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小山的駱駝(1 / 3)

第五輯 小山的駱駝

小山的駱駝

小山喜歡駱駝,卻不喜歡父親。駱駝救了他,父親卻將他拋棄。八歲以後,小山隻能在動物園裏見過駱駝。——灰色的無精打采的皮毛,一個或者兩個軟塌塌的駝峰,以及異常難聞的腥臭氣味。而小山對父親的記憶,則僅僅停留在他八歲和八歲以前的支離破碎的片斷。父親在小山八歲那年離開了他。換句話說,父親在小山八歲那年拋棄了他,還有他的母親,父親的妻子。

那時父親和母親已經分手。八歲的小山判給了母親。這讓父親蹲在門口,抽了一夜的苦煙。每二天父親和母親商量,能不能,帶小山去玩一圈?小山說好,母親說不行。父親說,隻是出去旅旅遊……以前沒機會……你就答應了吧。小山興奮地說好啊好啊,母親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不行。父親的目光就黯淡下來。他轉過身,來到院口,蹲下不動,頭頂升起一個又一個巨大的灰色煙圈。父親在那裏蹲了很久,像一尊逼真的遠古泥塑。後來母親給他端去一杯水,父親卻沒有伸手去接。母親說你哭什麼呢……你別哭了行不行?……好——吧!

這樣父親就帶著小山出了門。那是父親留給小山的最後回憶。母親和父親,父親和小山,小山和駱駝,在那個夏天,毫無章法地糾纏。後來他們被硬生生剝離,小山回到現實。回到現實的小山無奈地發現,他的世界裏,隻剩下自己和母親。

父親先帶小山去了鄭州。他們在那裏呆了兩天,喝掉六碗胡辣湯。然後他們去了青島,在那裏,小山第一次看見大海。看大海的時候,小山突然說我還想看沙漠。父親說看沙漠,我們得去新疆。小山說那我們就去新疆。八歲的小山認為新疆很近,穿過一條馬路就是。父親說那我們不回去了,你永遠跟著我。小山說,好。父親說我們也不要媽媽了,我們不讓她知道,好不好?小山想了想,說,好。為了看到沙漠,年幼的小山學會了不露痕跡的撒謊。他看到父親高興地笑了。父親摸摸他的頭,說,好兒子。

父親帶著小山來到烏魯木齊。父親並沒有著急帶他去看沙漠,而是一個個居民區亂轉。小山說不是要看沙漠嗎?父親說,我們先住下。八歲的小山並不理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他說我不要住下,我要看沙漠。父親說聽話,先住下,再看沙漠。小山說先看沙漠。父親說信不信我揍你?小山說你沒有權利揍我。我被判給了媽媽,你以為我不知道?父親急了,一巴掌拍下,小山號啕大哭。他說我要回家,我不看沙漠了,我不要你了,我要媽媽。父親的眼睛突然黯淡,有了絕望的表情。仿佛長久的努力頃刻化為泡影,小山再一次看到升騰著灰色煙圈的泥塑。

多年後小山一直堅信,正是他的最後一句話,讓父親下定拋棄他的決心。父親得不到小山,就要拋棄他。離婚是一回事,拋棄是另一回事。父親和母親的分手,隻是一種形式的終止;而拋棄,卻是徹頭徹尾的終止。本質的終止。

父親和小山在某個淩晨登上一趟列車,奔向沙漠。父親在列車上不停地向別人請教,他對沙漠的所有知識,都是在列車上的幾個小時惡補的。他匆匆買了指南針,水壺,幹糧,然後帶著小山,踏進無邊的黃沙。他們很快迷了路。他們看見十二個太陽。駱駝刺和仙人掌告訴他們,這是真正的大漠深處。他們順著指南針所指的怪異方向,胡亂地走。他們爭搶著水壺裏的水,勝利者總是小山。後來小山喝掉最後一滴水。他的嘴唇上裂開口子,淌著鮮血。小山說爸爸我要暈過去了。父親說再堅持一會兒,就快走出沙漠了。

……父親牽著他的手。父親說駝隊來了。小山果真看到遠處走來一隊駱駝。駱駝們有著金色的皮毛,邁著優雅的步子。駝隊慢慢走向他們,終於來到近前。領頭的駱駝跪下,一個漢子翻身下來。他的臉膛像烈焰般紅,頭發像烈焰般飛舞。他和父親輕輕交談,露出輕鬆愉快的微笑。他喊來一頭駱駝,駱駝跪倒在小山麵前。父親把小山抱上駝背。父親說,回家羅!小山揪住駱駝的皮毛。那是很溫暖的皮毛,散發出炙烈的芳香。那是駝隊裏最漂亮的一頭駱駝,健碩並且修長。父親騎上隨後的一頭駱駝,他說小山,坐穩了別動……我開始給你講故事了……

小山忘記了故事的內容。父親的故事斷斷續續,像沙漠裏隨風搖擺的駝鈴。小山聽著故事,睡著了。後來他再一次聽到父親的聲音,父親說,到了。小山醒來,看到夜色裏成排的胡楊林。他坐在駱駝背上,像一名凱旋的將軍。迷迷糊糊的小山再一次睡去。再次醒來,父親就不見了。他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旁邊坐著他的母親。那天小山喝了很多水,他認為這些水可以灌滿一個池塘。後來他想起父親,他問,爸爸呢?母親說,他跟著駝隊走了。咬牙切齒刻骨銘心的表情。小山說他不要我們了?母親說,是……駱駝救了你。你要感謝駱駝。

小山記住了母親的話。他要感謝駱駝。他心裏記恨他的父親。他認為母親並不知道。在對他的搶奪戰中,父親處於全麵的下風。處於下風的父親於是走得無影無蹤。他拋棄了從前的一切。以至於,隨著年齡的增長,小山竟一點點忘記了父親的樣子。

每個星期天,小山都要去動物園看駱駝。駱駝漠然地盯著他,似乎他們之間,並沒有絲毫的聯係。那天小山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妻子打來的。妻子說,媽要走了。

小山趕到醫院,母親正在等他。母親吝嗇地節約著每一口氣息,將她的生命頑強地抻長。母親看到他,艱難地招手,喉嚨裏發出鴿子般咕咕的聲音。小山坐到母親旁邊,低下身子。

母親說小山,我要走了。

小山握了她的手。

母親說小山,媽隻有一個要求。

小山握著她的手,用了力。

母親說小山,我知道你記恨你爸。別再恨他了。那天,其實沒有駝隊,沒有駱駝……是你爸,把你背出了沙漠……然後,他走了……

沒有駱駝?小山想起抓在手裏的溫暖皮毛。那應該,是父親濃密的頭發吧?

我知道他走了。小山說,可是他拋棄了我們……

他沒有拋棄我們。母親努力扭動身子,嘴巴張得很大。他把你背出沙漠。他見到了我。他累死了……

……

小山整理母親的遺物,在一個箱子的最底層,發現了父親的照片。照片上的父親英姿颯爽。年輕的父親,並不像一頭駱駝。

小山把父親和母親的相片小心地排到一起。那是年輕的父親和蒼老的母親。然後他在相片旁邊,擺上一尊泥塑的駱駝。

後來,小山給他的兒子,取學名,叫駱駝。

叫大瘤的孫洱

大瘤其實叫孫洱。可是後來,人們就把他的名字忘了。

大瘤長到六歲,脖子上多出一個小瘤。小瘤呈粉紅色,豆粒大,紡錘形,柔軟光滑,人見人捏。小瘤越捏越大,慢慢成了大瘤。遠處看,總覺得他脖子上多出一個嬌嫩的沒有五官的小腦袋。爹帶他去醫院,大夫檢查了好幾天,最後的結論是:鳥事沒有。鳥事沒有的他,卻從此落下個外號:大瘤。

爹說,大瘤,放羊去;娘說,大瘤,去打些豬草;村裏大人說,大瘤,你的瘤又長了;村裏小孩說,大瘤,大瘤……要喊大瘤幹什麼,孩子們並沒有目標。沒有目標也要喊,他們盡情享受著虐人的快樂。

大瘤乳名叫小洱,學名叫孫洱。爹年輕時下雲南,知道那裏有個“洱海”,記下“洱”這個字。他把這字給了大瘤,顯得他和大瘤都有了文化,比村人高了一個檔次。可是,兒你這個瘤啊!爹捏著那個瘤說,都怪你這個瘤啊!

大瘤去村裏上小學,爹在他作業本皮上寫了“孫洱”。老師拿起來念:孫——,什麼玩藝兒?大瘤站起來,小聲說,洱。老師先盯著那個字,再盯著大瘤,突然大笑起來。洱什麼洱呀,老師笑著說,還是叫大瘤好。老師也是村裏人,和大瘤家住得很近。那年大瘤八歲。八歲的大瘤,好像再也沒有機會叫孫洱了。

大瘤十歲那年,村裏的牲畜們染上一種奇怪的病。先是不吃料,然後慢慢消瘦,到最後,隻剩下一副標本似的骨架,躺在地上喘著氣,痛苦地等死。大瘤爹養了兩頭黃牛,死了一頭,剩下的一頭也站立不穩。爹走了很遠,領回一位能掐會算的神人。神人焦黃著臉,指甲裏淤了厚厚的灰垢。神人看看牲口,看看爹,看看大瘤,不說話。爹把神人拉到一旁,神人說,你兒子?爹點點頭。神人臉色一沉,不,他不是你兒子,他是妖。爹慌了,什麼妖?神人說,葫蘆妖——你看他長得像人嗎——專吃牲畜的葫蘆妖。爹再看大瘤的瘤,越看越像葫蘆。爹說那怎麼辦?神人把手掌湊近自己的脖子,一抹。爹說,殺?神人點點頭,轉身走。爹給了神人一些錢,領他出村。淨挑偏僻沒人的小路走。

爹回來,並沒有殺掉大瘤。他把大瘤關進小黑屋,不準他上學,不準他見人,像飼養著一隻羊或者狗。村裏牲畜們漸漸有了精神,半年後再一次精神抖擻。被關了半年的大瘤卻從此掇了學,每天在村裏遊逛。他脖子上的大瘤晃啊晃啊,像一個沒有五官的腦袋。

後來大瘤有了身份證,身份證上的名字是“孫洱”。再後來大瘤去打工了,帶著叫“孫洱”的身份證。可是沒幾天,礦上人就開始喊他“大瘤”。可愛的人們總會替別人苦想出一個可愛的外號。恰當。確切。無師自通。

大瘤攢了六年錢,終於回了家。爹說大瘤你有這麼多錢,想幹嘛?大瘤說我想把瘤割了。爹說你蓋五間大瓦房吧!大瘤說不,我割瘤。爹說你給你娘治治她的腦血栓吧!大瘤說不,我割瘤。爹說你給自己娶個媳婦吧!大瘤說不,我割瘤。爹說你不割瘤也有閨女爭著嫁你,聽說你帶了很多錢回來,媒婆把咱家的門都擠破了……你割了瘤,花光了錢,誰還嫁你?大瘤說,我一定要割瘤。爹說你總想割瘤幹嘛?……你錢夠了嗎?

二十六歲的大瘤割掉了瘤,的確英俊了不少。村裏人再看到他,都覺得怪怪的。爹說大瘤咱們下地吧!大瘤說我沒有大瘤了。爹說哦……大瘤你怎麼還不下地?大瘤就有些惱。他說我沒有瘤了……村裏人還叫我大瘤,怎麼你也叫?爹說哦……叫叫怕什麼,習慣了嘛。大瘤說要下地你自己下吧,我得回礦上……死活我不在村裏呆了。

大瘤回到礦上,工友們還叫他大瘤。開始他和別人急,急著急著就吵起來,吵著吵著就打起來。打了三次後,就不再和別人急了。工友說該吃飯了啊……大瘤。大瘤說,好咧。工友說該下井了啊……大瘤。大瘤說,好咧。大瘤花掉六年的工資割掉陪了他二十年的大瘤,卻割不掉隨了他二十年的外號。大瘤覺的這個錢,花得真不值。

煤礦塌方那天,大瘤跟一群人往外跑。可最後他還是被埋起來,身體砸得稀爛。大瘤在醫院躺了兩個多月,才出了院。他坐在輪椅上,他爹推著他走。大瘤的眼睛看不清任何東西,世界在他麵前,一下子變成模糊的輪廓。爹說大瘤你沒事,政府會養你一輩子。大瘤說哦……謝謝政府。

發錢那天,爹扶著輪椅,大瘤無精打采地坐著,目光黯淡。桌子上放一遝厚厚的表格,會計拿起一張,照著念一個名字,發一遝錢,把名字勾掉,再拿起下一張。突然會計皺皺眉,他說,孫——,什麼玩藝兒?爹和大瘤似都沒有聽見,麵無表情。會計再說,孫——耳?大瘤便驚了一下。他挺挺身子,大聲說,是我——我叫孫洱!那眼睛,就放出光來。

上帝的恩賜

荒島上的土著部落,已經與世隔絕了幾百年。

某一天,一個土著在海邊揀到一個瓶子。普通的酒瓶,已經飄了很遠的地方。土著把它揀起來,靠近自己的眼睛,世界變成一片模糊的淡藍;他把它放到嘴邊,吹一口氣,瓶子發出短促且怪異的低吟;他把它迎向太陽,地上於是出現一個很亮很圓的小白點,烤死了一隻行色匆匆的螞蟻。

土著想,這是什麼呢?他不認識瓶子。

他把瓶子拿給酋長看,酋長也不認識。但酋長認為這肯定是一個好東西,可以裝水,看淡藍的景物,可以烤死螞蟻,吹出節奏簡單的音樂。特別是瓶子的晶瑩透明,瓶子水滴似的小巧造型,立刻讓酋長愛不釋手。於是酋長用兩串貝殼和一個姑娘,跟這個土著完成了交易。

從此,酋長無論吃飯,睡覺,打獵,祭祀,都是瓶不離手。瓶子仿佛成為酋長的代表,酋長就是瓶子,瓶子就是酋長。他從不讓別人摸瓶子一下,甚至多看一眼也不行。他的舉動無疑增加了這隻瓶子的神秘。

有一次酋長在叢林中遇到一條巨蟒,巨蟒將酋長纏得很緊,長長的信子拍打著酋長的臉。酋長慌亂之中拿出瓶子在巨蟒的眼前輕輕一晃,巨蟒竟然鬆開了酋長,逃走了。

這次的蛇口脫險,讓酋長認為,這隻瓶子肯定具有一種非凡的神力。

恰逢那幾年海島上風調雨順,沒有發生任何災難。不僅野果結得遍島都是,連野獸們也仿佛變得溫順。酋長便指著瓶子說,都是因為這個寶物啊!無疑,這是“上帝的恩賜”。

他不再隨身攜帶這個瓶子,而是把瓶子供奉在一個隱秘的山洞裏,派人日夜看守。他說這是“上帝的恩賜”啊!這是“鎮島之寶”啊!從此後,它在島在,它亡島亡!

久了,島上的土著們,也就相信了他的話。

一個普通的瓶子,非常自然地,成為島上居民的圖騰。

後來德高望眾的酋長死去,新的酋長和他的居民們仍然繼續著對這個普通瓶子的頂禮膜拜。一任任的酋長死去,一代代的土著相傳,瓶子的地位便日益攀升。很多年過去,人們不再記得這不過是海上飄來一個物什,而是覺的,這寶物與海島同齡,是上帝在創造這座海島時,恩賜於他們的。

終於有那麼一天,海上飄來一艘大船。船上的人拿著高倍的望遠鏡,抽著長長的雪茄,提著烏亮的長槍,操著高傲的表情走上了這座海島。本來他們隻想在這島上休息幾天,但他們馬上喜歡上了這個海島。因為島上不僅有成片的橡膠林,甚至還有人發現了鑽石。船上的人欣喜若狂,在商量了半天後,他們決定把這個海島,據為己有。

他們用手語與海島上的土著進行著艱難的交流,他們命令土著們離開海島,或者成為他們的奴隸。當然,如此蠻橫無理的要求當場遭到了土著們的拒絕。於是戰爭開始了。

土著們的作戰工具是弓箭和磨了鈍尖的木棍,船上人的作戰工具是高倍望遠鏡和射殺力極強的長槍,所以這根本不是戰爭,而是屠殺。船上的人隻用了一天時間,就基本控製了整個海島。晚上他們把船泊在距海島不遠的海域附近慶功,他們甚至打開了很多香檳酒,喝得大醉。因為他們知道,明天,隻需一個上午,他們就會徹底控製整個海島。

土著們聚在山洞裏,聽著酋長的禱告。這是那個供奉著“鎮島之寶”的隱秘山洞,也是土著居民的最後一道防線。酋長虔誠地望著那個瓶子,口中念念有詞。突然他轉過身,狠狠地說,我們一定要把這群野獸趕走!他指著那個瓶子,他說這是“上帝的恩賜”,他會幫助和保佑我們趕走入侵者的!我們要為島而戰!我們要為“上帝的恩賜”而戰!然後他對一直站在身後的四十名精壯的年輕人說,準備好了嗎?出發!

四十名年輕人,相當於海島的“皇家護衛隊”,他們有著非凡的作戰能力。他們裸著上身,臉上抹著怪異的油彩。他們的箭頭上淬了劇毒,耳朵和鼻子上掛著華麗的骨環。他們身體強壯,行動敏捷,樹上水下,如履平川。他們更不怕死。假如海島最終失去,或者他們成為奴隸,那麼,他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們企圖利用船上人在夜間的疏忽,進行偷襲。他們想奪下他們的槍和望遠鏡扔進大海,然後把他們殺得精光。假如行動成功,那麼,他們將是戰爭的最終勝利者。

事實上,一百年前,同樣的偷襲,曾成功地上演過一次。

借著夜色,他們跳進海裏,從水下悄悄靠近了大船。他們一個接一個爬上了船,奇怪的是,船上的人,竟然混然不知。

船上人做夢都想不到他們會來。此時,他們正聚集在某一間屋子裏,對酒當歌。

這是絕好的進攻機會。

酋長帶領著他的四十名戰士摸到了門外,他擺擺手,四十名戰士立刻做好了攻擊的準備。然後酋長把門輕輕推開一條縫,他向裏麵看了一眼,又急忙擺擺手,四十名戰士便蹲下來;他再看一眼,再一次擺擺手,四十名戰士便撤退了。

那時酋長的眼睛裏,竟然充滿了無邊的恐懼和敬畏。

同來時一樣,他們靜悄悄地撤走。船上沒一個人知道他們曾經來過。船上人更不會知道,他們曾經距離死亡,隻差分毫。

其實酋長隻需怪叫一聲,船上人就將全軍覆沒。這不用懷疑。

然而酋長卻是帶著他的四十名戰士,逃回了那個山洞。慌慌張張,似已經大敗。

他的舉動,令他的戰士,更令等在山洞裏的土著居民,大為不解。

酋長盯著那個瓶子,仍然是虔誠的表情和語氣,他說,這是我們的“鎮島之寶”,這是“上帝的恩賜”。但現在,這恩賜已經救不了我們。以後,我們隻能做他們的奴仆。

酋長說,我看到,他們正圍坐在一起唱歌,每個人的手中,都有一個“上帝的恩賜”。

酋長說,上帝是不會胡亂恩賜的。那麼很明顯,他們就是上帝。

一條魚的狂奔

他的手裏提一個沉甸甸的衝擊鑽,腰間別一個醜陋並陳舊的卷尺。不遠處的長椅上,坐著幾個等車的人。那裏還有一個空位。他需要一個位子,可是他不敢走過去。

他已經累了一天。他把自己懸掛在接近峻工的樓房外牆,用極度別扭的姿勢把堅硬的混凝土外殼打鑽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孔。這是他在城市裏糊口的惟一本錢和留下來的全部希望。有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魚,一條離開了河川,在陸地上奔跑的魚。他必須不停地狂奔,用汗水濡染身體。他不敢停下來。太陽會把他烤幹。

已經疲憊到極致,他的兩腿仿佛就要支撐不住他瘦小的身體。他不斷變換著站立的姿勢,使自己舒服或者看起來舒服一些。沒有用。腿上的每一絲肌肉都在急速地蹦跳和抽搐。這些微小的抽搐幾乎要牽著他,奔向站牌下的那一個空位。

姑娘坐在那裏,空位在姑娘身邊。姑娘的額頭灑著幾粒赭紅色的迷人麻點。姑娘的眉眼描得細致和迷人。姑娘穿著很長的黑色皮靴,很短的黑色皮裙。皮裙和皮靴之間,露一截令他眩暈的圓潤的大腿。他看了姑娘很久。他是用眼的餘光看的。城市生活讓他習慣了用餘光觀察所有美好的東西。——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是不動聲色。有風,姑娘身上的香味不斷飄進他的鼻子,讓他寧靜、安逸、幸福和自卑。

他上了公共汽車,投下一枚硬幣。他希望得到一個位子。他果真得到了。是公共汽車的最後一排,他衝過去,把身體鑲在上麵。他幾乎在那個巴掌大的硬椅上平躺下來。他是那麼疲憊,坐著有多麼幸福。

香味再一次鑽進他的鼻子,輕撓著他,讓他打一個羞愧的噴嚏。他把腦袋轉向窗外,眼睛卻盯著姑娘綿緞般光潔的皮膚。當然是用餘光,他的餘光足以撫摸和刺透一切。他再一次變得不安起來。他挺了挺身子,坐得筆直。

車廂裏越來越擁擠。所有站著的人,都在輕輕搖擺。姑娘傾斜著身子,一隻手扶住身邊的鋼管。姑娘的旁邊站一位男人,身體隨著汽車的搖擺,不斷碰觸著姑娘。他的臉紅了。好像自己就是那位男人,好像他攥著的,不是冷冰冰的衝擊鑽,而是姑娘甜藕一樣的胳膊。

他看到姑娘扭過頭來,厭惡地看看男人。男人尷尬地笑,做一個無奈的表情。姑娘沒有說話,她小心並艱難地使自己和男人之間閃出一條狹窄的縫隙。汽車突然猛然搖晃,姑娘的努力傾刻間化為泡影。現在她和男人,再一次貼到一起。

於是他站了起來。他對自己的舉動迷惑不解。他對姑娘說,這兒有個座位,你坐。他想他應該說出了這句話,因為他的嘴唇在飛快地抖動。姑娘看看他,懵懂著表情,似乎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他隻好指指自己讓出來的位子,他對自己說,這兒有個座位,你坐。

姑娘的額頭灑著幾粒赭紅色的迷人麻點。姑娘的眉眼細致動人。

姑娘瞅瞅他,再瞅瞅那個空位,再瞅瞅他。姑娘把頭重新扭向窗外。姑娘沒有動,也沒有理他。姑娘說,哈。

他的表情便僵住了。他感覺自己被當眾扒光了衣服,所有人都在細細研究他身上每一個肮髒的毛孔。他沒有坐下。他把臉扭向男人。他對男人說,這兒有個座位,你坐。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輕輕顫抖。那是哀求的調子,透著無比的卑微和虔誠。

男人笑了。他不知道男人為什麼笑,但男人的確笑了。男人的臉上霎間堆滿了快樂的細小皺紋。男人沒有動,甚至沒看那個空位。男人盯著他。男人說,哈。

聲音是從鼻子擠出來的。——那聲音有些失真。

他有一種強烈的想哭的衝動。那座位就那樣空著,沒有人去坐。包括他。很多人都在看他,麵無表情。他感覺自己被他們一下一下地撕裂開來,每個人都拿到其中一塊,細細研究。

他提前了兩站逃下了車。他提著那個沉甸甸的衝擊鑽,慢慢走向宿舍。他感到很累,似乎馬上就要癱倒。他經過一個報攤,停下來。他把眼睛貼上了當天的晚報。

他對晚報並不感興趣。他隻想知道現在離過年,還有幾天。

他把衝擊鑽換到另一隻手。他感覺自己是一條即將脫水的魚,正被太陽無情地炙烤。他想明年,自己應該不會再來到這個城市了。因為在鄉下,淌著一條溫暖的河。

一縷熟悉的清香悄悄鑽進他的鼻孔。他沒有轉身,繼續盯著那張晚報。突然他再一次緊張起來,他感覺姑娘就站在不遠處,盯著他看。

他轉過身。他第一次麵對姑娘。他看到姑娘迷人的臉。他的身體開始顫粟不安。

姑娘說剛才是你嗎?他點點頭。姑娘說哦,轉身走開。姑娘走了幾步,再一次停下。姑娘扭過臉,說,謝謝你啊。然後把身子,踅進一家服裝店。

他開始了無聲的狂奔,淚灑成河。他感到安靜和幸福。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魚,在炙熱的陸地上不停地奔跑。他不能停下,他需要汗水和眼淚的濡染。

他想他明年,可能,還會留在這裏。他知道這個城市需要他,用極度別扭和危險的姿勢,將堅硬的混凝土外牆,鑽磨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孔。

1912年的豬頭

1912年的豬頭,掛在周家大院的石牆。那豬頭的前額堆滿皺紋,咧嘴,眯著眼笑。60多歲的周老爺常靠著那麵牆,把一個水煙袋,咂得咕咕咚咚地響。

一年中絕大多數時間,那個豬頭,是村裏的惟一。幾年前一個清晨,周老爺把一個豬頭刮幹淨,扔進滾水,燙至半熟,撈出,調整好麵部表情,風幹晾幹,一件貴重的道具就做成了。是,豬頭隻是道具,是供奉鬼神和祭奠亡靈的,吃不得。

常有村人來借。誰家有人死去,過三七或者五七,就會敲開周家大門,塞給周老爺一包點心,說,借豬頭。周老爺便從嘴裏拔出煙袋嘴兒,踮起腳尖,鄭重地取下那個咧著嘴笑的豬頭。風中,周老爺垂在腦後的辮子,像一條風幹的辮子魚,無精打采地晃。

因為那個豬頭,周老爺這位村裏的財主,更有了財主的模樣。

這次借走豬頭的,是張栓。張栓和他的婆娘跪在父親墳前,哭得死去活來。瘦骨嶙峋的兒子站在稍遠的地方,摸著一條同樣瘦骨嶙峋的狗,好奇且漠然地看著自己的爹娘。後來他看得有些煩,他發現爹娘總是一個腔調和表情,像夏天裏不知疲倦的鳴蟬。他把目光移開,去看那個豬頭。豬頭在煙霧繚繞中笑眯眯注視著正午的太陽,憨態可掬。於是他笑了。他笑了,用手拍拍那條狗的腦袋。

那是極為恐怖的一幕。狗突然瘋一般衝向那個豬頭,撕咬豬頭的一隻耳朵。後來張栓說,那一刻,他分明看到,被咬住耳朵的豬頭,變了表情。

張栓和他的婆娘同時發出一聲慘叫,似乎被咬住的,是自己的耳朵。他們很快趕走了狗,卻發現那豬頭,已經缺掉一隻耳朵。張栓說完了完了,這下完了。他坐在地上,竟忘記繼續給已故的父親磕頭。

張栓再一次敲開周家大門,再一次塞給周老爺一包點心。周老爺說,給過了。張栓說,您留著。周老爺說,沒這個規矩。給過了。張栓說,豬頭……周老爺這才注意到那個豬頭。他的臉一下子變得無比緊張,皺紋擁擠成一朵猙獰的菊。他朝豬頭跪下,磕頭。磕頭。磕頭。他說,作孽啊!

張栓呆在旁邊,手足無措。周老爺一邊磕頭,一邊對豬頭說,這怎麼可以吃呢?會遭雷劈的。張栓說,是狗……周老爺說,狗?他轉過頭,看張栓。他充滿懷疑的臉,讓張栓幾乎站立不住。張栓說,真的是狗……周老爺不再看他。他對豬頭說,作孽啊!

張栓站在屋前,喚出闖禍的狗。他緊握鋤頭,大吼,畜生!就把鋤頭掄了下去。鋤頭在狗頭上一閃而過,發出一聲微小的悶響。那狗就站起來,往前走。往前走的狗,腦袋不再完整,像一隻被橫向切開的葫蘆,翻滾著紅的血和白的腦漿。狗走向張栓,搖搖晃晃,終在距張栓幾步遠的地方,訇然倒下。張栓低了頭,發現腳邊的小半個狗腦殼。有一絲肉,正輕微且快速地跳躍。

張栓站在屋前,喚出闖禍的兒子。他說你為什麼不看好狗?兒子看看死去的狗,顫著牙關,再看看張栓。張栓說你說我怎麼懲罰你?也劈了你的腦殼?兒子嚇傻了,拔腿就跑。他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因為張栓憤怒的鋤頭緊追上去,在他身邊一閃而過。兒子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嚎。一條胳膊就斷了。他不敢哭。他盯著自己的胳膊,盯著他爹。他痛得汗流滿麵,滿地打滾。

那胳膊,最終,是殘了。

張栓第三次敲開周家大門。他領著兒子,扛著狗。已是兩天後了,狗有了臭味,兒子的胳膊,腫得像村頭的碾砣。他站在周家大院,不說話。那時周老爺正聚精會神地對付那個豬頭,並沒有發現他們的到來——直到聞到一股惡臭。周老爺說你幹嘛?張栓把死狗扔下,又按兒子跪下。他說,這夠不夠?周老爺慌了,去扶。這時張栓才發現,原來周老爺剛才在向那個豬頭上,粘一隻豬耳朵。木頭刻成的豬耳朵,用了魚鱗熬成的膠。周老爺扶起張栓的兒子,發現腫成碾砣的胳膊。他血紅的眼睛瞪著張栓。他抱起張栓的兒子,老淚縱橫。周老爺說,作孽啊!

豬頭還原成原來的模樣。它咧著嘴,眯著眼,笑嗬嗬地,遙望並不存在的未來。

周老爺借出他的豬頭,從此不收點心。他說不能再收。問他為啥不收,他說不為啥,就是不能收。他一次次從牆上摘下豬頭,又一次次把它重新掛上去。他的辮子在風中輕輕地蕩。那是1912年的冬天,膠東農村,奇冷無比。他的辮子,瑟瑟發抖。

那個豬頭,據說又用了20多年。煙熏火燎中,它的顏色逐漸變灰變暗,直至完全變黑。老年的周老爺把它放在水裏衝洗,不管怎麼努力,也洗不淨。那煙火已經深深滲進它的深層,與它的本身,融為一體。

20多年裏,那個豬頭笑眯眯地送走了一位位村人,敬奉了一位位鬼神,並給活在世間的人們,心滿意足的安慰。

夜晚父親坐在土炕,給我講這個故事。他說那位周老爺,是你爺爺的爺爺;那位張栓,是他的一個小侄。我說這我知道,你講過多次,我不相信的是,全村怎能隻有那一個豬頭?父親歎一口氣。他沒有回答我的話。他說,睡覺吧!

1966年的骷髏

。有[email protected]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的遠房叔提著四齒糞叉,在1966年某個泥濘的午後向後山狂奔。那裏正在掘墳,那是難得一見的場麵。

雨後的太陽濕漉漉的。遠房叔赤裸胸膛,四個尖尖的叉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還是去晚了。村人已經扒開了墳墓,正撬起一個赭紅色的棺材。棺木早已腐朽,陽光下散著刺鼻的黴臭。一隻狐驚恐地逃離,躲在不遠處,放一個響亮的屁。

棺蓋被嘎地掀開。圍住棺材的村人驚恐地後退,又興奮地伸長脖子。棺裏躺一具白色的骨架。骨架披一襲華美的長衫,長衫上開著大朵的牡丹。那牡丹隨風飄舞,變成一隻隻色彩絢麗的蝴蝶。一霎間,長衫和蝴蝶都不見了。雨後的陽光讓蝴蝶化為煙塵,隨風飄逝。現在棺裏隻剩一具骨架。這個慈祥的骨架,是十幾年前的張秀才。

村人向地上啐一口唾沫,慢慢靠近白森森的骨架。他們細細端詳,幻想能夠發現些什麼。

遠房叔向隊長請示過的。他說,挖我家祖墳吧!隊長擺擺手。他說你家上數一百代都是貧農,挖了有屁用?遠房叔說誰的有用?隊長說南嶺村掘的是翰林的墳,北嶺村掘的是知州的墳,後泊村更厲害,據說掘了康有為的墳……遠房叔說扯淡吧?隊長說當然扯淡,康有為怎會死在膠東?遠房叔說咱村這麼多年,別說翰林知州,連個土匪也不出。就掘我家祖墳吧!隊長說不行……掘張秀才的吧!

張秀才也是農民。“秀才”不是學曆,而是名字。張秀才在地裏抓刨一輩子,最遠到七裏外的公社趕過集。張秀才死的時候,家境還算殷實,兒子給他打了棺材,請了吹鼓隊。那天隊長和遠房叔都被請去吃喝,那是村子難得的節日。隊長說掘張秀才的墳吧!上麵問下來,就說掘了一個秀才……誰知道真秀才還是假秀才?遠房叔就笑了。他說高,實在是高!

隊長和遠房叔找到張秀才的兒子。隊長說破四舊,得挖你爹的墳。他說擁護。隊長說會補給你二十斤玉米。他說多謝。隊長說那下午就挖?他說沒問題。隊長說你不去看看?他就紅了眼。他正啃一隻灰菜窩頭,噎住了,脖子上蹦起一條青筋。他說我能去看嗎?把你爹從墳堆裏挖出來,你會去看嗎?隊長就拍拍他的肩,表示安慰,然後和遠房叔離開。隊長對遠房叔說下午我們早些去,說不定能挖出個金元寶什麼的。遠房叔的臉膛即刻塗抹了彩霞。遠房叔說,妙哉。

遠房叔從人堆外往裏擠,他看到咧著嘴笑的骷髏和咧著嘴笑的隊長。那時遠房叔很生氣,因為親如兄弟的隊長沒有遵守諾言。隊長半蹲下身子,細細研究那個骷髏。他說張秀才現在怎麼這模樣?村人就笑了。似乎他的話很風趣。隊長說好像屁也沒有。村人齊說屁也沒有屁也沒有。隊長說那埋了吧?村人齊說埋了埋了。隊長失望地揮揮手。鋤耙鍁钁一起動作,黃沙飛揚。

遠房叔說,且慢。

隊長的權威受到挑戰,他回了頭,不滿地看遠房叔。遠房叔走到骷髏近前,問隊長,你看他嘴裏,是不是含一個金元寶?隊長的腦袋就以很快的速度湊近了骷髏。他離得非常近,仿佛要和骷髏耳語。突然他大叫起來,是金元寶!這個張秀才,壞透了!說完,想去摳。

遠房叔說,且慢。

隊長被遠房叔推個趔趄。剛想發作,遠房叔就把四齒糞叉對準他。隊長說你想幹嘛?遠房叔說不能摳,可能有屍蟲,咬上會死人的。隊長說屍蟲?……你把糞叉對著我幹嘛?遠房叔不理他。他盯著骷髏咧開的嘴巴。他說,這元寶,銅的吧?

湊上一群腦袋。

隊長說當然是銅的。張秀才到哪弄金的?含個銅元寶去地府,也不錯了。

遠房叔再一次把糞叉對準他。亮晃晃的叉齒讓隊長後退三步。

遠房叔突然扔掉糞叉。他把手迅速插進骷髏嘴裏。元寶花生米般大小,閃著生硬的黃橙光芒。他伸出兩根手指去捏。他興奮得渾身發抖。

他慘叫一聲。手剛碰到元寶,骷髏就咬住了他。骷髏的牙齒齊整,動作又準又狠。那一刻,所有人都感到一種深滲骨髓的恐懼和悲涼。

遠房叔在原地嗷嗷蹦跳。孤零零的骷髏晃動著,掛在他的手上。骷髏咬得緊,表情猙獰。遠房叔開始在山坡上狂奔,一邊跑一邊甩著他的手。他絕望瘮人的嚎叫讓所有人頭皮發麻。隊長和村人一齊跪下,朝缺了腦袋的骨架磕頭。那個下午詭異無比,轉眼間,太陽變成橢圓形的紫色。

遠房叔終於甩掉了骷髏。骷髏旋轉著滾下山坡。遠房叔癱倒在地,狂吐不止……

幾年後,遠房叔終於扛不住膠東農村的饑荒,闖了關東。前幾年回老家,跟我說起這事,目光依然驚悚。

後來呢?我問。

後來張秀才的頭骨找到了,和身子合二為一,又下了葬。可是那個元寶,卻不見了。全村人天天找,也找不到。

你看錯了吧?或許根本沒什麼元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