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尋一雙最舊的拖鞋換上。要出去?
我說朋友約吃中飯。不過,不著急。我打開紙箱,裏麵,塞滿烙得金黃的發麵燒餅。
這才想起又該七月七了。我們這裏風俗:七月七,烙花吃。花,即發麵燒餅。以前在老家,每逢七月七這天,心靈手巧的母親都會烙出滿鍋金燦燦香噴噴的燒餅,當我進城以後,母親便會將烙燒餅的時間提前幾天,然後打發父親將燒餅送到城裏。老家距城市,不過兩小時車程,然似乎,我總是沒有回家的時間。
和父親喝了一會兒茶,電話再一次響起。我跟父親說,要不一起過去?父親驚了表情,說,這怎麼行?我一個鄉下人,怎好跟你的文化界朋友吃飯?我說那有什麼?正好把您介紹給他們。父親一聽更慌了,說不去不去,那樣不僅我會拘束,你的朋友們也會拘束。我說難道您來一趟,連頓飯也不吃?父親說沒事沒事,回鄉下吃,趕趟。我說幹脆這樣,我下廚,咱倆在家裏做點吃的算了,我這就打電話跟他們說。
父親急忙將我阻攔。他說做人得講誠信,答應人家的事情,再失約,多不禮貌……你去吃飯,我正好回鄉下——鄉下好多事呢。我說您如果真不去的話,我也不去了……當爹的進城給兒子送燒餅,兒子卻沒管飯,等我回村,別人還不把我罵死?……再說,我早就想跟您吃頓飯了。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與父親達成協議——偷偷在那個酒店另開一個隻屬於我和父親的小包房。這樣,我就既能夠不駁朋友麵子,又能陪父親吃一頓飯了。父親倒是勉強同意,但路上還是一個勁地囑咐我別點菜,就要兩盤水餃就行了——一人一盤,聊聊天,多好。去了,小包間正好被安排在朋友請客的大包廂的隔壁,我沒敢驚動朋友,悄悄幫父親點好菜,又對父親說,等菜上來,您慢點吃,我去那邊稍坐片刻,馬上回。父親說那你快點兒啊!還有,千萬別說你爹就在隔壁啊!我笑了。父親與我剛剛進城時的我,一樣拘謹。
做東的朋友一連敬酒三杯,廢話連篇。我念著隔壁的父親,心裏有些著急。我說要不我先敬大夥一杯酒吧,敬完我得失陪一會兒,有點事。朋友說還沒輪到你敬酒呢!我得連敬六杯,然後逆時針轉圈……又沒什麼事,今天咱一醉方休。我說可是我真有事。朋友說給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就放你走,否則,罰你六杯。我笑笑,我說,我爹在隔壁。
滿桌人全愣了。
我說今天我爹進城給我送燒餅,我把他硬拉過來。讓他過來坐,他死活不肯。現在他一個人在隔壁,我想過去陪他一會兒。
朋友們長籲短歎,說你爹白養你這個兒子了,你這算什麼?在隔壁給他弄個單號?虐待他?你愣著幹什麼快請他過來啊!
我說他肯定不會過來。如果你們不想讓他拘束讓他難堪,就千萬不要拉他過來。
朋友說,那我們現在過去敬杯酒,這不過份吧?
我說這挺好。不過你們真想敬他一杯酒的話,就一起過去。千萬不要一個一個敬啊!他喝不了多少……
朋友們全體離桌,奔赴隔壁。然推開門我就愣住了,房間裏隻剩一個埋頭拖地板的服務員。我問那才那位老人呢?服務員說早走啦!你點的菜,也都被他退啦!不過他還是打包帶走一盤水餃,他說,想給鄉下的老伴嚐嚐城裏的水餃。
父親進城一趟,送我五十六個燒餅,一兜大蒜,一兜土豆,一兜菜豆,一兜韭菜,兩個絲瓜,八個南瓜,然後,在一個小包廂裏獨坐一會兒,再然後,餓著肚子回家。而他的兒子,卻在隔壁與一群朋友吹牛扯皮胡吃海塞,還美其名曰:周末小酌。
我端起杯,對朋友們說,咱們敬我父親一杯吧!朋友們一起舉杯,那杯酒,就幹了。
然我的父親,既不會看到,更不會知道。此時他正坐在開往鄉下的公共汽車上,懷裏,抱著一個裝了城裏水餃的飯盒。
憤怒的石頭
日本老人重回村子,隻為贖罪。
老人已經很老,兩個人將他攙扶,仍然東倒西歪。可是他頭腦清醒。他說他得為七十年前犯下的罪過道歉,他求村裏人將他寬恕。即使不寬恕,也沒有關係。他說,你們應該記恨,再說我都是要死的人了。
老人身患絕症,活不過半年。這也是他終於決定來到村子的理由。
村人帶他進山,那裏,靜臥著36個墳頭。墳頭長滿枯草,靜默並且頹敗。那曾經是36條鮮活的生命。
他們全都是兵。村人告訴老人,其實最開始,他們全都是莊戶人……你們打過來,他們才丟下鋤頭,扛起槍……他們隻打了一次仗,全軍覆沒……你們卻連一個傷員都沒有……那不是打仗,那是送死……
老人說,對不起。不過,這裏似乎少了一座墳。
村人說,36個遊擊隊員,一個不少。
老人說,我說的不是遊擊隊員,而是一個男孩。十六七歲,光頭,跛一隻腳。死於1940年,被射殺。
村人說,我不知道您說的男孩。
老人說,這不能怪你……因為你們一直對陣亡的戰士更尊敬……他那麼小,不可能有兒女,爹娘也早已去世,你們將他忘記,正常……可是我無法將他忘記……他讓我恐懼,讓我每時每刻,都想贖罪……
……我們子彈上膛,全副武裝。我們需要對付的是山那邊的中國軍隊,而不是手無寸鐵的百姓。最起碼,那一天,那時候,我們沒有射殺任何一個中國百姓的打算。我們麵前是一座石橋,橋麵很窄,橋中央,站著一位十六七歲的男孩。我們早就看到了他,他裸著上身,穿著鬆鬆垮垮的褲子,他絕不可能藏有任何可以攻擊我們的武器。我們的隊伍往前,我想他會讓開,如以前那些百姓一樣,退到橋邊,臉避向一側,或者蹲下來,兩腿顫抖,兩手抱頭。可是他沒有。有人喊,讓開!他看著我們,嘴角突然勾起,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我們繼續往前,他站在橋的中央,瘦小的身體如同鐵塔一般結實。有人再喊,讓開!他突然伸開手,我看到他的手心裏,有一塊小小的石頭。他將石頭拋起,接住,猛地砸向我們。石頭輕飄飄的,離我們很遠,便落到地上。有人向他瞄準,我看到他的胸口,多出一個冒煙的小洞。他腳步踉蹌,卻沒有倒下。他彎腰,揀起第二塊石頭,又一次狠狠地砸向我們,於是他的小腹上,也多出一個冒煙的洞。他一連朝我們扔出三塊石頭才倒在地上,他身中七槍。三塊石頭,僅有一塊擲進我們的隊伍。石頭恰好落上我的頭盔,“轟”一聲巨響,就像在耳邊,放響一顆炸彈。那一刻我恐懼到極點。我身經百戰,我射殺過很多中國士兵,我被很多中國士兵瞄著打,然而這以前,我從未有過恐懼。我的恐懼全因了這個男孩,他表情鎮定,手無寸鐵,麵對我們的槍口,他竟將隨處可見的石頭,當成攻擊我們的武器……並且,攻擊我們的時候,他是那樣認真,那樣鄭重,似乎他的手裏不是石頭,而是手榴彈……他身中七槍,最後一槍,是我打的……我不想開槍,可是我恐懼……
……從那天起,我便陷入到無邊的恐懼之中。我總是想起砸在我頭盔上的石頭,那一聲巨響,幾乎將我的耳朵震聾。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我的手指,總是警惕地扣上扳機。我開始想贖罪,每時每刻都想——向那個男孩贖罪,向被我們射殺的中國百姓贖罪,向被我們打死的中國士兵贖罪。你相信嗎?那時戰爭還沒有結束,可是我已經想到贖罪了。那時我們捷報頻傳,可是我已經想到贖罪了。是這樣,打贏,打輸,與我有什麼關係呢?與我有關係的隻剩下,贖罪。可是我還是戰士,盡管我恐懼,盡管我想贖罪,可是我還得打仗。你能明白這樣的感覺嗎?我一邊將子彈殘忍地射進中國士兵的身體,一邊想著給他贖罪,給戰爭贖罪。你能理解這樣的感覺嗎?生不如死。你能理解嗎?
老人看著村人,流下眼淚。
你真的不知道那個男孩?老人說,十六七歲,光頭,跛一隻腳。
我真不知道。村人說,我既沒有經曆過那場戰爭,也從沒有人告訴過我。
那麼,老人說,我想在這裏為他建一個墓碑,可以嗎?
我能理解您的意思,也知道您想贖罪,可是,萬一他不是我們村裏的人呢?不是我們村裏的人,為何把墓碑建在這裏?村人說,比如他隻是一個過路者,恰好遇到了你們。再比如,也許您剛才所說的,隻是您的一個無比真實的夢……
老人長歎一聲。老人說,我倒希望現在,我正做著一個夢。一廂情願的夢,有關一塊憤怒的石頭……
返 祖
女人愁容滿麵地在醫生對麵坐下。她說醫生,您一定得救救我丈夫。
醫生就問她,您丈夫怎麼了?
女人說,我發現他越來越像猩猩了。不僅相貌越來越像,連一些生活習慣,都幾乎跟猩猩一模一樣了。
哦?醫生說,他怎麼沒和你一起來?
女人指了指窗外的一棵樹,說,您看看,他剛才看到那棵樹就急不可耐地“嗖”一下爬上去了。現在他正在樹上摘果子呢。
醫生走到窗邊,看到一位男人正抱著一根高高的樹枝打秋千。那是一棵棗樹,熟透的棗兒隨著樹枝的晃動,劈劈啪啪往下掉。
醫生回桌邊坐下。女人告訴他,她丈夫30多歲,是市某某局的副局長。醫生說,現在您把他的症狀詳細講給我聽。
女人便掏出一張男人的近照,遞給了醫生。醫生看看照片,又回過頭看看正在樹枝上蕩秋千的男人,安慰女人說,您不用怕。這是一種返祖現象。這種病雖然不是非常普遍,但近年來也算比較常見。
返祖?女人不解。
是啊。醫生說,就是有那麼一部分人,越進化,反而越像自己的祖先,獸性越來越多,人性越來越少。
是這樣啊。女人有些擔憂,您看看,您看看他這臉,是不是完全一張猩猩的臉?
醫生再看一眼照片,說,這倒不用害怕。他滿臉是毛,是因為他留了長發又蓄了胡子,幾乎完全遮住了自己的臉皮而已。解決這個問題倒不用找醫生,您帶他隨便去一家理發店就可以了。
可是,您再看看他這兩隻手。女人指著照片上的男人說,剛結婚的時候,他的手和正常人是一樣長的。可是近年來他的這兩隻手卻越來越長,您看看,都垂到膝蓋了。這和猩猩還有什麼兩樣?
哦。醫生說,這個也好理解。一般人戴戒指,如果是黃金,戴一隻就行了,戴幾克的就可以了。可是您再看看他,一隻手戴一隻戒指,一隻戒指足有半斤重,天天這麼向下墜著,胳膊怎能不被拉長呢?回去把戒指摘了,這胳膊就會慢慢恢複到原來的長度了。
可是他連飲食習慣都改變了呢!女人接著說,以前愛吃肉,現在愛吃香蕉。
那是因為他這幾年吃肉太多了。醫生說,天天晚上公費胡吃海塞,怎能不吃膩?吃膩了大魚大肉的人,都愛吃水果,並且都愛吃香蕉。那東西有助於消化。
可是他變得駝背了呢!女人說,越來越駝,越來越駝……從後麵看,和猩猩根本沒有什麼區別。
是的。醫生說,因為他在單位裏是副局。當然並非所有的副局都駝背,可是,隻要一個人當上了副局,那麼他駝背的幾率就會增加。不過這不用擔心,等到他升了正局,那胸膛馬上就能挺起來了。
那麼,他不好好走路,見了樹或者電線杆子就往上爬是怎麼回事?女人不安地盯著還在樹杈上蕩秋千的男人。
這個更好解釋。醫生說,在副局這個位子上久坐的人,心裏都有一種向上爬的衝動。月月想天天想時時想分分想秒秒想,有一部分人就會走火入魔,就會急不可耐地表現出來。最為常見的表現形式,就是見了比自己高的東西,就會抓住它往上爬。
是這樣啊!女人說,那吃點什麼藥呢?
吃藥不好使。醫生說,等著吧,等升到正局,他所有的症狀,都會不治而愈的。
女人長舒一口氣,收回了照片。她說謝謝您啊醫生,就轉身往門外走。可是剛剛走出兩步,又再一次轉過身來。
差點忘了。女人一拍腦袋,他還有一個最可怕的症狀。
哦?說來聽聽。醫生說。
女人不安地說,近年來他對我越來越沒興趣了,但隻要看到母猩猩,就會表現得興奮異常。剛才,在醫院門口,他就突然掙開我的手,衝向一隻滿臉紅毛的母猩猩,並且和它緊緊擁抱。我注意到,雙方目光柔情似水。
醫生笑了笑,你說剛剛出去的那隻母猩猩啊!那可不是母猩猩……她也是來看病的……也是副局長……和你丈夫是一個單位的。
渡 河
終於來到河邊,河邊不見一個人影。
幾天來他一直躺在叢林裏。他想他也許撐不住了,夜裏,他能夠聽到皮膚燃燒出“嗞嗞”的聲音。他的五髒六腑全都著起火,他衝天空呼一口氣,淡藍色青煙嫋嫋。
他病了,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終與隊伍失去聯係。他衝最近的戰友喊,等等我!聲音被風吹散,瞬間無影無蹤。然後他摔倒,失去知覺,待醒來,叢林裏隻剩自己。他不知道他們是否找過他,找過或者沒有找過,都不再重要。他被孤零零地扔進叢林,這才是現實——也許敵人,近在咫尺。
他們需要馬上渡河。半年來他們東躲西藏,疲如奔命,隊伍仍然越來越短,就像一條被砍掉大半的蛇。其實他們不配像蛇。他們更像兔子,耗子,像一切死到臨頭的驚恐萬狀的動物。他們必須渡河。渡河,還有活著的希望。否則,必將全軍覆沒。
河水黃濁,河麵浩蕩,岸邊蘆葦匍匐,白色的蘆花卻紛紛揚揚。他沿著河岸走,五髒六腑再一次燃燒起來。終於他走進那個頹敗的村落——十幾棟泥草房,十幾株山楂樹,十幾隻瘦羊,十幾個擁擠在一起的墳塋……
他問老人,是否有部隊渡過了河。
那也算部隊?老人說,當兵的麵黃肌瘦,軍裝就像麻袋,步槍就像燒火棍,長官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孩子。不足二百人吧!那也算部隊?
他們過河了?
兩天前就過河了。村裏隻有兩條漁船,他們用了最快的速度,還是從黃昏忙到天亮。長官最後上船,護著兩挺重機關槍。這樣的隊伍竟然有兩挺重機關槍!長官說,它們是隊伍的希望……
我得追上他們。他說,希望您能幫我過河。
你要自討沒趣?老人說,他們本該等你的,是不是?你隻是失蹤,不是陣亡。村子裏丟隻雞全村人還到處找呢!
隊伍不能冒險。他說,為了我一個人,押上二百多人……
那就留一兩個人等你。老人說,家裏的狗跑出去,晚上還得給它留著門呢。
後有追兵……
追兵在哪裏?老人說,這麼多天,我連一個兵虱子都沒看到。
無論如何,請您幫我過河。他說,我得追上他們。
沒有船了。老人說,他們渡河以後,將兩條船全燒了……然後,他們端著槍,命令我跳下河,遊回來……他們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你可以摘下門板。他說,把兩扇門板綁到一起,再找一根竹竿。我知道,這辦法管用……
你想掉進河裏喂魚?
我想渡河。他目光執著,求求你,幫我渡河。
……老人在門板下麵捆上兩張鼓圓的羊皮,老人的船仿佛被捆綁在一起的飄浮在河麵上的兩隻死去的山羊。門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似乎隨時可能斷裂。他趴在門板上,聽到水底的呼呼風聲。
他們離開時候,說起過我嗎?他問老人,比方說,為了大局,我們不得不放棄那個兄弟……
屁都沒有一個。老人說,除了最後上船的長官……長官說,重機關槍不能濕,那是隊伍的希望……
可是他們應該等等我的。他說,我隻是失蹤,不是陣亡……村子裏丟隻雞,全村人都要出去找……
所以,就算渡過河,你仍然追不上他們。老人的竹竿輕輕一點,羊皮筏打一個趔趄,水麵上猛地一躥。或者,就算你追上他們,又能怎麼樣呢?就像一條失蹤的狗重新回到家裏,主人會給他道歉?說不定,會狠狠揍它一頓……
我們是一個整體……對一支完整的隊伍來說,我很重要……
你可有可無。老人說,一百個你加起來,也不如一挺重機關槍重要。
他長歎一聲,不再說話。回頭看一眼岸邊,岸邊蘆葦匍匐,蘆花蒼茫。突然他感覺自己就像倒地的蘆葦或者隨風而逝的蘆花,他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無論是對他的部隊,還是對他的世間。老人破敗的村莊在這一刻突然變得生動並且親切,牛,羊,青草,莊稼,溝畔,老人十九歲的臉上長滿雀斑的女兒,一扭一扭的隨風搖擺的炊煙……
追上部隊,你終究是死。不是死在這一場戰鬥,就是死在下一場戰鬥。所以現在,我是在送你去死。老人收了竹竿,說,船到岸了,你願意走,就走。不過,如果你願意跟我回去,我會讓春玲給你煎兩個荷包蛋。
他抱著槍,久久不語。突然他問老人,他們真的沒找過我?
老人無奈地搖搖頭。下船!老人說。
他們還燒光了你們的船?
他們還燒光了我們的船……他們手裏有槍……你下船吧!
我手裏也有槍。他跳下船,咬咬牙,說。
什麼意思?老人愣住了。
把船燒掉,然後,你遊回去。他拉動槍栓,惡狠狠的語氣,卻流下眼淚。
仇 恨
兵的額頭纏著紗布,紗布上血跡斑斑。兵漫不經心地拎著步槍,槍口指向陰霾的天空。兵隔著窗戶朝屋子裏觀望,木椅上坐一位鬢髯花白的老人。老人如同一副骨架,寬大的皮膚披蓋在身,然而目光與他相碰,卻是錚錚有聲。兵敲門,推門,關門,將槍斜立牆角。兵低目垂手,又點頭,衝老人溫和地笑。兵說,您不要害怕。
老人說我沒有害怕。
兵說我是逃兵,從戰場上逃過來。我討厭這場戰爭,請相信我,我和您一樣討厭戰爭。正義或者邪惡的戰爭,勝利或者失敗的戰爭,所有的戰爭,我都不喜歡。
老人說戰爭是你們挑起來的。你們說這是解放,可是我們認為這是侵略。
兵緊抿嘴唇,不置可否。屋子裏很熱,赤裸上身的老人抓一柄蒲扇,卻不搖動。破舊的蒲扇擱上老人的腿,老人的一條腿輕輕顫抖。
兵摘下頭盔,他的頭包得像一個蠶繭。兵脫下軍裝,露出裏麵的襯衫。兵脫下襯衫,露出自己的胸膛。兵的胸膛上散落著幾點傷疤,圓的,橢圓的,半圓的,彎月的,菱形的,三角形的,紅色或者紫色,凸起,閃著光,麵目猙獰。
兵的腹部,圍一條寬寬的布帶。布帶縱向對折,腰上纏兩圈,搭口疊在一起,很是漂亮。布帶上繡了老人看不懂的五彩圖案。
女朋友送我的。兵笑笑說,圍上它,子彈就射不進去。兵從口袋裏翻出一張很小的照片給老人看,照片上的姑娘唇紅齒白,笑意盈盈。老人感覺姑娘就像年輕時的老伴。
家裏就你一個人?兵問。
他們都死了。老人說,老伴、女兒、女婿和外孫死於空襲,兒子死在戰場上。
怎麼會這樣?兵有了不安,對不起。
老人不說話。
怎麼沒人送他這樣的護帶嗎?兵突然問。
沒有用。老人歎一口氣,他什麼都不缺,可是他還是死了。子彈避開護帶,射穿心髒……戰場上再敏捷再勇敢都沒有用,打仗隻需要運氣……這條命隻需要運氣……你的運氣就很不錯……
可是我再也不想打仗了。兵說,一槍都不願意開。兵指指斜立牆角的步槍,真想把它扔了……
老人笑一笑,蒲扇搖動起來。
戰爭不是我們的錯,兵說,我們隻是兵。
蒲扇輕輕搖動,兵感到涼風襲襲。
如果戰爭勝利了,我就能回到家鄉。兵說,目光開始柔軟。
那樣的話,我們就失去了家鄉。老人站起來,丟掉蒲扇,你來這裏隻是想跟我說這些嗎?
兵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揚起眉毛,露出兩隻調皮的虎牙。他笑起來很像老人的兒子,有那麼一霎間,老人甚至真的以為麵前靦腆的年輕人就是他的兒子。我非常餓,兵說,我兩天沒吃東西。如果方便的話……我會付你錢……
隻有米。老人問,可以嗎?
挺好了,兵說,謝謝您。
老人淘好米,細細地煮。米香彌漫屋子的時候,年輕的兵流下了眼淚。他背過身子去擦,瘦小的肩膀在陽光下抖動不止。
米飯擺上桌子,兵看著,貪婪地吸著鼻子,卻不吃。他看著老人,說您也吃點。老人笑笑,端起碗,目光平靜。他默默地吃下一碗飯,用去足足十分鍾。老人抹抹嘴,空碗放回桌上。他站起來,重新坐回椅子。他是那麼老,皮膚堆起褶皺,覆蓋全身。
兵吃得很快,卻很文雅。他將桌子上的米飯全部吃光,又像狗一樣將空碗舔得幹淨。他滿足地站起來,打一個很響的飽嗝。他穿上皺巴巴的襯衣和軍裝,戴上沉重的頭盔,重新變回一個兵。他掏出口袋裏所有的錢,悄悄壓在碗底。他隔著口袋輕輕撫摸女孩的照片,臉上寫滿幸福。他看一眼老人,老人手握蒲扇,眯著眼,一動不動。
您是好人。兵說。
老人似乎已經睡著。
兵拾起他的槍,往外走。他在門口站定,回頭再看老人一眼。他說您就像我的父親。他慢慢走向遠方,再也沒有回頭。
老人睜開眼晴,張張嘴。他想喊住年輕且靦腆的兵,可是他終未出聲。老人重新閉上眼睛,卻有兩行濁眼滑落臉頰。
半小時以後,老人突然從椅子上栽倒在地。他痛苦地皺起眉頭,胸膛裏似乎燃燒著一團烈火。他知道毒性已經發作,很快,他就將離開地獄般的世間。可是他本該放過那個兵的。可是他不能。他說服不了自己。他做不到。兵的軍裝是那般刺目,縱可以原諒他的罪行,也不能饒恕他的衣服。
茶 弈
子胥初居山野,心煩意亂。白天他與當地農夫一起農作,到晚上,便手捧一杯清茶,麵朝吳國方向,久久不動。小院裏霧氣升騰,院角,一株他從山上移來的茶樹長得生機勃勃,片片嫩芽如同落上一層淡雪。
子胥歎一口氣,將茶杯置於幾上。身邊的七星寶劍奪目光輝,子胥能夠感覺到它複仇的光芒。
有人敲門,嘭嘭嘭嘭,節奏平和,聲音溫斂。開了,原是東山老翁。這老人索居離群,務農為生,鶴發童顏,身姿矯捷。見到子胥,笑笑,致禮,坐定,說,睡不著?
睡不著。
那麼,我們何不對弈一樂?
無棋。
無棋也可對弈。老人說,以茶代棋。
以茶代棋?
就是茶弈。無章無法,無規無矩,但看如何弈法。
子胥亡命天涯,見多識廣,對茶弈卻是聞所未聞。老人一番話,讓他興趣盎然。
兩把茶壺,兩把茶葉。兩個人,兩種表情。子胥洗茶溫杯,井井有條。老人端坐不動,目光如炬。少頃,子胥沏出第一杯茶,茶色淺淡,茶香淡雅。子胥為老人斟上一杯,說,請。
老人輕啜一口,笑了。老人說,茶是上等好茶,隻是這泡法之上,尚欠火候。
了胥愣怔。
老人不說話,端起茶壺。洗茶溫杯,與子胥別無二樣。然後,添水,靜坐,表情淡然。
子胥問,有何不同?
老人伸手。請。
老人之茶,形美,色透,香濃,味醇。細細品之,香濃持久,甘冽醉人,確上於子胥所泡之茶。
子胥不解。
老人說,做好茶,講究的便是這“形美,色透,香濃,味醇”,做茶是這樣,做人也是這樣。形美,要頂天立地,不可流俗;色透,要坦坦蕩蕩,光明磊落;香濃,要不驕不躁,大度豁達;味醇,要仗義疏財,高情遠致。此為天賜此茶之品質,更是此茶賜人之品質。
天賜?子胥的眼睛亮了一下。
天賜。老人捋一把胡須。
子胥思忖良久,微微點頭。
泡出好茶,還需要工夫。老人頓了頓,接著說,所謂工夫,便是時間。比如今日之茶,水不能太燙,水太燙則味澀苦;時不能太短,時太短則味淺淡。看似泡茶一事,實則人生至理。我看你身長一丈,腰大十圍,眉廣一尺,目光如電,須發紺綠,威武雄壯,必異於常人,胸懷大業。但是,聽老夫一句:欲速則不達。一個人,縱有千般遺憾萬般仇恨,也需按部就班,切不可急於求成。
子胥豁然開朗,向老人點頭致謝。
從此子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加深居簡出。七星寶劍早已鏽跡斑斑,然用壞的鋤頭,至少三四有餘。
每夜裏,與他相伴的,必是一壺天賜好茶。
是夜,東山老翁再一次敲開他的房門。
睡不著?
睡不著。
那麼,我們何不弈茶一樂?
子胥將兩個茶壺擺上方桌,有條不紊。這次子胥有了經驗,洗茶,溫杯,三九二十七道序,一絲不苛,不急不躁。終於,第一杯茶沏出,子胥恭恭敬敬將茶遞給老人。
不錯。老人品一口茶,讚歎道,形美,色透,香濃,味醇,天之甘露。不過,既為茶弈,總得比個高低。
請。
老人開始洗茶。茶洗完,將之攤平,晾幹。晾茶用時很久,老人用這段時間劈了一堆柴,又汲了井水,將那棵如落雪般的茶樹澆灌。待老人將晾幹的茶芽重新裝進溫好的茶壺,天已拂曉。接下來老人的舉動令本已昏昏欲睡的子胥目瞪口呆——老人往茶壺裏滴一滴水,隻一滴,僅一滴,然後,老人手握茶壺,搖動起來。
老人將茶壺搖動很久。老人的表情隨著茶壺的搖動慢慢變得生動。茶壺如同武器,裹起陣陣晨風。終於,啪,老人將茶壺拍上桌子。老人取來茶杯,開始斟茶,但見一滴茶珠掛在壺嘴,溫潤透明,久久不落。老人端坐不動,目光幽遠,晨光裏,如同一尊雕像。終於,珠落杯底,聲音純厚。
老人說,請。
不用看,不用聞,不用品,子胥也知那是茶之精華——一壺上等好茶,需要一把茶尖;一把上等茶尖,需要幾畝茶林;一畝上等茶林,需要幾座仙山;一座雲中仙山,需要千年造化。這一滴茶,便是世間幾千年光陰啊!
對普通人來說,一壺茶便是一生,便可知足。老人笑笑說,可是對你來說,莫讓一壺茶,誤你一生。
誤我一生?
不是嗎?老人說,不凡之人也需閑淡,但不凡之人不該一生閑淡。就像茶。上次之茶乃中庸之茶,適閑人雅士、山野村夫;此次之茶才乃誌士之茶,適將相帝王、不凡之人。正所謂厚積薄發,十年磨一劍,茶與人,皆如此。還有,劍乃指點江山之器,而絕非用來挖挖山藥……
老人扭頭,看一眼子胥那柄生滿鏽蝕的七星寶劍,說,茶乃天賜甘露,你乃天賜良才。切莫辜負。
既是天賜,又何必……
雖是天賜,人必為之。老人站起來,對麵一抹朝霞,飄然而去。
子胥沉吟良久,“嘭”地朝老人離去的方向跪下,尊一聲“師父”,然後,取了劍,院子裏舞起來。
愛的顏色
想必,愛也是有顏色的吧?玫瑰紅的,溫暖並且浪漫;檸檬黃的,清澈並且明淨;寶石藍的,內斂並且深沉;那麼,紅色的呢?我是指,那種火一樣的紅。
男人喜歡穿紅顏色的衣服,淡紅的,赭紅的,磚紅的,橘紅的,朱紅的,紫紅的……像開著一朵火焰,喜慶並且熱烈;然女人卻是一襲素衣,或白或藍或灰,標準的大都市調子。兩個人站在一起,或並排走,或一前一後,看起來便很是協調。或許夫妻相不單指兩個人相似的長相吧?還有站在一起的視覺效果。
秋天時他們一起去西藏旅遊。沒打算登山,隻想住在山腳看一看風土人情,然後就回家。可是那天女人突然來了興致,她說要不我們跟哪個登山隊走上一程?男人說登山可不是鬧著玩的。女人說我們又不登頂……隻跟著走一段,就下來。男人拗不過女人,他說,好吧。
就開始準備。能準備什麼的呢?他們連一根繩子都沒有。
第二天一早,他們真跟在一個登山隊後麵朝一座雪山進軍。攀到約一千五百米高度,男人不再往前。他說下吧,再往上可能就危險了。女人點頭同意,兩個人開始返回。當然意猶未盡,不到兩千米高度,感覺像在家裏蹬跑步機。女人說在她的老家,這樣的山到處都是。說話時女人看著男人,白雪皚皚裏,男人就像一隻火紅的狐狸。
往山下走,腳步輕鬆很多,可是等下到山腳,才發現迷路了。好像他們是從另一條路下山的,明明記得山下有一爿房子,現在卻變成了草野。
偏偏天空突然布滿烏雲,世界轉眼間被狂舞的雪花填滿。草野變成雪地,兩個人的周圍,隻剩下望不到盡頭的白。
男人聳聳肩膀,對女人說,也許我們可以堆一個雪人。
問題並非太嚴重——他們是在山下而不是山上——可是仍然不敢懈怠。在空無一人的冰天雪地裏迷路,兩個人都知道,這樣的事情,容不得半點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