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給您換一碗(1 / 3)

第三輯 給您換一碗

給您換一碗

每個黃昏,年輕人都要過來吃碗拉麵。麵館很小,板房改造而成,半露天。正是夏天,蒼蠅成群。年輕人在一個建築工地幹活,這是離他最近的麵館。

年輕人喜歡吃麵。不僅因為便宜,還因為麵的味道。

工地沒有食堂,早晨和中午,年輕人在附近商店買兩個饅頭和一包鹹菜,加上一碗水,就能將兩頓飯對付過去。可是晚飯,年輕人一定要吃一碗麵。麵雖然簡單,但裏麵有油,有鹽,有醬油,有醋,有幾塊牛肉和幾點蔥花。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年輕人需要這些東西。

一碗麵當然不能讓年輕人吃飽。所以,回去時,年輕人仍然會拐到商店裏,買個饅頭,買包鹹菜。年輕人坐在工棚裏默默地吃,想著遠方的母親和父親、弟弟和妹妹,一碗水喝得咚咚有聲。年輕人幸福並且憂傷。

麵館雖然很小,很髒,但那個禿頭老板能把麵做出非常棒的味道。年輕人認為他最大的幸福,就是坐在麵館的長凳上,衝禿頭老板喊,來一碗麵!多放點蔥花……

那天年輕人發現碗裏有一隻蒼蠅。他吃下一口麵,辣得齜牙咧嘴,低頭,便看到蒼蠅。年輕人喚來禿頭老板,老板一個勁地給年輕人道歉。真的很對不起,老板說,這裏馬上就要拆遷,不值得再裝修,所以蒼蠅多。年輕人擺擺手,表示沒關係。老板笑笑,說,那給您換一碗。他端走年輕人隻吃掉一口的麵,然後給年輕人重新端上一碗。年輕人吃著麵,突然感到有些可惜。——那碗麵裏不過有一隻蒼蠅。——那碗麵他不過吃掉一口。——那碗麵裏甚至還有兩塊薄薄的牛肉。年輕人想,假如他能將那碗麵吃掉大半甚至吃到隻剩下湯水,再喊來老板,將會是不錯的結果。年輕人坐在工棚裏啃著饅頭,仍然想著這件事情,他覺得那碗麵,真是太可惜了。

假如再碰到這種情況,他一定會晚些喊來老板。年輕人想,花一碗麵的錢吃掉兩碗麵,應該是件很合算的事情。

可是這樣的事情畢竟很少。誰都不希望碰到這樣的事情:老板,食客——除了年輕人。

終於,三個月以後,年輕人的碗裏,再一次出現一隻蒼蠅。

是深秋,蒼蠅已經極少。可能正因為此,老板放鬆了警惕。年輕人吃下一口麵,抹抹臉上的汗。正這時,他發現,他的碗裏,有一隻蒼蠅。

年輕人愣了愣,抬頭看看忙碌的老板,又低了頭,用筷子小心地將蒼蠅撥到碗沿,然後,不動聲色地繼續吃了起來。

麵的味道真的很棒。一隻蒼蠅並不能破壞年輕人的胃口。

可是年輕人不能將麵吃光——他得做出突然發現蒼蠅的樣子——他得做出發現蒼蠅便扔掉筷子的樣子。年輕人大聲喊,老板!禿頭老板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年輕人扔了筷子,說,你怎麼回事?麵裏有一隻蒼蠅!

蒼蠅?

你看看。年輕人說。

年輕人拾起筷子,撥動著剩下幾根麵條。他沒有發現蒼蠅。年輕人繼續撥動麵條,沒有蒼蠅。年輕人找來一隻空碗,將碗裏的湯一點一點潷出去。蒼蠅仍然沒有出現。很多食客盯住他看,表情複雜。年輕人隻覺一股血衝上腦門。

他難受。他想哭。不是因為他不小心吃掉了那隻蒼蠅,而是因為,或許,這些人,食客,甚至老板,都看清了他的伎倆。

蒼蠅呢?老板問他。

剛才……還在……現在……找不到了……我也不知道……

真有蒼蠅?老板目光如炬。似乎他的目光能夠將年輕人穿透,似乎他知曉年輕人腦子裏的所有秘密。

真……有。

老板輕輕歎一口氣。老板衝周圍的食客笑笑,以示抱歉。然後,老板端起碗,對年輕人說,對不起,我這就給您換一碗。

年輕人愣了愣,終伏上桌麵,哭出聲來。

我們找過你

黃昏時分,遊擊隊試圖襲擊敵人的據點。他們趟過一條小河,爬過一座山坡,潛入到茂密的叢林。據點掩在叢林中心,那裏有三間非常隱蔽的土房和幾個端著步槍的看似鬆鬆垮垮的士兵。

他們遠遠低估了敵人的實力。

距據點尚且很遠,他們就被警惕的狙擊手發現。狙擊手連開兩槍,他們失去兩名隊員。據點裏的士兵隨即撲出,甚至,從一棵樹的後麵,閃出一輛堅不可摧的裝甲車。遊擊隊匆匆撤退,卻在撤退的途中,扔下一名隊員。確切說是找不到他——有人見他腹部中彈,又有人見他肩部中彈,然後,他便不見了。也許他死在草叢,也許他滾下山坡,也許,他成了俘虜,正在接受治療或者嚴刑拷打。總之當遊擊隊撤回駐地,十個遊擊隊員,隻剩九個。

六個活的,三個死的。三個死去的隊員被淺淺掩埋,隊長說,別讓野狗把他們撕了。

然後,隊長將六名隊員分成兩組,趁夜色再一次趟過小河,爬過山坡。當然不是試圖再一次襲擊敵人,他們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那名失蹤的隊員。

天亮前他們必須撤離駐地。留給他們的時間,隻有半個晚上。

淩晨時分,第一組撤回來,他們一無所獲。

第二組隨後撤回,他們不但一無所獲,並且又失去一名隊員。黑暗中他失足掉下山崖,一個鋒利的石刃,將他的脖子切開。

時間緊迫,他們甚至來不及悲傷。幾個人將死去的隊員埋葬,然後開始了迅速並且危險的撤離。他們走出不遠,發現路邊掙紮著一團黑影。黑影正是失蹤的隊員,他的身上至少有五處槍傷,一條腿血肉模糊——盡管氣若遊絲,可是他還活著。看到他的戰友,他咧開嘴,笑笑,吐出一口血。我爬回來的,他說,在路上,我幹掉了一匹狼。

隊長匆匆安慰他幾句,又紮了簡單的擔架,幾個人輪流將他抬到村子。即使他還活著,可是沒有人相信他能挺過來。然而幾天以後,他竟然奇跡般地站起,又過了兩個月,他再一次拿起槍,與他的隊友們並肩作戰。

有時候,隊長會有事沒事地湊近他,說,我們找過你,六個人,分成兩組……

我知道。他說,我一個人爬回來,躲進草叢,敵人在我麵前晃過來晃過去……

我們真的找過你。隊長說,找了大半夜,為此犧牲了老耿……

我知道。他說,我的身體不停地冒著血泡,我想,我可能爬不動了……

我們找遍了山腳的石林……

我知道。可是我沒有看見你們。我一個人在石林那裏休息了一會兒,我的一條腿就像砸爛的魚尾……

我們找遍了河邊……

我知道。可是我沒有看見你們。我在河邊喝了點水……

可是我們真的找過你……

別說了。

相信我們。我們不會丟下你……

我相信。他抬頭,看著隊長,說,別說了。

每一次都是如此。隊長向他表白,向他發誓,隊員向他表白,向他發誓,可是似乎,他對他們的話,心存狐疑。後來戰爭結束,他和隊長一起回到村子種田,隊長仍然時常與他談及此事。

我們找過你……

我知道。

我們真的找過你……

我真的知道。

嘴上這樣說,然他的表情,似乎堅信曾經的隊長將他拋棄和欺騙。他讓隊長自責並且痛苦。

秋天時候,一頭野豬闖進山林,全村二十多個男人前去圍堵,到最後,野豬雖被活捉,卻不見了他。村人將大山翻了三遍,仍不見他。

他突然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三天以後,終於隻剩下隊長還在努力。

第四天,隊長在一個廢棄的陷阱裏找到了他。他已經奄奄一息,胸口上,插著一根尖尖的竹子。隊長伏下身子,試圖救他出來,可是他笑著,衝隊長擺了擺手。

這次沒用了。他說,我的運氣,不會總那麼好。

我這就回村裏喊人。隊長說,你再挺一會兒。

真的不用,我馬上就要死了。他抬起頭,說,也許我早該死了,我沒死,隻因我在等你。我知道你會堅持到最後,我知道你會找到我,看到你,足夠了。

別亂說,再挺一會兒……

我沒亂說,我真的要死了。他喘息著,看著隊長。我等你,隻因我想對你說一句話——我相信你們找過我,真的相信。可是你們為什麼總是懷疑,我真的相信你們找過我呢?

我好像見過你

現在我坐在火車站候車室的長條椅上等火車。火車進站還有半個小時,半小時對我來說,實在難捱。於是我開始打量坐在對麵的旅客。我想這應該是一種打發時間的很有趣的辦法。我看到一位老人仔細地削著蘋果皮,他的水果刀比我家用的菜刀還大;我看到一個孩子津津有味地吮吸著手指,也許他把手指當成一粒美味的棒棒糖;我看到一個小夥子在睜著眼睛睡覺,他的頭下枕一個帆布包,嘴角流出一線很長的涎水;我看到一位姑娘捧著一本很厚的韓文書,正聚精會神地看。這姑娘長發披肩,五官標致,皮膚白皙,十分漂亮。漂亮當然要多看一會兒,這樣我就把眼睛定格在她的臉上。可是這一定格,我竟發現她非常麵熟。我想我應該在哪裏見過她,並且肯定不止一次。可是在哪裏見過她呢?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於是我走過去,對她說,你好。她抬起頭,盯著我,臉上是很無辜的表情。我說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她愣一下,說,是嗎?我說肯定是。你是不是在我家門口的超市當收銀員?就是那個“真得利”超市。她說不是,我從來沒有做過收銀員。我說那你就是在統一路上的那家肯德基快餐店當服務員。她皺皺眉,說,我從來不吃肯德基。我說不是說你吃肯德基,是說你在肯德基當服務員。她再皺皺眉,說,我也沒當過什麼服務員。這時她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我看到她低下頭,嘩嘩地翻著手裏的韓文書,可是我哪能就此罷休?我說那就是我們在哪個舞會上見過麵吧?是市工會組織的那次舞會?她一邊翻著手裏的書一邊說,你記錯了。我不知道什麼市工會組織的舞會。我說那就隻剩下一種可能,我們可能是校友。她說是嗎?我說應該是。我是五職畢業的。她說有這個大學嗎?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說,是職高。她說我沒讀過職高。我說那就奇怪了,我明明見過你嘛。她啪地合上書,卻笑了。她說你還有事嗎?我說我不騙你,我真的好像在哪裏見過你。她說那你回憶一下,是不是你去哪個理發店理發時見過我。我說經你這麼一提醒,好像還真是這樣。她說好像?我說肯定。她說是不是叫紅玫瑰理發店?我說應該是吧。她說應該是?我說肯定是。她說那就對了,我們可能是在紅玫瑰理發店見過麵,我是理發師,給你理過幾次頭發。她這麼一說我就樂了。我說看看,我就知道我沒記錯,我就知道咱倆以前肯定見過麵。她於是向旁邊挪了挪身子,示意我坐下來,表情十分甜美。我坐下後,她問我,去哪裏?我說,去西安。她說太巧了,我也去西安。路上我們可以相互照應一下的。不過現在你得先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我去買個大碗麵,一會兒火車就該進站了。我看她扭著小屁股拐向旁邊的商鋪攤子,心情十分愉快。我想這一路上有這樣一位美麗的姑娘陪我聊天,肯定不會枯燥。正暗自美著,卻看見她已經回到我的麵前,身邊還跟了兩個警察。警察問她,是他嗎?她咬牙切齒地說,就是他。於是警察瞪我一眼說,跟我們走一趟。我說我沒辦法跟你們走一趟,火車就要來了。警察說火車來了你也得跟我們走一趟,這位姑娘說你神態可疑,並且對她有騷擾行為。我說不可能。至多我是打擾了她,怎麼就成了騷擾呢?打擾與騷擾,完全是兩個概念。警察大吼一聲,站起來!我馬上從椅子上蹦起,身體站得筆直。警察說,跟我們走!我隻好像一條狗一樣跟他們往火車站派出所走。我一邊走一邊說,我真的好像在哪裏見過她嘛。警察立刻開心地笑了,他說你這套小把戲,拿到清朝去或許還好使。我說可是我沒有撒謊啊!我真的好像在哪裏見過她。我肯定在哪裏見過她。

是這樣,我肯定見過她。你見過她嗎?你也肯定見過她。

躺著睡覺的馬

一匹馬累了,它決定休息。它把兩條前腿跪下,再將兩條後腿蜷起。它在草原上馳然而臥,像貓一樣團著身子。它是草原上惟一一匹躺著睡覺的馬。它是一個異類,沒有馬喜歡它。

它告訴其它的馬,其實躺著睡覺遠比站著睡覺舒服。可是沒有任何一匹馬相信它。自盤古開天劈地,馬們都是站著睡覺的,這是馬的標誌,更是曆史和傳統。躺著睡覺?沒有馬敢跟它學習。

可是馬群中有一匹馬受傷了。它的一條後腿在一次奔逃中被獅子的利齒刺穿,雖然揀回性命,走路卻一瘸一拐。傷口在夏天發炎,疼痛難忍。它決定躺下睡覺。它決心試一試。它真的這麼做了。當它醒來,一個消息迅速在草原上的野馬群裏擴散開來:躺著睡覺,是如此美妙。

一個奇特的現象在以後的幾天裏誕生並且延續。所有的野馬,全都趴伏在地上睡覺。它們就像一隻隻貓或者一條條狗,睡得放肆、踏實和幸福。它們搞不懂的是,為什麼千百年來,它們的祖先們,一直不肯躺下來?無疑,站著睡覺是一種近乎於自虐的行為。它們為祖先們失去一種美好的感受和體驗而惋惜不已。

可是那天,休息中的野馬群遭到獅子的伏擊。三隻獅子從三個方向攻擊了它們,對它們大開殺戒。馬們在頭馬的帶領下奮勇突圍,它們用健碩有力的後腿蹬踢著進攻的獅子。那次突圍,它們失去了六位夥伴,包括那匹受傷的馬。其實遭到攻擊是常有的事,夥伴被屠殺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一下子死掉六位夥伴,還是頭一次。最後它們得出結論,所有的一切,隻因為它們選擇了躺下睡覺的姿勢。這種姿勢太過舒服,讓他們的警覺性大大降低。並且,不可忽略的是,這使得它們多出一個站起來的動作。這動作讓它們失去了逃走的最佳時機。

馬們痛恨這匹躺著睡覺的馬。它們不能夠原諒它。它們把它驅逐出野馬群,讓它獨自麵對危險。傷心的馬失去了集體,它變得多愁善感,鬱鬱寡歡。

它仍然躺著睡覺,就像一條狗。它把耳朵緊貼上地麵,時刻感覺著周圍的危機四伏。三隻獅子再一次從不同的方向向它發起攻擊,它早早地一躍而起,將獅子遠遠地甩在後麵。它站在一個土坡上嘲笑被它甩掉的獅子,嘲笑趕它離開的同類。它試圖用它的經曆說服野馬群裏的同類,它想說,我們完全可以像狗一樣用耳朵感知危險。它試圖回到它們中間。沒有用。仍然沒有任何一匹馬相信它。它們不想被它說服。——它們曾經親眼目睹六位夥伴霎間被獅子的利齒撕成碎片。

它隻好繼續獨自生活,盡管他是那樣懷念他的集體。許多年後它老了,步履蹣跚。它依然保持著警覺的耳朵,卻無法保持敏捷的身手。終於,在一個黃昏,一隻同樣老邁的獅子攻擊了它。它拚命奔逃,卻沒有成功。被撕碎的一刹那,它沒有恐懼,隻剩下憂傷。它想,當它死後,這世上的馬,將再也不會躺下。

它的故事在野馬群裏流傳。沒有頌揚,隻剩下憐憫。馬們隻知道在很多年前,有一匹躺著睡覺的馬,落入了獅子之口。所以它們的教訓是,無論如何辛苦和疲勞,都絕不能夠躺下。盡管站著睡覺的馬,也常常遭受攻擊,也常常麵臨屠殺和死亡。

守 護

一模一樣的兩個山洞,就像一對孿生的兄弟,斑駁的鐵門和生鏽的銅鎖標誌著山洞年代的久遠。沒有人知道山洞裏麵藏了什麼,飛機?大炮?奇怪的機器?或者空無一物?他從未進去過,也從未看見別人進去過。山洞藏在山坳,山坳距離連隊至少二十公裏。這裏近似與世隔絕,他摟著端著抱著扛著他的槍,寂寞壓抑——除了偶來山坳的姑娘,能讓他精神一振。

山洞由他和五奎看守,守了將近五年。兩年義務兵,他們記清了這裏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草每一個螞蟻洞。後來本該複員,卻不甘心,又一起申請了三年誌願兵。可是他們仍然沒能離開山洞,仍然或摟或抱或端或扛一杆槍,輪流在山洞旁站崗。這裏沒有兵營,這裏隻有一個低矮的磚石窩棚,年輕的兵鑽進去,無邊空寂孤獨。

姑娘是在春日午後來到山坳的。她好奇地打量著山洞,好奇地打量著站崗的他。姑娘走近山洞,捋一下額前劉海,眼睛就亮起來了。她問山洞裏藏著什麼?他說不知道。她說你從來沒有進去過?他說沒有。她說你不好奇?他說很好奇。姑娘就笑了,兩隻虎牙一閃。他問姑娘你是狐仙?姑娘就指指山腰,爺爺的果園呢!畢業了,沒工作,來幫忙。他知道山腰那裏有個果園,知道侍弄果園的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更知道春天的果園裏充滿迷香。大山裏突然多出一位姑娘,讓他身心陶醉。

姑娘說她叫小蘭,21歲。21歲呢!姑娘說著,調皮的虎牙一閃一閃。夜裏兩隻虎牙閃進他的夢境,讓他睡得香甜並且踏實。

隔三差五,小蘭就會來一趟。來時,有時他站崗,有時五奎站崗。小蘭為他們帶來閃爍出青瓷光芒的蘋果,那些蘋果是如此之酸,他和五奎齜牙咧嘴,卻吃得無比開心。那絕對是一個隆重的節日,他們薅光附近的野花,給小蘭做成一個肥顛顛的花環。然後小蘭戴著花環離去,山野裏到處彌漫著她青春的芬芳。

但大多時,絕大多時,這裏隻有他和五奎。有時一個人站崗,另一個人就在旁邊陪著說幾句話。——想家嗎?——想。你呢?——特別想。還想申請誌願兵嗎?——不。我得回老家。在老家,這把年紀,早當爹了。——我也想回老家。可我就是不甘心。這五年我幹什麼了?野兔、鬆鼠、螞蚱、山洞……你說這山洞裏到底藏著什麼?——我哪知道?也許連連長都不知道……連營長都不知道……連團長都不知道。——你不想進去看看?——你想?——你不想?——廢話。——咱們偷偷進去看看怎麼樣?——不想活了?——看一眼怕什麼?沒人知道。——你真想看?——做夢都想。——那也不能看。咱倆是兵。兵的任務隻是看守。——看一眼又不耽誤看守。——萬一是空洞呢?你還有興趣看守?——空洞還要兩個兵守著?——別說了,不能看。

不能看,卻好奇。他和五奎都好奇。那天他終於湊近山洞,仔細打量起鐵門上的紅鏽。紅鏽奇形怪狀,連接組合成複雜詭異的圖案。後來他伸手拽了拽那個巨大的銅鎖,他發誓他的舉動毫無目的,可是,那銅鎖竟然“喀嚓”一聲被他拽開。他嚇了一跳,差點蹦起來,慌忙將銅鎖重新鎖上,然後一路小跑回到站崗的位置。他在那裏筆直地站了兩個小時,然後,再一次來到鐵門前,再一次拽了拽銅鎖。銅鎖再一次被他拽開,毫不費力。他重新鎖上鎖,轉過頭,往回走。他感覺渾身虛脫,他的汗水將軍裝浸透。

換崗時他跟五奎說起銅鎖的事。他說也許我們真該進去看看?五奎說進去看看吧!他說我再考慮考慮。五奎說我也得考慮考慮。他說要不等晚上吧!等晚上,如果咱倆都沒改變主意,就進去看看。隻看一眼……沒什麼大不了的……總得知道咱們這五年,到底守著些什麼。

夜裏他們沒有改變主意。他們兩腿顫抖,似乎即將奔赴戰場。月下光他摸到銅鎖,他突然希望這次銅鎖不要拽開,可是銅鎖還是發出極其清脆的“閌郎”一聲。他看了看五奎,五奎看了看他,月光下同是恐懼並且急切的臉。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小蘭的聲音,聲音從遠方的小路傳來,撕心裂肺。小蘭說爺爺病啦!爺爺要死啦!

未及反應,五奎已經轉過身子,沒命地跑向小路。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就像來無影去無蹤的鬼魅。後來他想他萬不該愣了一下,他愣一下,機會就溜走了。其實他還可以緊隨著五奎一起跑向小路,那樣他仍然有機會,可是他不能。這裏隻剩下一個兵,他得看守這兩個看似毫無用處的山洞。

他重新鎖上銅鎖。他站在月亮下發呆。明天就是他和五奎複員的日子,他將從此不再有機會。

五奎在第二天清晨回來,他說老人已經去了,他說小蘭將代替老人照看果園,他說複員後他也許會留在這裏。他聽了,笑笑,流下一滴眼淚。他去擦那滴淚,卻又有第二滴眼淚湧出。

中午時連長過來接他們回連隊。連長帶來兩個新兵,兩個新兵就像夏天的蘋果。連長問有什麼問題嗎?他說我隻想知道,洞裏麵到底藏著什麼?連長說我哪知道?也許連營長也不知道,連團長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問題嗎?他說門上的鎖,該換了。連長就去拽那個鎖,拽開它,又鎖上,再拽開,再鎖上。連長說是該換了。連長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啊。

……

第二年秋天他來到果園。那是他第一次來到果園,那裏的感覺熟悉而又陌生。他吃了很多蘋果,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憂傷的歌。他的對麵坐著五奎,五奎的旁邊坐著小蘭。

我沒白守那兩個山洞五年。我得到了小蘭,再守五年我也認了。五奎攤開兩手,說,可是兄弟,你好像什麼也沒有得到。

他笑。仰脖,再灌一口酒。可是我沒讓任何人進入山洞,他抹抹嘴,說,我守住了別人,以及自己。

世間決戰

決戰在即。決戰一觸即發。

為這次決戰,我們準備了兩年。

兩年時間裏,我們一直在鍛造一柄舉世無雙的大刀。

世間所有最先進的技術全被我們拿來用來鍛造這柄大刀。納米技術,航天技術,核技術……

待決戰時,大刀將握在我的手中。我是至高無上的將領,我將統率千軍。

大刀被按時鍛造出來,它寒光逼現,吹鋒斷發。一柄威力無比的大刀,一柄戰無不勝的大刀。

對方也在鍛造一柄大刀。他們也用去整整兩年時間。

他們也將所有最先進的技術全都用了上去。納米技術,航天技術,核技術……

大刀鍛造成功之時,他們說,那柄大刀,絕對天下無敵。

他們要用這把大刀報仇。報兩年以前的仇。兩年前他們輸給了我們,現在他們求勝心切。我們的決戰,每兩年一次。

兩年一次的決戰,世間最慘烈的規模最大的決戰,可以解決世間所有爭端的決戰。

所有爭端。你想到的,你想不到的,你可能會想到的,你絕對想不到的……

決戰在即。決戰一觸即發。

我身穿鎧甲,肩扛大刀。我的頭發在風中飛揚,我胳膊上的肌肉蹦跳不止。刀鋒映照夕陽,夕陽將決戰前的世界,變成一片浩瀚血海。

戰鼓響,身後五千鐵甲齊聲呐喊。

我的麵前站在對方的將士,他強健的肩膀上,同樣扛一柄大刀。

大刀堅韌並且鋒利,將我們的呐喊齊刷刷削成無數段。

他的嘴角,掛著必勝的微笑。

然而我們都知道,這是決戰,容不得半點鬆懈和馬虎。決戰包含了太多內容,決戰代表著太多東西,決戰可以解決所有爭端,決戰可以決定所有事情。

我大吼一聲,大刀突然從肩膀上蹦起。大刀卷起一陣腥風,將一隻誤打誤闖的蒼蠅斬成大小均勻的兩截。大刀繼續向前,抖出淒厲恐怖的顫音。大刀劃著殘忍的弧線,劈向微笑的報仇者,劈向他迎過來的大刀。

大刀與大刀碰到一起,絢爛的火星四濺。聲音驚天動地,掩起雙方擂起的戰鼓。時間刹那定格不動,對方的大刀瞬間折為兩斷。

決戰便結束了。

兩柄大刀相擊,便是決戰的全部內容。兩年時間鍛造一柄大刀,隻為這一擊。

無論我們還是他們,這一擊,都足夠了。

對方棄刀,抱拳,認負,說,兩年後再決戰!——所謂的決戰,仍然是兩刀相擊。

我們贏了。他們輸了。

我們贏了,卻要輸給他們鍛造大刀的最先進技術。他們輸了,卻能贏下我們鍛造大刀的最先進技術。

我們贏了卻輸了,他們輸了卻贏了。這沒什麼好奇怪,這太過正常,我們和他們,一直這樣。這是我們和他們的約定,我們和他們的規矩,我們和他們的道德規範,我們和他們的法律準繩。

並且,兩年來的所有問題,所有磨擦,所有芥蒂,所有事端,在將分出勝負的那一刻,化為烏有。

所以,我們所生活的世間,絕不可能是你們所生活的世間。我們的世間,或許隻是你們衣櫥裏的一角;或許你們的世間,隻是我們衣櫥裏的一角;也或許,我們的世間與你們的世間永遠不可能重疊或者相逢,我們的世間是存在於平行宇宙的另一個維度;更或許,我們的世間,不過存在於某一粒塵埃,某一首詩歌,某一個音律,某一閃意念……

總之,這不是你們的世間。

可是不管如何,因了你們認定的那種奇異獨特的決鬥方式和勝負分配,我們與他們,永遠沒有廝殺,永遠擁有所有世間最高超的鍛刀技術……

清 明

多年以後,清明那天,將軍來到山村。

他要祭奠滿子。

兩個兵將滿子送回來。回來時候,滿子早已死去。他的身體甚至已經變臭,然他的臉,卻被兩個兵清洗得幹幹淨淨。陪同滿子一起回來的還有一點錢,不多,卻足以令滿子的父親和滿子和女人,挺過那段最難捱的日子。

兵隻呆了一會兒,便匆匆趕回戰場。戰場需要士兵,盡管等待他們的,可能是必然的死亡。

滿子是戰死的。兵這樣說。他們趴伏戰壕,一顆手榴彈近在咫尺地炸開。滿子喊一聲“我的娘啊”,就死了。滿子的娘早就死了,滿子當兵以前就死了。她是餓死的。死去以前,她像啃蘿卜一樣啃掉了自己的五根手指。滿子將娘下葬,頭也沒回,當了兵。當兵會被打死,炸死,熏死,嚇死,可是當兵不會餓死。哪一種死法都比餓死好一千倍一萬倍。滿子認為世界上最痛苦最恐怖的死法,就是餓死。

可是一段時間以後,有關滿子的死因不斷傳回村子。一種說法是滿子自殺而死。大戰在即,滿子讓自己吃飽,然後偷偷躲進一間屋子,拉響手榴彈。他寧願將自己炸死也不敢麵對敵人,他恐懼到了極點。那個夜裏,也許他認為,就算餓死,也比端著步槍躍出戰壕幸福得多。

另一種說法是,滿子在他參加的第一次投彈訓練中,怎麼也扔不掉手裏的手榴彈。手榴彈冒出白煙,滿子五官猙獰,五指抽筋。他做出至少八次投彈姿勢,他甚至將自己投出去,可是手榴彈仍被他緊緊攥在手裏。手榴彈終於炸開,就像撕開一朵燦爛的煙花,他喊一聲“我的娘啊”,血流如柱。

當然還有更多傳聞:他偷了手榴彈去河邊炸魚,一片三角形的彈片準確地切開他的脖子;夢裏的他將手榴彈當成香噴噴的油條,他的嘴角飄著引線,臉上掛著貪婪的笑;他偷了老鄉的核桃,然後用手榴彈猛砸堅硬的核桃殼,手榴彈就響了;他聚精會神地端著滿滿一碗稀飯,他摔了一跤,手榴彈就響了……每一種說法都與吃有關,每一種說法都與手榴彈有關,每一種說法都與戰場和殺敵無關。每一種說法,都能夠準確地命中他被炸爛的身體和完好無損的臉。

戰爭過去多年。現在,將軍來到村子,他要祭奠滿子。

他坐在小小的院落,麵前坐著滿子的老爹,稍遠處,滿子的女人輕輕撫摸一條狗。狗已經很老,它活了整整十五年。滿子娘被餓死,狗卻沒有。狗是滿子從街邊揀來的,狗活到三歲以前,從沒有見過真正的糧食。

滿子他,到底怎麼死的?老爹問他。

將軍摸出煙,遞一根給老爹。老爹搓搓手,笑著,不去接。

有人說他用手榴彈砸核桃,轟一聲響……有人說他從腰裏往外拔手榴彈,卻隻拔出一條引線……他到底怎麼死的?

將軍摸出一遝錢,遞給老爹。老爹搓搓手,終接下,卻擎著,不敢揣進口袋。

到底怎麼死的?他擎著那遝錢,問將軍。

當然是戰死的。將軍說,夜裏陣地遭到襲擊,一顆手榴彈甩進我們的戰壕……

將軍瞅一眼不遠處的滿子的女人。女人漫不經心地撫摸著那條狗,眼睛卻攸然一閃。

將軍起身。我得去看看滿子。他說。

山野蕭瑟。雖是清明,綠意卻並未泛出。墳頭上掙紮出幾蓬灰色的野草,風吹來,草葉喀鈴鈴響。細聽,草葉間分明傳出槍炮聲,爆炸聲,呻吟聲,慘叫聲……

將軍跪到墳前,將那些雜草拔得幹淨。一根棘刺劃傷他的手指,他將手指舉到眼前,淒然一笑。

將軍站起來。身後,女人扶著老爹。狗趴伏近前,嗚嗚咽咽,淚光閃爍。

能不能,讓我和滿子單獨呆一會兒?將軍說。

女人和老爹,便轉身離開。他們為將軍留下一摞黃紙和紙錢,他們已經好多年沒有來過滿子的墳頭了。沒臉來啊,老爹說,他沒有參加過一場戰鬥,他用手榴彈砸核桃……

他是戰死的。將軍說,滿子是好樣的。

將軍點燃黃紙,青煙嫋嫋。將軍再一次深深跪下,衝墳頭,連磕三個響頭。

大戰在即,你怕,我也怕。將軍說,我隻想把你關一會兒,隻想當我放你出來,你不再怕。可是滿子,我隻知道下掉你的槍,我哪知道你還藏了手榴彈啊!

將軍咬緊牙關,一滴眼淚砸進黃土。將軍掏出手槍,對準右手手腕。將軍說,滿子,還你一隻手,兩清了吧。

槍響。山野蕭瑟。山野浩蕩。

偶像的偶像

男孩的夢想,就是再一次見到他的偶像。

偶像比男孩大八歲,七八年以前,男孩見過偶像一次。那時偶像還不是偶像,他隨隊來男孩的學校踢了一場友誼賽。偶像的球踢得非常好,男孩坐在觀眾席上,看傻了表情。賽後男孩邀偶像去家裏做客,偶像欣然前往。男孩的父親為偶像燒了幾個菜,又為他烙了一鍋香噴噴的牛肉鍋貼。他的手藝令偶像讚不絕口,那天偶像毫不客氣地將鍋貼吃得幹幹淨淨。男孩和偶像聊了很多,然後,偶像與男孩告別。三年以後男孩得知偶像進到國青隊,又過了一年,男孩得知偶像進到國家隊。電視上常常看到偶像踢球,盤帶、分球、突破、射門,全都瀟灑連貫,一氣嗬成。偶像終成為男孩的偶像,臥室牆壁上,貼滿他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