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給您換一碗(3 / 3)

門外騷動起來。有人喊,當兵的來啦。又有人喊,當兵的回來啦。女人慌慌張張站起來,挪動一雙小腳,表演著雜技演員的高難度動作,撲向窗口。她趴在窗口看了很久,然後,轉回頭,扭曲著五官,說,沒有我男人。

醫生笑笑。

我男人肯定被打死了。女人說,如果沒死,他肯定會回來找我。他知道我走不遠……

醫生說,快回家吧。

可是我的腳……我走不了太遠的路……

醫生搖搖頭。

可是你根本沒有仔細看過我的腳……

醫生說,對不起。回家吧!

女人的表情,終於徹底黯淡下來。她慢慢轉身,慢慢往回走,兩隻小腳將堅硬的地板踩出咚咚的聲音。聲音無比憂傷,無比清晰,傳出很遠,直到現在。

家 園

男人帶著兒子,從鄉下來到城市。城市讓他惶然,迷茫,憂傷並且絕望,他認為他和兒子就像城市裏兩塊難看的傷疤,猙獰地凸起著,閃動著令人生厭的灰暗光澤。有時男人蹲在路邊休息,甚至會有硬幣飛來。硬幣砸中他的頭,他的臉,他的身體或者影子,讓他徒生傷感。城市裏陽光生滿了鏽,懶洋洋地照著,男人覺不到絲毫的暖。

男人沒有家。夜裏他和兒子睡在橋洞,任警察一遍又一遍地驅趕。

從發現那棟爛尾樓,男人的臉上便有了笑意。那是一棟廢棄多年的爛尾樓,灰頭土臉,縮在城市的角落,根根裸露的鋼筋直刺天空。男人選中三室一廳,趕走盤據在那裏的老鼠和蜈蚣,又在地上鋪了硬紙殼和碎油布,就當是他和兒子的家了。爛尾樓的周圍,垃圾堆成小山,有風時候,白色的塑料袋漫天飛舞。男人站在垃圾山上,他想也許該在這裏鋪一條通往外邊的小路。

兒子問,這是咱們城裏的家嗎?

男人說,這是咱們城裏的家。

兒子問,可是我們的鄰居呢?

男人說,我們沒有鄰居。

說話時候,男人正給門洞的位置裝兩扇簡易的木板門。木板門潮濕並且扭曲,兩扇合攏時,中間敞一條很大的縫隙。男人說有了門,家就更像家了。兒子往門上貼一幅蠟筆畫:一棟房子,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一條狗,一個太陽,一圈籬笆,一片向日葵。兒子說你能讓家變成我畫的模樣嗎?男人笑。男人說當然可以。兒子問你敢保證嗎?男人笑。男人說,當然敢。

男人將堵在門口的垃圾運走。男人在騰出的空地上鋪一層土。男人在土裏撒上草籽。男人在垃圾山上開出一條小路。男人在小路兩邊種上向日葵和牽牛花。男人給他的爛尾樓取了名字——桃源居。這些事花去男人整整一年時間。現在男人坐在門口,心滿意足地曬著太陽。男人說這可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房子了。男人說我們甚至可以把你爺爺接來。

柔軟的嫩綠的絨毛般的草尖鑽出土地,掛著晶瑩的露珠,男人說這是我們的草坪。小路兩邊的牽牛花開出紅色和紫色的小花,男人說這是我們的花園。男人甚至做出一個秋千,黃昏時,他推著自己的兒子,一下一下地蕩。兒子開心地大笑。他說他想寫一封信寄給爺爺。他說爺爺的回信我們能收到嗎?——地址就寫桃源居。

一年以後,男人的家裏多出一位女人。女人是男人揀垃圾時遇到的,她的臉膛很黑,眉毛很濃,手指粗短。女人看到男人的家,就笑了。然後女人就住下來,像回家一樣自然。她給男人和兒子洗衣服,做飯,裏裏外外地收拾。洗衣服和做飯的時候,女人喜歡輕哼著山歌。女人唱歌很好聽,尖尖的嗓子,尾音拖得很長。男人告訴兒子,他和女人是老鄉。城市裏沒幾個這樣的老鄉呢!男人說。兒子拍起手來,兒子喊女人媽媽。

男人決定鑿一眼水井。他說等水井鑿成,就再也不必去很遠的水泥廠提水了。到那時,咱們的家將無可挑剔。男人對女人和兒子說。那些日子男人一直在為鑿井做著準備,男人堅信他有這種能力。可是他隻挖了一鍬土,便有人怒氣衝衝地站到他的麵前。

你幹什麼?

挖井。

為什麼挖井?

我住在這裏。

你怎麼能住在這裏?這棟爛尾樓馬上就要拆掉了。

拆掉?可是這是我的家。

可是現在這屬於城市的廢品……拆掉,新的大樓將拔地而起……

可是這是我的家!我在這裏修了草坪,修了路,栽了花,我給這裏取名叫桃源居……

笑話!桃源居?這裏不過是一個垃圾場!你在這裏蓋一座宮殿都沒有用。你有房產證嗎?必須拆掉……

男人抄起鐵鍬,一張臉變成紫色。他後退兩步,雪青色的鍬刃將熾烈的陽光反射到對方臉上。如果你拆了我的家,我會要了你的命。男人怒氣衝衝地說。

男人一夜未眠。他手持鐵鍬守護著自己的家,如同忠心耿耿的士兵守護著國王的宮殿。夜裏女人一遍又一遍出來,勸他回去,男人說可是他們要拆了我們的家呢。男人流出兩滴眼淚,鍬刃在月光下閃出寒光。後來男人俯下身體,熱烈地親吻著他的草坪。

然第二天,男人的家,還是被拆掉了。兒子抱緊女人,女人抱緊男人,三個人如同三隻驚駭、憤怒、憂傷並且絕望的老鼠。好幾次,男人的鐵鍬準確地瞄準其中一人的腦袋,可是最終,那鐵鍬還是無力地落到一邊。

拆掉的磚石上,寫著男人為爛尾樓取下的美麗的名字:桃源居。瓦礫裏的木板門上,貼著一張稚嫩的蠟筆畫,那上麵畫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一個太陽,一圈籬笆,一片向日葵,一條狗,一口水井……

然後,新的大樓拔地而起。這片高檔住宅小區的名字,果然叫做“桃源居”。

隻是他們不再有家。夜裏,男人、女人和兒子睡在橋洞,任警察一遍又一遍地驅趕。

海 參

守著一個鋁盆,他蹲在市場盡頭。鋁盆裏蠕動著三隻海參,兩大一小,周身長滿漂亮的刺兒。

昨夜裏他偷偷潛入海灘。正是退潮的時候,海灘上散布著一個個水窪,水窪裏散布著一塊塊石頭。翻開石頭,運氣好的話,就會碰到海參。夜的海灘腥風陣陣,闃靜無聲,他小心翼翼膽戰心驚,連呼吸都在顫抖。他知道巡海員就在不遠,每人手持一部對講機。——這是一片受保護的海灘,盜海者必將受到懲罰。

三個小時,三隻海參。運氣當然不錯。

有人在麵前站定,他看到一雙鋥亮的皮鞋。然後來人蹲下,腦袋紮進鋁盆。“這麼大的海參?”聲音從鋁盆裏傳出來,很響,有金屬的質感,“海茄子吧?”驚得他冒了冷汗,忙說是海參,“野生的海參,個頭當然大。”“怎麼可能?”來人晃晃腦袋,“到哪弄野海參?偷的吧?”他的臉立刻變得通紅,汗水濡透襯衣。“是偷的。”他小聲說,“都還活著。”一根手指輕捅鋁盆,海參們蠕動起來。來人笑了。狂笑。伏在鋁盆裏的臉瞬間不見,眼前隻剩一雙鋥亮的皮鞋。“賣海參的都說是偷的,”聲音從高處猛砸下來,震得他耳膜生痛,“以後能不能換個說法?”連皮鞋都不見了。

他將鋁盆挪挪,怯生生地靠近一個賣菜的小販。今天他必須將海參賣掉。必須。

又有人蹲下,好奇地盯著他的鋁盆。“多少錢?”是一位年輕女人。“大的四十,小的三十。”他回答。“大的二十,小的十塊。”女人開始還價。他擺擺手,將鋁盤往懷裏拖。女人就不高興了:“總得讓我還個價吧?還能搶你的不成?”

“價低不賣。”他說。

“那麼,大的三十,小的二十。”女人試探說。

“大的四十,小的三十。”他堅持。

“偷來的東西能賣掉就不錯了。”女人盯住他,“大的三十!小的二十!”

臉再一次變得通紅。有經驗的人看一眼他的海參,就知道是偷的。野生和養殖的肯定不同。更何況他的表情已將自己出賣。他的心嘭嘭地跳起來,似乎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小偷。

仍然不肯賣。他繼續把鋁盆往懷裏拖。

“大的四十小的三十,我要了。”一位小夥子蹲下來,一隻手搭上鋁盆。

小夥子年齡與他相仿,甚至,仔細看,連長相都有幾分相似。同是一張稚嫩的臉,同是戴著眼鏡,同是白的皮膚,同是高高瘦瘦的身材。似乎怕女人搶走海參,他一隻手護著鋁盆,一隻手伸進懷裏掏錢。可是他隻掏出八十塊錢。女人站在旁邊,一聲不吭,目光裏帶著嘲弄。他有些發窘,鬆開鋁盆,兩隻手在所有的口袋裏胡亂地摸。

“明明記得口袋裏不少錢。怎麼隻剩八十?”

“那不能賣。”他說,“大的四十,小的三十。總共一百一十塊。”

“可是沒有了。”小夥子說,“我不是跟你討價還價。我需要三條海參……”

“可是不能賣。”他斬釘截鐵,“我需要一百一十塊錢。”

“要不先欠你三十,明天或者今天傍晚,我再過來還你。我發誓。”小夥子急了,語氣裏帶著哀求。

女人笑了。他知道她的意思。海參是偷來的,明天或者今天傍晚,他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市場。

他問小夥子,為什麼一定要買這三條海參。

“因為父親。”小夥子的表情突然變得哀傷,“父親可能要走了。他的神誌已經開始模糊。問他想吃什麼,他說,想喝口飄著蔥花的海參湯……他可能以為海參還是十幾年前幾塊錢一斤的價錢……父親受了一輩子苦……”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小夥子抹一下,卻把眼睛抹紅。

他愣了愣,護住鋁盆的兩手慢慢閃開。他對小夥子說:“你再找找。”

“真沒有了。”小夥子說,“就八十。”

他把三條海參全部裝進塑料袋,遞給小夥子。“拿走吧!”

“三條海參賣八十塊錢!大的三十,小的二十,正好!”女人有了不滿,“那剛才怎麼不賣給我?”

他不答話,站起來就走。

“要不我出九十?”女人沒有放棄。

他已經走出很遠。

他去超市買了兩斤水果和兩袋奶粉,一隻雞和一條魚,用掉五十塊錢。他揣著剩下的三十塊錢急匆匆往家趕。——父親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大半年前的一天,母親和他將父親從醫院裏接回。他們再也無力支付昂貴的醫療費,何況醫生告訴他們,那種病根本治不好。

是明知會在某一天痛苦地死去卻沒有辦法的那種。是眼睜睜看著生命從體內慢慢溜走卻無能為力的那種。

父親已經昏迷,母親坐在客廳裏抽泣。母親說醫生剛才來過,他的父親,極有可能熬不過今天晚上。

嘩啦一聲,手裏的東西全部掉落地上。

“知道哪裏有新鮮海參賣嗎?”突然母親問他。

“不知道。”他的心慌起來,“好像整個城市都沒有新鮮海參賣……您問這個幹什麼?”

“你爸可能知道自己熬不過去了。”母親又開始抽泣,“剛才趁他清醒,問他想吃什麼,他說,隻想在臨走之前,喝一碗飄著蔥花的新鮮海參湯……”

跪 下

父親說啥時候也不能跪下啊!父親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啊!笨嘴笨舌的父親隻會說這麼兩句,翻來覆去,如同老僧誦經。

兩句話,父親念叨很多年。

農村老風俗,除夕夜,規規矩矩擺上供桌,旁邊燃起黃紙,全家老小跪下,嘭嘭嘭連磕三個響頭。父親卻不跪。不跪,也不準家裏人跪。供桌照樣擺上,酒杯裏美酒飄香,黃紙落進火堆,蜷縮,飛舞,滿載了全家人的希望。父親對他說,心誠就行,跪就免了……男兒膝下有黃金啊!不能跪。不能跪。父親表情虔誠。父親把膝蓋看得無比神聖。膝蓋是父親的神。

他聽父親的,膝蓋堅硬如同頑石。小學,中學,大學。畢業,進城,結婚。買房,做官,升官。他從鄉下人變成城裏人,從城裏人變成光鮮的城裏人。家裏常常來客,熟人或者陌生人,來了,有事喝茶說事,沒事喝酒下棋。他知道這個位置的重要性,他需要準確地拿捏分寸。

有人敲門,拘謹不安,就像十幾年前的他。從貓眼看,民工打扮,民工表情,民工的卑微與惶恐。把民工讓進屋子,問有事嗎?民工說,孫董的事。灰黑著臉,低著眼神,瞅著腳尖,呼吸是屏住的。問哪個孫董,民工說半天,他才想起孫董的模樣。問孫董什麼事?民工說說好年底給錢,可是要了十幾趟,硬不給……十幾號人的錢呢!問欠多少,民工說每人五千……找您,知道您的話好使。他說您先別急,我總得調查一下。他想給孫董打個電話,翻手機,沒有孫董號碼,翻名片冊,仍然沒有,再翻另一本名片冊……他一邊找一邊對民工說,您有事的話,先回吧。

民工突然跪下。嘭一聲,膝蓋砸上地板,客廳微顫。他一驚,一怔,厭惡感隨即而來。他想至於嗎?不過五千塊錢,至於嗎?男兒膝下有黃金啊!跪下的民工不說話,隻把頭垂得更低。忙把民工扶起,說明天一定找孫董談談。心裏卻恨不得摑這個沒有骨氣的家夥兩記耳光。

翌日在辦公室翻到孫董電話,想撥過去,又想再拖一天吧!——那個民工,總得為他的賤骨頭付出些代價。

第三天太忙,就把這事忘了。晚上回家,妻子告訴他,來找你的那個民工,白天裏,跳了廣告牌。當場摔死,腦漿塗了一地。

驀然想起跪下的狗一樣的民工,心裏猛一抽搐,兩記耳光賞給了自己。他想跪下的縱是一條狗,也得賞它一點殘羹剩飯吧?他省掉一個電話,卻要了別人一條性命。

然民工至死再沒說過一句話。他一言不發地爬上廣告牌又一言不發地跳下來,似乎他的死,與孫董沒有半點關係。孫董還是孫董,活得圓滑、周全、囂張並且滋潤。甚至,因為這件事,與他,有了更多接觸的機會。

時間長了,竟成了朋友——官場上那種。

他知道孫董的野心。他知道孫董為他挖好諸多陷阱。他小心翼翼避著,處處化險為夷。可是終有一次,稍一疏忽,他就深陷進去。孫董隔著飯桌,滿意地剔著牙。他的要求不高,一個大工程。

他說不行。這工程不屬於你。

孫董就笑了。我有證據……真把那件事抖出去,你就慘了。

他拍了桌子。抖出去,這工程也不屬於你!

可是他怕。恐慌。驚懼。徹夜未眠。他是村子的驕傲,鄉親的驕傲,父親的驕傲,他不能出事;他有家,有妻子,有女兒,他不能出事;他有房子,有車子,有位子,他不能出事。他再一次想起那個民工,民工狗一般朝他跪下,卻送給他一個陷阱。

第二天再找孫董,低聲下氣。他說收你的錢,一分不少退你……除了工程,你要什麼都行。孫董說我隻要工程。他說不可能。孫董說那就對不住了。他說我們是朋友。孫董用鼻子說,哧。他說求你,我有今天,不容易。孫董再用鼻子說,哧。

嘭!膝蓋砸上地板,包廂輕顫……他感覺出地板的堅硬,膝蓋的鬆軟……他的動作迅速誇張,世界訇然倒塌……他像民工一樣跪下,像狗一樣跪下……那一刻他想起父親……父親磕磕絆絆地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他說,求求你。

孫董扇動鼻子。哧哧。

他一躍而起,拾起旁邊的壁紙刀,狠狠紮進孫董胸膛。他說,求求你。孫董不說話,眼睛驚駭血紅。他拔出刀子,說,求求你。刀子再紮進去。紮進去。紮進去……他說,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他畏罪潛逃。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無影無蹤。而當人們終將這件事漸漸淡忘,他卻突然出現。

是自首。

他說他來自首,既不是良心發現,也不是受夠亡命天涯的折磨。我來,隻因為前幾天,我偷偷回過一趟老家……

……是夜裏,有月。我站在院子裏,與父親告別。父親送出來,老淚縱橫。我們隔著一堆亂石,一棵樹,大約二十步距離。父親說兒啊,你可以提心吊膽過日子,可是你爹不能,你媽不能,你婆娘不能,你閨女不能。父親說兒啊,你可以背著罪名東躲西藏,可是你爹不能,你媽不能,你婆娘不能,你閨女不能。父親說兒啊,你殺了人,你應該坐牢。父親說兒啊,聽爹的話,去自首吧!

……然後,父親走過來。他慢慢走到我的麵前……他走了很長時間……他緊緊抱住了我……

就因為這些?警察有些不解。

是的。他泣不成聲,因為,我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是跪著走到我麵前的……

二 馬

房子要裝修,朋友給我介紹了二馬。

二馬是父子倆。進了門,把電鋸擺好,就開始了工作。他們把寬寬的板材破成一塊一塊的方木,動作熟稔而迅速。很快,兩個人的臉上,便糊滿了厚厚的鋸末。

休息的時候,老馬告訴我,自己做了一輩子木工,兒子剛畢業兩年,沒什麼事做,就暫時跟著他。當個幫手,也學學徒,老馬說,如果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當一輩子木匠也值。手藝人,到哪裏都能吃飽。然後我詢問了工期,老馬說,起碼得四十天。

星期天中午,我去察看裝修的進展情況。老馬正蹲在屋角抽煙,兒子拿一個氣扳槍,往牆上釘著釘子。老馬見我來了,擦擦一條板凳,招呼我坐。然後他指指旁邊一個黑塑料袋,說,今天中午別走了,咱們喝點。

那個黑塑料袋裏麵,裝著一種叫海紅的蛤蜊。下酒菜,物美價廉。忙告訴他這幾天我有些忙,等過段時間,一定好好請他們父子出去吃一頓。老馬說你說到哪去了?你是東家,你付我工錢,還請什麼吃?說著話小馬已經把海紅煮上,很快,屋子裏充滿了誘人的香味。

正和父子倆喝著酒,有人輕輕敲門。小馬跑過去開門,我看見門外站著一位女孩。一開始我以為又是來參觀房子的人。常常有要裝修或正裝修的人來參觀我的房子,好當成一個參考。剛想起身客氣一番,卻見女孩羞澀地在小馬胸膛上捶了一拳。老馬悄悄告訴我,看見了嗎?他女朋友。

女朋友?我吃了一驚。我知道他們是鄉下人,以前在縣城做活,剛來這城市三個月。

是這樣。老馬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這女孩也是我們村的,和我兒子好了好幾年,後來她考上了大學,我兒子卻沒有考上。可是她不嫌他呢。從我們來到這兒後,隔幾天就來看我兒子一次呢。

女孩不漂亮,戴著眼鏡,臉膛黑裏透紅,胸前閃著一個很亮的小圓牌,那是一所名牌大學的校徽。

到這城市幹活,其實也是為了他。老馬說,這樣離姑娘近些。姑娘那麼好,咱怎麼好虧待人家呢?

那天我想了一個下午,也沒有想出老馬這個“虧待”是何所指。

在工期還差七八天結束的時候,我請父子倆吃飯。老馬爽快地答應,小馬卻對我說,我不能去了。小馬穿了筆挺的西裝,好像要出門的樣子。老馬說,他要去找他女朋友。小馬的臉馬上紅了。

小馬推了推老馬。老馬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差點忘了……是這樣,我們帶的錢不多了……能不能先預支些錢,他想買條好領帶……本來有一條的,抽煙,燒了個洞……去大學校園看女朋友,別太不成樣子。

我說當然可以。不過我這兒不是有領帶嗎?你帶上這個就行。我把領帶解下來遞給小馬,怕他們誤會,又趕忙掏出二百塊錢,問他,夠不夠?

小馬就紮上了我遞給他的領帶。他紮領帶的速度比我快好幾倍。那是一個英俊的結。他揣了錢,對老馬說,一般不會動的。不過還是揣上吧,怕萬一。老馬揮揮手,表示同意。

我和老馬坐在飯館裏吃飯。老馬告訴我,他昨天剛推了一個活,是大活,如果接了,能一直能幹到過年。我問為什麼要推掉呢?老馬說那活兒是縣城的,距這兒三百多裏呢。我說這有什麼關係?哪裏不是耍手藝?老馬說不行啊,他女朋友在這裏啊!我笑笑,這老馬真有意思,倒像是他在戀愛。好像這個女孩,可以承載他和兒子後半生的幸福。老馬接著說,人家大學生,不嫌咱,咱別辜負了人家。那表情,仿佛他兒子的女朋友是某個國家的公主。我說,現在誰還把大學生當回事?用你們老家的話說,大學生比驢糞都多。老馬笑笑,喝一杯酒,說,那也是大學生嘛!仍然是虔誠的表情。

老馬還告訴我,裝修的工期,可能會比原計劃提前三天,因為他們幹得有些快了。我說這當然好。老馬不好意思地說因為放棄了那個大活,工期又提前,所以新活兒可能接不上,得在你裝修好的新家住上兩天。我說這沒什麼,反正我也不急搬來。老馬說那也不好,你自己的新家還沒住,倒被我們爺倆兒住了。說完嘿嘿笑,專揀盤子裏的肥肉吃。

我們回去的時候,小馬已經回來了。問他怎麼這麼快?小馬說沒見著她,門衛不讓進。老馬說你就不能等她出來?小馬說她在上課呢……我怕誤了活兒。老馬說真沒出息!活兒不是還有我嘛!小馬把領帶還給我,又拿出那二百塊,要還給我。我說不用了,到時從工錢裏扣掉就行了。小馬看看老馬,老馬說,留著吧。

活幹完了,給他們開完工錢,老馬偏留我喝酒,仍然是老白幹煮海紅。老馬說新活果真沒接上,真得在你這兒住三天。我說沒問題。老馬就敲敲小馬的腦門,他說你福氣啊,住這麼好的房子。這幾天拾掇幹淨點兒。小馬說你不住嗎?老馬說我得回趟家,把錢交給你媽。你小子不想媽,我可想老婆!

小馬和我一起笑了。這個老馬,還挺幽默呢。

斷 手

至少十年時間,他幾乎忘記了他的殘缺。他用掉十年前的十年來適應,現在,他生活在熟悉的環境和人群裏,大家對他的殘缺,似乎司空見慣。可是就在昨天,他突然無比悲哀地意識到,他可以說服自己,卻說服不了別人,包括他可愛的兒子和美麗的妻子。

他知道兒子的幼兒園要舉行一場親子拔河比賽,他摩拳擦掌,準備上陣。可是兒子下午回來,卻告訴他,他沒有報名。他愣住,問,為什麼不報名?兒子翻翻眼睛,甕聲甕氣地說,拔河得用兩隻手!

猶如當頭一棒,他癱在沙發。兒子說錯了嗎?沒有。拔河得用兩隻手,而他,隻有一隻。他在沙發上靠了很久,起身,敲開兒子的房門。他問兒子,我可以抽煙嗎?兒子點點頭,說,您隨便。他熟練地彈出一根煙,叼上,點火。他沒有用打火機,他用的是火柴。他唯一的一隻手是那般熟練,那也許是世界上最靈巧最不可思議的手。

你認為我會給你丟人嗎?他問兒子。

沒有。兒子低著頭,我隻是覺的,拔河得用兩隻手……您那隻手——我是說那條胳膊——露出來的話,小朋友會覺得很難看……

可是誰說拔河得用兩隻手?他看看兒子,說,難道你覺得世界上還有我用一隻手幹不成的事情嗎?

您什麼都可以做。兒子低著頭,說,您真打算隻用一隻手嗎?

足夠了。他說,我會像現在這樣,將另一隻手插進褲兜。你可以跟小朋友們說,我爸爸是個大力士,隻需一隻手……

兒子想了想,說,如果您真想參加比賽,明天我還可以報名。

他笑。他知道兒子不會將他厭煩,將他拋棄。可是晚飯時候,妻子卻再一次給他當頭一棒。

不行。妻子說,不過一場拔河比賽,不去,沒什麼大不了的。

為什麼不去呢?他用一隻手打開一瓶啤酒,一家人一起樂樂,有什麼不好呢?

可是你有不便的。妻子盯住他,說,你缺一隻手啊!

難道以前你不知道我缺一隻手?

你跟我說這些有意思嗎?

你瞧不起我?你歧視我?

我歧視你的話,還會嫁給你?

可是你為什麼不讓我參加拔河比賽?

你缺一隻手,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和兒子從來沒有嫌棄過你,但我們沒有必要讓幼兒園的小朋友和阿姨都知道,沒有必要讓全世界都知道,是不是?兒子還小,我不想讓他受到任何異樣的眼神,更不想讓他成為小朋友們取笑的對象……

你想太多了吧?

別說這些事情不會發生!

我會將那隻手揣進褲兜,我發誓絕不拿出來。我說我讓著他們,一隻手就能對付……

你以為別人都是白癡?

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妻子起身,收拾碗筷。如果你想讓我難堪,如果你想讓兒子的生活從此蒙上陰影,你就去。

最終,當然,他沒有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殘缺那般醜陋,並且這醜陋,會令他的家人和朋友蒙羞。他多麼懷念十年以前的日子啊!那時他與妻子剛剛認識,妻子對他的殘缺,毫不在意。他相信那時的妻子是認真的,就像他相信現在的妻子也是認真的。那天他在妻子麵前發下毒誓,他說你嫌我難看是吧?那好,我這隻手,永遠插進褲兜,再也不拿出來!

他說的手,其實並不存在。褲兜裏,隻有一個尖尖的手腕。

夜很深,他仍然沒有回家。他坐在護城河邊的台階上,他在這裏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有那麼幾個瞬間,他甚至產生過輕生的念頭,然最終,他還是想到了家。他認為妻子和兒子都沒有錯,他可以忘記他的殘缺,卻不能要求別人也忘記他的殘缺;他可以對他的殘缺假裝不在意,卻不能要求別人也對他的殘缺假裝不在意。而現在,他想回家。他想回家,站起來,忽覺一陣暈厥,然後,他晃了晃,掉落水中。

他會遊泳,可是他被淹死。即使最後一刻,他也固執地將那隻並不存在的手插進褲兜。那隻手要了他的性命,那隻手給了他並不存在的尊嚴。

大 副

大副卸完魚,坐在岸邊靜靜地抽煙。碼頭在大副麵前晃動不止,就像船的甲板。這一趟飄了十七天,魚越打越小,網卻破了兩次。大副蹲在甲板上補網,暴雨澆到臉上,眼就睜不開了。閉上眼的大副也可以補網,他自誇有一雙手術刀般的手。大副還要幫夥計們上網和下網,擇魚和貯魚,幹得熱了,就將自己脫光。古銅色的皮膚上沾滿白花花的魚鱗,大副像一條站立的梭魚。

大副扔掉煙蒂,看看表,還有一個半小時。他企鵝般搖搖晃晃走進市區,肩膀上卻扛著一顆類人猿般的腦袋。他推開理發店的玻璃門,叫,理個發,再刮個臉。老板轉頭看他,剪刀差點掉落地上。怎麼變這模樣?她愣怔著說,你是去打魚還是去坐水牢了?

大副隻顧笑,催她動作快些。剪刀在大副頭頂嚓嚓地響,烏黑的碎發紛紛飄落,一顆腦袋逐漸清爽有型。然後再刮臉,露出大副輪廓分明的嘴。老板一邊忙一邊抱怨他滿身臭魚腥,說如果不是老客人,給三倍價錢都不侍候。大副隻笑不語,不時抬起手腕看表。理發用去半個小時,大副看看鏡中的自己,向老板翹起拇指。老板說坐一會兒吧!大副說不了,先回家。老板說新來的小姑娘,手藝不錯。幹洗一下,打六折,解乏呢。大副說不了,以後吧!老板接了大副遞過去的錢,意味深長地笑,真是小別勝新婚啊!

大副疾步走過兩條街,拐進一家洗浴中心。路上用去十分鍾,大副像參加著競走比賽。大副問窗口的男人,衣服還在嗎?男人說當然在,遞給他一個很大的塑料紙包。大副把紙包小心地鎖進衣櫃,又很快將自己泡進溫水。從現在起他不允許身上留有一絲魚腥,香皂打了三遍,深達每一個細小的毛孔。

大副擦幹身體,打開紙包,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他的表情鄭重,動作嚴謹。過來一位男人,說,回來了?大副說回來了。男人說去喝點?大副說不了,趕車呢。男人說車還有兩班呢!大副說真不了,下次吧。男人說想老婆了?大副說當然。近二十天呐!男人突然變出一瓶香水,瞅空往大副身上吱吱地噴。大副慌了,躲著,說,別鬧別鬧。那時大副已經穿好了襯衣,打好了領帶,套好了西裝,擦好了皮鞋。濕漉漉的換衣間裏,濕漉漉的大副英俊逼人。

洗澡用去半個小時。現在留用大副的時間,隻剩二十分鍾。

大副把舊衣服留在洗浴中心。三天後回來,他會把它們帶上漁船。

大副一溜小跑鑽進附近的商場。他看中一套碎花連衣裙,問問,五百多。再問那套乳白色的,六百多。那條紗巾呢?九十八!乖乖,大副吐吐舌頭,逃向二樓。最後他買下一個拳頭大小的變形金鋼,花掉三十元。大副看看表,隻剩五分鍾了。大副變成短跑健將,一路狂奔。

剛好趕上了汽車。屁股剛落上座椅,人就睡過去。他踏實放肆的鼾聲讓很多人直皺眉頭。

大副走進院子,兒子撲麵而來。大副問你媽呢?兒子說薅黃花菜去了。知道你愛吃,說給你下酒。大副問你媽知道我今天回來?兒子說媽不知道,這幾天她天天去薅黃花菜,說這樣不管你哪天回來,都有黃花菜下酒……爹你在船上也穿這麼帥嗎?大副說當然,我是大副。這時大副想起變形金鋼,掏出來塞給兒子,說,能變三十種形狀呢。兒子的眼睛立刻眯成一線,小臉興奮得通紅。大副問怎麼不拆開?兒子說晚飯時讓媽幫我拆吧!大副問為什麼?兒子說,快樂!大副笑了。每一次回來,兒子都會長大一點點。

門外傳來聲音,大副捂著嘴往屋子裏躥。他和兒子結成同盟,要跟女人開一個玩笑。女人推開柴門,兒子接過她肘彎的柳筐。柳筐裏裝滿新鮮的黃花菜,散發著潮濕的清純的誘人的香。晚霞中的女人拄一隻單拐。那拐杖陪了她二十多年。

女人喘一口氣,問,你爹回來了嗎?

兒子不動聲色,沒呢!他背著一隻手。金鋼牢牢地藏在身後。

女人瞅瞅滿臉彤紅的兒子,噗一聲笑了。她捋捋額頭零亂的頭發,整理一下沾了花粉的衣襟,然後衝屋子軟軟地喊,死鬼出來,殺隻雞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