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鼓勵著對方,一步一步往前。走了約兩個小時,女人突然滑了一跤,再站起來,就走不了路了。她的腳被重重地崴了一下,女人皺著眉頭,表情很是痛苦。男人早已體力不支,這樣的天氣裏背著女人,對瘦小孱弱的他來說,根本沒有可能。
他們決定改變一下策略。男人說你在這裏等我,我一個人先走,等找到能夠幫助我們的人,就回來接你。女人點點頭說,好像隻能這樣了。男人脫下他的羽絨服,說,穿上。女人說你瘋了?你會凍成冰棍的!男人說把你的羽絨服脫給我——我們換一下穿——穿著對方的衣服,身上或許更有力氣。女人就笑了。她想怎麼這種時候,男人竟還有心思開玩笑?
女人穿了男人的羽絨服,男人穿了女人的羽絨服,兩個人輕輕擁抱,然後男人衝女人做一個鬼臉,就轉了身。他剛剛走出幾步,兩個人就同時聽到遠處有人朝這邊喊叫——那裏晃動著幾個很小的身影,另一支登山隊正在返程……
甚至有些失望。故事缺了最驚險的情節,沒有大難不死或者劫後逢生的激動……
女人喝著一杯熱茶,問一名登山隊員,隔了這麼遠,你們怎麼能夠發現我們?對方回答說,因為你的衣服啊!那麼紅,一片白裏很是紮眼。難道你不知道嗎?登山時最好穿上顏色鮮豔的衣服,比如大紅,這樣萬一遇上險情,容易被救援人員發現……
女人扭過頭,盯住她的男人。男人衝她笑笑,繼續喝茶。甚至有些尷尬,隻因他的心思,終被女人覺察。
女人想這樣的男人,注定可以依靠一輩子了。也許這就是紅色的愛情吧?喜慶並且熱烈。平日裏火爐般小心燃著,散給她恰到好處的溫暖;而在危急時分,就變成了不顧一切的熊熊烈焰。
戰 士
戰士回到家鄉,養起牛羊。
戰士扶牛耕地,耕到地頭,不喊“喔”或者“籲”,他喊“向後轉”。牛耕了一輩子地,沒聽過這等吆喝,當然不敢就範。牛和戰士較起勁,一個拚命往前衝,一個拚命喊“向後轉”,結果忙了一天,半畝地還剩一大半。於是戰士就火了。戰士衝牛吼,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
戰士沒有槍。他隻有一把鋤頭。
農閑的時候,戰士喜歡聽戲。戲台搭在村委大院,縣呂劇團送戲下鄉,鑼鼓聲把村子震得搖搖晃晃。戰士搬一個馬紮,坐在前排,兩腿分開,兩手並攏放於膝蓋上,腰杆挺得筆直,眼不斜視。落幕,戰士熱烈鼓掌。他是惟一給演員鼓掌的村人。戰士在軍隊,學到不少東西。
戰士的被子,總是疊成磚頭。戰士的鋤頭,總是擦得鋥亮。戰士的臉盆裏,總是放著牙缸。戰士走在黃昏的小路,喜歡唱歌,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戰士和村長,艱難地交談。
戰士說過年,有沒有我的份?
村長說,會有。
戰士說可是我情況有些特殊。
村長說,可是你當過兵。當過兵,就有份。
戰士就笑了。他的牙殘缺不全,那些缺掉的牙,被留到部隊。
大年三十,天奇冷。戰士穿了帶著折痕軍裝,夾了馬紮,來到院子,坐下,目不斜視。他的兩腿分開,兩手並攏放上膝蓋,腰杆挺得筆直,表情嚴肅並且期待。牛在旁邊倒嚼,一邊哞哞地和他交談。鑼鼓響起來了,村長帶領著村人,開始送春聯。那些春聯是送給光榮軍屬的。那是一種標誌。
戰士坐在院子裏,等。
戰士等了一個下午。
黃昏的時候,戰士突然站起來,小跑到門口。村人正往他的門上刷著漿糊,鑼鼓敲得熱鬧。戰士打一個立正,行一個標準的軍禮,一動不動,直等村人貼完春聯全部離開,才肯放下手。放下手的戰士笑了,他小跑回院子,立定,夾起馬紮,再小跑回屋子,立定,脫下軍裝,疊好,上炕,躺下,就睡著了。
戰士一直在笑。
天黑了,鞭炮聲稀稀零零地響起來,戰士還在夢中。後來鞭炮聲連成了片,驚天動地。戰士在睡夢中翻了個身,他說,齊步——走!
戰士沒有打過仗。即將開赴越南的時候,他卻回了故鄉。一次實彈演習,一顆手榴彈在他身邊爆炸。從此,他聽不到任何聲音。
戰 壕
一開始沒有戰壕,那裏隻是廣褒空寂的戈壁。戈壁上散落著兩排房子,國界線從中間劃開,戈壁被分成不均等的兩塊。可是兩排房子距離如此之近,你可以清晰地聽得到對方的交談甚至咳嗽。
每一天他都無所事事。他躺在沙地上,看昏黃的天空,把槍胡亂地丟在一邊。那邊有人吹起口琴,曲子被黃風刮得支離破碎,卻將他的兩隻耳朵灌滿。坐起來,看到吹琴的士兵了,有著和他一樣魁梧的身材,一樣粗壯的胳膊,一樣憂鬱的表情,一樣無所適從的青春歲月。
甚至,就連他們的五官,都是那般相像。他們就像兄弟,他想,如果兩個人站在一起,除去軍裝,即使最挑剔的人,也會把他們當成兄弟。
一曲終了,對方抬起頭,霧濛濛的眼睛打量著他。他笑笑,翹起大拇指。對方也笑,臉上有了拘謹和羞澀。連他們的性格都有幾分相似吧?入伍以前,他也是那樣靦腆和木訥。
兩群兵,守在國境線上,守著自己的國家。更多時候,他們感覺對方就是他們的戰友。根本不需要交談,他們完全可以用動作和眼神彼此交流。
可是形式陡然緊張。他們在夢裏被野蠻的長官喊醒,每個人分到一隻鐵鍬,在房子前麵挖起戰壕。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隻知道服從。戰壕挖得很深,沙袋壘起射擊孔,射擊孔裏塞上槍管,兵們各就各位,似乎大戰近在眼前。他直起身子,看著對麵,看著近在咫尺的對方戰壕。這樣的距離也許根本用不到機槍步槍衝鋒槍,隻需一根長矛,就可以將對方刺殺。
可是戈壁灘上依然平靜。有時兵們爬出站壕,坐在沙地上打牌抽煙,將一泡長長的尿液射向天空。那個年輕的士兵仍然喜歡在黃昏裏吹起口琴,琴聲讓他淚流滿麵。他喜歡那個士兵,他們常常相視而笑,他認為他和士兵,已經成了戈壁灘上的朋友。
夜裏他們再一次被長官的皮靴踹醒。他們睡眼朦朧,把地雷密密匝匝地排在戰壕前麵狹窄的空地。那是極為奇異的一幕,以國境線為界,他們把地雷埋在這邊,對方把地雷埋在那邊。完全不避人,雙方的士兵甚至碰了肘彎或者踩了腳趾。那裏是如此逼仄,地雷們塞進去,就像將一顆顆土豆塞進空間很小的紙箱。長官說這是為了防止對方步兵的突然攻擊,他不信。如果真要攻擊,這些地雷有什麼用呢?士兵們隻需先助跑,然後一個魚躍……
他們真的在虛張聲勢。有人告訴他,真正的工事在他們身後十公裏處,那裏聚集著幾個營的兵力,他們是真正的王牌軍,戰場上鮮遇對手。那裏戰壕連成了片,那裏有地對空炮火和反坦克火箭炮。那是一處保壘,堅不可摧。而他們所做的一切,隻是將對方麻痹或者欺騙。當戰爭爆發,他們隻需要撤退或者被對方擊斃。
或許對方所做的一切也是如此用意吧?他想肯定是這樣。
似乎戰爭一觸即發。在夜裏,他們摟一杆槍,擠睡在寒冷的戰壕。白天時他將頭探出去觀察,他發現對方也在觀察他們。麵前如同放了一麵巨大的鏡子,除了軍裝不同,一樣的動作和表情。
趁長官不在,他和幾個兵爬出了戰壕。他們坐在沙石上靜靜地抽煙,感受正午陽光的熾熱。他看一眼對方的戰壕,他再一次看到那個年輕的兵。兵托著一支槍,正在認真地向他瞄準。他驚呆,恐懼,不敢動,也不能動。後來他強遞給對方一個微笑,兵卻沒有理他。那一刻悲哀和絕望湧上心頭,那一刻他想起遠在家鄉的母親。然而那支槍,終於沒有響起。他看到槍口稍稍移動,瞄準另一個兵的頭顱。然後,再移動,再瞄準。托槍的兵就像一尊活動的雕像,身體,還有表情。
他們再也不敢爬出戰壕。每個人的精神高度緊張,幾近崩潰。每天他們都在盼望戰爭。隻要戰端一開,他們就將撤走,或者死去。
戰爭終沒有打響。長官突然告訴他們所有戒備徹底解除。長官說這是政治的勝利——戰爭拚國力,政治拚騙術——我們的騙術,高過對方一籌。
戰壕失去作用。長官說,如果喜歡,你們可以在裏麵栽一排樹。
生活再一次變得無所事事,黃昏時,他仍然喜歡躺上沙地,看血紅色的天空。然他再也聽不到悠揚的琴聲,那個年輕的兵,再也不會吹響他的口琴。有時他們對視一眼,又匆匆移開目光,臉上盡是厭惡或者驚嚇的表情。似乎他們真的經曆過一場大戰,似乎,他們變得不共戴天。
戰 友
兵走出叢林,驚恐地端起了槍。他做出射殺的姿勢,射程之內,他可以將一隻蒼蠅精確地終結。類似險境他遭遇過多次,每一次,他都是最終的勝者。他看到對方像一隻鳥或者牲畜般飛向天空,身後,血光絢爛。
兵沒有扣動扳機。這是他遇到的第一個背對他的敵兵。敵兵像木樁般站著,拎著水壺和槍,頭盔如同農夫的草帽。兵單膝跪地,槍口瞄準他的脖子。兵說,不許動!
敵兵抖了一下,舉起手。
兵說,扔掉槍!
敵兵扔掉了槍。
兵說,慢慢轉過身!
敵兵沒有動。
兵走過去,踢開他扔掉的槍,打掉他的頭盔。失去槍的敵兵不再是兵,他變回牙醫,銀匠,售貨員,農夫,商人,學生,卡車司機……他甚至變成豬,變成狗,變成靶場上的靶子。兵命令他,轉過身來!
敵兵沒有動。
兵繞到他的麵前,槍口捅進他的嘴巴。敵兵沒有動。兵將槍口殘忍地攪動,敵兵牙齒紛紛脫落。敵兵沒有動。兵說,走!
敵兵不動。
兵說,現在我可以隨時將你殺死。走!
敵兵不動。現在我也可以隨時將你殺死。敵兵瞅瞅腳下,說,其實,你也是我的俘虜。
兵愣了愣。敵兵的一隻腳深陷沙礫。
敵兵笑了。你猜的沒錯,他說,我踩到了地雷。
兵後退一步,槍口指著他的腦袋。兵汗如雨下。
你最好別動。敵兵說,這個距離,正好同歸於盡。
兵說,真以為我相信?
敵兵說,你可以試試。
兵被釘在那裏,如同雙腳同時踏上一顆地雷。他的槍口仍然指著敵兵的腦袋,可是那槍已經開始晃動。陽光雪白並且毒辣,汗水淌進兵的眼睛,兵看到紅色的世界。時間過去一個世紀,兵瞪大眼睛,麵前的敵兵如同樹樁般僵硬。
看來我肯定活不成了。敵兵的身體開始搖晃,或者被射殺,或者被炸死……即使你不打死我,也會有另一個兵。戰場上射殺一個兵,遠比將他俘虜安全和容易得多……
兵將槍口對準他的脖子。
你不必害怕。敵兵身體搖晃得越來越大,你害怕也沒有用。我殺死你,遠比你殺死我容易得多……我隻需抬起腿,或者倒下去……我怎麼做都行,你難逃一死……似乎我堅持不了多久了。這絕不是好消息,對我對你都是如此……你相信嗎?我已經在這裏站了整整兩天……一動不動的兩天。你想過自己會這樣死去嗎?穿著剛剛分到的軍裝,端著壓滿子彈的步槍,背著足夠的水和幹糧,來到戰場……你害怕遇到敵人,你渴望遇到敵人……突然腳下一軟,一陷,你的腳知道,你踩上了地雷……你隻能一動不動,一動不動,忍受勞累、饑渴、恐懼、絕望,任生命從體內一點一點溜走……然後,總有那麼一刻,“轟”一聲響,你不複存在……什麼都不會留下:軍裝,槍,水壺和幹糧,腦袋,軀幹和四肢,骨骼和內髒,甚至名字……這是我的第一場戰爭,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敵人……我好像真的堅持不了太久……
兵將槍口對準他的胸口。兵悄悄往後挪動腳步。
你有妻子嗎?
兵不說話。
孩子呢?
兵不說話。
我的一個女兒……她很漂亮,左臉頰,有可愛的雀斑……
兵開始顫抖。
你可以退得更遠一些。敵兵突然說,退得更遠一些,躲到石頭後麵,然後將我射殺……很奇怪嗎?我也很奇怪。我居然會放過你。也許因為你是我的俘虜吧?還因為現在,你遠比我恐懼……我不能夠殺死俘虜,俘虜不再是兵。他變回牙醫,銀匠,售貨員,農夫,商人,學生,卡車司機……當然,我放過你,還因為你有一個女兒。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有一個女兒,天真,可愛,紮長長的馬尾……
兵在後退。兵終於退到石頭後麵。兵一直端著槍。兵將槍口重新對準敵兵的腦袋。敵兵身體搖擺,兵瞄不準他。敵兵開始笑,抹起眼淚。敵兵說幾乎所有的戰爭,都標榜是偉大的,可是什麼偉大的戰爭,能比生命更偉大呢?
兵終於扔掉了槍。兵在扔掉槍的同時罵出一句粗話。兵在罵出一句粗話的同時號嚎大哭。兵一邊哭一邊跑向敵兵。兵說你再堅持一會兒,我想把這顆地雷摳出來……
你會排雷嗎?
我可以試試……
也許你也會死去……這遠比射殺我危險……
你是俘虜,你不再是兵……我想有一個活著的俘虜……
還因為你有一個女兒?
我有一個女兒。
臉上也有雀斑?
也有。兵抬起頭,笑笑。
兵在兵麵前跪下,兵是兵的俘虜。兵將手探入沙礫,兵為兵排除一顆地雷。兵一動不動,為他的俘虜,為他幾分鍾,或者一生的戰友。
一聲巨響。兵和兵,滿天碎片……
煙 鬥
王對鄰國宣戰,出乎所有人意料。
近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國家距離戰爭,已經太過遙遠。鄰國也是。兩個王的爺爺便是莫逆之交,到了王這一代,更是親如手足。——鄰國之王送王一匹千裏馬,王馬上回送鄰國之王十箱赤足金,鄰國之王再回送王百位絕色美女,王無以回報,便將一隻煙鬥送給了他。那隻煙鬥曾是王的爺爺的爺爺的心愛之物,僅一個煙嘴便價值連城。叼上它,立刻就有了王的樣子,可以一統江山,目空一切。
作為大將軍,我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我說我們的百姓並不需要江山,他們需要的,隻是安穩的日子。王瞅我一眼,說,我已經決定了。我說可是我們需要一個宣戰的理由。王說,解放鄰國受苦的臣民,便是理由。我說最為重要的是,以吾國之力,根本沒有取勝的把握。王再瞅我一眼,說,我已經與西北四國立下盟約,到時候,五國握成拳頭,十天之內,必取之。
可是戰爭並非如王想象得那般輕鬆。單是打過鄰國邊界,就耗費半月有餘。鎮守邊關的鄰國將士完全以死相拚,似乎王將他們送來,就是讓他們與我們同歸於盡。到最後,他們高呼著王的名字,將身體塗滿油脂,點上火,嚎叫著衝進我們的炮營。爆炸聲和哭喊聲驚天動地,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和淩亂纏繞的腸子,場麵恐怖慘烈,我們損傷慘重。單是這樣的代價,我想,縱是明天就將鄰國占領,也不值。
但其實,戰爭才剛剛開始。隊伍每推進一步,都會受到最為頑強的抵抗。鄰國自知不是我們的對手,他們采取的戰術,便是戰至一兵一卒。幾乎每一座被我們攻下的城池都是空城,既見不到士兵,亦見不到百姓。房屋被燒毀,騾馬被宰殺,糧食被掩埋,兵器被折斷——他們不想給我們留下任何東西。
每一座城池的外圍,山一般堆滿我們的屍體。我多次請求王放棄這場戰爭,終於將王惹惱,他說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將你斬首。我不想被斬首,更不想看著我們的士兵毫無意義地死去。每一天,戰場上的我,心如刀絞。
一年以後,我們終於打到鄰國國都。那裏聚集著鄰國所剩無幾的軍隊和所剩無幾的國民,那是他們最後的希望。防線被一次次撕開,又被一次次補上,終於,當最後一名士兵死去,我們撲進了城。
城已經空空如也。
吾王和西北四國之王信步狼籍的皇宮。
我們找到了鄰國之王。當然,那隻是一具屍體。當最後一名士兵死去,他絕望地將一把尖刀捅進自己的胸膛。
王看到了那個煙鬥。煙鬥躺在鄰國之王的身邊,距鮮血,咫尺之遙。王將煙鬥揀起,擦了擦,迫不及待地裝上煙,大口吸起來。
西北四國之王卻在屋角展開鄰國地圖,將一個國家像蛋糕那樣切成四塊。他們每人分到其中一塊,卻完全沒有把我和王放在眼裏。
作為大將軍,我當然提出抗議。他們卻異口同聲地說,這是與王早就簽定的協議。你的王,不需要一磚一瓦,一針一線。
我驚愕,問王,真是這樣?
王滿足地吐出一口煙,說,是這樣。
可是這怎麼行呢?我說,為這場戰爭,我們耗盡千兩黃金,戰死百萬士兵。而當戰爭勝利,你卻什麼也不想得到。吾王能否告訴我,這到底為什麼呢?
為了我的煙鬥。王再一次將煙鬥裝滿,說,戰爭隻是借口——我需要一個借口來討回我心愛的煙鬥。
尋 臂
老人當了十五年兵。十五年裏,老人從未開過一槍。有時隊伍訓練,連長說,放一槍吧!老人擺擺手,說,子彈怪金貴。那時老人還是小夥子,嘴角兩個酒窩,胸前兩坨肌肉。連長說萬一打到就剩下你了,抱根槍總比抱根燒火棍強。老人說萬一打得就剩我,抱根炮筒都沒有用。
任誰說,都不聽。
老人從不用槍。他是擔架兵。
老人換過很多搭檔。搭檔在前,老人在後,搭檔不顧一切往前衝,老人隨著他的腳步,盡量把晃動和顛簸減到最小。擔架兵需要配合,配合得好,傷員就像躺在床上,配合得不好,擔架或豎起來,或翻了跟頭,傷員或被拋到空中,或被扔到地上,甚至隨擔架翻起跟頭。老人見過一次,擔架猛地一顫,傷員便飛起來。飛起來的傷員發出一聲慘叫,一條胳膊便掉下來。胳膊血肉模糊,英俊的肱二頭肌仍然蹦跳不止。
都知道擔架兵需要默契,可是他們沒有培養默契的時間。擔架兵對敵人構不成威脅,子彈卻仍然追著他們打。總是老人的搭檔被打死,總是老人一次次死裏逃生。當需要兩個人的擔架隻剩老人,他就會做出各種滑稽的動作。或將擔架像獨輪車那樣往前推,或將擔架像驢車那樣往前拉,或將擔架像水罐那樣頂在頭頂,甚至,幹脆扔掉擔架,將奄奄一息或者已經死去的兵扛上肩膀。卻有那麼一次,老人將一個兵抱了回來。兵失去兩條胳膊和兩條腿,兵變得非常小,非常輕。隻剩腦袋和軀幹的兵仍然活著,眼睛輕輕眨動,喉結一蹦一跳。醫生說他從沒見過這樣奇怪的炸彈和這樣奇怪的傷兵。說完,不再管這個兵,忙另一個兵去了。於是老人知道,他將他抱回來,其實毫無意義。
終有一次老人被炸上了天。正低著頭跑,一顆炮彈近在咫尺地炸開。刹那間老人長出翅膀,鳥一般滑翔。空中一個彈片從麵前輕巧地劃過,再看,翅膀便失去了。老人墜落的速度極快,試圖爬起來,卻沒有成功。老人在兩天以後醒來,他看到護士、止血鉗、紗布、吊瓶、鐵鋸、口罩、醫生冷峻並且沉著的眼神。老人還看到一杯水。他想將水拿起,可是他找不到自己的胳膊。
我的胳膊……
扔了。醫生說,你想要命還是要胳膊?
我要胳膊。老人沒有猶豫。
老人被送回家鄉,從此失去當兵的資格。失去胳膊的老人更加挺拔,如同一棵不會分杈的楊樹。老人結過兩次婚,卻都半途而廢。她們在離婚以後暴露了離婚的理由,她們說:老人讓她們煩躁。
老人讓她們煩躁。無論白天,還是夜裏。老人惦著他的胳膊,老人說他的胳膊藏在床底下,藏在櫃子上,藏在水缸裏。老人說我的胳膊還通人性呢!夜裏偷偷來胳肢我,又痛又癢……
老人不停地說,不停地說,配合豐富的表情和並不存在的手勢,任誰都會崩潰。老人不會給她們什麼,財產,名望,什麼都沒有。老人隻會給她們帶來日複一日的煩躁和無邊無際的恐懼。
——這麼多年過去,老人不該惦著胳膊。——這麼多年過去,老人應該麵對現實。——現實是,老人非常老,老人失去胳膊多年。
但老人偏不。所以,終有一天,老人找回當年的戰場。戰場麵目全非,那裏變成一個熱火朝天的建築工地。老人問工頭,這裏以前是什麼?
工頭說,荒灘。
老人說那就好辦了。我問你,有沒有挖出兩條胳膊?
工頭的臉,變得煞白。這是什麼話呢?他抖著嘴唇說,難道這裏還有命案?
老人就告訴他,多年以前,就在這裏,他用擔架運送了最後一名傷員。我觀察了很久,老人說,就在咱倆站的地方,炸彈削掉我的胳膊……你們應該再深挖些……
這不可能。工頭說,把蓋到一半的樓房推倒重來?還好沒挖到胳膊,真挖到的話,這些房子,怕是一棟也賣不掉了。
老人便回去。隔段時間再來,戰場已經成為美麗時尚的住宅小區。失去胳膊的地方變成一個草坪,一個女孩牽著一個風箏邊跑邊笑,一條狗躲在一棵鬆樹旁抬起後腿……
老人低下頭,用肩膀擦擦眼晴。老人往回走,就像一棵移動的永不分杈的楊樹。夜裏老人有夢,夢裏的胳膊變成白色的骨頭,夢裏的骨頭躺在草坪的深處。忽一天,挖掘機挖開草坪,兩條孤零零的胳膊閃出地麵。卻無人發現或者理睬,人們從胳膊上跨過去,手裏牽著風箏或者挎著皮包。夜裏兩條狗遊蕩過來,低頭嗅嗅隻剩骨頭的胳膊,然後,叼起來,嬉鬧著逃向遠方……
老人在哭泣中死去。老人死去時候,耳邊響起爆炸聲。
血
他們躲進深深的草叢,整整兩天。家近在咫尺,卻不能回去。他們甚至不能走出草叢——樹林裏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士兵,他們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活動的目標。
因為他們恐懼。
他們恐懼,所以必須射殺所有百姓;他們更恐懼,因為他們就是百姓。之前他們甚至沒有見過殺牛,殺羊,殺豬,殺雞,可是他們打過來了——他們打過來,活生生的村人瞬間成為屍體。屍體堆在村子的穀場,如同死去的牛,羊,豬,雞。他們將堅硬的地麵變成血的沼澤,又將沼澤變成長滿血痂的硬地。蒼蠅盤旋俯衝,野狗成群結隊,腐臭鋪天蓋地,到處都是殘肢,毛發,孤零零的腦袋,纏繞在一起的腸子……
弟看看姐。弟說,我餓。
別出聲。姐捂住他的嘴巴。
我餓。聲音從指縫間擠出。
忍著。又一隻手捂上去。
沒辦法再忍。他看到子彈擊穿太陽,太陽嘭地炸開,成為極小的碎片,暗綠色,紫黑色,蒼白色,或者幽藍色,懸浮,飄動,又在碎片間藏了綠色的眼睛,又在眼睛間藏了紅色的血滴,又在血滴間藏了灰色的子彈。他還看到死去的爹娘——爹的腦袋缺掉一半,娘拖著早已失去的腿。他們相互攙扶著來到他的麵前,撫摸他光光的腦瓢。娘笑眯眯地將一張烙成金黃的餅掰開,他一半,姐一半。他用力眨眨眼睛,爹和娘都不見了,金色的太陽墜入林莽,一棵狗尾草搖擺不定。
餓。他舔舔嘴唇,說。他的嘴唇裂開一條條深深的血口,他聽到砂紙打磨瓦礫的聲音。
姐摁低他的腦袋。
家裏有吃的。他說,鍋裏,一張餅。
再忍一忍……
我要回家。他推開姐的手。
姐緊張地抱住他。姐燙得像火。姐的嘴唇被烙出一串白色的水泡。水泡發出嘭嘭啪啪的破裂之音,似乎姐正在幹涸和爆炸。
我要回家。他說,我想吃餅,喝水……
最終他留在草叢,姐爬了出去。姐爬得很慢,仿佛一條緊貼地麵的扁平的水蛭。他從一數到三十,姐爬出一步。他從三十數回一,姐又爬出一步。姐甚至像變色龍那樣不斷將身體變幻成各種各樣的顏色和花紋,姐與身邊的石頭和雜草融為一體,難分彼此。姐爬到穀場,凝結的血讓那裏光滑得如同冰麵。姐攀越了堆砌的高高的屍體,姐驚恐並且悄無聲息地從脖子上摘下一段墨綠色的腸子……
他打一個盹兒,醒來,紫色晚霞裏,紫色的姐還在爬;他打一個盹兒,醒來,灰色暮靄裏,灰色的姐還在爬;他打一個盹兒,醒來,白色月光裏,白色的姐還在爬;他打一個盹兒,突然,他被槍聲驚醒。——先一聲,然後是連到一起的三聲。四聲響槍之後,樹林重回死寂。他伸長脖子,他看到剪影般的月亮和剪影般的太陽。
中午時分,他爬出草叢。他像姐一樣緊貼地麵,他從土地的深處聞到腥鹹的血的氣息。他從一數到二十,爬出一步,再從二十數回一,再爬出一步。他越過高高的屍體堆,在那裏,他幾乎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屍體。他真的看到了爹娘,他看到的不過是爹的一條胳膊和娘的一條腿。他越過爹的胳膊和娘的腿,饑餓、幹渴和恐懼讓他無暇悲傷。
他爬,他看到家。他爬,他越過高高的門檻。他爬,他看到年幼的姐。姐已經死去,睜著眼,一隻手護在胸前。他爬,他從姐身上一滾而過。他爬進屋子,他沒有找到餅。
他喝掉足夠的水,重返院子。他翻動姐,他看到金黃的燒餅。餅掖在姐的胸口,餅被子彈射出四個圓圓的小洞。他搶過餅,咬一口,再咬一口,又咬一口。餅讓他安靜,給他安慰——他嚼到餅的香,血的腥。
是姐的血。姐的血將餅浸透,讓餅柔軟然後堅硬。餅在正午的陽光裏閃爍出陶般的紫黑光芒。他舉著餅,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他將餅吃得幹幹淨淨,未漏下一粒殘渣。
狹 路
想不到,突然之間,牆就塌了。
更想不到,牆那邊,竟然藏著兩個敵方士兵。
土牆訇然坍塌的那一刻,我知道,他們的恐懼絕不小於我們。一個士兵甚至發出一聲慘叫,拔腿就跑,可是隻跑出幾步,他就被一塊石頭狠狠絆倒。他高高飛起,空中扭頭看向我們,一張臉扭曲成淡綠色猙獰的絲瓜。爬起來的他刹住腳步,不再逃。他慢慢走向我們,雖然眼睛裏充滿恐懼,卻在恐懼深處藏著幾分邪惡的鎮定。——局麵已被控製,控製局麵的,是另一個敵方士兵。
因為他的步槍瞄著我們。因為我們全都舉起了手。——戰場上,槍不僅僅是魔鬼,還是上帝。
我們也有槍,可是我們的槍在幾天前以前全都扔掉。我們本有一個加強連的兵力,我們的隊伍外號“章魚連”——像章魚一樣纏住對方,讓其難以脫身。僅僅使他們的前進受阻就足夠了,這是我們的唯一目的。為此,我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當他們砍掉章魚的一個觸手,便會有另一個觸手及時纏上去,他們再砍,我們再纏。終於,近二百人的隊伍隻剩十人,我們決定撤退。
事實上,這結果我們早就預料。
我們打光最後一顆子彈,扔掉最後一顆手榴彈,逃向灰色的荒漠。我們在荒漠裏走了整整五天,扔掉槍,扔掉頭盔,扔掉空空的幹糧袋和水壺。終於我們走進一個被燒成焦炭的村莊,我們饑寒交迫,躲到一棟僥幸未被燒毀的土房裏取暖。我們根本沒有覺察出牆的那邊藏著敵人,就像他們沒有覺察出牆的這邊藏著我們。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時,不管我們還是他們,都遠離各自的隊伍。換句話說,我們彼此的處境都非常糟糕——不管是投降的我們,還是持槍的他們。
然現在,似乎他們的處境更好一些。因為我們成為俘虜。
俘虜並非手無寸鐵——我們每個人都揣了鋒利的匕首——然而這沒有任何用處——在能夠打出連發的步槍麵前,匕首越是鋒利,越顯得滑稽可笑。
一個士兵持槍瞄著我們,另一個士兵脫下我們的褲子,將我們的雙手和雙腳結結實實地綁到一起。我看到持槍的士兵非常緊張,他的槍口哆嗦著,嘴角的肌肉快速地抽搐;我看到負責捆綁的士兵更加緊張,他抖著兩腿,嘴裏發出直升機即將升起的聲音。終於他捆綁完畢,細細檢查一遍,又用堅硬的皮靴將我們依次踹倒。他返回到持槍的士兵身邊,說,沒有問題了。現在處決他們嗎?
當然。持槍的士兵長舒一口氣,說,難道留著吃肉?
士兵扔掉了槍,又從腰間拔出匕首,走向我們。他的匕首又醜又鈍,我想它不可能切不開一塊豆腐。然現在,他想用它鋸開我們的喉管。
這結果我萬萬沒有想到。我認為沒有殺掉俘虜的道理。我認為他們應該將我們留下,因為我們已經失去最後一點反抗的可能。可是現在,似乎,我們在劫難逃。
做為一連之長,我得替兄弟們求情。我說既然一定要殺死我們,那麼,請給我們一個痛快。
每人賞你們一顆子彈?他歪著腦袋,問我。
我說,求你了。
他笑了,露出八顆醜陋邪惡的牙齒。他蹲下來,一邊用匕首鋸開我的喉管,一邊湊到我的耳邊,輕輕地說:如果槍裏還有子彈,我他娘早不躲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