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跑出來開門,跳躍著,怪笑著,流起涎水。他對社長說你好。他對社長說請登記。他帶社長走進門衛室,那裏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傻子不識字,可是桌子上卻放了社長的雜誌。那當然是社長送給他的。社長想傻子雖然看不懂雜誌,可是總能夠看得懂封麵上的圖片。看懂圖片就足夠了,平常人都不讀書的今天,你能要求一個傻子什麼呢?
社長常常給傻子講雜誌上的故事。聽故事的時候,傻子出奇安靜。講完一段,他衝傻子笑笑,問,聽懂了嗎?傻子說,你好。他就再講。又講完一段,問,好聽嗎?傻子說,你好,請登記。傻子隻會說這兩句話。傻子的話含糊不清,卻用了力氣。社長認為傻子完全聽得懂,他看得懂傻子的表情,甚至,他聽得懂傻子的腹語。傻子的表情非常滿足。口水淌至胸口,笑紋滿臉飛舞。傻子說“你好”的時候,就像在說“我聽懂了”。傻子說“請登記”的時候,就像在說“真好聽”。——他真的看得懂傻子的表情——傻子的表情,滿足並且快樂。
廠長不在。等待廠長的時間裏,社長再一次給傻子講起雜誌上的故事。那些故事用了作家一個月甚至一年甚至幾年的心血,卻僅有區區幾個讀者。故事從社長的心坎裏往外掏,語氣輕飄飄的,每一字卻是重若千鈞。傻子靜靜地聽著,嘿嘿地笑。有時候,甚至,他咧起嘴巴,拍起巴掌。傻子的口水洶湧嘭湃,他的眼睛燦爛明黃。
廠長的車子開進來了,傻子跑過去開門。社長起身,說,今天就到這裏吧!就到這裏吧,年輕人,我得走了。
我很開心。傻子說。
你說……什麼?社長嚇了一跳。
我很開心。傻子說,我很開心,我很開心。
社長愣了足有十秒鍾,然後,轉身跑上樓梯。他撞開辦公室的門,他從辦公桌後麵拽出廠長,他將廠長一直拽進門衛室。他幾乎是拎著廠長進到門衛室的,廠長的身體在他手中飄了起來。他將廠長扔進屋子,摁上椅子,然後,他衝傻子笑笑,說,年輕人,說句話。
我很開心。傻子說,我很開心,我很開心。
廠長幾乎從椅子上栽倒。然後,廠長和他一起笑。他們拍拍傻子的肩膀,掐掐傻子的麵頰,捶捶傻子的胸膛,又將傻子抱起,扔到地上。傻子從地上爬起來,擦擦嘴巴,快活地看著麵前的兩位男人,咧開嘴笑。
我很開心。我很開心。我很開心……
社長想現在,他是應該決定一些什麼了。他能讓一個傻子開口說話,他能讓一個傻子開出說出第三句話,他的雜誌,還有什麼理由不繼續挺下去呢?
社長深吸一口氣。在夜裏,社長說,我很開心。
我們的糧食
遊擊隊在村子裏駐了半個多月。說是村子,實在是降低了村子的標準,那裏隻住著五戶人家。五戶人家懸掛山腰,似乎隨時可能滾落。
遊擊隊明天就將撤進深山,村子裏殺掉了惟一一隻公雞。
吃頓飽飯吧!老人說,躲進深山裏,不知什麼時候能再出來。
不是躲。隊長糾正他說,是撤進去。
哦,撤進去。老人笑了笑,撕一條雞腿給他,你多吃些。
隊長啃著雞腿,模樣豪邁。戰場上的隊長也很豪邁,他雙手使槍,百發百中。他的一隻眼睛是癟的,就像沒有成熟的稗穀。這讓他的另一隻眼睛更顯明亮,皎皎如月。他說獨眼龍都打得一手好槍,一顆子彈一條命,絕不浪費。他身上的傷疤,多得像天上的星星。
跟你商量件事。隊長對老人說,想跟你們借點糧食。你知道,隊伍撤進山裏,少則一月,多則半年……
可是我們也沒有糧食……
你們有。隊長說,我們在這裏住了半個多月,我們知道你們還有糧食。高梁,山芋,小麥,紅薯……
可是我們也得活命。老人說,村子裏的糧食已經很少,我們很難堅持到明年的夏糧……
用不著等到明年,戰爭就會結束。隊長說,到時候你們肯定會有吃的。要什麼有什麼……
戰爭結束與我們的糧食沒有關係。老人說,我們隻想活命……
你對我們沒有信心?
當然有信心。老人說,不過我們需要活命。隻有糧食才能讓我們活命。即使戰爭結束,即使戰爭打贏了,也隻有糧食能讓我們活命……
隊長站起來,將啃了一半的雞腿遞給身邊的戰士。戰士感激地接過,蘸了鹽,狼吞虎咽地啃。隻有四名戰士,加上隊長,五個人構成遊擊隊的全部。半年前遊擊隊還是十二個人,十二條青一色的健壯得如同公牛般的漢子。可是每一次戰鬥以後,遊擊隊都有死傷,一個,或者兩個,甚至三個。也許,隊長心想,一年以後,他們就將死得光光。死在深山裏,公路旁,石屋裏,火車上,被彈片削斷脖子,被刺刀刺中胸膛,或者被子彈射穿心髒……可是不管如何,他不想他和他的兄弟們被活活餓死。
這樣吧!隊長從懷裏掏出一遝鈔票,我們買你們的糧食。這些錢,隻買一口袋糧食……
那是我們的活命糧。老人站起來,推開隊長的手,我們不能賣……
隊長歪著腦袋看著老人。兄弟們都是為你們的好日子戰死的,他說,如果沒有我們,恐怕你們早沒命了,村子也早就不見了……要多少糧食都沒有用……
我知道。老人說,所以我感激你們。我可以跪下來為你們磕頭,磕十個、磕一百個、磕一千個,都行,但是,請你原諒,為了全村老小,我們不能賣掉我們的糧食……
我們有槍!隊長終於火了,飛起一腳將麵前的桌子踢翻,又薅著老人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我們有槍!我們完全可以不必商量你們!
老人看著近在咫尺的隊長的扭曲猙獰的臉,閉上眼睛。你們可以掠奪。老人說,但是我不會賣掉我們的糧食……
你是說,掠奪嗎?隊長嚇了一跳,怔住不動。
難道不是嗎?老人說。
隊長放下老人,擤一把鼻涕,重新坐下。他坐在那裏想了很久,然後站起來。你說的對,假如我們拿走糧食,不管借還是買,都是掠奪。他咬咬牙,說,可是為了弟兄們,我隻能掠奪一次。
等於殺掉了我們。老人說。
我們拿走的隻是糧食……
等於殺掉了我們。老人重複著。
隊長不理老人。他再一次站起來,走進屋子。俄頃他扛著一個裝滿高梁米的布袋走出來,步子沉重並且輕鬆。對不住啦老人家。他說,我把錢放在炕上,我得讓兄弟們活著……活著,才能打仗,才能保護你們,才能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他揮揮手,從老人身邊走過去。兵們站起來,提著槍,咂著油津津的手,跟著他。突然老人瘋狂地衝上來,他拤住隊長的脖子,他說,放下糧食!
隊長說,把手拿開。他的眼珠變得血一般紅。
老人說,放下糧食!手上加了力氣。
隊長拔出槍。他不過想嚇唬老人。他把槍對準老人的腦袋。他說放手!老人沒有放手。老人的手仍然一點一點攢著力氣。老人的手就像古樹的虯根。老人的胡須就像古樹的虯根。老人的眼神就像古樹的虯根。老人就像古樹的虯根。
槍響。老人的腦袋訇然炸開。一棵樹仆然倒地。無數棵樹仆然倒地。滿世界隻剩下五個挺得筆直的遊擊隊員。
隊長仍然扛著他的布袋。布袋裏裝著火紅的高梁米。那是生命的保障,勝利的希望。隊長盯著老人的屍體,唯一的一隻眼睛裏盈出一滴冰冷的眼淚。他說怎麼會這樣呢?我們,不是來保護你們的嗎?
說完,將布袋往肩頭上顛了顛,又揮揮手,勾了頭,緩緩地走向密林深處。
天大地大
少年骨瘦如柴,碩大的腦袋上,幾乎僅剩兩隻眼睛。兩隻眼睛間隔很寬,中間塞得下一隻拳頭。他趴伏地上,麵前放一個破舊的寫著紅色“獎”字的搪瓷茶缸。那茶缸跟隨老杜多年,立下汗馬功勞。
少年不知道站立的感覺,更不知道行走和奔跑的速度。少年的腿是柔軟的,細若蘆柴,伸手可握。老杜常常握著他的腿說,可憐的娃啊!少年聽了,咧嘴一笑,又俯下身子,整理一堆零錢去了。他數得很是仔細,幾枚硬幣被他敲打出鋼鋼當當的響聲。
少年生來就像一條魚。他有兩條腿,可是他的腿總是拖在地上。將兩腿抓起,便可以任意搭上身體的任意部位:腋窩、肩膀、頭頂、甚至後腦勺。小時候他常常表演給他的夥伴們看,給村子裏的大人們看,給認識或者不認識的大叔大媽們看。他的表演新奇並且刺激,常常贏得一片讚歎和糖果麵包等獎勵。後來他長大了些,這樣的表演就少了。少了,他便從此失去夥伴,失去大叔大媽們的糖果和麵包。每天他一個人趴伏門口,盼著下地的母親回來。他笨拙並靈活地遊動著身體,越過砂礫、尖石、草叢、水窪……他的嘴裏喊著娘娘娘娘娘,他的兩隻眼睛就像兩枚熟透的會動的李子。
是老杜把他帶出來的。確切說是老杜把他租過來的,用了每年兩千塊錢的價格。那時母親已經不在,那時他隻有父親。母親患上乳腺癌,割掉一隻飽滿美麗的乳房。母親在割掉乳房之後的半個月就下了地,她把他抱到地頭,讓他為她捉一隻螞蚱。那個夏天他捉到十幾隻螞蚱,他相信他捉得越多母親越開心。母親是在第二年春天死去的,臨死前母親問醫生,如果再割一隻乳房,我能不能活下來?她的話讓醫生潸然淚下,醫生說他至少二十多年沒有流過眼淚了。母親抻長脖子尋找他,他趴在地上,爬著,喊著娘,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然後母親便死去了。死去的母親仍然保持著怪異的姿勢,脖子抻得很長。
老杜把他帶出來,父親是願意的。父親債務纏身,很多時,他不敢呆在家裏。父親到鎮子上打工,夜裏就睡在鎮子,摟著一條叫做秋菊的狗。父親攥著他柔軟的腿說,兒啊,你能幫家裏賺錢了啊!那天父親和老杜喝了很多酒,父親拍著老杜的肩膀說,兄弟,娃以後托給你了。父親把酒灑得到處都是,又把剩下的酒灌進鼻子。父親扶著桌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老杜說,滾蛋吧!下著小雨,少年趴在老杜的手扶拖拉機上,感覺涼意滲透了衣服和皮膚。
少年於是成為老杜的手下一員。這樣的生活他很滿意,太陽懶洋洋地照著,他懶洋洋地趴著,任懶洋洋的人群將零鈔扔進他麵前的瓷缸。逢雨天,老杜甚至會給他們放假。那是幸福的時光,老杜從肯德基買來炸雞翅和薯條,買來雞腿堡和可樂。可樂泛起泡沫,涼入骨髓。少年喜歡這種感覺。
少年見到一條隻有兩條前腿的狗。狗用倒立的姿勢走路、跑步、嬉戲和進食,身體像雜技演員一樣靈活。狗讓少年開心不已羨慕不已,那幾天他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倒立。他磕破了胳膊磕掉了牙齒,他當然不會成功。沒有成功,他便不再練。他繼續趴在地上,任兩腿扭曲成任意的形狀然後搭上身體的任意部位。他賺來的錢總是最多的。老杜說他就像一條泥鰍般惹人憐愛。
可是他不是泥鰍。他隻是一個孩子。他被警察們帶走,又被警察們送回大山。臨走前警察問了他很多話,他知道警察很想讓他說些老杜的壞話。可是老杜有什麼錯呢?老杜讓他學會了賺錢,讓他喝到了冰鎮可樂,老杜錯在哪裏呢?老杜哪裏也沒有錯。他的態度讓警察大為惱火,一個矮個子警察惡狠狠地說,真是不識好歹!
少年再一次見到父親。半年不見,父親黑了很多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父親為他炒了菜,開了酒,甚至為他買了一瓶可樂。父親蹲在地上陪他吃飯,又將菜裏所有的肉都揀出來堆到他的麵前。父親說查出來了,我得了腎炎。父親說我還得去鎮上打工,我不能侍候你。父親說再說你長大了,我也侍候不動了。父親說就算能侍候,怕我也活不過幾天了。父親摸摸他的頭,問他,以後,你怎麼辦?少年說我還想出去。父親瞅著他,咬爛嘴裏的煙蒂,不說話。父親的喉結突然凸起很高。
老杜在兩個月以後重新來到村子。他的臉上多出一道很深的傷痕,他說那是逃跑時磕的。他為父親帶來一千塊錢,他說這是娃半年的工資。他和父親坐在地上喝酒,兩個人都把喝光的酒瓶使勁砸到牆上。後來父親扶著老杜的肩膀站起來,說,滾蛋吧!手扶拖拉機在土路上顛簸不止,少年就像一條脫水的泥鰍。
他們重新回到城市,城市的秋天蕭殺不安。夜裏老杜捏著少年柔軟的腿,說,給我當個兒子吧!少年就笑了,抬起頭,說,爹。老杜也笑。老杜說天大地大……往下他沒有再說。他看一眼窗外,一滴眼淚掉落少年額頭。
剃 頭
春節前,下了大雪。我和滿倉縮在屋角,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我說滿倉回家過年嗎?滿倉抱一本沒頭沒尾的書邊看邊說,國外有個人,竟拿菜刀給自己做了闌尾炎手術。我說滿倉,我問你過年回不回家?滿倉說這家夥還沒打麻藥,隻是嘴裏咬一根雪茄。我說滿倉!滿倉抬了頭,額前的抬頭紋張牙舞爪。我說你過年,回不回家?滿倉好奇地盯著我,回家?這模樣能回家?
“這模樣怎麼不能回家?”“你說帶什麼回家?還像上次一樣帶兩瓶礦泉水?”“你少往臉上貼金。你上次灌的是自來水。你就騙你爹有本事。”“那我爹還直說好呢。他早想嚐嚐城裏的自來水。是我,實現了他這個心願。”“真不回家?”“肯定不回。你回不回?”“我也不回。”“就是嘛,省下路費,咱倆還能喝點酒。”“不是省路費,是根本沒有路費。”“你說那個外國人怎麼能拿菜刀給自己做手術?”“哪國人?”“巴西人。”“扯淡。巴西人不用菜刀。過年咱倆幹什麼滿倉?大年初一也出去揀垃圾?”“肯定不出去。過年咱倆喝酒。他是用剪刀割的吧?”“他用什麼割的關你屁事?雪該停了吧?”“停不了。天氣預報說,這雪要下半個月。”“真他娘的。那咱倆吃什麼呢滿倉?”“吃什麼?喝風吧!”
雪果真下了半個月。我和滿倉像兩隻冬眠的熊,每天躲在屋裏,不安地舔自己的爪子。雪掩埋了城市的馬路,城市的凍青叢,城市的垃圾箱,城市的肮髒和繁華。後來雪終於停了,我們再一次看到凍僵的太陽。那天正好是年三十,我說滿倉咱們還出去嗎?滿倉說不出去了。我說明天呢?滿倉想了想,他說明天再說。
我們掏出所有的錢,滿倉算了算,說,有酒有肉,挺豐盛。我揣著錢往外走,卻被滿倉喊住。他說你買了酒菜早點回來,給我剃個頭。我說這是理發店的事吧?滿倉說我還有錢去理發店嗎?我說可是我不會剃啊,在農村我連羊毛都沒剪過。滿倉說很簡單,橫平豎直就行了。我說我怕手一哆嗦,連你的腦袋都剃下來。滿倉說你可真羅嗦。快去快回,給我剃頭!
我沒有快去快回。我把錢分成三份。一份買了幾瓶白酒,一份買了一些酒菜,一份買了半隻燒雞。我蹲在路邊,一個人把那半隻燒雞吃得精光。怕滿倉聞到酒味,我沒敢喝白酒。不過我還是喝掉一瓶啤酒,盡管我認為啤酒有一股豬食缸裏的味道。天很冷,啤酒更冷,我的身體不停地抖。我邊抖邊吃,邊吃邊抖。有人從我麵前走過,碰翻站立的啤酒瓶。一滴水從高處落下,正好砸中我的眼角。我討厭那滴水,它看起來像我的眼淚。
回去時候,天已擦黑,街上響起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我提著兩個方便袋,推開門,就看到一隻怪物。
怪物長著滿倉的樣子,腦袋像一個足球,像一隻綠毛龜,像一堆牛糞團,像被剝皮的土豆,像被摔爛的茄子或者冬瓜。怪物滿臉碎發,一雙眼睛從碎發裏洇出來,錯綜複雜地瞪著我看。怪物手持一把鏽跡斑斑的剪刀,剪刀上黏了至少兩塊頭皮。我說滿倉你怎麼不等我回來給你剪?滿倉說等你回來?我這腦袋還能保住嗎?
屋子裏隻掛了一隻十五瓦的燈泡。僅靠這點微弱光芒,我想即使削不掉他的腦袋,至少也能削下他半斤瘦肉。
滿倉一手操剪刀,一手舉一塊碎玻璃,仔細並笨拙地給自己剃頭。那塊當成鏡子的玻璃片好像毫無用處,因為他不斷把剪刀捅上自己的頭皮。他剪幾剪子,轉頭問我,怎麼樣?我說,左邊長了。他就剪左邊,呲牙咧嘴,痛苦不堪。過一會兒,再問我,這回怎麼樣?我說,好像右邊又長了。他就再剪右邊,咬牙切齒,碎發紛飛。我說別剪了滿倉,你快成葫蘆瓢了。滿倉頑固地說,必須剪完!
很晚了,我和滿倉才開始吃年夜飯。我們開著那台揀來的黑白電視機,可是熒屏上雪花飛舞,根本看不到任何影像。滿倉罵一聲娘,喝一口酒;喝一口酒,罵一聲娘。他的腦袋不停地晃。那上麵,傷痕累累。
酒喝到興頭上,滿倉非要和我劃拳。他總是輸,就不停地喝。後來他喝高了,偶爾贏一把,也喝。滿倉低著頭,一邊展示他的勞動成果一邊說,你說我和那個割自己闌尾的巴西人,誰厲害?
我站起來,握起拳頭猛砸那台可惡的黑白電視機。我說你厲害。因為你還得考慮美觀。可是我搞不懂,你為什麼非要在今天剃頭呢?滿倉聽了我的話,抬頭看我。那時電視機正好顯出影像,我看到趙忠祥手持麥克戀戀不舍地說,明年除夕,我們再見。
滿倉向趙忠祥揮揮手。他低著聲音說,記得小時候,家裏窮,過年時,沒好吃的,也沒好穿的,爹領我去剃個頭,就算過了年。說話時,38歲的滿倉就坐在我的對麵,可是他的聲音,似乎飄到很遠。飄到很遠的聲音遇到騰空而起的煙花,被炸得粉碎。
一滴水從高處落下,砸中滿倉的眼角。滿倉忙伸手去擦,可是沒有擦到。那滴水,於是滴進麵前的酒碗。
1937·軍裝
1937年。南京。
天空不見一絲藍色,廢墟般的城市裏,燒焦的殘肢斷臂隨處可見。潰敗的中國士兵蝗蟲般湧出挹江門,他們沒有秩序,麵無表情地踏上同伴的屍體。到處都是呼喊聲,慘叫聲,老人的呻吟聲,孩子的哭泣聲。子彈和炮彈編織成密集的網,城在網中,毫無還手之力。
第一波日本人很快撲進了城。他們嗷嗷叫著,驚恐地將每一個活動的目標射殺。他們越過一片又一片廢墟,穿過一條又一條馬路,他們就像在叢林裏狩獵,動作愈來熟練,神色愈來悠閑。突然一排輕飄飄的子彈從一棟搖搖欲墜的樓房裏射出,幾個日本兵猛然栽倒。他們戴了鋼盔的腦袋上,冒起淡淡的青煙。
躲在樓房裏的,也許是最後一支戰鬥著的守軍。隻有三十多個人,隻有打光最後一顆子彈的命令。三十多個人擠在狹小的建築物裏,就像被捆綁在一起的手榴彈。他的左邊擠著強子,右邊擠著死去的連長。彈片將連長的半個腦袋削飛,僅剩一半腦袋的連長依然英俊。強子的手裏緊攥著一挺機槍,那機槍嚴重變形,彎彎扭扭,好像一根天津麻花。機槍“噠噠噠”地響起來,子彈擊起遠處的塵煙,切斷日本人的喊叫。他認為強子是一名出色的機槍手,一名合格的士兵。
可是他呢?他是兵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他參軍沒幾天,他甚至沒有屬於自己的軍裝。記得他跟連長說過,連長說,哦。尋一杆槍給他,就指揮士兵摞沙袋去了。那些沙袋摞起很高,那些沙袋擺起怪異的陣式。到處都是沙袋,步槍,水壺,子彈,手榴彈,機槍,鐵鍬,書信,豪言壯語,驚恐或者壯烈的士兵。連長說他們的防線堅不可摧。可是當戰鬥打響,那些沙袋們,霎時同兵的屍體一起飛上了天。
他跟連長說過三次。他說他得有一身軍裝。有軍裝,我才有兵的樣子。連長終於惱了,他說那你隨便從哪個死人身上扒下一套!他試了試,終於沒敢。他想那樣的話,那些死去的戰友,就不再是兵。他們戰死了,卻不再是兵,他不能這麼幹。屍體們疊股枕臂,堆成小山,他趴在小山裏,填子彈,瞄準,射擊,再填子彈,再瞄準,再射擊……他在死人的縫隙裏堅守,就像堅守在隆隆戰車前的螳螂。後來他們撤進了城,躲進那棟隨時可能坍塌的小樓。連長說,打完最後一顆子彈,咱們就可以散了……追上隊伍,或者回家。然後彈片劃過,他的腦袋僅剩一半。他用僅剩一半的腦袋衝他微笑,他的笑容淒慘並且絕望。
日本人迅速將他們包圍,他們腹背受敵。甚至有日本士兵衝進屋子,他的槍筒幾乎捅進日本人的嘴巴。子彈清脆地擊穿日本人的後腦,那是他的最後一顆子彈。拖著血絲的子彈飛向天空,天空與天空之間,屍體,屍體,屍體。
他們跑向廣場,他們知道戰鬥結束了。突圍的過程異常慘烈,三十多個人,也許僅剩他一個。廣場上擠滿了人,老人,女人,醫生,孩子,學生,士兵。士兵們慌慌張張將槍扔掉,又慌慌張張地脫著自己的軍裝。有人將軍裝埋進花壇,那些花兒全都失去了頭顱;有人將軍裝投向烈焰,它們很快燃燒,如同一麵麵戰敗的旗子,卻裹起陣陣腥風。脫掉軍裝的士兵馬上變回牙醫,變回鐵匠,變回農民,變回酒館夥伴,變回菜市場上的商販。他們擠進人群,縮起脖子,眼睛死死地盯住地麵——他們試圖用參軍以前的職業來救回自己的性命。
軍裝染上鮮血。軍裝熠熠生輝。軍裝五彩斑斕。軍裝堅硬如鐵。軍裝躺在地上,縮在火焰裏,淪為塵土,或者化為青煙。一座城淪陷了,一起淪陷的,還有軍裝。
他跑過去,淚飛如雨。他從火焰裏搶出一套軍裝,動作迅疾滑稽。那是一套幾乎全新的軍裝,沒有槍眼,沒有鮮血,沒有褶皺,甚至沒有灰塵。他將軍裝抖開,濃重的草綠色刺傷他的眼睛。他向火焰跪下,向城跪下,向廢墟跪下,向軍裝跪下。他說,我還是,兵。
仍然有人胡亂地脫著自己的軍裝。他卻胡亂地往身上套著陌生的軍裝。一模一樣的軍裝,幾個小時以前,它們還在戰壕裏並肩作戰。連日本人都愣住了,他們趕過來,端起槍,眯起眼,卻忘記扣動扳機。終於他穿戴整齊。他甚至有時間整理一下衣襟。然後他“啪”地立正,向火焰和廢墟行一個並不標準的軍禮。
槍響,軍裝上多出兩個圓圓的小洞。他嚎叫著伸手去捂,牙齒將舌頭咬斷。
他想捂住的不是鮮血,而是軍裝上的洞。
1937·槍
槍是連長臨時甩給他的,機槍,子彈齊整,有著冰冷沉悶的黑鐵光澤。那時他們站在城外,那時天空中飛翔的還是蜻蜓而不是飛機。連長把機槍甩給他,說,好好用。就走了。他抱著機槍,就像抱著嬌嫩孱弱的嬰兒。然後成群的飛機遮天蔽日,有時它們掠得又如此之低,他甚至聽得見駕駛員和機槍手咳嗽的聲音。
新兵強子不知所措。不知所措的強子抱著他的機槍,在城門外挺了整整三天。
防線被撕開一條口子,補上,又被撕開一條口子。日本人就像泄閘的洪般洶湧而來,防線如同脆弱的堤壩,搖搖晃晃,轉瞬崩潰。連長揮一揮手,他便隨同隊伍撤進了城。他將機槍架上窗台,尋著最合適的姿勢,瞄著最確切的目標。日本人的腦袋從掩體後麵探出,那腦袋隨即炸開,紅色白色糾纏一起,中間,翻滾旋轉著兩顆孤零零的眼球。
有那麼幾秒鍾,城市寂靜無聲。寂靜無聲的城市讓他觳觫,讓他幾乎失去繼續站在那裏的勇氣。死去的連長躺在他的身邊,手裏卻還抓著妻兒的照片。他的妻子嬌小玲瓏,穿了開衩到腳踝的旗袍;他的兒子白白胖胖,手裏攥著木頭刻成的手槍。一隻越過戰火的蒼蠅降落連長臉上,蹬踢著兩腿,滿足地笑著——也許它把連長的臉當成了停泊的機場。又一個日本人從掩體後麵探出腦袋,他的機槍響起,對方卻並未應聲而倒。倒下的是他的戰友——那個叫做柱子的男孩,昨天剛剛過完十八歲的生日。
後來他們開始向城市的各個角落潰逃。兵們不約而同地扔掉槍,一邊奔跑一邊脫去身上的軍裝。很多人被打倒,就像一串蚱螞,一個挨著一個,排列齊整。他們突然死去,卻被定格了扔掉槍支或者脫掉軍裝的瞬間。他也扔掉了槍,也脫掉了軍裝。奔跑中脫掉軍裝絕非易事,他用了雜技演員般的動作。跑出幾步以後他猛然頓住,然後,返回,重新撿起他的機槍。一顆子彈緊擦著他的脖子飛過去,那裏立刻變得灼熱。
他抱著槍逃進一條小巷,紮進小巷盡頭的一間平房。那裏掙紮著一棵樹,那棵樹隻剩下粗的樹幹。
屋子裏縮著一位女人。她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叫,一張臉瞬間變得慘白。她手持一把繡花剪刀,那剪刀也許剪不掉她的指甲。她將剪刀橫在胸前,抖著,不說一句話。他急忙低下身子,將食指豎到唇邊,又提了提機槍,指了指門外。他低聲說,中國人。
女人仍然抖著,盯著他的臉。
南京沒了。他說,隊伍也打沒了……我得躲一躲。
可是你手裏有槍。女人的聲音顫抖著。
你不用怕……
我沒怕。女人說,可是你手裏有槍。
他想他明白了。那挺機槍被他愚蠢地扔掉,又被他愚蠢地撿回來。機槍曾經是他性命的保障,可是現在,這挺機槍,足可以取他性命。他慌慌張張跑到門口,看了看,又慌慌張張跑回來。他的懷裏,仍然緊緊地抱著那挺扭成麻花的機槍。
快扔掉。女人說。
這是公家的。他說,丟了,長官會讓我賠……
命重要還是槍重要?
命。
那快扔掉!
不能扔……
鬼子進巷子了!
這是一挺機槍……
鬼子朝這邊來了!
機槍刹那間變得滾燙,將他的掌心烙出白色菱形的水泡。那槍裏還有子彈,他檢查過的——他並沒有嚴格服從連長的命令。是的,當然是性命重要。當日本人瘋狂地衝進屋子,他並沒有將他的子彈打光。那時候,他隻顧著逃命。他隨戰友逃出那棟搖搖欲墜的小樓,不同的是,有人逃向四通八達的廣場,而他,卻逃進隻有一個出口的小巷。
他扔掉了機槍。就像扔掉一塊烙鐵。機槍飛出窗外,翻著跟頭,發出“當”的一聲。那聲音驚天動地,震裂他的心髒。
然後日本人闖了進來。隻有一個日本人,麵無表情。
他和女人,一起舉起手。
日本人將槍口對準女人。
他喊,不要!
日本人又將槍口對準他。
他突然懷念起那挺機槍。一分鍾前機槍還抱在他的懷裏,但現在,機槍靜靜地躺在樹幹下,躺在泥土裏。機槍裏還有子彈,子彈們排列整齊,時刻準備出膛。可是扔掉的機槍不再是槍,他想,現在它肯定不如一根燒火棍。
日本人麵無表情,扣動扳機。槍沒有響,更沒有子彈出膛。也許他的步槍並不精良,也許他早已打光了最後一顆子彈。可是日本人隨即抽出軍刀。那軍刀青灰色,二指寬,三尺有餘。軍刀舉起,殺氣逼人,寸寸寒光鋒利。軍刀揮下,他看到自己光禿禿的脖子。
他的腦袋在空中滑翔。他看到日本人逼向女人。他看到女人被逼牆角。他看到日本人撕開女人的衣服。他看到女人驚駭並且絕望的眼神。他看到躺在泥土裏的機槍。他看到藏在機槍裏的子彈。他看到整個城市火光衝天。他看到坑坑窪窪的土地和土地上紫紅色溫暖的鮮血。
他非常懷念那挺扭成麻花的機槍。
1937?女人
女人本有機會反抗的。剪刀那麼鋒利,握在手中,完全可以切開日本人的喉管。可是她放棄了,她想起丈夫和兒子。
怎麼能讓丈夫失去妻子呢?怎麼能讓兒子失去母親呢?
那個日本人還是大男孩吧?他的唇上長著淡藍色稀疏的髭毛,臉頰上點綴著暗紅色稀疏的粉刺。他甚至大不過自己的兒子吧?他的動作慌亂並且生疏,卻是粗暴野蠻,每一下都直抵女人深處。女人閉上眼睛,恥辱和仇恨遮天漫地。失去頭顱的士兵就躺在她的身邊,一條腿甚至還在急促並且輕微地抽搐。她解除了兵的武裝,她殘忍地將兵害死。她把拳頭塞進嘴巴,她在無聲地嚎啕。
日本人的軍刀舉起兩次,又放下兩次。她看著他,不說話,也不動。日本人在最後一刻放棄,軍刀劈中花瓶,花瓶身首異處。日本人匆匆逃離,單薄並且邪惡的背影迅速隱進陰暗之中。
她往臉上抹了黑灰,又將美麗的長發剪短。她走上鮮血淋漓的大街,她得尋回兒子和丈夫。兩天沒見他們,她想他們可能已經死去,被手榴彈炸爛了腦袋,或者被日本人砍成兩截;或者他們安然無恙,躲進某一棟廢墟,為一名士兵包紮傷口;或許兒子被炸死,丈夫沒事?或許丈夫被砍死,兒子沒事?活下一個她就滿足了,死去哪一個都會讓她崩潰。女人急匆匆走著,又不時俯下身子,翻動那些死去的肢體不全的屍體。每一次女人都閉了眼睛,每一次女人都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叫。沒有丈夫和兒子。死去的他們,別人的丈夫或者兒子。
她的兒子死在街角,下巴被子彈打爛,兩腿被炮彈炸飛。他肯定不止死去一次,死去一次的人絕不會這般慘烈。她撲過去,抱起他,又試圖將兩條斷腿,接上兒子殘缺的身軀。懷裏的兒子變得很輕,如同一根羽毛。昨天兒子對她說,如果南京沒守住,他會保護她。他的表情極其認真,他認為自己有這樣的能力。可是現在他死了。他死了,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女人無處將兒子掩埋。到處都是瓦礫和屍體,彈片和殘肢,燃燒的軍裝和打彎打折的槍,淩亂的內髒和孤零零的腦袋,鮮血,鮮血,鮮血……
女人一路向東,尋找他的丈夫。她仍然心存僥幸,她想她的丈夫會突然喊住她,然後跑過來,滿是煙塵的臉上,兩隻關切的眼睛。
她真的看到了丈夫。丈夫被反剪雙手,扔上軍車。軍車上塞滿太多這樣的男人,他們或嘶喊,或無言,或掙紮,或順服。一位男人跳下車廂,兩條腿就像舞起的風車。槍響,男人仆倒在地。他一動不動,可是日本人仍然在他的後腦認真地補上一槍。
他們的手上有繭子。有人告訴女人,鬼子說他們是逃進城的士兵。
可是我丈夫是打鐵的。
他手上有繭子……
他從來沒有摸過槍。他是打鐵的……
你去跟翻譯說,跟日本人說……
女人就跑過去。她拽住翻譯的胳膊。她是我丈夫,他是打鐵的……
遠處立刻有日本人朝這邊看。
他從來沒有摸過槍。女人流下眼淚,他是個鐵匠……
翻譯推開她。翻譯說別再說了,別再說……再說會沒命的……別再說他是你丈夫,別再說……你救不了任何人,你甚至,救不了自己。翻譯有些哽咽,他摘下自己的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