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元寶。遠房叔肯定地說,我的手指分明捏住了它。不會錯。
我感到一絲涼意從腳底爬上來,直衝腦殼。我想那個下午,肯定會讓所有的村人,終生難忘。
遠房叔喝一口燒酒。他慢悠悠地說,我們可以逼迫活著的人就範,可是逼迫不了死人啊!
像感歎,也像總結。
刀馬旦
刀馬旦腰身舞動,婀娜可人。花槍抖開了,啪啪啪,耍得人眼花瞭亂,過癮,透著舒坦。
刀馬旦半年前調到省城,很快成了劇團名角兒。舞台上刀馬旦魅力四射,舞台下,卻是沉默寡言。她不主動找人說話,你問她話,也是愛理不理,心不在焉。這讓常和她演對手戲的那個武生,心癢得很。
下了班,武生對她說,回家?她說,回家。武生說,一起喝茶?她說,謝謝。武生說,隻是喝杯茶。去還是不去?她說,不了,謝謝。人已經飄出很遠。武生盯著她的背影,恨得牙根直癢。第十三次碰壁,窩囊。
武生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人。舞台下,他是一位紳士。他恰到好處地掩飾著自己的感情,除了請她喝茶,他不給她施加任何壓力。他知道刀馬旦的婚姻並不幸福。他聽別人講過。他還知道刀馬旦的丈夫曾經試圖結束他們的婚姻。他隻知道這些。他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告訴他。甚至,沒有人認識刀馬旦的丈夫。
武生三十二歲。他認為,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愛情。他可以等。哪怕長久。
有幾次,武生感覺舞台上的刀馬旦,非常疲憊。他把大刀劈下去,刀馬旦拿槍一迎,卻並不到位。有一次,武生的大刀,險些劈中刀馬旦的腦袋。
武生問她,沒事吧?她說,沒事。武生說,一起喝杯茶?她說,謝謝,以後吧。人已經飄出很遠。武生搖搖頭。下次?那是什麼時候?
劇團去外地演出,晚上,住在一個鄉村旅店。累了一天,所有人睡得都香。夜裏武生被一股濃重的焦糊味熗醒,他發現到處都是火光。武生和其他人擁擠著往外逃,場麵混亂不堪。武生數著逃出來的人,突然大叫一聲,再次衝向火海。他摸到刀馬旦軟綿綿的身子。他把她扛在肩上。他的頭發上著了火。他搖搖晃晃地往外跑。他一邊跑一邊哭。人們頭一次看見武生哭。人們驚歎一個男人,竟會有如此多的眼淚。
武生和刀馬旦坐在茶館喝茶。刀馬旦說對不起。武生摸著自己被燒傷的臉,什麼對不起?刀馬旦說其實我什麼都知道,可是不可能。武生說我可以等。刀馬旦說等也不可能。武生說我抱抱你吧。刀馬旦說好。武生就抱了她。武生說我吻吻你吧。刀馬旦說不要。武生說我真的可以等。刀馬旦說真的嗎?武生說真的。刀馬旦說,好。星期天,你來我家。
武生敲刀馬旦家的門。隻敲一下,門就開了,像是等待很久。刀馬旦披掛整齊,完全是演出時的行頭。正愣著,刀馬旦拉他進屋。於是武生看到一個男人。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正躺在床上,歪了頭,對著他笑。男人說原諒我不能給你倒茶,讓玲兒幫你倒吧!刀馬旦就給他倒一杯茶。男人指指自己,動不了,這狗屁身子!男人抱歉地笑,不能去捧玲兒的場,隻好在家裏看她演……可苦了玲兒了。男人的臉紅了,有了靦腆害羞的樣子,與瘦長的滿是胡茬的輪廓,很不協調。
刀馬旦開始舞動腰身,碎步邁得飄忽和穩當。花槍抖開了,啪啪啪,耍得眼花瞭亂。錄音機裏傳出鑼鼓齊鳴的聲音,小小的客廳,便仿佛湧進千軍萬馬。刀馬旦一個人指東打西,很快,那施著淡妝的臉,有了細小的汗。
武生兩個空翻過去,和刀馬旦並肩作戰,試圖擊退並不存在的敵人。刀馬旦朝他笑笑,不等了?武生說,不等了。刀馬旦說,真的不等了?武生說,不等了。
男人鼓起掌來。那是他們最成功的一次演出。
二叔的胡琴
二叔的胡琴,斜掛在牆。閑時,二叔摘它下來,提在手裏,夾一馬紮,到門口槐樹下,坐定,將胡琴立穩大腿。二叔微眯了眼,吸一口氣,那弓就抖起來,甩出一聲聲高低起伏的調子。震得一樹麻雀,撲楞楞飛。
二叔隻拉京戲。他的胡琴是給人伴奏的。卻隻有灰塵圍繞著演奏中的二叔。那些細小的微粒跳著細小的舞蹈,急切地將二叔的抬頭紋填滿。
二叔在槐樹下拉琴,一直拉到28歲。
有人對二叔說,縣京劇團正招人呢。二叔說,哦。那人說,不去試試?二叔說,行。那人說,還不快走?二叔說,好。二叔扔下鋤頭,返身回家,抓了胡琴,直奔縣城。二叔坐在那裏,流著汗,一板一眼地拉。隻拉幾下,劇團的老團長就擺擺手,可以了。二叔站起來,也不說話,鞠一躬,轉身就走。團長問,你幹嘛?二叔說,不是淘汰了嗎?團長笑笑。很慈祥。他說,過幾天來上班吧!
二叔就去了縣京劇團。臨時工。做雜活,也拉琴。二叔跟一幫人排練,胡琴天天擦得鋥亮。這樣二叔在拉琴時,周圍就不再有飛舞的塵埃。二叔額前的抬頭紋,逐漸變得清晰明亮,露出溝底多年的顏色。
團裏的女演員,大都年輕貌美,身段迷人,這讓二叔很是興奮。二叔從沒見過這麼多漂亮姑娘。他感覺她們的臉,都一樣白;她們的身子,都一樣軟。於是二叔想挑一個,當他的媳婦。二叔挑來挑去,就挑花了眼,認為哪個都不錯,放棄了哪個,都可惜。
團裏開會,二叔坐在後排。團長說,要好好練,不要開小差。二叔正研究前麵一位姑娘的耳朵,那上麵長了細小的茸毛,很耐看。團長說,不要開小差,過幾天要彩排。二叔還在研究那個耳朵,那耳朵很薄,像玻璃,能透過陽光。團長說,過幾天要彩排,然後送戲下鄉。二叔朝那耳朵,輕嗬一口氣,刮倒一片茸毛。姑娘回過頭來,朝二叔笑,露出有些發黃的牙齒。二叔想,就這個了。
這個姑娘,唱花旦。
晚上二叔去花旦宿舍,坐在花旦床頭。二叔說,我怎麼樣?花旦說,好。二叔說,哪好?花旦說,哪都好。二叔說,那和我好吧?花旦說,不好。二叔說,為啥不好?花旦說,我是團長的人。二叔說,我知道你是團長的人,不但你是,團裏姑娘都是。可是不一樣,他是玩玩你們,我是想娶你。花旦說,你說什麼?二叔說,我是想娶你。花旦說,我問前一句。二叔說,他是玩玩你們。花旦就抽了二叔一巴掌,勁大味足,像給二叔的半邊臉,潑灑了一碗辣椒油。
二叔去找團長。團長正在喝水,暖瓶大小的玻璃杯,泡了半杯腫脹的枸杞。二叔說,我想和水蛇好。團長愣一下,關我啥事?二叔說,來請示你。團長說,私事不用請示。很慈祥。二叔說,我和她好後,你不能再碰她。團長說,你神經病。二叔說,你把全團姑娘都玩了,我知道。團長說,你神經病。二叔說,行不行?團長說,你臨時工吧?二叔說,是。團長說,你走吧。二叔說,好。轉身走。團長說,你幹嘛?二叔說,回宿舍。團長說,不是回宿舍,是回鄉下。二叔便盯著老團長的襠部。他說,你那玩藝兒,還能用嗎?
二叔去找花旦。他說我要走了,團長讓走。花旦說,你傻。二叔說,你跟不跟我走?花旦說,不跟。二叔說,那你讓我摸一下。花旦瞅瞅四下無人,說,好。軟軟的身子迎向二叔。二叔就摸了她。隻摸了耳垂。二叔說,好薄!
二叔提著胡琴,回到鄉下。他把胡琴,斜掛上牆。閑時,二叔坐在槐樹下,練習他在劇團學到的曲目。有灰塵被他的顫弦驚起,圍著他跳起細小的舞蹈,將他明亮幹淨的抬頭紋,急不可耐地填滿。
一年後,下鄉演出的縣劇團,輪到了二叔的村子。團長和花旦都來了,親切慰問了二叔。演出開始,二叔坐在台下,把胡琴拉得震天響,配合著台上花旦的唱腔。於是村人不再看戲,隻看二叔。團長走到二叔麵前,拍拍他的肩膀,說,給個麵子。很慈祥。二叔說,下鄉幹嘛來?團長說,送戲。二叔說,你問問他們想聽誰拉?二叔聲音很大,村人開始起哄,要二叔上台。團長在二叔旁邊坐下,說,你想搗亂?二叔說,你信不信,我能把你的兩個肉球捏碎?老團長的臉,就白了。
二叔上了台,點了花旦,問村人,行不行?村人齊聲說,好啊!二叔就坐下拉琴,很大的動作幅度。花旦開始咿呀呀唱,甩著寬大的水袖,扭著柔軟的腰身。一段拉完,二叔並不下台,問村人,還要不要?村人齊聲說,要啊!二叔就看著花旦,說,開始。花旦再一次唱起來,聲音淒慘動聽。第二段唱完,花旦主動對二叔說,我們再來!
就再來。二叔拉了整整一個下午,花旦也唱了整整一個下午。老團長坐在那裏,臉色灰白。他不說話,也不阻止,捧著枸杞茶的手,一個勁兒抖。終於花旦把嗓子唱啞,發出母雞般的聲音。二叔站起來,迎向她。他發現花旦的眼底奔騰著淚水,隻要一眨眼,那淚就會決堤。所以花旦大睜著眼,一動不動盯著二叔。她對二叔說,我把嗓子唱破了。二叔說,你吐痰。花旦就吐痰,粉紅色。二叔滿意地點頭。他說,很好。
二叔把胡琴舉向天空,怪叫一聲。胡琴從中間折斷,發出清脆久遠的呻吟。二叔把胡琴扔出很遠,然後伸手摸摸花旦的耳垂。二叔說,好薄!
獨身一人的二叔,從此不再拉琴。
冷 夜
那綠色一直誘惑著他。他曾試圖將目光移開,卻總被那綠色硬生生拽回。晚飯時他喝下兩大碗菜湯,這讓他有一種很飽的感覺。吃飽不想家——他的工友這樣告訴他。但現在,盡管那些湯汁在他的肚子裏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他卻非常想家。因為那綠色。
他已經三年沒有回家了。
那綠色就在他身邊,在超市的貨架上,一伸手,便可以拿到。那是一小袋新鮮的無花果,殘留著陽光的甘甜與芬芳。那些翠綠小巧的果實圓潤並飽滿,每一袋標價五元。他把手抄進口袋,又拿出來,再抄進去,再拿出來。他盯著其中的一袋,眼睛裏伸出無數雙手,在那翠綠上撫摸。
旁邊有人輕輕地碰了他一下,那是位嬌小美麗的女人。女人低了頭,嗅了嗅那一小袋無花果。女人露出滿足的表情,她把手伸向那袋翠綠。
卻是他搶先抓走了那袋果實。他什麼也沒有想,隻是下意識地把它抓在手裏。他沒有看女人,開始往回走。他看到收款處排了很長的隊。他站在那裏等,抓著袋子的右手開始抽筋,拇指突突跳動。後來他的整個胳膊都開始顫抖,不能自控。這時他想起家鄉,想起父親,想起院子裏的無花果樹。他竟然把那袋無花果撕開,拿出一顆,放進嘴裏。
他咀嚼的聲音很大,嘴裏的芳香和甘甜讓他變得放鬆,充滿幸福感。這時他看見遠處有一位保安,保安盯著他,目光中充滿了譏笑和憤怒。保安的手裏也許還抓著什麼東西,保安朝他走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他看看保安,張張嘴,卻沒說話。他突然感到恐懼。
然後他便犯了一個永遠無法挽回的錯誤。
他猛地推開前麵的人,撒腿衝出超市的大門。伴著“抓賊”的叫喊聲,很多人被他勇猛地撞倒。他的手裏,仍然緊緊地攥著那個袋子。
他突然想,如果這樣不停地跑,能不能跑回鄉下?
他已經跑過了兩條街,他看到遠處有一個模糊的巨大陰影,黑暗中似向他露著尖尖的牙齒。那是他和工友們蓋了一半的樓房。他向那裏跑,其實那是與家鄉完全相反的方向,但他還是朝那裏跑。風吹開他黑乎乎的襯衣,露出同是黑乎乎的胸膛。他認為自己跑得飛快,他聽見自己風箱般的劇烈喘息。
跑過第三條街的時候,後麵的聲音小了。他卻不敢停,仍是跑。他一邊跑一邊回頭,後麵沒有人,一個也沒有。他鬆口氣,然後他便聽到輪胎磨擦地麵的尖叫和自己的身體被鋼鐵擊中的悶響。他在空中劃出一道怪異的弧線,砸彎了路旁的護欄,然後被彈回,擊中汽車飛速的後輪。在他身體連續的翻滾中,他竟然清晰地看見輪胎上冒起的紅色煙塵。
他翻一下身,他認為自己還能動。他想站起來接著跑,身體卻似被壓上了巨石。他開始爬,狗一般爬,傷狗一般爬。他聽到旁邊有人發出驚恐的叫喊,他聽到“抓賊”聲逐漸向他靠近。他卻突然變得冷靜,莫名地冷靜。
他爬。身下那段柏油路的顏色變得更深,淤積著他黏稠的血。一段腸子拖在他的身後,像跟住他的一條紅色鰻魚。他不出聲,不停地爬,冷靜地爬,一刻不停地爬。有風,一個廢舊的塑料袋沾在那段腸子上,被他拖著走,像一個活動的標簽。
他張張嘴。他想說話,卻吐出一大口血。他盯著那血,血中有無花果的細小籽粒。他又一次想起父親和小院。他知道那是一袋來自自家院子的果實。就算把全世界的無花果全部放到一起,他也能一眼找出自家院子的無花果。
他想說話。他想說,他隻想嚐嚐自家院子的無花果,隻想嚐嚐。他不想偷,他不是賊。可是他說不出話,血塊堵住了他的喉嚨。這時他發現自己的手裏還緊緊攥著那袋無花果,於是他笑了。隨著那笑,夏夜裏,他的身體,變得和月亮一樣冷。
小 玉
小玉在等她的男人。小玉馬上就能見到她的男人。她很緊張。
她翻出那件碎花對襟小襖,慌亂地穿了,對著鏡子紅起了臉。送走男人那天,她就是穿著這件對襟小襖。記得柳絮在風中飄搖,一朵朵沾了她的臉頰和紅襖,又一朵朵被他輕輕摘掉。她問你啥時回?他說打完仗就回。她問啥時打完仗?他說應該很快。說話時他們站在樹下,保持著很遠的距離。那年她十八歲,身體就像葡萄,飽滿剔透,掛著露珠。她說那我等你回來。他說好。就走了。她的話,算不上承諾吧?她看到他的背包打了漂亮的結,他在柳絮中越走越遠。
他再也沒有回來。
可是小玉在等,死心塌地。戰爭就要打過來了,娘想帶她離開村子。娘說過幾天,炸彈就會炸平我們的村子。她不走,抱著院子裏的香椿樹,哭得死去活來。她說他回來找不到我,會傷心的。娘說可是你們沒訂親的。娘說過幾年天下太平了我們再回來。娘說你不走會被炸成肉末的。娘說活著重要還是等他重要?夜裏她和娘收拾了家什,離開了村子。她們一直往北走,直到一顆炮彈在她們頭頂爆炸。她將娘草草掩埋,然後挺了胸脯,一直往回走。她再一次看到了村子,再一次看到了草房。她走進草房,生起灶火,給自己煮一鍋香噴噴的稀粥。然後她睡著了。她看到他站在麵前,輕輕為她摘掉一朵柳絮。她看到柳絮不停飛舞,飄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她看到戰場上的他抱一杆扭了麻花的槍,咬著牙向一架飛機瞄準。她看到飛機在低空盤旋,像一隻饑餓的禿鷹。她看到從禿鷹的腹部甩出一顆顆炸彈,眨眼間將村子炸成廢墟。她看到她從廢墟裏爬出來,抖落身上的土,咧開嘴笑。
她醒了。她的村子真成了廢墟。她在廢墟中微笑著等他。
她一直等他。在一個人的村子,在一片荒野,在戰爭中等他。幾年後村人回來,村子再一次有了輪廓和規模。在夜裏,她的門前站著一個個癡情的後生,他們和她,都在等待自己的愛情。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等多久。她決定等下去,她認為這一切天經地義。
有關他的消息,不斷傳進她的耳朵。有人說他戰死了,腦袋被子彈劈成兩半;有人說他當了官,留在城裏,早有了家室;有人說他在山西跑盲流,髒兮兮得像一條狗;還有人說他死在歸來的途中,屍體被野狼撕成碎片。說什麼她都信,說什麼她都不信。她隻知道自己必須呆在村子,守著自己。否則,他回來,會找不到她的。
門前的後生們越來越少,終於,所有人都失去耐心。後生們長出胡須,然後將皺紋,抹了一臉。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長時間。一天,兩天,十天,一年,兩年,十年,還是一百年?
終於,她聽到他的消息。
……一顆子彈鑽進他的腦袋,將他的記憶全部抹去。他知道有一位姑娘在等他,可是他不知道那位姑娘到底是誰。戰爭結束了,他進了城,分到了房子,卻是獨身一人。夜裏他把自己的頭發一把一把往下薅,仍然不能夠將她從記憶裏翻出。直到半個月前,一位村人在那座城市的公園裏見到了他。村人說你記得小玉嗎?他搖搖頭。他甚至不認識麵前的村人。村人說你怎麼能忘記小玉呢?送你去當兵的小玉啊。他仍然想不起來。可是他知道那個叫小玉的,肯定是等他的那位姑娘。他忘記了小玉。他忘記了她的名子,她的聲音,她的眉眼,她的身材。他忘記了有關她的一切,可是他沒有忘記自己的愛情。
他決定去找她。
村人帶回來的消息讓小玉顫粟不已。等待終於有了結果,她卻變得驚慌失措。好幾天她什麼事情也不做,隻躺在床上胡亂地想他。記憶中他留了平頭,左臉長一顆英俊的紅痣。他的語速很快,卻很清晰。他的眼睛不大,卻如朗月般明亮。他身材魁梧,那腰,總是挺得筆直。
小玉拿了頭梳,仔細地梳理頭發。她的頭發一絲不苛,那是十八歲的發型。她在唇上點了口紅,看了看,又輕輕抹去。那顏色太過嬌豔,她怕他不能夠將她認出。
她慢慢地走出院子,來到村口。她想他這時候應該下了汽車,正急匆匆趕往村子。她沒有想錯。她看到他了。他朝她走來。他走得很快。他的眼睛,仍然如朗月般明亮。
突然胸口痛起來。很痛,那裏麵有一雙撕裂一切的手。她的視線開始模糊,她的世界天旋地轉。——她的心髒病堅持不懈地糾纏著自己,終在這一天爆發。現在她想她終於要死去了。連同對他糾纏不清的思念。
她慢慢地倒下。他來到她的麵前。他盯著她看了很久。他蹲下來拍她的臉。他喊一聲,小玉!她笑了。現在,她可以安靜地死去。
男人離開小玉,時間1945年。男人再一次見到小玉,時間2007年。1945年和2007年,一樣的柳絮飛揚。80歲的小玉,將永遠活在春天。
五六七八
小時候的大狗,一把彈弓出神入化。他眯一隻眼,瞄準遠處的棗樹,怪叫一聲,著!便有一枚綠棗直直落下。棗樹是春霞家的,古老,高大,繁茂蔥蘢。自有了大狗和他的彈弓,春霞全家就沒吃過一顆成熟的紅棗。
因了彈弓,大狗成為男孩們的領袖。他的身後總是跟著瘦小羸弱的華子,他是華子最安全的保護傘。
華子日日操練。也學著大狗,瞄準一樹綠棗,怪叫一聲,著!石子射出去,棗們紋絲不動,卻傳出玻璃破碎的聲音。他和大狗撒腿就跑,春霞媽追出來破口大罵。春霞跟在媽的身後,一張臉興奮得通紅。
大狗對華子說,你再練一百年都沒有用。這樣吧,我給你造個火槍。
大狗就給華子造火槍。大狗的功課一塌糊塗,人卻心靈手巧。
可以噴出火焰,可以射出鐵砂,五十米之內,可以射殺一條狗。這是大狗對火槍的描述。
半年後火槍打造完畢,完全是五四手槍的造型。大狗拉華子去試槍,瞄準一隻麻雀,高叫一聲,著!轟一聲響,麻雀箭一般逃離。華子睜開眼睛,看到大狗血淋淋的右手。
大狗從此失去一根手指。拇指。那年大狗十二歲。
大狗和華子升了初中,同一個班,用著同一張課桌。華子的身材仍然瘦小羸弱,大狗的功課仍然一塌糊塗。上課時他們常常同時被一條漂亮的馬尾辮吸引。那是春霞的馬尾辮,他們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辮子上每一根烏黑的發絲。
星期六三個人一起回村子。大狗和春霞走在前麵,華子跟在後麵。大狗說華子你跟上來。華子就跟上去。然後三個人並排走,大狗和華子一左一右,就像兩個保鏢。近村子時,春霞一個人走出去,大狗和華子踢著石塊,慢騰騰跟在後麵。
每次都是如此。
後來,有一次,華子突然問大狗,會劃拳嗎?
大狗和春霞都愣了。
華子說,簡單。五,六,七,八……他伸出手,比劃著,讓大狗也跟著學。大狗伸出左手,華子說,不行,劃拳得用右手。
大狗伸出右手。卻沒有劃拳。他的拳頭直接擊上華子的麵門。華子的眼鏡被打得粉碎。
瘋狂的大狗被春霞及時抱住。
再到星期六,華子和春霞並排走在前麵,大狗跟在後麵。他垂著頭,右手深深袖進褲兜。春霞回頭,說,你跟上。大狗笑笑,走得更慢了。麻雀們唧唧喳喳,大狗常常想起那一柄威力強勁的火槍。
初中畢業後大狗進城打工,華子和春霞讀高中;三年後大狗拉起一班人馬搞裝修,華子和春霞讀大學;四年後大狗開起公司,華子和春霞卻開始打工。每年春節,他們都在老家相見。華子敬大狗一杯酒,說,小時候,不懂事。大狗不喝,嘴上說,我早忘了。
華子知道大狗不可能忘了。——手指是因他而掉的;為了春霞,他殘忍地傷害過大狗的自尊。大狗真不可能忘了——公司的名子,就叫“五六七八”。
後來華子和春霞同時從公司辭職,辦起了公司。
卻是半年過去,沒有做成一單生意。
無奈之下華子給大狗打電話。他說我想跟你借點錢……大狗說你是誰啊?他說是我啊我是華子啊……大狗說華子啊這樣吧晚上你來東來順酒店吧!
大狗在東來順酒店等華子,身邊坐著兩個虎背熊腰的年輕人。大狗欠欠身子,示意華子坐下。大狗問華子借多少?華子說你看著辦。大狗說五萬?華子說你還在為小時候的事生我的氣。大狗說六萬?華子說對不起狗哥。大狗說要不七萬?八萬?華子站起身,他說我不借了。大狗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存折,“啪”一聲拍上桌子。大狗說,十萬。
華子看看大狗,問,有代價吧?
大狗大笑道,打你一槍!
兩個年輕人上前,將華子摁上桌子。一人掰開他緊攥的拳頭,回頭衝大狗說,可以開始了!華子拚命掙紮,他想他總算明白大狗要做什麼了,他想大狗還是沒有饒過他。大狗的手裏多出一隻槍。火槍。模樣古怪的火槍。大狗站起來退後兩步,眯一隻眼,槍口瞄準華子的拇指。大狗說,這一槍絕對不會走火——著!
食指扣動,火槍發出脆響。槍口射出紅色的子彈,子彈翻著跟頭,輕飄飄似在滑翔。——那是一枚紅棗,飽滿柔軟。紅棗飄向華子,華子聞到它的清香。紅棗擊中華子的拇指,彈起,落回桌子,旋轉著,發出令人眩暈的紅。華子的拇指一陣酸麻。
大狗重新坐下,端起酒杯。他指指存折說,密碼五六七八……前麵添零……代我問春霞好。
隻要七日暖
幾年前,我在市供暖公司上班,每天負責收取供暖費。我們這座北方小城,到冬天,家裏如果不通暖氣,似乎連空氣,都能結成堅冰。
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仿佛秋天剛過一半,就到了隆冬。那個下午,在窗口前等待交費的人,排成長龍。我注意到一位男人,總是在輪到他的時候,就站到一邊,獨自呆一會兒,似乎後悔了,再從隊尾排起,等再一次輪到他,卻又站到了一邊,呆一會兒,再一次回到隊尾。好像,他想跟我說什麼,卻總也開不了口。
臨下班的時候,整個交費大廳,終於隻剩下他。我問您要交費麼?男人說,是交費,是交費。聲音很大。很突然。語速誇張地快。似乎一下午的勇氣和力氣,全都集聚在一起了。
我問他家庭住址,他急忙衝我擺手。不忙不忙,他說,先麻煩問一下,能不能隻交八天的錢?
我愣住了。心想,隻交八天的錢,開什麼玩笑?
他急忙解釋,我知道這違反規定,我知道,供暖費應該一次交足四個月。可是,我隻想交八天的錢。你們能不能,破個例,隻為我們家,供八天的暖氣?
男人五十多歲的樣子,已經滿臉皺紋,包括嘴角。那些話便像是從皺紋裏擠出來的。每個字,似乎都飽經了風霜。蒼老且渾濁。
可是為什麼呢?我迷惑不解。
是這樣的。男人說,我和我愛人,下崗在家,還要供兒子念大學,沒多餘錢交供暖費的。——其實不交也行,習慣了,也不覺得太冷。可是今年想交八天,從臘月二十九,交到正月初七……
可是,一冬都熬過了,那幾天又為什麼要供暖呢?因為過年嗎?我問。
不是不是。男人說,我和我愛人,過年不過年的,都一樣。那幾天通暖氣,因為我兒子要回來。他在上海念大學……念大三,兩年沒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些啥,打工忙,還是讀書忙。不過今年過年,他要回來……寫信說了呢,要回來……住七天……要帶著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上海的,我見過照片,很漂亮的閨女。男人慢吞吞地說著,眉毛卻揚起來。
您兒子過年要回來住七天,所以您想開通八天的暖氣,是這意思吧?我問。
是的是的。男人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他回家住七天,我打算交八天的暖氣費。——家裏太冷,得提前一天升溫,否則他剛回來,受不了的。……我算過,按一平方每天一毛錢計算——是這個價錢吧今年——每平方每天一毛錢,我家五十八平方,一天是五塊八毛錢,八天,就是四十六塊四毛塊……錯不了。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小撂錢,推給我。我數過的,男人說,您再數數。
我盯著男人的臉。男人討好地衝著我笑。又怯怯的。那表情極其卑微,為了他的兒子,為了八天的供暖費。
當時我極想收下這四十六塊四毛塊。非常想。可是我不能。因為不僅我,連供暖公司,也從來沒有遇過這樣的事。
於是我為難地告訴他,我得向上麵請示一下。因為沒有這個先例。這件事,我做不了主。
那謝謝您。男人說,您一定得幫我這個忙。……我和我愛人倒沒什麼,主要是,我不想讓兒子知道,這幾年冬天,家裏一直沒通暖氣……
我起身,走向辦公室。我沒有再看男人的臉。不敢看。
最終,公司既沒有收下男人的錢,也沒給男人供八天的暖氣。原因很多,簡單的,複雜的,技術上的,人手上的,製度上的,等等。總之,因為這許多原因,那個冬天,包括過年,我想,男人的家,應該冷得像個冰窨。
後來我想,其實這樣也挺好。當他的兒子領著漂亮的女朋友從上海回來,當他發現整整一個冬天,他的父親母親都生活在冰窨似的家,也許,那以後,他會給自己的父母,比現在,多出幾倍的溫暖吧?
假 的
外鄉人在小鎮熱鬧的集市拉開架式。他先用半根粉筆在地上劃一個橢圓,然後從隨身攜帶的鬆木箱子裏掏出酒杯、撲克牌、鐵圈、鋼刀、銅鑼……他“咣咣咣”地敲起銅鑼,引來十幾個正閑逛的小鎮居民。 “各位父老鄉親!” 外鄉人拍拍赤裸的胸膛,鼓著腮幫子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下麵給大家變個戲法,空杯變雞蛋。”
圍觀的人群開始起哄。 “假的!” 有人扯開嗓子喊。
外鄉人抱抱拳,說:“雖然戲法變出的東西是假的,但是戲法本身卻是真的……”
“假的假的,不看不看!”那個人喊,“要來就來個真的!”
“那我就給大家來套真的,硬氣功!這可是日久天長練出來的。” 外鄉人收起空酒杯,從地上揀起一塊磚頭,遞給旁邊一位年輕人。“你檢查一下這塊磚頭是真是假。一會兒,我用手指把這塊磚頭鑽出一個洞!”
“假的!”年輕人看也沒看他的磚頭。
“沒看怎麼知道是假的?”外鄉人說,“這可是我剛才從鎮西的建築工地上揀來的。”
“不用看也知道是假的。”年輕人說,“要不就是你的手指是假的。”
外鄉人把食指伸到年輕人麵前。“你怎麼證明這是假的?”
“不用證明也是假的。”
“假的能這樣彎曲嗎?能這樣動嗎?”外鄉人有些急了。
“障眼法唄。”年輕人說,“我們都懂,這叫障眼法。假的!”
“你摸一下。你摸一下這手指軟不軟,熱不熱?”外鄉人幾乎把手指捅上他的臉。
“不用摸,假的!”年輕人躲閃著,固執地說。
“好!”外鄉人突然大叫一聲,“那麼今天,我就既不變戲法,也不演硬氣功,我今天給大夥來一個絕的。刀刀見血!”
“哧!”又是一片倒采聲。
“就是用這把刀子,把我胳膊上的肉一塊一塊往下割!”外鄉人從地上拾起磚頭,又抓起旁邊的鋼刀,大吼一聲,鋼刀閃過,磚頭被削成兩半!
“假的!”有人喊。
“你檢查一下這把刀。”外鄉人的眼珠子都紅了,他衝喊話的人說,“假的能削斷磚頭?”
“磚頭是假的。”
“刀呢?”
“刀也是假的”
“那好,你用這把刀割自己兩下試試。”
“不用割也知道是假的!”
外鄉人的眼淚都快急出來了。“老哥,這刀可是真的啊!”他可憐巴巴地說,“這可是我的看家本領了。我把自己割得血淋淋的,怎麼能是假的?”
“假的!”
外鄉人痛苦地扭曲著臉。他把刀硬塞到一位長著絡腮胡子的男人手裏。“你捅我兩刀!”他說,“快捅我兩刀!”
“捅你兩刀幹什麼?”絡腮胡子大為不解。
“我要以死來維護我的尊嚴!”外鄉人圓瞪二目,“不敢捅?不敢捅就證明刀是真的。”
“根本不用證明。”絡腮胡子不緊不慢地說,“捅不捅,刀都是假的。”
外鄉人撲上去,想要掐住絡腮胡子的脖子。絡腮胡子用握了刀的手一擋,外鄉人就抓緊他的手連同他手裏攥著的鋼刀,“噗哧”一聲,捅進自己的肚子。
這下事情鬧大了。
鮮血從刀口裏流出,散發出恐怖的濃重的腥味。外鄉人倒退幾步,坐在地上。他一隻手捂著自己的肚子,一隻手指著絡腮胡子,嘴唇哆嗦著, “是你,殺了我……”
“我可沒殺你。”絡腮胡子臉上掛著笑,沒有絲毫驚慌,“是你自己把刀捅進去的。”
“可是你說我的刀是假的。”
“你的刀本來就是假的。”
“我要死了,你還說我的刀是假的?”
“假的!刀是假的,死也是假的。”
外鄉上躺在地上,劇烈地掙紮。幾分鍾後他的眼睛慢慢閉上,一條腿輕輕地抽搐。終於他徹底不動,胸前積著一窪黏糊的血。
“真死了?”絡腮胡子問圍觀者。
“假的!”圍觀的人群一起喊。
人們很快散去,再也沒有人理睬躺在那裏的外鄉人。外鄉人的屍體在陽光的暴曬下一點一點腫脹,又一點一點變冷。偶爾會有路人被他的屍體絆一下,轉過頭,看看他,低聲說:“死人?”又馬上提高嗓音, “假的!”
外鄉人的屍體,在那個集市上整整躺了一天。傍晚時候,一位女人差點被他的屍體絆掉。女人回頭看,立刻掩住驚恐的臉。
她急跑兩步,拽住一位恰好從這裏經過的警察。“那裏有個死人!”女人戰戰兢兢地說,“那個死人好可憐。”
“假的!”警察看了看外鄉人的屍體,說。
“假的?”女人拉警察來到屍體旁邊,說,“他都發臭了。還有,你看,他身上都有屍斑了。”
“假的!”警察掩了鼻子。突然他想起來什麼,問女人,“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偶然經過這裏。”
“怪不得。”警察說,“他也就能騙騙像你這樣的外鄉人。”
女人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小聲地自言自語,大意是說那個外鄉人死得好可憐,死了這麼久,不僅沒人為他收屍,並且沒有人相信他已經死去。女人越哭越傷心,似乎即將氣絕氣亡。
“好啦!”警察不耐煩地說,“我最見不得女人哭!”他從口袋裏捏出幾張鈔票,塞給女人。“如果你好心,你就用這點錢找幾個人把他弄走然後把他葬了。”說完,轉頭就走。
外鄉人的屍體突然蹦起。他搶過女人手裏的錢,看一眼,撕碎,將碎屑狠狠地砸上警察的後腦勺。
“假的!”外鄉人氣憤地喊。
粉 絲
粉絲對他的偶像,狂熱地喜愛和崇拜。他床頭的牆上掛滿了偶像的照片,書桌上堆滿著有關偶像資料的剪報冊,床頭櫃裏塞滿了偶像的影碟、歌碟和磁帶。有時粉絲認為偶像也許是世間的另一個自己,他常常在心中與偶像交談。
有天粉絲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新聞,說他的偶像墜入了愛河。報紙上配了彩色照片,偶像小鳥倚人般靠著一位男孩,笑得很美很甜。這個消息讓粉絲難受了很多天,他開始厭惡那個男孩,盡管那男孩也曾經是他非常喜歡的一位歌手。可是這件事並沒有影響粉絲對偶像的喜愛與崇拜,甚至幾天以後,粉絲認為談著戀愛的偶像比以前更有味道、更性感。粉絲默默地為偶像祝福,他想,隻要她能夠幸福,自己受點傷,又有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