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給您換一碗(2 / 3)

可是男孩從未與偶像聯係。——他沒有偶像的聯係方式。——他缺乏勇氣。——他不敢。

男孩對父親說,他也想進國家隊。父親說假如你的球踢得足夠好,進國家隊是遲早的事情。男孩說我很想跟我的偶像談談。父親說你可以去找他。男孩說可是我不敢,我怕他瞧不起我,更怕他端架子。父親說如果他耍大牌,那是他的錯誤,他的錯誤與你沒有關係。男孩說我知道,可是我還是不敢。父親說能否告訴我,你為什麼非要見到他嗎?男孩低了頭,想了很久,說,我想弄明白,他有沒有自己的偶像。

——男孩想知道偶像有沒有自己的偶像。——說白了,男孩試圖弄明白的是,偶像與一個人的成長進步,到底有沒有關係?是刺激、鼓勵,還是令人感覺高不可攀,最終將僅有的一點信心擊垮?

整整一個月,父親為男孩的盤纏日日奔波。下班之後他又去農貿市場做臨時裝缷工,三個小時下來,可以賺到二十塊錢。男孩隻有父親沒有母親,男孩和父親,生活得很苦。

足球讓男孩快樂,讓男孩成長,然後,終成為男孩的希望。他不想像父親那樣無能,更不想像父親那樣永遠過著艱難清貧並且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日子。男孩瞧不起他的父親,或許就像偶像瞧不起自己。男孩在暑假裏踏上尋找偶像的旅程,隨身攜帶的飯盒裏,還裝著父親為他烙好的牛肉鍋貼。男孩在陌生的城市裏獨自住了十幾天,終於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偶像。

坐在偶像麵前的男孩,緊張並且拘謹。很顯然偶像早已將他忘記,偶像看他的眼神,與陌生人無異。男孩不想提及偶像在他的家裏吃過一頓飯,他的自尊不允許他這樣做。男孩如坐針氈,他想問偶像唯一一個問題便起身告辭。當然,那個問題是,偶像有沒有自己的偶像。

當然有啊。偶像說,不過我的偶像,與足球沒有任何關係。

他是誰?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偶像說,我隻記得幾年以前,我碰到一位給我烙了一鍋牛肉鍋貼的男人。那個外貌粗獷但長著一雙巧手,那個可以為他的兒子、為一位陌生男孩烙出世界上最美味的牛肉鍋貼的男人,是我迄今為止,最佩服和最崇拜的男人。

孟三罐

孟三罐,濱城名醫。

孟三罐看病,望聞切問,與其他大夫無異。不同之處在於火罐。別的大夫也下火罐,卻多為輔助,草藥才是根本。唯孟三罐不同。望聞切問完畢,病人俯臥,擼衣露背,孟三罐洗手溫罐,表情凝重凜然,然後,隻見他一手把火,一手持罐,啪啪啪火罐落於病人後背,勢如疾風閃電,伴著病人幾聲慘叫,那後背上,便長出或紅或紫的疙瘩。落罐無定數:有時九罐,狀如九子拜壽;有時七罐,狀如七星北鬥;有時五罐,狀如淩寒獨梅;最多四十九罐,密密匝匝狀如蜂巢。然大多時,隻有拳頭大小三隻罐。三罐或擺成一列,或三足鼎立,病人躺在床上,齔牙咧嘴。

火罐撤下,孟三罐再為病人開幾副輔療草藥,讓兒子當歸拿到後院,碾碎,研末,拌蜜,彈成蜜丸,囑病人注意事項,就完了。過些日子,病人必上門答謝。為何?罐到病除,相當靈。

孟三罐的診室,本名“天仁堂”,因他的名氣越來越大,幹脆更名“孟三罐”。匾上三字為孟三罐親題,橫不平,豎不直,團成圓形,與其手下之罐很是相似,然細看,大拙之中又藏有幾分大巧,大愚之中又藏有幾分大智,盯久了,背部竟也有了感覺,如燒似烤,如捏似揉,酥痛中透著舒坦。

常有人過來偷藝。扮成病人,喘息或者咳嗽,孟三罐望、聞、切,便笑了。他讓當歸取來兩斤點心,或一斤核桃,或半斤白糖,恭恭敬敬送給來人,然後揮揮手,客氣地說,別再來了。根本不必問,孟三罐便可識破來者的把戲。來者便紅了臉,泄了氣,怏怏而歸,對孟三罐的為人,從此敬佩得五體投地。

也有人過來拜師。揣了錢,提著禮品,診室外長跪不起。孟三罐忙畢,提了長衫一角,走到來者麵前,扶他起來,說,不收徒。知趣者,便走開。卻有固執的後生不肯走,跪了兩天兩夜,終口吐白沫,暈倒在地。孟三罐讓當歸背他上床,啪啪啪三罐下去,再給他服些湯藥,後生便精神抖擻了。精神抖擻的後生回家對著鏡子研究三個火罐的位置、形狀、力度,直到三個紫疙瘩變成紅疙瘩,三個紅疙瘩變成粉疙瘩,三個粉疙瘩徹底消失,也沒研究個子醜寅卯出來。

偷藝不成,拜師不得,便隻剩最後一記陰招。早晨孟三罐走進診室,見診室一團糟,所有火罐被偷得幹幹淨淨。孟三罐微微一笑,請候在門口的病人進來,望聞切問完畢,取來三個飯碗,又讓病人俯臥,擼衣露背。孟三罐洗手溫碗,表情凝重,然後,一手把火,一手持碗,啪啪啪三碗下去,與用罐別無二樣。隨後,開些草藥,交給當歸,撤碗,抱拳,病就看完了。幾天以後,病人登門答謝,又送孟三罐一塊牌匾,上書:華佗在世。孟三罐笑笑,匾懸診室,卻從不看它。

全濱城的大夫都在研究孟三罐的火罐。全濱城的大夫都琢磨不透孟三罐的火罐。連當歸也琢磨不透。當歸越長越大,苦研醫術,然孟三罐隻肯教他一點皮毛。當歸不理解,孟三罐輕撚胡須,說,醫之事,一生之事,不可急躁。何況總有一天,我會將醫術全都傳授於你——包括火罐。

孟三罐二十歲開始行醫,二十五歲有了名氣,三十歲名聲大振,七十歲作古而去。五十年來,他所醫過的患者,沒有一萬,也達九千。

臨終前,孟三罐將當歸喚到身邊,問他,想不想學火罐?

當歸點頭。當然想。

孟三罐笑笑說,連我的火罐都敢偷,還看不出門道?

當歸紅了臉,低了頭。

孟三罐抖抖嗦嗦,枕頭底下摸出一本又黃又舊的薄書。我一輩子,就琢磨了這點東西。他說。

當歸接過書,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然他沒有看到與火罐有關的一個字。

火罐呢?當歸不解地問。

沒有火罐。孟三罐長歎一聲,說,我的火罐,其實與別的大夫沒有不同。這麼多年,其實,我一直在用草藥給他們治病,卻打了火罐的招牌。明白我的意思嗎?沒有火罐,我不過一介郎中;有了火罐,我就成為名醫。至於你以後要做郎中還是要做名醫,自己作主吧。

孟三罐死後,當歸接替了他的“孟三罐”診所。與父親不同的是,診所隻有草藥,卻無一罐。濱城百姓於是相傳,孟三罐至死也沒將他的罐術傳給當歸,搖著頭,走過“孟三罐”診所,卻並不進去。

三年以後,診所關門。當歸改行經商,從此名聲大振。

劉大耳朵和他的弟弟

劉大耳朵隻有一隻耳朵。小時候他和弟弟頑皮,一起掉進了枯井。三九天,冬暖夏涼的井底也成了冰窨。兩天後他們被父母救出來,弟弟平安無事,他卻失去一隻耳朵。是凍掉的。母親說那時他的耳朵像一塊透明的薄冰,撞擊著井壁,叮當有聲。

剩下的那隻耳朵,就瘋了似地長。村人說那是他把營養全部供給了這隻耳朵。耳朵又厚又長,厚比燒餅,長可比肩。劉大耳朵在村裏閑逛,肥墩墩的耳朵搖搖顫顫,就像西行的唐僧。

劉大耳朵一輩子沒娶上媳婦。不僅因為他長了一隻醜陋的耳朵,還因為他不務正業。

很少有人看過他下地。每天他在村子裏晃,或者去村邊的小河抓魚摸蝦。他躲藏在草叢中,等洗衣的婆娘們靠近了,猛地躥出來,丟過去一塊石頭。石頭擊起的水花打濕了婆娘們的衣服,她們就扯開嗓子罵,劉大耳朵你這個賤手!劉大耳朵不惱,嘿嘿笑著從她們身邊經過,一個猛子紮進河裏。一會兒,從水裏鑽出個隻長了一隻耳朵的腦袋,手裏掐一條半斤重的鯉魚。

劉大耳朵遊手好閑。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麼出息。

他的弟弟卻完全不同。弟弟肯幹,肯鑽研。他買了村裏第一台手扶拖拉機,他在山上栽了十畝果樹,他蓋了村裏惟一一棟小磚樓。有時他勸哥哥說,你也包十畝果園吧。劉大耳朵說有用?他說當然有用,我還不是從栽果樹開始的?劉大耳朵想了想,說,不幹。再想想,又說,就我這模樣,賺多少錢,都不會有女人看上我。弟弟就不高興了,他說你又沒賺過錢,怎麼知道女人看不上你?劉大耳朵撇撇嘴說,就算看上了,也是看上錢。不幹!

每一天,仍然在村子裏遊蕩。後來他逛煩了,就隔三岔五往鎮上跑,晚上醉熏熏回來。一開始村人納悶,劉大耳朵不幹活,哪來喝酒的錢?可是他們馬上就搞明白了。他們發現了劉大耳朵偷雞摸狗的勾當。

一開始,劉大耳朵並不偷什麼值錢的東西。村裏人放在院子裏的鋤鐮鍁钁,掛在院子裏的晾曬衣服,都是他下手的目標。那時偷這些東西很容易,院門沒插,他大搖大擺走進去,拿了就走。後來村人加強了防範,他的成功率就降低了很多。那時他的胃口也大了,竟然打起糧食、自行車甚至錢包的主意。他偷過幾次,都被村人當場抓獲。他被暴打過幾次,有一次,幾個村人把他扭送到鎮派出所,可是走到派出所門口,卻又放了他。鄉裏鄉村的,都想再給他一次機會。

從此劉大耳朵果然不偷了。沒事時,他往弟弟家裏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看就是一天。弟弟仍然勸他,勸他養雞勸他養牛勸他栽果樹。弟弟說,隻要你幹,我借你本錢。可他就是不幹。這樣弟弟就沒有了辦法。總不能拿刀子逼他,哥這一輩子算完啦!他是在娘麵前說下這句話的。那時劉大耳朵正捧著飯碗在院子裏吃飯。劉大耳朵一直和娘住在一起。

其實,這之前,盡管兄弟倆的性格截然不同,盡管弟弟常常數落自己的哥哥,可是兩個人總還沒有太大的矛盾。讓他們反目成仇的原因,是劉大耳朵突然偷了弟弟的彩電。

弟弟和婆娘下地去了,劉大耳朵一個人留在家裏看電視。中午他們回來,哥哥和電視都不見了。婆娘說是不是哥把電視抱去換酒喝了?弟弟說不會吧?直等到晚上,劉大耳朵才從鎮上搖搖晃晃地回來。弟弟問電視是不是被你拿走了?劉大耳朵說是被我借走了。弟弟問哪去了?劉大耳朵拍拍肚子,打一個酒嗝,說,在這裏呢。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塊錢。他說這是剩下的錢,還夠喝上半個月。

那天弟弟動手打了劉大耳朵。他不是心痛自己的電視,他是心痛自己的哥哥。他想哥怎麼能這樣?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他怎麼能偷到自己的弟弟?

弟弟從此不讓哥哥再踏進他的家門。劉大耳朵隻好再一次對村裏人下手。村子幾乎被他偷個了遍。派出所他也進去過幾次,每次都是弟弟花錢,把他保出來。盡管弟弟不願意,可是他沒有辦法。這世上,劉大耳朵隻剩下弟弟和一位70多歲的老娘。

弟弟以劉大耳朵為恥。他不願意見到他,談起他。有時,他甚至對自己的親哥下了最惡毒的詛咒。

劉大耳朵繼續偷雞摸狗,一連好幾年。

那天劉大耳朵偷了兩隻雞,被發現,被追著打。追他的是三個兄弟,是村子裏的霸王。劉大耳朵倉惶逃躥,跑到了河邊。追兵越來越近,劉大耳朵慌亂之下,跳下了河。是冬天,河水雖未結冰,卻是冰涼刺骨。劉大耳朵在河裏撲騰了幾下,就沉了下去。三兄弟拿了扒勾撈,直撈到天亮,才把劉大耳朵從水裏撈出。屍體早已僵硬。

弟弟聽了哥哥的死訊,很傷心。可是很快他就有了一種輕鬆的感覺。不僅他,除了娘,村裏的所有人都有這樣一種感覺。

娘死前,把劉大耳朵的弟弟叫到麵前,她說,你不要恨你哥。

他說,我不恨。

娘說,你知道你哥的耳朵是怎麼沒的嗎?

他說,凍掉的。

娘說,不是。你們在井裏餓了兩天,馬上就要餓死了。我去救你們的時候,你哥抱著你,一隻耳朵已經沒有了。你在他懷裏,滿嘴是血。你們都昏了過去。

他愣住。他說難道是我啃掉了哥的耳朵?

娘說,不知道。反正我見到你們倆的時候,你滿嘴是血,你哥少了一隻耳朵。

他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娘說,這事沒人知道。你,你哥,村裏人,都不知道。也許不是你啃掉你哥的耳朵,也許就算你不啃他的耳朵,也餓不死。

娘的話前後矛盾,讓他聽不明白。可是他還是嘔吐起來。他吐了很久。他一邊吐一邊哭。他希望這不是真的。

收拾娘的遺物,他發現一個本子。本子是哥哥的,是他讀初中時寫下的日記。娘不識字,她對所有寫有字的紙片,都視若神明。他翻到其中一篇,有這樣一句話:

弟弟啃掉了我的耳朵,我的生命中,不再有幸福……

老 鄉

滿倉的皮鞋開膠了。他隻有這一雙皮鞋。

他找到街口的修鞋匠,說,修鞋。鞋匠抬頭看看他,再低頭看看鞋,說,稍等。鞋匠戴著花鏡,嘴裏咬兩根鞋釘,正給一隻黑色的高跟鞋釘掌。滿倉坐下來,貪婪地嗅著高跟鞋散發出來的熱哄哄的氣息。鞋匠說聽口音,您不是本地人?滿倉說我是楊縣的。鞋匠就停下手裏的工作,他說怪不得我聽著有股楊縣味。您楊縣哪的?滿倉說怎麼了?您也是楊縣的?鞋匠說是啊。您楊縣哪的?滿倉說我楊縣洪家溝的。鞋匠說真巧!我是李家溝的。咱倆老鄉!滿倉就咧開嘴快樂地笑。他說真不容易,竟在這裏碰上了老鄉。

補好了鞋,滿倉問多少錢?鞋匠說算了吧,鄉裏鄉親的。滿倉說怎麼能算了呢?該多少是多少。鞋匠說應該兩塊錢,您給一塊錢算了。滿倉就給了他一塊錢。鞋匠收好錢,說,老鄉常來坐。滿倉說那肯定那肯定。

這件事是滿倉說給我聽的。他心花怒花的樣子讓我懷疑街口修鞋的不是鞋匠,而是美國的現任總統。也難怪滿倉高興,在城裏混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人主動給他打過五折。甚至,如果今天滿倉再實在一些,那修鞋的錢,就完全可以全部省掉了。

不過我還是把滿倉奚落了一通。我說滿倉,你怎麼把祖宗給賣了?滿倉說我怎麼賣祖宗了?我說你他娘的明明是柳縣的,什麼時候你又變成楊縣的了?滿倉說逗他玩嘛。再說,還能省下一塊錢呢。我說省下一塊錢你就賣祖宗?你祖宗就這麼不值錢?滿倉說賣祖宗不過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不會造成任何損失;可是我和他攀老鄉就能省下實實在在的一塊錢,你說這樣的好事哪裏去找?我說去你娘的抽象!被你爹知道了還不拿斧子劈了你?!滿倉不滿地盯著我,半天才從嘴裏擠出兩個字:弱智!

第二天我的皮鞋就壞了。記得頭天晚上睡覺前,它還是好的,早晨起床,那皮鞋就開了線,成了鱷魚嘴的模樣。我說滿倉是不是你偷偷搞壞了我的皮鞋?滿倉不置可否地壞笑。他說,去修鞋吧。

這樣我就見到了被滿倉叫做老鄉的鞋匠。鞋匠五十多歲的樣子,慈眉善目,守著一個很小的修鞋攤,看來生意還不錯。鞋匠見了滿倉,說,來了?滿倉說來了。還帶來一位朋友。我衝鞋匠笑笑,麻煩您修修鞋,鞋後腚開線了。鞋匠看看皮鞋,再看看我,說,聽口音,您也不是本地人?滿倉急忙說,他也是楊縣的。鞋匠的眼睛就亮了。他說怪不得我聽著有股楊縣味。您楊縣哪的?我說我周家溝的。鞋匠說真巧!我是李家溝的。眼裏卻露出狐疑之色。滿倉說不算巧。你李家溝的他周家溝的,這能算巧?快修鞋吧快修鞋吧。鞋匠就一邊修鞋一邊嘀咕,這城裏老鄉怎麼這麼多?

修好了鞋,我問多少,鞋匠說剛才您說自己是周家溝的吧?我說如假包換。鞋匠說那算了,鄉裏鄉親的。我說怎麼能讓您賠呢?該多少是多少。鞋匠說應該兩錢塊,不過您給一塊錢算了。我就給了他一塊錢。鞋匠收了錢,衝我們擺手,常來坐啊!

那天我認為,其實滿倉說得挺有道理。賣了祖宗,也不過那麼回事。

我們並沒有常去坐。畢竟在一個修鞋匠麵前坐一隻馬紮,遠不如躺在床上睡覺舒服。可是那天傍晚我和滿倉都有些悶,滿倉就建議去找修鞋匠聊會兒天。說不定,還能蹭他一頓小酒呢!滿倉滿臉無恥地說。

我和滿倉就去了修鞋匠的攤子。我們一直走到鞋匠麵前,他卻仍然沒有發現我們。那天鞋匠的生意出奇地好,我看到他旁邊至少堆了十雙皮鞋布鞋旅遊鞋人造革鞋。鞋匠的臉上淌著幸福的汗,一邊用手搖著釘線機,一邊和坐在馬紮上的一位中年婦女聊天。

鞋匠說聽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女人說不是。我槐縣的。鞋匠驚呼,啊?怪不得我聽著有股槐縣味。您槐縣哪的?女人說怎麼了?您也是槐縣的?鞋匠說是啊。您槐縣哪的?女人說我山後王家。鞋匠馬上露出單純的笑。他說真巧!我山後孫家。咱倆,老鄉!

我和滿倉掉頭就走。走著走著滿倉突然放聲大笑。他說看來賣祖宗這樣的事,並非咱倆獨創。我說那是,滿倉你現在最想幹什麼?滿倉說我現在最想把那個鞋匠殺了吃肉。

我使勁拍拍滿倉的肩膀。我說,真巧!英雄所見略同!

酒醉的譚哥

六十歲的譚哥,至少可以做我的叔叔。可是我仍然習慣叫他譚哥,他也習慣拍著我的肩膀喊我老弟。不管他在廠裏地位有多高,權力有多大,下了班,我們就是哥們,就可以勾肩搭背,喝酒打牌,桑拿釣魚,拍桌子罵娘。我認為這樣很好,少了些官場的腥騷氣,多了些江湖的豪爽和親切。

國營的酒廠,譚哥是副廠長。在這個位置上,他坐了二十多年。現在終於熬到退休了,晚上,譚哥請我喝酒。

譚哥有個毛病,沾酒必醉。醉酒後不睡不吐,卻是廢話連篇。當然那些廢話裏不乏肺腑之言,說到動情處,常把酒桌上那幫哥們弄的眼圈發紅。然後譚哥再喝,幾杯再下肚,又改唱了。他的保留曲目是《駿馬奔馳保邊疆》,唱得雄壯威武,聲情並茂。有時也唱韓國歌曲《多啦嘰》,一邊直抒胸臆一邊手舞足蹈。譚哥像一位民間藝人般在酒桌上表演,引得一桌子人樂不可支。到這時候,大家就知他完全醉了,忙灌他一壺濃茶,然後找人送他回家。

我說譚哥咱今天就別喝了吧,我請你去桑拿。譚哥說桑拿沒勁,喝酒!為什麼不喝?喝!

就喝。包間的酒櫃上就擺著我們廠的星級白酒,譚哥的手指劃過去,卻沒有停頓。最後他挑了三瓶烈性洋酒。我說你開玩筆吧譚哥,咱倆能喝掉三瓶烈性酒?譚哥說怎麼不能?喝!

譚哥的酒量我清楚。三兩下去胡說八道,半斤下去又唱又跳。可是今天,七八兩烈酒灌下去,竟還是一副沉著冷靜的樣子。他說話不多,隻是猛喝。端起海碗似的大酒杯,一揚脖,又是一杯。

我說譚哥你慢慢喝吧,我可得換成啤的,受不了。譚哥說不行,今天你一定得陪我喝,喝到醉。我說為什麼偏要喝醉呢?難受著呢。譚哥說不,一定要醉。我他媽二十多年沒嚐過醉酒是什麼滋味了,懷念!我說這怎麼可能,以前你不是沾酒就醉嗎?話剛出口就後悔了,這等於揭了譚哥的短。我想起譚哥像個小醜般在酒桌前手舞足蹈的樣子。

想不到譚哥意味深長地衝我笑笑。他說你以為我真喝醉了嗎?你喝醉了也字正腔圓地唱一曲《駿馬奔馳保邊疆》試試?保準你大舌頭!我說我唱歌不用喝醉也是大舌頭……你真的一次也沒有醉過?

譚哥說當然沒有。我敢醉嗎?一桌子全是領導,全是直接管著咱們或者間接管著咱們的人民公仆,我敢醉嗎?醉了說錯話怎麼辦?你說錯話,是年輕衝動,是年少無知。我說錯話呢?就成了老奸巨滑,含沙射影。我敢醉嗎?沒喝醉我都想指著他們的鼻子罵,喝醉了還不得在他們的腦袋上開啤酒瓶?

說話間,譚哥一個人已經喝掉了一斤。他又打開一瓶,想給我倒。我忙用雙手遮了酒杯。

多喝點沒事,譚哥說,今天沒外人,我又正式退了,你罵我兩句都沒關係,我真的不會生氣。誰在心裏沒罵過領導?誰不承認誰是孫子。一仰脖,又是一杯。

我說譚哥你這酒量也實在了得。可是我弄不明白,你沒醉裝醉,圖個什麼呢?

譚哥說你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我喝醉了,肯定酒後吐“真言”,他們聽了,還不眉開眼笑?平時說什麼他們都不信,這時說什麼他們都點頭。告訴你老弟,有肉麻和奉承的話,隻能在酒桌上說,並且一定要在他們認為你喝醉後才說……再說了,你記著,隻要是酒局,就得有一個人站出來讓別人當猴耍,這樣大夥才能高興,才能盡興。我不當猴誰當猴?這事,是要自告奮勇的。

我的心裏突然生出一些傷感來。我給譚哥倒滿酒,說,這麼多年可真是苦了你了譚哥。

譚哥說這倒沒什麼,這正常,還不至於讓我很難受。你知道最讓我難受的是什麼嗎?

我忙問是什麼。

譚哥說就是饞酒啊!盯著桌子上的好酒不敢暢開了喝,那才真叫難受。其實說白了,我還不如個幹建築的民工。他們幹完一天的活,還能捧個酒瓶子喝個底兒朝天。我呢?白天忙一天,晚上陪一群孫子在酒桌上喝酒,饞得口水直流還得裝出不能再喝的樣子,最後還得被人捏著鼻子灌濃茶水蘿卜湯,你嚐過這滋味嗎?

我說我沒有,我是真的沾酒就醉……不過譚哥,你說你二十多年沒醉過一次我還是不信,平常沒事在家裏,你完全可以一醉方休啊!

譚哥唉一口氣。譚哥說我是酒廠廠長啊!白天我在酒氣衝天中上班辦公,晚上我在酒氣衝天中喝酒扯淡,除了睡覺的時候,幾乎都是酒泡著我,你說我還有心情喝酒嗎?回了家,酒蟲也跑了,人也累垮了,看了枕頭就想倒。還有,隻要當了廠長,那家就不是家了,是什麼?是第二辦公室,是偷偷摸摸幹壞事的地方。我喝醉了,迷糊了,有人敲門,誰啊,我小周,你說我怎麼辦?跟你把真心話往外掏?我說的沒錯吧老弟?我那家的門檻,幾乎被你們踩平了。你去過多少次還能數得清嗎?

我不好意思地笑。我覺得麵前的譚哥實在可憐。二十多年來,嗜酒如命的譚哥,竟然一邊吞咽著唾沫,一邊假惺惺地跟別人說“多了多了”,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吼一曲《駿馬奔馳保邊疆》或者《多啦嘰》。我想譚哥是偉大的。他的偉大之處在於,能把這樣的一個節目,天衣無縫地表演了二十多年。

那天我們菜吃得很少,卻把三瓶烈酒全部幹掉。我一斤,譚哥二斤。結了帳,我扶著譚哥往外走。

不用你扶,譚哥說,還沒醉呢!我發現譚哥好像在偷偷抹淚,發現我在看他,忙拍了拍我的肩膀,換成一副大笑臉。譚哥說你知道二十多年幾乎天天裝醉是什麼滋味嗎?一個字:痛苦啊!

譚哥說了三個字,所以我認為這次他是真的醉了。我試著鬆開他的手,譚哥果真一頭栽倒。忙扶他起來,發現他的額角被蹭破很大一塊皮,正流著血。譚哥卻咧開嘴樂了,牙齒一閃一閃。他說老弟,今兒高興,咱們換個飯店,接著再喝!

譚哥真醉了。他竟感覺不出痛來。可是我沒醉。幸福的譚哥從此可以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喝醉,可是我不能。一次也不能。

因為譚哥退休了。因為我接替了他的位置。

接警電話

喂。您好。

快幫幫我……我很害怕……

……你好像是個小男孩,是吧?……發生了什麼事?

起火了……我家起火了!……爸爸媽媽的臥室,門縫,正往外冒煙。……我摸門,門很燙……我不敢進去看……好像起火了……我很害怕。

家裏就你一個人?……怎麼不快跑出去?

爸爸媽媽上班去了。門從外麵鎖上了……打不開。……我敲門,外麵沒有人。我很害怕……

你今年幾歲?……火很大嗎?千萬不要打開爸爸媽媽臥室的門啊!……別動那個門……你家住在哪裏?能告訴我嗎?

我六歲。我不知道火大不大。……爸爸媽媽的臥室,門縫,在往外冒煙。門很燙。家裏就我自己。……好,我不動那門。……我不知道我家住在哪裏……

……聽著孩子,現在隻有你能救得了自己。你是用手機打電話嗎?不要放下電話,照我說的話做……

……爸爸的手機……在充電……我很害怕……

……聽著孩子,你的小臥室在哪裏?……在爸爸媽媽臥室的對麵?很好!現在你把床單和枕巾取下來,跑到洗手間,浸透水,盡量把爸爸媽媽臥室的門縫堵住。……還有你的鼻子也要捂住……我知道你可以的……

……好了嗎?你做得很好。你再想一下,你家住在哪裏?不知道嗎?聽我說,你找找客廳裏有沒有信件,你翻翻抽屜。要快!……找到了?信封上麵的字你都認識嗎?……太好了!快念給我聽……很好,再念一遍……很好!等我半分鍾,別掛電話……

……你還在嗎?很好。你的小臥室,有窗戶嗎?……六樓是吧?……聽著,馬上跑到你的小臥室,快找些床單衣服枕套什麼的,再去洗手間用水浸透,然後你就呆在小臥室裏,把門關緊,用這些東西把門縫堵住。……現在你打開窗子,守在窗口。……千萬不要掛電話,聽明白了嗎?……你可以的,孩子……

……現在你守在窗口嗎?你做得很好。聽著,快打開窗子。你能聞到煙的氣味嗎?……沒有?很好!你不用怕,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救你出去。……屋子裏熱嗎?……一點點?不用怕。……一會兒,你看到有消防車停在樓下,你就朝他們喊,手裏要拿一件鮮豔的東西朝他們晃……你的衣服是什麼顏色的?紅色的嗎?太好了!現在脫掉你的衣服……

……現在你能聞到煙的氣味嗎?……一點點?聽著孩子,臉朝著窗外,捂著鼻子和嘴……沒關係,我能聽清你說話……現在屋子裏熱嗎?……不要怕,馬上就會有人救你出去。……不要害怕,不要開門……千萬不要……

……現在你看見消防車了嗎?……看見了是吧。你把頭探出去,朝他們喊……你把衣服朝著那輛車晃,使勁晃,別停下。他們發現你了?!他們架起了雲梯?!太好了!你做得真棒!

……不要掛斷電話。聽我說,孩子,你做得很好,現在你是男子漢了。他們馬上救你出去……你六歲是吧?……你看見一位叔叔?……他在向你靠近?……他要抓住你了?!你小心點,小心點,不要急。……您好!請問您是消防隊員嗎?請問你們現在安全了嗎?您,還有小男孩,都安全了嗎?太好了。謝謝您。……哦對了,還有,您告訴那個小男孩,以後萬一再碰上這種事,讓他撥119,不要隨便撥個號碼。

她放下電話,長舒一口氣。她合上一本書,那是本《火災現場自救》,是剛才從書架上找出來的。她揉著跌破的膝蓋,咧開嘴笑。翻找那本書時,她不小心踩翻了椅子。

16歲的她,在那一刻,突然感覺自己長大了。

女人歪進屋子,嘴巴痛苦地咧著。屋子不大,一張病床,一個吊針架,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幹淨並且整潔。戴著聽診器的年輕的醫生衝女人笑笑,說,坐。

這是小城唯一的西式醫院,兩層,門口種了綠色的冬青,塗了白色的“十”字。醫院的對麵敞一家大藥房,一位白髯老者端坐在一個紅木桌旁,手裏捧一本發黃的老書。大藥房掩在醫院的陰影裏,顯得歪歪扭扭,暗淡無光。

我想請你,看看我的腳。女人彎彎膝蓋,輕輕對醫生說。

隻一眼,醫生就確信那是一雙永遠走不穩的腳。腳被裹過,在女人很小的時候,用結實的粗布,一層層裹緊,然後,再裹緊,再裹緊,再裹緊,再裹緊……那腳就變了形狀,四趾彎至腳底,拇趾卻突兀地伸展著,如同一片被胡亂對折的可憐的荷花瓣。整個過程無比漫長,好幾次,痛到極致的女人想到了死。可是想到以後,她可以挪動著兩隻美麗的小腳風擺蓮花,終是忍了。她忍了,還因為父親。父親是一介秀才,知書達禮,對《香蓮五觀》尤為崇拜。父親給她講“並蒂蓮”、“朝日蓮”、“分香蓮”、“同心蓮”、“纏枝蓮”、“西番蓮”……這些都是各種小腳的美稱,講這些時,父親的臉上,充滿了美好。夜裏父親陪著她,給她讀蘇東坡的詞:塗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淩波去;隻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立宮樣穩,並立雙跌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她聽不懂,可是她知道,這是詩人在讚美一雙美麗的小腳。她盯著一天天變小的腳,她認為,憑這雙腳,她會嫁給一位英俊富有的男人。

男人的確英俊並且富有。他的長袍永遠一塵不染,他的轎子永遠由四個人來抬。他還有一條又粗又黑的辮子,辮子垂到腰際,隨著男人的動作,閃爍著健康的光澤。每天早晨,她都要為男人梳理他的辮子;每天夜裏,男人都要把她的兩腳捏在手心裏愛撫。她本以為一輩子就這樣幸福並且平淡地度過,可是突然有一天,男人剪掉了他的辮子。

是男人提出要剪辮子,可是那天,男人還是捧著他的辮子,流了一夜的眼淚。男人看著它,撫摸著它,如同撫摸著他們的嬰兒。天亮時男人決定離開,他說,他要去當兵。女人說,我怎麼辦?男人說,等我。女人說,多久?男人說,很快。長長的辮子揣在男人的懷裏,男人說如果保皇派打過來,這辮子或許還可以救他性命。可是她知道,男人其實是不舍。男人不舍辮子,卻剪掉辮子;男人不舍她,卻離開她。這樣的年月,一切太過荒唐。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男人沒有回來;半年,一年,一年半,男人音訊全無。然後,突然一夜之間,城裏男人的辮子幾乎全都不見。又一夜之間,城裏女人裹起的腳幾乎全都放開。被放開的腳,有些可以慢慢複原,走起路來,慢慢變得穩穩當當。有些,則不能。一片被胡亂對折的花瓣能夠複原嗎?女人傷感地盯著她的腳,她的腳,仍然像一片失去彈性的花瓣。

她知道,就算她的腳好起來,她也不會去找男人,可是,她還是希望她的腳好起來。她願意用曾經的疼痛去交換。她願意用百倍千倍於曾經的疼痛去交換。

求你,治好我的腳。女人低著身子,說。

醫生搖搖頭,卻沒有再看女人的腳。一個月以來他看了太多這樣的腳:並蒂蓮、朝日蓮、分香蓮、同心蓮……看一次,他心痛一次。它們再也不可能健康起來。哪怕健康一點點。哪怕隻是看起來健康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