽下去了吧?我說那你上廁所時看著點兒,等腚裏長出一顆門牙來,你再過來找我。滿倉跪著不肯起來,他說你別難為我了,你就幫老哥鑲一顆吧!我說,拿門牙來,立馬帶你去鑲,否則,免談。給我滾!

我知道他不可能找到那顆門牙。在他亂糟糟堆滿垃圾的房間,別說打掉一顆門牙,就算打掉一顆腦袋,也找不到了。滿倉在城市揀垃圾,我也在城市揀垃圾,我們親如手足。但我想,感情是一回事,給他鑲牙,是另外一回事。掉顆牙也至於他這樣?我想起一個剛剛學到的詞:矯情。

其實從道理上講,我是應該給他鑲顆門牙的。倒不是因為那顆門牙是我給他打掉的,而是因為我比他過得舒服。雖然也常常吃不飽飯,但是我沒有女朋友,沒有一條叫滿倉的狗,花銷自然少了很多。滿倉就不一樣。女朋友和狗花掉他大部分的收入。滿倉的女朋友也是揀垃圾的,是滿倉在垃圾箱邊把她騙來的。人有些弱智,除了陪滿倉睡覺,別的什麼也不會幹。滿倉的狗是他從垃圾箱裏揀的,那時狗還很小,滿倉想把它當成寵物。那天滿倉認真地問我給狗起個什麼名字呢?我說也叫滿倉吧!我看它跟你長得很像。滿倉就細細端詳髒兮兮的狗,說,是挺像呢。於是,那條狗就叫了滿倉。所以後來我想那天滿倉說的長得像德國牧羊犬,或許並不是在罵我。可是我的酒瓶掄出去了,就收不回來。那酒瓶砸飛滿倉的門牙,也收不回來。唯一能夠補救的,就是給他鑲一顆門牙。

可是他不可能找到那顆門牙。所以我想,滿倉的後半生,將注定會缺少一顆門牙。

第二天一早,滿倉把我從被窩裏揪出。我猜滿倉是來揍我吧?也好,他打掉我一顆門牙,就兩清了。於是我齜起嘴,露了牙床,衝滿倉說,快打。滿倉說什麼快打?他伸開握成拳頭的右手,我看到,他的手心,放一顆晶亮的門牙。

我說找到了?他說廢話。我說你的牙太難看啦。他說你別管難不難看,快帶我去鑲牙吧。我說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鑲牙!我找到一隻錘子,照著那顆門牙猛砸下去。砸得有些偏,牙蹦起很高,空中翻著跟頭,唱起快樂的歌。

那天是城郊大集。一把沾著血汙的鉗子放在一張隻有三條腿的桌子上,讓滿倉的身子不停地抖。我說你害怕個屁,還鑲不鑲了?滿倉連連點頭,他說鑲鑲鑲鑲鑲。然後那個像屠夫一樣的鑲牙匠把滿倉的嘴巴撬開,在煙塵滾滾的土路上,幾乎將腦袋完全探進滿倉的口腔。

為表示感謝,滿倉在集上買了兩瓶白幹,一隻快過保質期的燒雞。我們坐在他堆滿垃圾的房間裏喝酒吃雞,心情無比愉悅。滿倉的旁邊坐著他弱智的女朋友,女朋友的旁邊坐著那條叫做滿倉的狗。我喝下半碗酒,從嘴裏吐出臭烘烘的雞骨頭。我把骨頭扔給那條狗。我說滿倉,開飯羅!

狗盯著骨頭,兩眼含著淚花,嗚嗚咽咽地叫。突然我發現這條狗今天不對勁,從我進門那一刻,它就在哼唧。現在兩瓶白幹喝掉一瓶,它還在哼唧。並且狗的腦袋好像不太對稱,一邊大,一邊小。

我蹲下身子,扒開狗嘴。我發現,那條叫做滿倉的狗,嘴裏缺掉一顆門牙。

梅 花

梅花是一處小鎮。梅花是一位姑娘。

小鎮民風淳和,雞犬相聞。梅花嬌小玲瓏,溫婉濕潤。梅花端著簸箕,喚來雞崽,撒一把米,又拾級而上,倚了門,眺望不遠處的戲場。戲場上鑼鼓喧天,人聲鼎沸。一年一度的掰手節是梅花鎮的節日,是梅花百姓的節目,更是梅花的節日。不過今年梅花不想去戲場,不想去看那些憋紅臉的後生。戲場上沒有強壯墩實的冬青,又怎會有她的心思?

梅花的心思,全在千裏之外的小城。

是在掰手節上認識冬青的。梅花躲在一群唧唧喳喳的姑娘身後,雙手遮了眼睛,卻又透過一指縫隙,偷看冬青棱角分明的臉。冬青的脖子上凸起青筋,手腕上凸起青筋。他胳膊上的肌肉一蹦一跳,汗珠們被彈起很高。然他的表情是微笑的,胸有成竹。冬青戰無不勝,淡褐色的眼睛,繽放出迷人的七彩。

後來就認識了。小鎮本就不大。何況女伴們從她的目光裏讀出一切。更多時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啜著清茶,卻不說話。突然四目相對,梅花粉了腮,忙起身,去廚房給冬青煮兩個荷包蛋。那雞蛋青殼,橢圓,有著磨砂般的質地和光澤。天近黃昏,小鎮染上胭脂一樣的粉紅。

兩個人訂下終身,沒有承諾,全是用了眼神。然後冬青去了城市,他說他得給梅花攢下五間像模像樣的房子。

可是梅花不喜歡城市。城市太吵,太鬧,太大卻太擠,太幹淨卻太肮髒。城市讓她手足無措,心神不寧。梅花隻要小鎮,隻要冬青,隻要他們安穩的日子。冬青去了城市,那一年,鎮上的掰手節索然無味。然後冬青寫信回來,說他冬天就回。回來,就把梅花娶了。冬天裏他果真回來,卻沒有娶下梅花。他說他還得打拚一年,一年以後,五間房子,就變成了樓房。

梅花鎮沒有樓房。樓房不該屬於這樣詳和悠閑的小鎮。梅花與冬青麵對麵坐著,梅花的眸子裏,刮起了風。她問冬青你真的喜歡城市嗎?冬青不說話。她問梅花鎮不好麼?冬青說,好。她問我不好麼?冬青說,好。她問那麼,你真的喜歡城市嗎?冬青便不再回答。梅花起身,去廚房為冬青煎蛋。廚房窗前開著兩叢梅,白的似雪,紅的似血。

梅花終於決定和冬青一起去城市。盡管她討厭城市,可是她喜歡冬青。她知道冬青不想再回來,她知道梅花鎮的樓房不過是他的一個借口。春日裏的陽光暖洋洋的,梅花端坐小院,一方手帕上繡著傲雪的梅。忽然就想起是暮春了,暮春裏,梅花們早已凋落,新葉卻未及長出。梅花有些惆悵,收了針線,回到屋子。雞崽們唧唧喳喳,尖尖軟軟的嘴巴啄著木門,劈劈啪啪地響。

夏天裏冬青來信,說他在城裏買了房子。信裏夾了很多照片,冬青站在屋子的每個角落,英俊魁梧。仿磚牆的電視牆讓梅花犯暈,黑色的抽油煙機讓她想起古老的木門;地板亮得耀眼,防盜門牢不可破。梅花盯著照片出神,這是她的家嗎?她試圖將自己放進照片,卻無論如何,也放不進去。

秋天裏冬青沒有回來。他答應過梅花要參加最後一次掰手節的,可是他竟食言。他甚至沒有寫信回來。沒有冬青的掰手節,連男人們都覺得沒勁。掰手節匆匆而去,梅花的心撕成碎片,花瓣般撒落一地。

冬天裏冬青失去音訊。梅花斜倚門前,顧目遠盼。她的手裏依然繡著一朵寒梅,她的手白皙透明,淡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梅花站在牢不可破的防盜門前,敲門。她敲了很久,終見她的冬青。冬青穿著睡衣,睡眼朦朧,神色疲憊。他的身後跟著一位女子,那女子眉眼精致,長發披肩。那麼,似乎一切都不必再問。那麼,似乎一切都已經結束。梅花笑著退出,又捂了臉。眼淚掉落地上,擊穿一方青石。

早春時梅花再一次見到冬青。冬青躺在醫院,臉色蠟黃。這就是那個牛般強壯羊般靦腆的冬青嗎?這就是那個不想生活在小鎮的冬青嗎?冬青看她一眼,笑。冬青說我騙了你。當我發現自己喜歡小鎮,已經晚了。當我發現自己真的離不開你,已經晚了。天讓我走,我不能不走。冬青說,我真的不想離開你。

梅花與冬青的婚禮在幾天以後舉行。那一天,其實是冬青的葬禮。梅花捧著冬青的照片,一襲長裙。她用了小鎮傳統的裝束,她認為冬青會喜歡。照片上的冬青,憨厚地笑。

梅花躺在孤零零的城市,躺在冰涼的木地板上。梅花燒掉繡了大半的梅花,燒掉她所有的心思和往事。那火焰溫柔地燃燒,又猛然躥起,瞬間填滿房子,將梅花包融。火焰中響起梅花的歌聲,歌聲婉轉悠長,絲絲縷縷,頑強地穿越城市,回到那個叫做梅花的小鎮。

是早春。世間的梅花在早春裏開放,我們的梅花在早春裏凋零。

空 襲

空襲警報拉響的時候,他正扶母親喝一碗湯藥。湯有些燙,母親邊喝邊用沒有牙齒的嘴巴嘶嘶吸著冷氣。他愣一下,他說飛機來了,我們得躲進地窖。母親說我爬不起來,我等死算了。活這麼大年紀夠本了,我要浪費他們一顆炸彈……他不由分說將母親背起,身後的母親僵硬如一段朽木。

院子裏擠滿了人。第一顆炸彈已經在城北炸響,先是一團烈焰慢慢升騰,緊接著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那聲音緊貼地麵,傳出很遠。然後,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炸彈排成排連成片,一點點往市中心推進。街道上胡亂奔逃著驚恐的人們,他們一邊呼喊著親人的名子,一邊尋著最近處的防空洞。炸彈在城市各個角落同時爆響,地麵劇烈顫抖,到處火光衝天。一位老人在防空洞口被炸倒,他爬起來,抱緊從膝蓋處被齊刷刷炸斷的小腿,一蹦一跳撲向洞口;一位少婦從烈焰中慢慢走出,她拖著燃燒的嬰兒車,臉上皮肉翻卷,一塊一塊往下掉。他背著母親,逃向後院,逃向他親手挖成的地窖。他不可能擠進離他們最近的防空洞,母親像朽木一樣堅硬,像鐵一樣冰冷和沉重。

整個城市都在燃燒。燃燒帶起的疾風加劇了燃燒的速度,滾滾濃煙又將火光變得模糊,似乎那是滴上宣紙的暗紅朱墨。到處都在爆炸,到處都在坍塌,到處都是驚恐的號呼和絕望的慘叫。一顆炸彈筆直地落下,擊穿兩層樓板,鑲上掛了吊燈的頂棚。片刻後炸彈從頂棚落下,在屋子裏麵炸開。房子就像注滿水的布袋,棱角不再分明。布袋向四個方向爆裂,家在頃刻間蕩然無存。那是他們的家。房子炸開的時候,他和母親,已經躲進了地窖。

地窖通風良好,地窖堅不可摧。一排排炸彈炸過去,炸回來,再炸過去,再炸回來,一波連著一波,似乎永不停歇。他扶母親躺下,又在母親身邊蜷起身子。地窖裏酷熱難當,烤焦燒糊的人肉氣味硬擠進來,不斷衝擊他的鼻子,讓他嘔吐不止。好幾次他想起身,將出口堵上,可是他知道,假如堵上那個出口,隻需一會兒,他和母親,就將窒息而死。

突然母親說,我想你的哥哥。

母親想他的哥哥。他也想。哥哥一年前寫信回來,說他很好,長胖了,也白了。母親不信,母親說他可能胖了,但他怎麼可能白呢?小時候,他和母親常常取笑哥哥的膚色。母親說如果哥哥掉進煤渣,就尋不到了。尋不到怎麼辦呢?就得齜牙。一齜牙,煤渣裏兩排雪白,別動!每到這時,哥哥便紅了臉膛,一張臉更黑了。哥哥木訥,害羞,性情溫和。他和母親都認為哥哥畢業後不會找到工作,誰會想到,哥哥竟也會遠走他鄉?

急忙安慰母親,說等戰爭結束,我們一起去尋找哥哥。這時爆炸聲小了一些,距離也越來越遠,將腦袋湊近窖口,他看到火車站方向的火光映紅了天空。然後,又一輪轟炸開始,炸彈從火車站開始,一排排向他逼近。他縮回來,繼續蜷坐著,看著黑暗裏的母親。母親一動不動,似乎昏睡過去。伸手試探鼻息,母親呼吸均勻。他長舒一口氣,重新坐下來。隆隆的爆炸聲忽遠忽近,他守著母親,竟然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他做了很多夢。關於戰爭,關於母親,關於哥哥,關於空襲……那些夢支離破碎,僅是一個個碎片;那些夢又異常清晰,油墨厚重。他打一個寒噤,突然醒來,地窖中仍然黑暗一片。伸出手摸身邊的母親,卻什麼也沒有摸到。

他慌了,站起來,腦袋重重地撞上窖頂。急急地爬出地窖,眼前的城市仍然是一朵巨大的扭曲的火焰。他看到母親筆直地站在窖口,頭努力抬著,望著黑壓壓的天空。坐起來都困難的母親,竟然一個人爬出地窖,剪紙般毫無設防地站在窖口!火焰的映襯下,母親灰白的頭發隨風飄揚。一枚炸彈在不遠處落下,一片彈片迎著母親,直直地削過去……

他把母親背回地窖。母親艱難地喘息。彈片依次劃過她的肚腹,胸膛,脖子,下巴,鼻子,額頭……他哭著問你出去幹什麼,你出去幹什麼……

母親說我想看看你的哥哥。

可是母親不可能看見自己的兒子。盡管哥哥加入了敵國國籍,盡管哥哥當了兵並成為空軍,盡管哥哥成為空軍基地的轟炸機飛行員,可是,也許,他不可能參入到這次空襲中來。或者,就算他加入了空襲,母親也不可能看到他。天空中隻有黑壓壓的雲層,她什麼也沒有看到。

母親艱難地說,但願那是你哥哥……但願他不要遇到攔截……但願他和他的飛機,能夠平安地返回……

又一顆炸彈炸開,將母親的聲音徹底淹沒。

吉慶街

吉慶街是武漢一條普通的小街。

去武漢,夜裏,兩友人請我去吉慶街喝酒。大排檔延伸了整條小街,幾乎座無虛席。席間來往穿梭著眾多賣藝者,隻需十塊錢,便可以為你唱上一首。與友人邊喝邊聊,女孩就湊過來了。她懷抱一把琵琶,落落大方之中,稍有羞澀。她問我們要不要點首歌,聲音很輕。我說,不要了。她說,是三十塊錢一首。她的話讓我意外,我想她應該說“八塊錢一首”或者“五塊錢一首”。將價錢高當成賣點,她可能是這條街上唯一敢這樣做的歌手。

女孩嬌小白淨,橢圓臉,頭發盤在頭頂,很有些古典氣韻。她獨自一人,這並不多見。賣藝者多為組合,一奏一唱,更有七八個人的樂隊,能演奏聲勢浩大的《土耳其進行曲》或者《黃河》。孤身一人的女孩和她懷裏的琵琶很是紮眼,她站在我的麵前,我聞到若有若無的丁香氣息。

我說,那來一曲吧。她說謝謝,坐下來,遞我一張塑封的曲目單。曲目很少,且多是黃梅戲唱段。我說就來《十二月調》吧!我打出一個醜陋的酒嗝,那時我的模樣或許就像孟薑女過關時把守關口的老爺。然女孩並不計較,她向我彎腰致謝,然後,琵琶如珠簾般響起,我聽到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

正月裏來是新春,家家戶戶掛紅燈。老爺高堂飲美酒,孟薑女堂前放悲聲……五月裏來是黃梅,梅雨漫天淚滿腮。又怕雨濕郎身體,又怕淚灑郎心懷……

我發誓我從未聽到過如此動人的聲音。聲音婉轉淒美,彈性十足,催人淚下,直讓人肝腸寸斷。隨著歌聲,女孩眼角開始濕潤,然後,突然間,淚如雨下。

……六月裏來熱難當,蚊蟲嘴尖似杆槍。願叮奴身千口血,莫咬我夫範杞良……

女孩變成孟薑女。孟薑女就是女孩。我想她哭過多次。在這條街上,在她唱到這裏時。我不知道她是為孟薑女而哭,還是為她自己而哭。可是我堅信那不是表演。她的哭泣真誠,眼淚清澈。我無法不被她打動。

我掏出三十塊錢,與友人匆匆逃離。我本來想給她五十塊錢,可是我怕她傷心。

與友人尋得一處酒吧,彈了鋼琴,喝了啤酒,我很快忘掉悲傷的女孩和悲傷的孟薑女。我甚至與友人玩起骰子,我總是輸,便不停地喝。後來我喝多了,偶爾贏一次,也喝。我想那天我喝掉至少三十瓶啤酒——我喜歡紙醉金迷的感覺。

從酒吧出來,已是淩晨。天空飄起雨,飄忽不定的燈光如同滴落宣紙上的淡彩。我們需要穿過吉慶街去對麵馬路打車,於是,我再一次看到女孩。

因了雨,街上食客已經很少。然女孩仍然暗在角落,懷抱她的琵琶,安靜地坐著,我想她也許被拒絕過多次。本不想再打擾她,可是她看到了我們。她衝我們招招手。嗨。

鬼使神差般,我們再一次坐到小吃攤前。女孩禮貌地湊上來,於是我們有了一些閑散的交談。

怎麼還不回家?

再守守。

一個人住嗎?

幾個女孩一起。都在這條街上唱歌。

唱幾年了?

八年。

天天這樣唱?

天天這樣。

我盯住她。她多大?十八歲?二十歲?二十二歲?其實她完全不必在這裏受苦,她那樣年輕,麵容嬌美,能彈會唱,機會很多。可是八年裏,幾乎每一天,她都會懷抱一把琵琶,在一群頓著酒嗝的人的麵前,進入到孟薑女或者自己的世界。

我告訴她,你唱得非常好,你應該參加一些選秀節目,你肯定迅速成名。她看看我,笑了。她說,謝謝。我不知道這一聲“謝謝”,是表示讚同,還是表示拒絕。

那天我非常世俗地要走她的電話。我對她說,我認識或者可能會認識一些電視台的導演,如果有類似節目,我可以給她打個電話。她再一次笑笑,說,謝謝。

我回到我的城市,日日奔忙。手機裏的電話號碼很快擠滿,刪了幾次,終於將她刪掉。我從沒有給她打過電話,我想我以後也不會給她打電話。我或許並沒有讓她成名的能力,她或許會非常認真地拒絕成名。懷抱一把琵琶,在嘈雜中演繹一曲《十二月調》,或許就是她最踏實最安然的生活——吉慶街便是她的世界。

可是每隔一段時間,我便會想起她,想起她的歌聲。也曾動了去武漢看她的念頭,但每一次,我都被自己說服。她還認識我嗎?這麼多年,有多少個類似的我在酒後許下的多少個類似的諾言,或者,在長長的吉慶街,有多少個類似的她一邊哭泣一邊演唱著類似的《十二月調》?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

可是假如去武漢,假如我去,我一定要在夜裏去吉慶街喝酒。我希望在那裏遇見她。我希望在那裏遇不見她。

回 憶

有些經曆,每一次回憶,都會不同。

……我走進戈壁,寂靜,空曠,讓我的兩腿,不知該邁向哪裏。一眼就可以看到很遠,沙土,石頭,鬼鬼祟祟的老鼠,隻剩骨架的騾馬。不遠處有一棵枯樹,樹幹極細,就像一隻伸向天空的胳膊。誰也不會想到那樣細的樹幹後麵竟然藏著一個士兵。士兵頭戴鋼盔,食指早已搭上扳機。他在等我。也許在他眼裏,我早已變成一個死人。是這樣,那一刻,我認為自己必死無疑。我從肩上摘下步槍,拉動槍栓,扣動扳機。子彈咬中他的肩膀,他晃了晃,繼續端著槍,繼續向我瞄準。我端著槍衝上去,刺刀捅進他的腹部。他輕哼一聲,眼睛裏濺出鮮血。我將刺刀往上挑拉,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終達他不斷抖動的咽喉。我聽到刺刀破開皮膚、肌肉、骨胳和內髒的聲音,我看到他終於倒下,淚飛如雨。我守在那裏,看他一點一點死去,然他的死去那般漫長,令我昏昏欲睡。一隻鷹從天空掠過,起了風,砂礫砸上他的鋼盔,火星四濺……

每隔一段時間,他就將這段經曆講給戰友們聽。單槍匹馬,狹路相逢,勇敢無畏是經曆的主題。

這主題讓他和他的戰友們放鬆並且驕傲。

可是每一次,他的講述都會不同——當他努力回憶,他的腦子裏便會多出一些曾經被他忽略的細節。

……他躲在那棵極細的樹幹後麵。也許不是躲,他隻是坐在那裏休息。膝蓋上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一位美麗柔軟的女孩依偎在他懷裏。他的步槍橫放地上,他的兩手毫無意義地搭在一起。看到我,他愣了愣,慌慌張張地拾起步槍,跳起來,向我瞄準。他動作拙劣,可是他還是將槍口對準我的額頭。那一刻我仿佛聽到撞針撞擊子彈的聲音,子彈躥出槍膛的聲音,我仿佛看到子彈衝出槍膛,然後,一點一點擊穿我的腦袋。我不敢動,我想我必將死去,我想甚至,我連做俘虜的資格都沒有。可是他的槍遲遲不肯響,於是我衝上去,一邊跑一邊胡亂地開了一槍。我將刺刀捅進他的肚子,我將一隻腳踩上他的肩膀。他靜靜地看著我,眼睛裏充滿恐懼、不解、悲傷以及絕望。他至死都沒說一句話,當他倒下時候,他親吻了地上的照片。我守在那裏,看他的手從步槍上移開,慢慢伸向懷中。當他再一次伸開手,他的手裏,多出一塊巧克力。他被嚇傻了,也許他將巧克力當成了子彈……

即使退役,他也需要將這段經曆講給他的朋友、妻子甚至孩子們聽。故事讓朋友們可以頓著酒嗝稱讚他,讓妻子和孩子們可以在驕傲中睡去。然而,故事再也不能夠讓他驕傲。

因為每一次,他的講述都會不同——當努力回憶,他的腦子裏便會多出一些曾經被他忽略的細節。

那些細節讓他恐懼,讓他哀傷,讓他幾近崩潰。

……他完全有機會將我射殺,可是他沒有。他倚著樹幹,靜靜地休息。也許他迷路了,他走不出茫茫戈壁,他需要一個夥伴同行。也許在死亡麵前,他認為,所有人都是夥伴。他端起步槍向我瞄準,他的手指隻需輕輕一勾,我就將悄無聲息地倒下。他瞄了很久,這樣的時間甚至可以殺死然後肢解一頭水牛。我解下肩上的步槍,他沒有開槍;我拉動槍栓,他沒有開槍;我射出子彈,他沒有開槍;我衝了上去,他沒有開槍;我將刺刀捅進他的肚子,他沒有開槍。也許最後一刻,他後悔了,他想開槍,可是,晚了。死去之前,他拚盡全身力氣,為我掏出一塊巧克力。他想幹什麼?將巧克力送給我?讓我將巧克力捎給他的未婚妻?我不知道。總之他死去了,像一位獵人終被他的獵物殺死。他死以後,我在那裏坐了很久,直到他的身體徹底冰冷。他的下巴有一顆痣。他甚至沒有長出男人該有的喉結……他其實,還是個孩子。我檢查了他的步槍,槍膛裏,子彈排列整齊……

即使多年以後,他也需要將這段經曆反複地講——他的國家需要這樣的英雄和故事。可是每一次,他都能想起曾經被忽略的細節。那些細節有時是眼神,有時是巧克力,有時是子彈,是呻吟,是砂土,是屍體……那些細節讓他恐懼,讓他在夢裏,一次次與那個死去的孩子如影相隨。

終於,他緊緊閉上嘴巴。他不再向任何人講起那段經曆,他勸自己說,那經曆屬於別人,與他無關。

可是,沒有用。那個死去的男孩夜夜與他糾纏,終有一天,在夜裏,他痛苦地死去。他用刀子將自己拉開,從小腹,一點一點往上,終達咽喉。

臨死前,他對自己說,他終於,找到了我。

隔壁的父親

父親敲門時候,我正接著一個電話。電話是朋友打來的,約我中午小酌。我從父親手裏接過一個很大的紙箱,下巴上,還夾著嘰哩呱啦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