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天地生(1 / 3)

第四輯 天地生

天地生

一生裏,王做過兩件殘暴的事情。兩件事常常將王折磨,夜裏,王噩夢不斷。

頭一件事發生在很多年前,那時候,王剛剛成為王。王成為王與王無關,有關的,隻是王的爺爺和王的父親。王從父親手裏接過王位,如同接過一個玩具般順理成章。父親傳給王的不僅是一個威嚴並且舒服的坐椅,還有秩序、順民、軍隊、江山……因了父親的威望,王一呼百應。

王那天心情不好,騎馬郊遊野獵。孤身一人的王穿著粗衣,穿著粗衣的王與百姓毫無二致。王射落一隻飛雁,待近前,雁卻被山野刁民揀走。王試圖與刁民講道理,刁民一拳將王擊飛。王爬起來,亮劍,一劍刺穿刁民。王受到侮辱,受到恐嚇,遭遇不公,遭遇危險,王認為他完全有理由這樣做。後來王賠償給刁民之婦一大筆錢,王認為那個刁民,幾輩子都賺不到這些錢。

第二件事發生在三年以前。那時候,鄰國開始強大,王國開始敗落。一群蠻夫揭竿而起,試圖用木棍、石頭、鐵鍬和血肉之軀迫王下台。王當然不能答應。王僅用一百多人就將這群烏合之眾殺得精光。王懼怕他們兒孫的報複,有了誅九族滅三十裏的想法。但最終,王還是饒恕了他們。不是王動了惻隱之心,而是因為,王對自己,太過自信。

可是夜裏,王仍然噩夢連連。

王國還是王國,卻不再是王的爺爺和王的父親之國。王國愈來衰敗,百姓叫苦連天。王想出各種辦法,可是所有辦法都不能阻止王國的日漸沒落。夜裏,王愁眉不展,心急如焚。

終有一天,鄰國對王國發起進攻。他們高歌猛進,很快拿下大半個王國。正是秋收季節,百姓扔掉鐮刀和钁頭,拿起刀槍和盾牌,田野裏為王築起一堵堵血肉之牆。沒有用。這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爭。高梁成熟了,紅彤彤的香氣也不能遮掩排山倒海的血腥和屍臭。

王的軍隊且戰且退,半年過去,終於退到都城近郊。那是王最後的軍隊,他們唯一的任務就是戰敗,然後,替王死去,替王國死去。王去看望他們,潸然淚下。

王意外見到刁民的妻子。她替王的部隊挖著壕溝,掌心磨出鮮血。王對她說,你可以逃命。她說,你給了我太多,我得為你做些事情。

我給過你什麼?

一大筆錢。

那是你應得的。我殺掉了你的丈夫。

那是他應得的。他搶走了你的雁。

王想給她跪下。可是王忍住了。

然後,王見到由二百餘人組成的敢死隊。他們手持利刃,腰間綁滿燃油。當戰爭打響,他們將會衝進敵人的炮陣,以生命換取微不足道的局部的勝利。

二百餘死士,全是那些被他殺掉的蠻夫的兒子、兄弟、親戚、鄰人……

你們應該恨我的。王說,我殺掉了你們的親人。

我們應該恨你,我們還應該感謝你。他們說,其實我們早已死去一次。你沒有誅掉我們,我們心存感激。

可是我殺掉了你們的親人。王說,你們或許應該叛逃。

我們不會叛逃。他們說,不管如何,當外敵入侵,我們會站到你的這邊。現在我們是為國作戰,為家作戰。我們當然恨你,可是這與國與家無關。我們願意付出生命……

王想給他們跪下。可是王忍住了。王抷一把土,看了又看,聞了又聞。那是王的土,王國的土;那是國的土,百姓的土。王本想趁看望他們的機會逃走,然後在恰當的機會殺回,重建他的王國,然現在,王決定留在都城,留在宮殿。

王決定不再抵抗。抵抗之王,留給曆史的是慘烈,是功跡,是美譽,但王什麼都不想要。

王下令投城。違令者,斬。

王身穿粗衣,站於城門之外。士兵及百姓站在王的身後,手無寸鐵。王看到鄰國之王,施禮,然後令親衛將己捆綁。王對鄰國之王說,我為你留倉庫,你為我留百姓;我為你留宮殿,你為我留太廟。萬方有罪,罪在寡人,不殺百姓,殺我一人可也。

王轉身,淚如雨下。王伏下身體,終給百姓跪下。

玻璃球遊戲

一個消息說,將有一顆巨大的慧星撞上地球。那是相當於一百億顆原子彈同時爆炸的威力,假如果真撞上,一切都將毀滅。消息說慧星撞上地球的時間,正好是一年以後的元旦。

所有傑出的科學家、數學家、天文學家、軍事家甚至作家們聚到一起,試圖將地球拯救。他們經過一遍又一遍的觀測、計算、討論甚至爭吵,最後得出結論:這顆慧星,根本不會撞上地球。

理由是,從地球誕生那一天起,還從來沒有一顆這樣大的慧星撞上地球。那麼,根據經驗來看,這顆慧星撞上地球的概率就是幾百億分之一。幾百億分之一,相當於從月球上向地球扔出一枚硬幣,而這枚硬幣正好落進美國總統家的煙囪。——這顯然不可能。

所以,請大家盡管放心好了。

他們是在一個豪華的新聞大廳發布這個消息的。

這個新聞大廳,建在一個繁華的都市。

這個繁華的都市,是一個美麗國家的首府。

這個國家,占據著這顆叫做地球的藍色星球的一角。

這顆叫做地球的藍色星球,距離那顆慧星,已經非常近。

這顆慧星,不過是一顆紅色的玻璃球。此時它被捏在一個男孩的手裏。

男孩把紅色玻璃球放到地上,抬起頭,看看不遠處的另一顆藍色玻璃球。他弓起中指,眯上一隻眼,瞄準,猛地將中指彈出,紅色玻璃球迅速滾動起來,撞向近在咫尺的藍色玻璃球。

那是他的遊戲。他喜歡這個遊戲。一顆紅色玻璃球撞上一顆藍色玻璃球,藍色玻璃球刹那間被擊得粉碎。——男孩從來不曾失手。

這一次,男孩仍然做到了。藍色玻璃球再一次被擊得粉碎,屍骨無存。男孩知道藍色玻璃球上滋生著一群叫做人類的細菌。可是他管不了這麼多,他隻需要遊戲。他想那些人類也是這樣。它們可曾為一群細菌著想過嗎?

這時他聽到掛在樹上的高音喇叭開始播送一則消息。消息說八十年以後,他們的星球將會撞上一顆紫色星球,一旦真是這樣,那麼,他們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

男孩想,用不了八十年,他就會長大。那時他將成為一位科學家,他肯定有能力拯救他的星球。

辦法很多。可以改變他所生活的這個星球的軌道,可以改變即將撞上去的那顆紫色星球的軌道,可以在即將撞上的時候將那顆紫色星球炸掉,甚至,還可以做出一張巨大的魚網,將那顆紫色星球擄獲。

男孩對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

他將那隻紅色玻璃球揣進口袋。他結束了遊戲,離開了屋子。

那屋子隻是一棟複式小樓裏的普通一間。

那棟複式小樓在一個村子裏。

那村子在一座高山上。

那高山屬於一個迷人的國家。

那國家,占據著一顆綠色星球的無關緊要的一角。

那顆綠色星球正劃著一條美麗的弧線疾馳。

它是被一根高爾夫球杆擊出去的。一位男人手持球杆,滿意地看著他剛剛擊出去的綠色玻璃球。

他知道,這顆綠色玻璃球能不能準確地擊中不遠處的紫色玻璃球,隻取決於他揮杆瞬間的力度和角度……

最高雅的畫作

貴婦人把畫家請進屋子。貴婦人說,親愛的保羅,可以開始了。

畫家點點頭,掏出畫筆。不過夫人,畫家說,您完全沒有必要化妝。

哦,保羅,我想你搞錯了。貴婦人說,我不是讓你畫肖像,我是想讓你給我畫一副世界上最高雅的畫作。

世界上最高雅的畫作?畫家愣了愣,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

因為每個人都說我太過俗氣!貴婦人的聲音尖了起來,我的兒子、我的丈夫、我的鄰居、我的美容師、我的心理醫生、寵物店老板、街頭流浪漢……他們會偷偷說,嘿,瞧見那個臃腫難看的肥婆了嗎?她不讀書,不看報,不聽交響樂,不看歌舞劇,看不懂藝術品,不參加任何慈善活動。她的屋子裏絕沒有一個石膏人像,牆上絕沒有一副像樣的畫作,酒櫃裏絕沒有一件有價值的藝術品……她的眼睛裏隻有錢。錢,錢,錢,錢是什麼東西?

錢是什麼東西?畫家笑了。

當然是好東西。貴婦人說,喜歡錢有錯嗎?我的錢既不是偷來的也不是搶來的,那是我丈夫辛辛苦苦賺來的。

那就任他們去說吧。畫家說。

那可不行。我一定得改變他們的看法,我可不喜歡別人嘲笑我一輩子。貴婦人說,所以,下個星期開始,我打算去劇院聽交響樂,看歌舞劇,去博物館欣賞藝術品,參加一些慈善活動……我還會去買幾件像樣的擺設,並且,牆上,一定要掛一件高雅的畫作。保羅,我知道你是一位偉大的畫家,我認為你完全可以勝任……不過你得完全按我的意思去畫……很簡單,將眾多元素融合到一起,使之成為一件世界上最高雅的作品……

沒問題。畫家點點頭,擺開架式,我們開始?

我們開始……首先,要有一位主體。貴婦人想想說,上帝或者神明?太普通。浴女或者農夫?太落伍。這樣,你在畫麵最突出的位置,畫一位傑出人物吧。比如科學家、作家、外交官、政治家……

畫好了。畫家說,他集政治家、外交官、作家、科學家於一身,他是一位偉大的人物,幾近於神……

然後呢,你應該在畫作上表現出人類不同與其他物種的高貴與智慧。貴婦人說,比如,一串阿拉伯數字……

照您的意思辦。畫家說,然後呢?

容我想想。貴婦人說,對了,似乎應該描上複雜細密的花紋,使畫麵更生動,變得更高雅。花紋就是曆史,就是世界,就是美……我說的沒錯吧?

沒錯。畫家說,接下來呢?

應該再加上一句話吧!貴婦人說,一句有意境、令人敬畏、表達信仰的話。“我們信仰上帝”,你認為這句話如何?

非常好。畫家說,還有嗎?

你該讓整個畫作呈現出一種灰黑色的主調。貴婦人說,稍偏一點藍吧……有一種寧靜和莊重之感……總之別太豔麗,那樣太俗……

是的。灰黑色,偏一點藍。畫家說,現在這副畫基本完成,您想看看嗎?

先不急看。貴婦人想了想,說,總感覺還有些單調。人物,圖案,數字,一句話……好像缺點什麼吧?

缺風景。畫家笑著說,風景,建築,畫作主遠的主題。

對。貴婦人點點頭,再添點風景吧!

可是畫麵已經很擠……

添在反麵吧。

添在反麵?畫家問,您確定嗎?夫人。

我確定。貴婦人說,是的,添在反麵……反正我已經為這副畫花了錢……反正你說過,一切都按我的意思辦……我相信這並不過分。

當然不過分……那就畫個教堂,如何?

畫個紀念堂吧!貴婦人興奮地說,費城獨立紀念堂!我喜歡費城獨立紀念堂!想想看,偉大的人物,複雜的圖案,神秘的數字,令人尊重的話,寧靜莊重的色調,代表和平的獨立紀念堂……上帝啊!我相信,這絕對是世界上最高雅最有價值的畫作!

畫家笑了。他把完成的畫作遞給貴婦人。

貴婦人的麵前,一張標準的百元美鈔。

屬於兒子的八個燒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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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上了火車,倚窗而坐。她將頭朝向窗外,一言不發。車廂裏悶熱異常,然母親似乎毫無察覺。她要去一個遙遠的城市,她需要在座位上,坐上一天一夜。

乘務員的午餐車推過來了。母親扭頭看了一眼,又將臉轉向窗外。

母親保持這樣的姿勢,直到晚餐車再一次推過來。這一次,母親終於說話。她問賣晚餐的乘務員,盒飯,多少錢一份?

十塊!

最便宜的呢?

都一樣,十塊!

哦。母親欠欠身子,表示抱歉。她將臉再一次扭向窗外。黃昏裏,一輪蒼老的夕陽,急匆匆落下山去。

母親已經很老。她似乎由皺紋堆積而成。新的皺紋無處堆積,便堆積到老的皺紋之上,皺紋與皺紋之間,母親的五官掙紮而出。那是淒苦的五官,淒涼的五官,淒痛的五官。母親的表情,讓人傷心。

母親身邊坐著一位男人。男人問她,您不餓嗎?

哦。母親說,不餓。

可是男人知道她餓。男人聽到她的肚子發出咕咕的聲音。男人想為母親買上一個盒飯,可是他怕母親難堪。

即使不餓,您也可以吃一個燒餅的。男人說,中學時候,我們把燒餅當成零食……您烙得吧?

男人指指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個裝著八塊燒餅的塑料袋。燒餅們烙得金黃,摞得整整齊齊。似乎,隔著塑料袋,男人也能夠聞到燒餅的香味。

哦,我烙的。母親看一眼燒餅,表情起伏難定。捎給我兒子。

他喜歡吃燒餅?

喜歡。母親說,明天七月七,你知道,七月七,該吃燒餅的。

他一下子能吃八個?

能呢。他飯量很大。他在家吃的最後一頓飯,就是我烙的燒餅。他一口氣吃掉八個。這孩子!怎麼吃起來沒個夠?

母親的目光,突然變得柔軟,似乎兒子就坐在她的麵前,狼吞虎咽。

他在城裏?

哦。

因為明天七月七,所以您給他送燒餅?

哦。

您坐一天一夜的火車,隻為給他送八個燒餅?男人笑了,我猜您是想進城看他吧?燒餅隻是借口……

哦,咳咳。母親說。

他該結婚了吧?男人看一眼母親的臉,說,他在城裏幹什麼?我猜他當官。我有個兒子,也在城裏當官。他也很忙,幾乎從不回家。有時我想他了,就找個理由去看他。比如,燒餅。不過他飯量很小,別說八個燒餅,一個他也吃不完。男人聳聳肩,笑著說。

母親看著燒餅,不出聲。

反正燒餅隻是借口,男人說,您為什麼不吃上一個呢?

不可以。這是兒子的八個燒餅。

但是現在,這還是您的燒餅……

不。這是兒子的八個燒餅……

男人無奈地搖搖頭,不說話了。火車距終點站,還得行進十二個小時,他知道,這位母親,必將固執地守著她的八個燒餅,一直餓到終點。

……

母親下了火車,轉乘公共汽車。汽車上,母親仍然守著他的八個燒餅。汽車一路向西,將母親送到一個距離城市很遠的地方。母親下了汽車,步行半個小時,終見到他的兒子。她將八個燒餅一一排出,四十多歲的兒子,便捂了臉,然後,泣不成聲。

兒子身著囚服。身著囚服的兒子,在這裏熬過整整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裏,每逢七月初七,他的一點一點走向蒼老的母親,都會為他送來八個金燦燦的燒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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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漠裏

生意人要在去沙漠那端做一筆生意。他攜帶了足夠多的金幣、幹糧和水,為防範可能遇上的歹人,又隨身佩帶了一把鋒利的長刀。然他還是低估了沙漠,幹糧和水很快告馨,卻仍然沒有絲毫走出沙漠的跡象。

整整兩天滴水未進,他又饑又餓。臉被火焰般的陽光灼傷,疼痛難忍,他想自己也許會死在沙漠裏,連同他的金幣和佩刀。他的麵前橫著一座低矮的沙丘,周圍,黃沙席卷。他攀爬過太多這樣的沙丘,每一次都是心懷希望,每一次都是心灰意冷。

沙丘爬到一半,他非常累了。他坐下來休息,迷迷糊糊昏睡過去。

突然他聽到一陣駝鈴聲。醒來,抬眼望,他見到一位牽著駱駝的留著大胡子的男人。男人從沙丘上走下來,駝峰上搭著鼓鼓囊囊的幹糧袋和水袋。男人腳步輕盈。

他撲向男人。救救我吧!我就要因饑渴而死。他說,如果你能夠賞我一點幹糧和水,我願意用一個金幣來報答你。

男人看看他,笑了。你認為我是普通的旅人嗎?

他開始細細打量男人。男人穿著華麗的衣服,身上幾乎一塵不染;男人的臉上不見一滴汗水,他不像走在沙漠裏倒坐像在舒適的樹蔭下喝著奶茶。生意人有些發懵,他問,難道您是傳說裏的沙漠之神?

男人微笑著點點頭。

那您快救救我吧!他給男人跪下,我家還有妻兒老小……

救你當然可以。沙漠之神說,不過你得回答我三個問題。如果回答正確,我將分別賞你水、幹糧和駱駝。如果回答錯誤,你就得付出一些代價。

什麼代價?

比如一個耳光,或者這把佩刀。

好的好的。生意人迫不及待,快開始吧!他當然分得出孰輕孰重,相比生命來說,一個耳光或者一把刀算得了什麼?

第一個問題,沙漠之神說,你腳下是什麼?

沙漠!生意人脫口而出。

沙漠之神微笑著點點頭,將其中一個水袋扔給男人。歸你了。他說。

生意人捧起水袋,咕咚咕咚一陣狂喝。終於,他放下水袋,說,第二個問題呢?

第二個問題,沙漠之神說,你頭上是什麼?

天空!生意人頭也沒抬。

沙漠之神再一次微笑著點頭,然後將一小袋幹糧扔給他。這個也歸你了。他說。

神的問題真是太簡單了!神愛世人!

生意人一通猛吃,直吃到胸脯高出下巴兩寸。他滿意地抹抹嘴巴,說,快問第三個問題吧!

第三個問題,沙漠之神說,你麵前是誰?

神啊!生意人幾乎要笑出聲了。他認為自己已經得到了一匹駱駝。

錯了!沙漠之神說,現在請你做出選擇,讓我打你一個耳光,還是送我那柄長刀?

生意人沮喪並且懊惱,可是他不敢同沙漠之神爭辨。既然神說他錯了,那他肯定就是錯了——他隻能在一記耳光和一柄刀子之間選擇。他摸摸自己被陽光烤傷的臉,然後解下佩刀。我還是將刀子送給你吧!他說,不過我很好奇,作為沙漠之神,您要一把刀子幹什麼呢?

沙漠之神笑了。沙漠之神說,現在我隻想告訴你,剛才你犯下了三個錯誤。

三個錯誤?生意人真的糊塗了。

第一個錯誤,你這種年齡的男人,竟然還相信這世上有沙漠之神。你太天真……

你不是?

當然。我和你一樣,隻是沙漠裏的旅人。

第二個錯誤呢?

第二個錯誤,你不該將這把刀輸給我。

可是輸你一把刀總比挨你一記耳光好多了啊!生意人說,一個金幣就可以買到兩把這樣的刀子,何況我有這麼多的金幣!他將一袋金幣向男人晃晃。

這就是我需要一把刀子的理由。男人掂掂手裏的刀子,問他,你認為現在這些金幣還能屬於你嗎?

生意人盯著男人的表情,盯著他手裏的刀子,身體開始發抖。很顯然他遇上了歹人,職業的或者業餘的歹人,卻是絕頂聰明。他隻好順從地將一袋金幣交給男人,又乞求他,能否送他一點水和幹糧,他真的不想在沙漠裏死掉。

沒問題!想不到男人很是爽快,我拿走你一袋金幣,當然要有所補償。

生意人搞不懂了。盡管他提出要求,可是他對男人能夠同意並不存在太多幻想——誰都知道,沙漠裏,幹糧和水,遠比一袋金幣重要。

男人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他說,這也是你犯下的第三個並且是最重要的錯誤——沙漠裏有一個富足的綠洲,那裏有水,有可口的飯菜,有駱駝,有舒適的房子。剛才我就是從那裏過來的。——綠洲近在咫尺,翻過沙丘便是。所以現在,幹糧和水,一文不值。

小說人物的處境

我的小說裏的人物,突然遇到了意外。

我安排他出場,我認為太過自然。他不嗜煙酒,他慎於風月。他的工資不高,他幾乎把所有的工資全部交給了妻子。他有一個活潑機靈的女兒,有一位慈祥善良的母親。他的工作不是很累,也不輕鬆。他長著一張大眾化的臉,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英俊也不難看。當災區需要錢,他會從工資裏擠一點彙過去,當街上偶遇可憐的乞丐,他往往會掏光口袋裏所有的零錢。他麵臨諸多誘惑,他小心謹慎,從未犯過大錯。他是一位紳士,文質彬彬,儒雅安靜。他謙虛好學,家裏書架上,塞滿從書店裏買來的各種各樣的書。

他生在我的小說裏,他也將死在我的小說裏。他知道他生在我的小說裏,他也知道他將會死在我的小說裏。可是他既不會像楚門那樣痛苦,也不會像埃舍爾那樣努力探尋假相與真相的交織——他對他的世界無欲無求。一部小說構成他生命中完整的真實的世界,他的世界安靜並且美好,真實並且踏實。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很滿足自己的生活,他希望自己在這部小說裏度過他安靜安穩的一生。

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位警察找到了我。他是在小說裏找到我的,他請我去小說裏最好的酒店消費,然後,他向我提出他的要求。

他說,他得把那個家夥帶走。

帶他去哪裏?我吃了一驚。

帶出你的小說。

為什麼要帶出我的小說?

因為他太美好了。因為世界上絕不可能有這般美好的人。

警察開始數落他的諸多好處,用上太多濫美之辭。他說他不該餓著肚子捐款,更不該從來不曾打過麻將。可是小說裏不需要這樣的人物,警察說,小說是一座城,一個江湖,一個世界,那裏應該是邪惡的,血淋淋的,狡詐並且奸詐。那裏危機四伏,刀光劍影,處處充滿陷阱……

可是這並不影響他的生活。我說,他照樣可以在我的小說裏生活得很好。

可是因為他,小說的秩序被改變了。警察說,換句話說就是你的小說世界從此變得索然無趣。還可以這樣說,沒有陰險與邪惡的小說世界,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誰會感興趣呢?

誰製定了這樣的規則?

讀者,當然是讀者。警察攤開兩手說,然後讀者決定了編輯,編輯決定了作家,作家又再一次決定了讀者……就是這樣……小說不需要美好,美好的東西不應該在小說的世界裏存在。所以我必須把他帶走,帶出你的小說世界……

可是你是警察。他沒犯錯,你憑什麼把他帶走?

因為我是道德警察……

那就更不可以了。我說,據我所知,道德警察更應該懲惡揚善。懲惡揚善是什麼意思?就是要懲治邪惡,弘揚美好……

可是你忽略了一個事實。警察說,現在我在你的小說裏,小說的世界是陰暗的,寒冷的,邪惡的……

可是我並不希望小說世界一片邪惡。我說,並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是一位好警察。

我當然是一位好警察。警察說,不過“好”是一個很抽象的概念。比如說,是對小說裏的老百姓好,還是對讀到這篇小說的老百姓好?如果是前者,那麼這小說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我和他,甚至你的小說,甚至你本人,都沒有存在的必要;而如果是後者,那麼,請同意我將他帶走。

那天我思慮很久,終於同意了他的要求。不僅僅因為他佩帶了足以射殺我的槍支,還因為,必須承認,他的話有些道理。我想他帶走我小說裏的人物,就等於讓我的小說一下子失去兩個人物。可是這並不可怕,因為我還可以創造出另外兩個人物,仍然有一位好男人,不過卻再不會有警察或者道德警察。我會為這個好男人創造出一位善良的父親,或者為他創造出一位摯交,一位美麗的鄰居,一位熱心的同事,一位可憐的乞丐,一條聽話並且溫順的京巴狗……現在我所創造的絕不是一個人的美好,而是一群人的美好,一個世界的美好……

可是我很快發現了自己的弱智。那天,這位好男人找到了我,並請我去小說裏最高檔的酒店吃飯。他開門見山,他說現在,你必須把我帶走,或者,我把你帶走……

為什麼?我驚愕。

因為太美好了。男人說,因為每個人都認為不可以這樣美好。這是小說的世界,小說的世界應該是邪惡的,陰冷的,戰戰兢兢的,充滿危險的。美好的世界太過虛幻,就像童話。而童話裏人物普遍的智商,不過相當於三歲孩童……

你在為你的智商擔憂嗎?

當然不是。男人說,因為我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繼續存在下去的必要。或者說,所有與我有關的人物,你的小說裏的所有人物,你的小說裏的世界,你的這篇小說,甚至你本人,都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誰對你這樣說的?我問他。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我將警察送出很遠。

每個人都說過。男人笑著說,我的妻子,我的女兒,我的父親,我的摯交,我的鄰居,我的同事,街上的乞丐,還有那條漂亮的京巴狗……

我曾經是那條狗

去公園的路上,老吳給孫子小寶買了一隻烤雞腿。到了公園的健身場,老吳和幾個相識的老哥們一邊聊著天,一邊把腿伸到單杠上麵去壓。旁邊的小寶看了一會,覺得很沒意思,就一個人跑到一條石凳旁,看螞蟻搬家去了。

老吳正興致勃勃地換壓著另一條腿,突然聽到小寶在那邊嚎啕大哭。隔著一個籃球場,老吳大聲問小寶,你怎麼了?小寶不答,繼續嚎啕,並有了滿地打滾的跡象。

老吳趕忙跑過去,問,你哭什麼?小寶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用手一指,他搶了我的雞腿!搶了你的雞腿?老吳看看,果然,小寶的手裏是空的。再順著小寶指的方向看,一個瘦小的背影正匆匆離去。

你等一下!老吳大聲喊。那人似沒有聽見,繼續著急匆匆的步子。說你呢,你站下!老吳再喊,那人就站下了。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極不情願地轉過身,笑咪咪地朝老吳走來。老吳發現,他的手裏,果然拿著一隻啃咬過的烤雞腿。

那是一個落魄和憔悴的男人,雜亂的頭發已經有些花白,額頭的皺紋裏滿積著汙垢。那張臉很瘦很長,顴骨凸起,形狀很像廚房裏生了鐵鏽的金屬湯勺。此時這個湯勺,正衝著老吳尷尬地笑。

我沒有搶,湯勺臉男人咧著嘴說,我是揀的,從地上揀的。

他搶的!小寶當然不依。

別急別急慢慢說,老吳盯著麵前的男人,到底怎麼回事?

是揀的。男人說,我怎麼能搶一個小孩子的東西呢?……他把雞腿扔在地上……不要了……他一邊玩去了……雞腿不要了……我真的是揀的——像這樣。男人在牛大爺麵前彎下腰,他把腰彎得很深,做了一個揀的動作。

老吳低頭看看小寶,你把雞腿扔了?眼睛裏有了怒氣。

我沒有扔!我拿雞腿喂小螞蟻……他搶了我的雞腿!

你是說你拿雞腿喂螞蟻?

小螞蟻餓了,我拿雞腿喂……他就搶了我的雞腿!

你拿雞腿喂螞蟻,然後去一邊玩了,他就拿了你的雞腿——是不是這樣?

是。可是小螞蟻餓了……他搶了我的雞腿!

老吳再一次仔細觀察著麵前的男人。他的臉色蠟黃,幾乎沒有一絲血色;他的眼神黯淡,此時卻露出極其難堪和驚慌的表情。他穿著一件附近工地上民工們常穿的那種沾滿汙垢的藍色工作服,由於身材瘦弱和矮小,給人的感覺,就像披著一件寬大的藍色泥土織成的鬥篷。

沾了那麼多螞蟻……你揀它有什麼用呢?老吳像是在自言自語。

哦……哦……當然有用……喂狗……對,是喂狗。衝一衝就可以了……男人躲閃著老吳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說。

其實他根本不用躲閃,甚至不必回答。此時老吳的眼睛,已經停留在遠方。

你走吧,對不住了。老吳說,小孩子不懂事,你千萬別見怪。

男人沒有說話。老吳發現他的下巴突然輕微且急速地抖動。這抖動牽扯了眼角的肌肉,眼睛便被扯得有些莫名得大,幾乎盈出了裏麵的淚水。隻是男人還在尷尬地笑——他試圖笑得自然些——但顯然他無法做到。於是他的整張臉,變得怪異並且恐怖。

老吳突然感覺到一種深深的悲哀。他想起他的青年時代。他想,麵前的這個男人,不就是多年前的他麼?!

老吳帶著小寶往回走。小寶嚷著,為什麼要讓他拿走我的雞腿?他的狗,很重要麼?

是的,很重要。老吳歎了一口氣說,很多年前,爺爺就是那樣的一條狗。

我很開心

社長坐在辦公室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屋子裏煙霧彌漫,煙灰缸裏堆起小山。社長歎一口氣,起身,推開窗戶。窗外夜幕四合,涼風習習,銀灰色淺淡的月亮掛上樹梢。一陣風吹來,桌子上的雜誌翻動頁片,窸窣作響。社長再歎一口氣,帶上門,下樓,瘦削的身體很快隱進夜幕。

他不知道這雜誌還有沒繼續辦下去的必要。他不知道這雜誌社還有沒有繼續撐下去的必要。發行量持續下跌,社長的心,終在今天跌進穀底。

隻有兩個人的雜誌社。一個社長,一個編輯。生存自然是艱難的,何況文學就像浪跡街頭無人照料的野狗。挺了一年,又一年,再一年,終是挺不下去了。其實還有希望,隻需十萬塊錢,雜誌社就能繼續挺過半年。半年以後的事情,誰能說得準呢?可是十萬塊錢啊!去哪裏弄十萬塊?

十萬塊,說少不少,說多不多。社長就有十萬塊錢,薄薄的一張存折,鎖在抽屜裏好幾年。那是多年的積蓄,留作兒子讀大學的費用。去年挺不過來時,也曾動過那筆錢的心思,說給妻子聽,妻子立即紅了眼圈,說,你看著辦吧……你考慮清楚。她總是順著他。她是那種通情達理的女人。對丈夫,對丈夫的事業,她甚至懷了一種愵寵。盡管她知道,這些錢一旦拿出去,就再也不會屬於他們。

咬咬牙,他終是沒敢動那筆錢。沒動那筆錢,雜誌社也挺到了今天。可是現在呢?社長再歎一口氣,搖搖頭,拐進路邊的印刷廠。

是一個隻有二十多人的福利廠。雜誌社的每一期雜誌都是在那裏印刷的。門衛是一個傻子。極年輕的傻子。他有青春的容顏和花白的頭發,單純的眼睛和呆滯的表情。他隻會說兩句話。一句“你好”,一句“請登記”。兩句話他學了很多年。從沒有人聽到過他的第三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