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天地生(3 / 3)

車開走了。身邊的婦人們製止了她的瘋狂和哀嚎。十分鍾以後那些男人被集體射殺在長江邊上。那些天長江裏流淌的是紅的鮮血。紅的血滲進沙土的深層,時隔多年以後,仍然隱約可見。

……女人將自己描畫得動人,走進日本人的營地。衣服裏藏著那把剪刀,那是女人惟一的利器。女人衝翻譯笑,衝日本人笑,女人說她願意為皇軍提供最溫柔最滿意最周到的服務。可是她注定不會成功,笑容未及落下,剪刀就被搜出。日本人輪流揪她的頭發,搧她的耳光,拤她的脖子,踹她的肚子,用打火機一遍又一遍燒她的手指——日本人不怕正麵的戰爭,他們怕的是零散的打擊。

日本人沒有殺死她。盡管她苦苦哀求,可是日本人仍然沒有殺死她。她被剝光衣服,推進屋子。那裏有一張臨時的床,那張床上沾滿血垢。有日本人進來,嘻笑著,坐在她的旁邊,貪婪地盯著她的身體。日本人咽下一口唾沫,又咽下一口唾沫,然後,撲向她。她是女人,是工具。她被蹂躪,卻讓他的敵人尋到片刻的安靜與幸福。她手無寸鐵,她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可是她還有牙齒。她用牙齒切開了日本人的喉嚨。鮮血噴濺而出,她在血光中撞向尖銳的床角……

……她被砍去四肢,掛上高牆。日本人不讓她死,所以她還活著,還可以看到焦炭般的南京。死亡如此亢長,絲絲縷縷,延綿不斷。後來她終於死去,一點一點死去,用了足足三天。

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肯定有名字。但那時,在中國,在南京,在每一處戰壕,每一管小巷,死去的男人女人,都沒有名字。

1937?恐懼

來中國以前,他甚至不敢踩死一隻老鼠。他易羞並且膽小,性格溫順隨和。然後他當兵,來到中國,一切就都改變了。他時刻將槍摟在懷裏,神經就像繃緊的弓。即使一隻突然從牆頭躍起的野貓,也會嚇他一身冷汗,然後槍響,貓從牆頭直直落下。

槍給他勇氣。屠殺讓他心頭的恐懼,一點一點減輕。

他喜歡中國。他知道長城,知道李白,知道精美的瓷器和華麗的京戲。他對這個古老的國度充滿興趣,可是他學不會這個國度的語言。那是神的語言,臨行前他對母親說。他的腰間纏著長長的繡了五彩圖案的布帶,那是母親為他趕做的。這布帶是用來擋子彈的,母親哭著說,子彈打不透它。

幾乎每個士兵都纏著這樣的擋彈布帶,可是這並不會阻止子彈將他們打穿。他們像潮水一樣向前,又像潮水一樣倒下。上海遠比想象中結實,據說中國軍隊一個師一個師往裏填,據說那位馮將軍哭得不成樣子。哭完了,拳頭一揮,又一波士兵頂上去。幾乎沒有人能活過一個小時。活著以分鍾計,以秒計,以毫秒或者微秒計。暫時還活著的士兵瘋狂射光子彈,子彈集結成群,密不透風,如隆隆開來的牆,沒有任何躲避的空間。身邊的兄弟一個個倒下,如同被集體伐倒的水稻——可是上海還是被打下來——勝利與死去的生命無關。

再後來,他們進到南京。

南京早已不成樣子。街道被炸得坑坑窪窪,到處都是已經死去正在死去即將死去的士兵或者百姓。卻不斷有零星的子彈從某一棟建築物裏射出,讓他們的開進,不時受阻。

恐懼在他心頭散開,不留縫隙。南京正在成為一片墳崗,那認為那墳崗,並非僅屬於中國人。所以他要射殺所有活著的目標。他不關心那些人是平民還是士兵,他隻知道多殺一個,他和他的兄弟就能多一分安全。他追趕著那些扔掉武器的中國士兵,他的子彈不斷咬中他們,讓他們安靜地死去。後來他追進小巷,撞上一個手無寸鐵的男人和一個嬌小美麗的女人。那男人膀大腰圓,渾身上下彌散著子彈和火藥的氣息。那無疑是一名士兵,可是他手中無槍。

手中無槍的士兵更加令他恐懼。他向他開槍,可是槍膛裏已經沒有子彈。那一刻恐懼升級到極點,絕望升級到極點,那一刻,他甚至想跪下向那個中國人求饒。可是中國人既沒有動,也沒有反抗,更沒有動和反抗的意思。於是他抽出軍刀。軍刀閃過,中國人人頭落地。那顆人頭旋轉不止,嘴巴啃上堅硬的地麵,將砂石嚼成粉末。

他奸汙了女人。在失去頭顱的屍體旁邊,在廢墟般的城市。那一刻他極度瘋狂,那瘋狂緣於他的恐懼。征服讓他的心情得到稍許的釋緩,可是隨之而來的,就是無邊無際的罪惡。

他殺了那麼多士兵,他沒有罪惡感。他殺了那麼多百姓,他沒有罪惡感。他將一座城變成墳墓,他沒有罪惡感。他奸汙了一個女人,他似乎掉進罪惡的深淵。

他急匆匆逃走。他被打敗了。被一位可憐的手無寸鐵的任人宰割的中國女人。

所以後來,當再一次遇見她,他放過了她。確切說是恐懼讓他放過了她。那女人令他顫抖。

在軍車旁邊,那女人哭著,要領走她的丈夫。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可是他看得懂她的表情。她的表情焦灼絕望,她苦苦哀求的聲音讓他再一次有了給她跪下的衝動。那一刻他痛恨自己軟弱的膝蓋。他瘋狂地殺死那麼多士兵,最後,竟敗在一個女人身上。

那女人終不會成功。可是她揀回一條性命。女人走後,他竟有了虛脫的感覺。

所以當他又一次遇見女人,當他遇見打扮得漂亮卻是自投落網的女人,他知道,這一次,女人必死無疑。女人必死無疑,他躲在一堵牆的後麵,捂住眼睛和耳朵。

沒有用。他知道女人正在受盡折磨。那女人曾給過她片刻歡愉,可是現在,他甚至不能讓女人毫無痛苦地死去。他並不認為自己心懷悲憫之情,可是他恐懼。同伴們越是折磨女人,他就越是恐懼;女人越是痛苦,他就越是恐懼。那恐懼越放越大,排山倒海,完全將他吞噬。

恐懼無法排遣,他就摸他的槍。他將槍一點一點卸開,又一塊一塊裝上。他甚至拆開槍膛,檢查每一顆子彈。每顆子彈或許都是一條生命,他想,他們等在那裏,安安靜靜,隻等著他去屠殺。

卻沒有用。恐懼就像牙齒,就像利箭,就像子彈,就像無處不在的空氣或者塵煙。他完全被恐懼包圍和浸濡,無處藏身。城慢慢變得安靜,變得死寂——藍色的天空變幻為灰色的幡,紅色的火焰冷卻成黑色的炭。

他見到掛在城牆上的女人。曾經的女人驚恐萬狀,現在的女人安靜詳和。她流著血,她沒有四肢,她的身子空空蕩蕩,她曾經被強暴,被蹂躪,被無數次無限接近死亡地殺死,可是現在,她安靜詳和。她就像一位女神,頭頂升起光圈,周身散發出金燦燦的光芒。她讓他仆倒在地,以頭撞牆,劇烈嘔吐。他想起一句話,漢語是神的語言。那麼這個國度,該是神的國度吧?

夜裏他開槍,準確地射殺了長官。他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意的。他成為第一個瘋掉的日本士兵。

1937?遠方

我是一塊石頭,我一動不動。你看不到我,找不到我,感覺不到我。我是一塊石頭,我一動不動。

二奎端著他的槍,心中默念。

槍是獵槍,精確並且霸氣,可以瞬間射殺一頭狗熊或者一隻蜜蜂。二奎屏住呼吸,閉上一隻眼睛,手指搭上扳機。幾十米外站一隻警覺的梅花鹿,鹿低頭啃食殘雪,又不時抬頭,朝二奎的方向張望。沒有用的,二奎默念,你看不到我找不到我感覺不到我。我是一塊石頭,我一動不動。

獵槍的聲音沉悶短促,梅花鹿應聲而倒。二奎從草叢中站起來,笑笑,衝父親說,有下酒菜了。

兩個人朝山下走去。肩頭的梅花鹿一蕩一蕩,淡灰色柔軟的嘴唇親吻著二奎結實的腰肌。二奎說姐和姐夫在就好了,姐夫特別喜歡鹿肉……

父親扛著二奎的槍。父親六十多歲,仍然身姿矯健。父親說他們在南京過得好好的,沒什麼事情,不會回來。

可是聽說南京丟了。二奎將梅花鹿往肩頭顛顛,小鬼子隻用了三天時間。

是丟了……南京總會丟的……也許整個中國都會丟……不過他們不會有事情,你姐夫隻是個打鐵的。父親說。

說話間來到山腳。到處都是田野。近處的田野連著稍遠處的田野,稍遠處的田野連著更遠處的田野,田野是鄉間的主題,世間的主題,田野廣袤無邊,無限延伸。冬天的田野衰敗蕭條,卻鋪滿各種各樣的蹄印。蹄印或像竹,或像梅,鋪成一片,雜亂無章,就像剛剛舉行過一場狂歡舞會。雪下麵有草,嫩黃或者嫩綠的草,抖動著葉片,鑽出來,即刻變得枯黃,索索響著,感歎世間的殘酷,想縮回去,已經晚了。梅花鹿顛來蕩去,兩個人熱氣騰騰地奔向村莊。

在村口遇見大霸。大霸斜眼看看他們,斜眼看看那隻鹿,再斜眼看看他們。你們打死了我的鹿?

怎麼是你的鹿?二奎說。

怎麼不是我的鹿?大霸說,我跟了它好幾天……怎麼連這點規矩都不懂?

可是怎麼是你的鹿?二奎說。

那好,不用我說,你們自己看,這隻鹿的四蹄是不是黑裏透紅?有一隻蹄以前受過傷?

好像是。父親看也沒看。

尾巴尖上,是不是還有一撮白毛?

是這樣。父親說。

那就對了。大霸聳聳肩膀,我的鹿被你們打死了,這話怎麼說呢?

那就分一半?父親看著二奎,似乎在商量他,又似乎在命令他。分一半,晚上讓二奎給你送過去。

不心疼?大霸笑著臉。

規矩嘛。父親說,我們打死了你的鹿,就該分你一半。說完,拉了二奎的手,匆匆逃離。

回到家,二奎還生著父親的氣。父親說你就忍了吧……又不是不知道大霸的厲害。

二奎說我恨不得一槍開了他的瓢!

父親說開了瓢你不得償命?你以為你是鬼子?

二奎說別跟我提鬼子!再不當兵,我看連這兒都得沒。

父親不理他,將梅花鹿掛上高高的懸起的鐵勾。當兵?父親一邊剝著鹿皮一邊嘟囔,你以為當兵就像打獵?你以為鬼子會像鹿一樣讓你瞄著打?

那也多出一杆槍!二奎說,以我的槍法,完全可以成為一名狙擊手。我是一塊石頭,我一動不動……

發燒吧了你?父親熟練地褪下一張完整的鹿皮,又換成一把更加鋒利的刀子。他將梅花鹿開膛破肚,他的表情輕鬆,遊刃有餘。你死了秋花怎麼辦?守寡?狗蛋怎麼辦?沒爹?我怎麼辦?老年喪子?你媽怎麼辦?沒人養活?

可是真等鬼子打到這裏來,咱們全得他媽的完蛋!二奎將自己的屁股狠狠砸上凳子。

那就一起完蛋算了!父親的刀子在梅花鹿血淋淋的骨骼和肌肉中遊走,那些骨骼和肌肉發出極輕微的嗤啦嗤啦的聲音,讓二奎也隨之顫抖。父親歎一口氣,說,我們守著這山,這嶺,我們有莊稼,有野物,我們有鄉親,有家,我們總還有活下去的機會。去當兵?用不了三天,子彈就會劈了你的腦殼……

可是鬼子打過來……

那就讓他們打過來!父親扔下刀,怒氣衝衝地盯住二奎,把大霸的半隻鹿送過去!

半隻鹿伏在二奎的肩膀,就像一隻猙獰的死去的被肢解的狗。二奎聽說鬼子也經常這麼幹,將被俘的國軍或者共軍剝皮肢解,掛上高高的城牆或者線杆。那些殘缺的屍體隨風搖擺,每一絲肌肉都在蹦跳不止。

大霸正等著那半隻鹿。火燒得正旺,大霸的臉在火光裏閃爍跳躍。大霸說你是不是感覺很冤屈?二奎說有點。大霸說以後就不會有人欺負你們了,我要去當兵啦……當兵,打狗日的鬼子!二奎差點跌倒。當兵?你決定了嗎?大霸說當然。行李都準備好了。明天就走。一起喝點?二奎說你媽和嫂子同意你去?大霸將一口唾沫淬出很遠。她們?大霸說,等她們同意,中國早他媽完了!

那天二奎陪大霸喝下很多酒。高度酒,吞下去,就像吞下液體的火焰。火焰在二奎的胸膛裏越燒越旺,終讓他的臉,變成蟹殼一般赤紅。

二奎搖搖晃晃回家,倒頭便睡。睡夢中他變成一位戰士,端著狙擊步槍,將鬼子們的腦殼一個個敲得粉碎。

可是那畢竟是夢。第二天,當二奎醒來,當他看見父親和母親,妻子和兒子,他的心思就軟了。他抱起狗蛋親了一口,卻隻親到了自己的淚水。

幾天後傳來消息,說大霸在戰場上死去。他是在當兵的第三天死去的,他的死期被父親準確地言中。可是父親沒有言中的是,臨死以前,他痛痛快快地殺死了兩個鬼子。

再然後,日本人殺了過來。一場空襲中,二奎和家人全部蒙難,無一幸免。

壯 士

將,0 100米決賽,隻需保住一枚銀牌,他所代表的城市的獎牌數,就會躍居第一。並不僅僅是一個名次的概念,這代表著許多實實在在的東西。100米是最後一項賽事,那是他們最後的超越機會。

他當然有拿一枚銀牌的實力。

發令槍還沒有響,他就衝了出去。是搶跑。他受到裁判的警告。氣氛變得驟然緊張。

教練告訴他,銀牌,一定要拿到手。拿了銀牌,你就成為城市的英雄;拿不到,你就是城市的罪人。可是現在,站在起跑線上,他認為自己必須第一個衝過終點。第二名,銀牌,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沒有商量的餘地。隻能如此。

發令槍第二次響起來。他第一個彈出去。他像一隻神鹿。像一陣疾風。像一道閃電。像節奏極快的說唱或者音樂。周圍山呼海嘯,可是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他的眼睛始終盯著終點的那根紅線。那根線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仿佛伸手可及……

突然有人從身邊超越。是實力最強的那個對手,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衝刺能力。現在他落到了第二名。他和第一名,隻有小半步的距離。他調整著自己的節奏,拚盡了全身的力氣,試圖重新奪回第一名的位置,可是他辦不到。小半步,將成為第一和第二的距離,金牌和銀牌的距離,天堂和地獄的距離。

其實,他的任務,不過是一枚銀牌。有了銀牌,他就是英雄。可是他知道,今天,他必須最先碰觸那根紅線。第二名對他來說,注定是一場災難。

終點向他奔來。那根紅線向他奔來。可是他和第一名,仍是小半步的距離。對手即將撞線。他即將崩潰。

最後一刻,他撲向終點。他向那條紅線,伸出了兩手。

他抓住了那根代表勝利的紅線。他把它抓得很緊。抓緊紅線的刹那,他重重摔倒在地。他飛快地爬起來,一瘸一拐跑向攝像機。他興奮得滿臉通紅。他揮舞著那根紅線,衝攝像機不停地喊,看到了嗎?紅線!我是第一名,我是冠軍!他的膝蓋上流著血,一小塊白骨清晰可見。

所有人都驚呆了。人們忘記了阻止他。人們認為他成了一個瘋子。整個體育場鴉雀無聲,人們隻聽到他一個人近似於瘋狂的呐喊,我是第一名!我是冠軍!

理所當然,他犯規了。他被取消了成績。他丟掉了那枚到手的銀牌。他成了城市的罪人。

並且,終點的突然摔倒讓他有傷的左腿加重了傷情。雖然他仍然可以跑,但卻不再能參加任何比賽。他隻好選擇了提前退役。

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

因為女兒。因為他向女兒保證過。

出征前,三歲的女兒坐在妻子懷裏,說,爸爸能得第一名嗎?妻子說當然能,爸爸就是為第一名去的。他趕緊瞪一眼妻子。他知道自己沒有跑第一名的實力。女兒說那我也要去看。他說這可不行,人家不讓的。女兒不幹,哭鬧了半天,哭得他和妻子心煩意亂。最後女兒終於妥協,但是卻要他親口答應她一定要跑第一名。他紅著眼睛撫摸了女兒圓圓的腦袋。他咬咬牙,做出一個決定。他說會的。一定會的。我會第一個拿到那根紅線。第一個拿到紅線的,就是冠軍。到時你肯定會在電視上看到。我保證。然後,他躲到洗手間裏,嚎啕大哭。

這是女兒最後一次看他的比賽。大夫說,她的病情正在急速惡化,她活不到這個月底。

其實他本該呆在家裏陪著自己的女兒。可是,城市需要他的銀牌。

其實他本該為這個城市奪取一枚銀牌。可是,女兒需要他的第一。

所以,他去了;然後,他隻能犯規。

他的城市和他的女兒,他選擇了後者。

匪兵甲

甲翼器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匪兵甲不是匪兵,他是匪兵甲。他在戲園子跑龍套,扮成匪兵甲或者群眾乙。大多情況下,他的台詞隻有一個字:是!這個字被他磨練得字正腔圓,氣吞如虎。

他本來是演主角的。那時他是戲園子的頭牌,一招一式,英俊逼人。台下就有女人粉了腮。好像躲到哪裏,都有他在麵前晃啊晃的。那兩道劍眉高高挑起,那一雙朗目皎皎如月。還有發青的刀削般的下巴。還有挺拔的雄鹿似的身姿。那時的他,讓鎮子裏多情的女人們,臉紅心跳,神魂顛倒。

可他還是從頭牌變成匪兵甲。因為小武。因為一匹馬。

小武是老板的兒子。他看著小武長大。他給年幼的小武當馬騎,脖子上套了七彩的韁繩。一次小武讓他站著睡覺,理由是這樣才像真正的馬,他就真的站了一夜。小武越長越大,越來越聰明。老板本想送小武出國讀書,可他竟迷上了唱戲。小武學戲,不用拜師,就坐在台下看。看了幾次,竟也唱得有板有眼。那時小武的嗓音開始變粗,下巴上長出淡青色細細的絨毛。那時小武的個頭,已經挨到了他的肩膀。他衝小武笑。他說,這樣唱下去,用不了幾天,你就是頭牌了。小武也笑,一雙眼睛盯著他,饒有興趣地閃。老板說還是讀書好,都民國了……再說戲園子有一個頭牌就行了。他和小武一齊點頭。戲園子有一個頭牌就行了,他和小武都理解這句話的深刻。

春天他和小武去郊外騎馬。他對小武說,讓你騎一回真正的馬。兩匹馬,一紅一白,同樣噴著響鼻,同樣健碩高大。上午他和小武並駕齊驅,他騎白馬,小武騎紅馬。到下午,兩人換了馬展開比賽。兩匹馬像兩道閃電往前衝,紅的閃電和白的閃電纏繞在一起,將田野刺出一條含糊不清的裂隙。突然他的馬摔倒了。一條前腿先一軟,然後兩條前腿一齊跪倒在地。馬絕望地蹬踢著強壯的後腿,試圖控製身體的平衡,可它還是重重地把身體砸在地上。小武的馬從旁邊躍過去,他聽到小武的嘴裏發出一連串興奮暢快的呼哨。馬把他壓到身下,壓斷他一條腿。

他想怎麼會這樣?他想被摔斷腿的,怎麼不是小武?中午時,他明明拔掉了白馬蹄掌上的一顆蹄釘。

他的腿終於沒能好起來。他把路走得一瘸一拐。自然,小武取代了頭牌的位置。小武也有一雙皎皎如月的眼睛,也有雄鹿似挺拔的身姿。小武成為鎮上新的偶像。他讓女人們為他神魂顛倒。

於是他成了匪兵甲。戲園子的老板照顧他,留下他跑龍套。他不會幹別的,隻會唱戲。匪兵甲他也演,雖然隻有一句台詞。他啪一個立正,喊,是!字正腔圓,氣吞如虎。時間久了,戲迷們不再叫他名子,直接喊他匪兵甲。

幾年以後,延綿的戰火燒到了小鎮。兵荒馬亂的年月,戲園子逐漸冷清下來。老板開始減人。他減掉一個青衣,又減掉一個熨戲服的幫工。現在老板親自操起熨鬥,那熨鬥把他的身子拉成彎月。他說老板,我不想唱戲了。老板說不唱戲你幹什麼?他說幹什麼都行,反正我要走了。老板看著他,就流了淚。老板說我也是沒有辦法啊。他說不關您的事,是我不想唱戲了。

不唱戲了,卻隔三岔五去戲園子看戲。和那些戲迷一樣,小武一出場,他就鼓掌叫好。他叫好的聲音很大,震得小武心驚肉跳。那段時間小武臉色蒼白,卸了妝,人不停地咳嗽。

小武終於病倒。他躺在床上,笑一下,吐一口血。老板請了最好的郎中,可他還是一天天消瘦,仿佛隻剩一口氣。小武以前就臉色蒼白。小武以前就經常咳嗽。沒人把這當回事,包括小武自己。郎中一邊寫著藥方,一邊輕輕地搖頭。郎中的表情讓小武和老板有一種無力回天的絕望。

老板把熬剩的藥渣倒在戲園子門前。他坐在窗口,愁容滿麵地等待。小鎮的風俗,得了重症的人,都會把藥渣倒在街上讓行人們踩。那藥渣被踩得越狠,病就會好得越快。據說,那病會轉移到踩藥渣的行人們身上。不管有沒有道理,小鎮上的人都信。可是現在戲園子沒有頭牌了,來看戲的人就非常少。稀稀落落幾個戲迷來了,見了門口的藥渣,要麼掉頭便走,要麼捂鼻子皺眉毛,從旁邊小心地繞過。沒有人踩上去,包括那些看見小武就臉紅的女人。鑼鼓寂寞地敲起來了,坐在窗口的老板,眼光一點一點地黯淡。

突然老板看到了匪兵甲。他瘸著一條腿,慢慢走來。他看到門口的藥渣,飛快地愣了一下。他蹲在地上,細細研究一番。然後他站起來,堅定地從藥渣上踏過去。踏過去,再踏回來,再踏過去。如此三圈,每一步都跺著腳,激起幹燥的塵煙和奇異的藥味。他流下悲傷的眼淚。那眼淚混濁不安,恣意地淌。

那以後,他天天來戲園子看戲,天天在新鮮的藥渣上跺腳。可是他終沒將小武救活。兩個月後,病床上的小武在忽遠忽近的敲鼓聲中痛苦地死去。

老板請他喝酒。老板說小武對不住你。他說我對不住小武才對……現在戲園子需要人手嗎?老板說需要。你肯回來?他說您肯要嗎?老板說當然要……小武真的對不住你。他說那我明天就回戲園子來。老板說小武臨終前告訴我,那次你們騎馬,他偷偷拔掉了紅馬蹄掌上的一顆鐵釘。他說都過去了……我明天,還演匪兵甲……我以後,隻演匪兵甲。老板說你會原諒他的,是嗎?

他喝下一碗燒酒,辣出淚。他抬起頭,說,是!聲音從丹田發出,字正腔圓,氣吞如虎。

丟失的夢

母親對槐說,槐啊,昨夜裏你爸的眼鏡,上了霧水。我給他擦,怎麼也擦不幹淨……

槐說後來呢?

母親說後來你爸找來一個大木盆,把我,還有你,抱上去。他推著木盆,劃啊,劃……我閉著眼睛,給你爸唱歌……我不停地唱……唱啊,唱……突然一個大浪打來,你爸就不見了……

那時他們正吃中飯。母親夾一塊魚,小心地擇去上麵的刺。她的表情,平靜得像黃昏的湖麵。

槐不厭其煩地聽母親講夢,聽了三十年。母親的夢千姿百態,千奇百怪,千頭萬緒,千變萬化。進到她夢裏的人,可能有兩個,可能有兩百個,可能有兩千個;夢中的地點,可能在小屋或者馬路,可能在河川或者森林……甚至有一次,母親對槐說,那時我正在月亮上趕劉莊大集……可是她的夢不管如何變化,有一點永遠一成不變。那就是,槐年輕的父親,總是固執地在她夢裏出現。

槐完全忘記了父親的樣子。槐的父親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照片。那時母親還很年輕,鮮花般嬌豔的臉,稗籽般飽滿的身子。那時槐還在繈褓,像未及睜眼的粉色透明的小狗或者小貓。大水眨眼就來了,房子成為落葉,在水中翻著跟頭。父親說,跑。他抱起女人,女人抱起槐,他把女人和槐抱進木盆。木盆飄起來了,他也飄起來了。他鶩水的姿勢怪異並且笨拙,從母親多次的描述中,槐判斷出父親用了狗刨。母親說你累嗎?父親說眼鏡濕了,你幫我擦。母親就幫他擦幹眼鏡,再幫他戴上。擦幹的眼鏡在幾秒鍾後被重新打濕,巨大的水珠像鏡片淌出的汗。槐在母親懷裏號啕,父親在漫天洪水裏微笑。母親說你累嗎?父親說你唱支歌給我聽吧。母親就開始唱。她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後來她睡過去。睡過去的她,仍然唱得聲情並茂。再後來她醒過來。醒過來,隻看見一片銀亮黃濁的水。

從此,母親隻能在夢中,見到自己的丈夫。她和他牽手和相擁,纏綿和慪氣,卿卿我我和劍拔駑張,恩恩愛愛和白頭偕老。夢成為母親平行並遊離現實的另一個世界,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每天她都要給槐講述自己的夢。有一天她說,昨天我給你爸,拔掉十二根白頭發。有一根,分了叉……

槐盯著母親,他發現母親是那樣蒼老。母親的身體飛快地僵化,像一枚風幹的棗,落下了,靜靜等待著冬的掩埋。槐說媽您休息不好嗎?母親說習慣了。這麼多年,天天晚上做夢,醒了,就再也睡不著。母親再一次陷入沉思。槐知道,其實,她怕所有的夢。因為父親總會在夢中出現,三十年來,一夜也沒有拉下。夢讓母親在夢裏興奮異常,在醒後傷心不已。

母親對槐說,槐啊,昨夜裏你爸,嫌我把菜炒鹹了。這個死老頭子……

年輕的父親,竟然在母親的夢裏,一點一點地變老。槐想著這些,心隱隱地痛。

槐找到學醫的大學同學。他把他請到家中,吃了一頓飯。飯後,同學悄悄告訴他,你的母親,需要更多的休息。

槐說可是她並不累。

同學說可是她睡眠不好。這樣下去,她的身體會徹底垮掉。

槐說可是她三十年來一直這樣。

同學說可是她現在年紀大了。年紀大了,就不比以前。總之,她不需要夢,她隻需要更深的睡眠。

槐聽了同學的話。他的菜譜嚴格按照了同學的指點。茶幾上有茶,客廳裏有淡淡的曲子。所有的一切,全是槐的精心安排,全都有助於母親的睡眠。槐不想讓母親過早衰老。盡管,他似乎無能無力。

終於,那天飯桌上,母親沒有講她的夢。母親靜靜地吃飯,眼睛盯著碗裏的米飯。母親不說話,槐也不敢吱聲。後來母親放下筷子,歎一口氣,站起來。槐說,媽。

母親抬了頭。她眨一下眼,眼角多出一條皺紋;再眨一下眼,再多一條皺紋。槐說,媽,您今天沒給我講你的夢。

母親笑了笑。她說昨天夜裏,我沒有做夢。昨天夜裏,我把你爸弄丟了。槐啊,你說,是不是人老了,連夢都會躲開?

槐說媽,您睡得好,是好事情。聽說,這樣可以長壽。

母親再笑笑。笑出兩行淚。那淚順著她的笑紋,蜿蜒而下。她說可是這樣的話,活一千年,又有什麼用呢?如果沒有夢,如果夢中不能相見,我靠什麼,活下去呢?

發如雪

父親頭發一直很好。烏黑,濃密,帶一點微卷。即使是那段最艱苦的日子,當他衣冠不整、夜夜失眠,當他東奔西走、窮困潦倒,當皺紋擠滿額頭,當脊背壓得彎曲,那頭發,仍然亮澤茂密,生機勃勃。現在父親60多歲,因了頭發,他認為自己是年輕人。

那天父親鼓足勇氣,對兒子說,我想搬出去住些日子。兒子說回鄉下?父親說不是回鄉下。還在城裏,是搬到別處住。兒子說爸您在這裏住得不開心?我做錯什麼了嗎?父親說我沒有不開心。你也沒做錯什麼。我在這裏住得很好。我隻不過想搬出去住些日子。兒子問可是為什麼呢?您真要搬出去的話,鄰居們會怎麼看我呢?父親不說話了。他用手輕捋著自己的頭發。一頭烏發光可鑒人,有著自然流暢的微卷。

幾天後兒子下班,見客廳裏坐一位大媽。她和父親隔著茶幾聊天,父親正笨拙地削一隻蘋果。父親削好蘋果,欠欠身子,遞給她。她接過,說,謝謝。父親說介紹一下,這是我兒子,這是你張嬸。兒子說張嬸好。父親說我們跳扇子舞時認識的,老鄉。你張嬸,是領舞呢。兒子說張嬸您吃蘋果。父親說剛才在超市裏遇見,順便來咱家坐坐。兒子說中午別走了張嬸,留下吃飯。張嬸說不了不了,得回。就起了身。兒子說不容易來一趟吃了飯再走吧。張嬸卻已走到門口,一邊穿鞋,一邊咬著手裏的蘋果。

父親問兒子,我跟你說過張嬸嗎?兒子說沒有。父親說我記得跟你說過。老鄉,離咱村,五裏。兒子說您從沒說過。父親說她一年前搬到城裏,兒子在國外,她一個人,住四室一廳。兒子說這樣啊。父親說,是,是這樣。他輕捋著自己的頭發。那是年輕人才有的頭發。一絲不苛,非常有型。

父親很久沒有再提搬出去住的事,倒讓兒子有些不安。那天兒子鼓足勇氣說,爸如果您真想搬出去住,就搬吧。不過您得告訴我您要搬到哪裏,我們總得有個聯係。父親說還是算了,鄰居們會笑話。兒子說咱不管鄰居了,還能為鄰居活著?父親說再等等,現在不方便……我再考慮考慮。

兒子再一次看到了張嬸。張嬸眼睛紅紅的,仍然和父親隔著茶幾坐著,父親仍然給她削一隻蘋果。兒子說張嬸今天留下吃飯吧。張嬸擺擺手,不了,得回。站起來往外走。父親說蘋果!張嬸就站在那裏等。她接過父親遞給她的蘋果,咬一口,衝父親笑。笑容讓她更顯蒼老。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突然問兒子,如果你也出國,會不會帶上我?兒子說肯定會。父親說肯定嗎?兒子說當然。父親就垂了頭。他說前些日子張嬸的兒子從國外回來,明天回去。這次,要帶上張嬸。兒子說帶上好,省得她一個人寂寞。父親說帶上好?兒子點點頭,當然。父親的頭,就垂得更低。他把手指插進頭發,一下一下地捋。兒子說爸,您頭上怎麼有白頭發?父親說其實你應該認識你張嬸的,你媽走後,她接濟過咱們。沒有她,或許你讀不完大學。兒子說爸您怎麼不早說?父親說我說過了。兒子說您絕對沒說過……您說是跳扇子舞認識的。父親說我肯定說過。兒子說爸,您頭上,真有白頭發了。父親說哦,幫我拔掉吧。兒子就幫他拔。拔掉後又發現一根,再拔掉再發現一根,仿佛白發在刹那間,飛快地長出來。兒子慌了,他說怎麼這麼多呢爸?父親說我老了,當然有白發。兒子說爸您不老。父親說是老了……等來等去,就老了。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晨練的父親還沒有回來。兒子心生納悶,出去找他。他沿一條街走了很久,終於看見父親。父親正從一家理發店往外走,他發現,自己的父親,竟然剃成了光頭!

父親對他說,一會兒,得去送你張嬸……來不及染了。

兒子衝進理發店。他看到,滿地碎發,潔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