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在一年之後結婚,電視裏的一檔娛樂節目播出了她的婚禮片斷。場麵豪華並且熱烈,婚禮上有很多粉絲見過的娛樂明星的麵孔。粉絲驚歎偶像怎麼會有這麼多朋友,這麼多朋友又怎麼舍得抽得出時間來參加偶像的婚禮?粉絲對偶像的崇拜再一次加深,對她的喜愛幾近癡迷。粉絲想偶像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從此後,任何人在他麵前,都不能說那些人的壞話。並且,粉絲覺得婚後的偶像更嫵媚,更迷人。粉絲跑遍整個城市買她的影碟、歌碟和磁帶,粉絲絕不錯過偶像的任何消息。每一天,粉絲都在默默地為她祝福。
讓粉絲吃驚的是,偶像的婚姻閃電般結束;更令他吃驚的是,離婚後的偶像迎來了她演藝事業的巔峰。她同時做著十幾個產品的形象代言人,她的電影不斷地獲得國際大獎,她專輯的銷量不斷創造著新的紀錄,她頻頻亮相各種晚會和募捐活動。粉絲不知道她為什麼離婚,粉絲也不想知道。偶像婚姻的失敗帶來她事業的成功,粉絲認為她做得很值。現在他隻知道偶像的大紅大紫能讓他有更多的機會從電視上看到她,那段時間,粉絲幸福得不能自拔。仿佛偶像的成功就是他的成功,他認為自己非常幸運。
可是突然傳出對偶像不利的消息,雜誌上說偶像在成名以前,幹過很多齷齪的事情。他們列出了一大串男人的名子,他們說偶像一一陪他們睡過覺。這個消息讓粉絲幾乎驚呆,他不能夠相信這是事實。他的理由是:如果他是偶像,他肯定不會做這種事情;既然自己不會做,那麼,聰明的偶像怎麼會去做呢?他憎恨那些潑偶像汙水的記者,他認為他們陰險狡詐並且卑鄙無恥。幾天後他在電視上看到偶像出來辟謠,偶像哭著紅紅的眼,楚楚可憐地看著自己。那一刻他有擁偶像入懷的衝動,他想讓她靠著自己,哭個痛快。可是他又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下流:偶像那麼純潔和神聖,怎麼可以隨便褻瀆呢?哪怕僅僅是抱一下。
當然,粉絲知道他的偶像有缺點。可是他認為這並不重要。粉絲認為他喜歡偶像就足夠了。偶像是世間的另一個自己,偶像是心中的神。偶像的快樂就是他的快樂,偶像的憂傷就是他的憂傷。有時候他覺得,他比偶像本人,還要了解偶像。
那天他正上著網,屏幕上突然蹦出一個網頁。是有關偶像的,一個惡毒的標題刺得他眼睛生痛。他點開,人就呆住了。是一段視頻,偶像和一位男人在酒店的客房裏摟抱在一起,然後摁滅了床頭燈。那男人在娛樂圈裏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他的一句話,絕對可以決定一位女孩的前途。
粉絲沒有看完。他流著淚關機。他在床上整整躺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第三天清晨,有人發現他死在自己的床上。他吞下了很多片安眠藥,又揮刀切腕。粉絲根本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生還的機會。床頭留了一張遺書,是寫給偶像的。他說他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他痛苦,所以他要離開。可是他並不記恨偶像。遺書的最後,他祝她一生幸福。
偶像在一個飯局中聽她的朋友說起這件事情。她愣一下,說,打擊?也這叫打擊?多單純的孩子嗬!
穿過正午的馬車
馬車上鋪滿厚厚的稻草,碎屑和灰塵在陽光裏盤旋飛舞。馬車顛簸在夏日正午的山間小路,呱嗒呱嗒,呱嗒呱嗒。眯著眼,一指縫隙裏,我看到老人顫起的鞭梢和一匹馬健碩的屁股。突然老人喊一聲“籲”,跳下車,尋一根棍子,將馬遺落的糞便攏起,又從車廂裏尋一個破舊的蛇皮口袋。棍子又細又軟,老人幾乎用手將幾粒糞團抓進口袋。老人將口袋扔到我身邊,抱歉地說,嫌嗎?我說沒事。老人就笑了,所有的牙齒都在牙床上搖擺或者飄揚。老人說這世上隻有人糞臭不可聞。老人說所有的牲口糞都有一股發酵後的香味。老人說,醬香味。老人重新坐穩,喊,駕!鞭竿聲東擊西,鞭梢抖開成花。
盡管陽光暴烈,但躺在稻草上非常舒服。兩腿搭上車軒,兩臂枕在腦後,甚至可以輕哼一首曲子。我慶幸遇上老人的馬車,否則,這樣的正午,這樣的土路,我想我可能會暈倒路邊。
做什麼來?老人問。
采風。
采風?老人扭頭看我。
就是隨便轉轉。順便看一位老同學。
哦。到哪裏去?
鎮上。
去鎮上看一位老同學?
是這個意思。
哦,這樣。前麵不遠,快到了。老人咳一口濃痰,點一根草煙,駕!駕駕!
寬大的輪胎擊起一路黃塵。
一會兒,老人再扭頭看我。
在城裏做什麼?
寫字。
寫字?
作家。
寫書?
是。
報紙呢?
偶爾。
老人急忙喊住馬,惶惶地跳下車。他小跑到我麵前,握住我的手。老人仿佛跪倒在神靈麵前的聖徒,表情刹那間變得卑微並且虔誠。老人光著膀子,汗珠從他的毛孔裏蜂擁而出,將寬大粗糙的紫黑色皮膚打濕。他的身體散發出濃重的牲口氣味,又酸又甜,又腥又臭,陰,濕,黏稠,灰黑色,當當響著。
你得幫我。老人說,你一定得幫我。
我愣怔,愕然。怎麼幫你?
因為你寫報紙。老人說。
寫報紙怎麼幫你?
回去再說,邊吃飯邊說。老人鬆開我的手,身體伏低。他低著身子躥上車軒,鞭梢急不可耐地擊上馬的屁股。後來我一直堅信,那個正午,那匹老馬跑出了風的速度。
我坐在老人的炕頭上吃飯,四菜一湯,大盤子大碗。老人開始講他的故事,表情平靜。他說他的兒子被鎮長的小舅子捅死了,不是用刀子,用的是四齒糞叉。他說他的兒子身上有四十八個冒血的窟窿,他的兒子,挨了十二叉。他說他的兒子躺在炕上嚎了整整兩天兩夜,臨死前他嚇跑屋裏所有的老鼠。他指指炕尾說,就躺在這裏。我扭頭,那裏似乎真的躺著一位年輕的後生,後生被紮成可憐的蜂窩煤,身上的每一個孔洞,都鼓起紅色絢麗的轉瞬即破的氣泡。
怎麼這樣?我問。
趕集時,鎮長的小舅子白拿老鄉東西,他看不順眼,說了幾句。打起來。鎮長的小舅子順手操起身邊的糞叉……
怎麼處理的?
黑白顛倒了。
怎麼處理的?
說是防衛過當,判了幾年。我想他明年就能出來。最晚後年。可是殺人得償命,你說是不是?我死了兒子,他得償命……
可是我怎麼幫你?
你寫報紙,你幫我寫寫。算我求你……即使不償命,也不能顛倒黑白,是不是?是怎麼回事,就是怎麼回事。我兒子,他不是賊。真正的賊,是鎮長的小舅子……
我低頭喝酒。
你肯不肯?老人再一次低了身子。
我繼續喝酒。
你到底肯不肯?老人的身子越來越低。
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點頭。好像我還說了一句“沒問題”。我忘記我到底說沒說。老人的老伴將筷子伸向盤子裏的一隻雞塊,老人狠狠地剜她一眼,那筷子立刻不動聲色地改變了方向——盤子裏的雞塊,屈指可數。
老人送給我一蛇皮口袋蘋果。青蘋果,圓圓溜溜,青瓷光,小得像雞蛋。老人用他的馬車送我到很遠,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老人站在土路遠方跟我揮手,老人喊,回去別忘了寫。他的皮膚在陽光下散開,那是一堆抖動的疊起的皺紋。我使勁點頭,肩上口袋重若千鈞。
那袋蘋果伴我半程,終被我無奈地扔掉。我揉著磨出血泡的肩膀,看它們滾落一地……
每一天我都在想老人托我的事情,但是我無法辦到。我不是記者,不是警察,不是法官。我隻是作家。作家隻是職業,既不是身份,更不是職務。我可以虛構出美好或者殘忍,但我絕對做不到真實。我像一隻流浪混跡在城市裏的貓,我想,城市裏,絕沒有人在意一隻貓的苦楚。
更何況,大多時,我的苦楚,其實那般虛偽。
在夜間,在清晨,在黃昏,在正午,我分明能夠聽到馬蹄落上土路的聲音,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踢踏踢踏,呱嗒呱嗒……還有馬糞的醬香,還有閃動著光澤的老人的紫黑色的皮膚……無數輛馬車無數次穿越無數個正午,無數個老人向我投來無數個乞求的眼神……
那天回來時,鎮長為我安排了轎車。他拍著我的肩膀,萬般不舍地說,下次什麼時候再見麵,老同學?
長 凳
鄉下的雨比城裏的雨大,我這樣認為。
逢夏季,逢大雨,雨便把鄉村澆得亮晃晃的,呈現一種模糊和扭曲的景致。於是河水暴漲,黃濁,湍急,直衝而下,村人就跑出來,急匆匆的,卻不是為了看景,村人沒那個雅興和時間,他們出來,為了撈東西。
總會有可撈的東西。河的上遊連著很多村落。河水裏飄來垃圾、南瓜、巨木、甚至家俱,當然,更多的時候,隻會飄來一些碎草。碎草被河邊裸露的樹根擋住,就有村婦拿了糞叉,撈半天,捆緊,帶回家,曬幹,可以煮五六碗的稀飯。
方言裏,這叫"撈浮",幾乎每一個村人,都幹過這事。
寶田與三麻同齡,論輩份,寶田管三麻叫"叔",但從不叫,親哥倆似的友誼。那時三麻正跟一條鰱魚搏鬥,三斤多重的鰱魚自己蹦上岸,三麻撲過去,手一滑,鰱魚又蹦回到水裏。三麻罵,成心逗老子呢你。這時他聽到寶田的聲音,凳子!
是長凳,放在堂屋,一次可以坐三四人的那種。凳子從上遊飄下來,被雨後的陽光照著,閃著木質的暗黃。等凳子靠近,寶田便拿一根糞叉,看準了,猛地向岸邊一劃。凳子在水中打一個旋兒,飄到叉子不能所及的地方。
寶田急了,凳子,飄了!凳子,飄了!他向著凳子喊,很無助的樣子,卻並不看三麻。凳子飄出很遠,顏色開始暗淡。寶田向回跑,尋著更長的糞叉,或者棍子。三麻正是這個時候,跳下水的。
三麻是村裏水性最好的一個,沒費多大勁兒,就把凳子救回。他把凳子坐在屁股下,一邊哆嗦,一邊拿手撫摸。三麻說,多好的凳子啊!
三麻把凳子帶回家,三個孩子爭搶著坐。一個孩子跛腳,很嚴重,吃飯時,幾乎趴在地上。三麻的女人說,這下好了,這下好了。三麻說,好個屁,那是寶田的凳子。女人便看著他,盡是不滿。
寶田常來。他對三麻說,這凳子,是我先看見的。三麻說,是。寶田說,我的叉子,沒捅準。三麻看一眼正在凳子上玩得起勁的跛腳兒子,說,是。寶田就不再說話,有時喝一碗三麻家的玉米粥,把嘴巴咂得誇張地響。
有時三麻去找寶田。三麻對寶田女人說,要是我不去撈那個凳子,凳子就衝遠了。寶田女人說,知道。三麻對寶田女人說,家裏孩子,腿不好。寶田女人說,知道。三麻對寶田女人說,下次再撈浮,如果有凳子,我拚了命也為你家撈一條。寶田女人的嘴就撅起老高。不會那麼巧,她說,撈了這麼多年,頭一次看見你撈到凳子。寶田火了,丟了手中的筷子,大罵他的女人。女人就哭,數落著寶田的窩囊。
凳子就放在三麻家的堂屋。寶田來了,常常坐在上麵。一邊用手摸著,一邊說,多好的凳子啊!
那年,沒有為三麻和寶田再下一場大雨。天熱得很,三麻的承諾,被太陽烤焦。
第二年夏天,終於下了一場大雨。好象所有的雲彩都變成了雨,直接倒在了河裏。河水再一次暴漲,更渾濁,更湍急,河麵變得更寬。
雨還沒有停,三麻就叫上寶田,要去撈浮。寶田說,等雨停了吧,會有凳子嗎?三麻說,現在去,會有。
還沒到河邊,兩人就發現河麵上飄著一隻凳子。盡管影影綽綽,看不確切。三麻說,是凳子嗎?寶田說,像。三麻就狂奔起來,奇快,寶田在後麵喊,三麻!三麻沒有回答,依然狂奔。他跳下了河。
三麻就這樣被河水衝走了。寶田還記得,三麻在河水中舉起的那條"凳子",不過是一個窄窄的硬木板。
屍體是在下遊很遠的地方發現的,三麻被泡得腫脹和慘白,象發過的筍。三麻的女人隻看一眼,就昏過去;眾人把她叫醒,她再看一眼,再昏過去;眾人再把她叫醒,她就瘋了。
她把跛腳兒子抓起來,扔到院子裏。然後抱著凳子,去找寶田。她對寶田說,別再撈浮了,叫三麻回家吧。寶田嘿嘿笑,像哭。她再說,三麻水性好,但水太涼,別讓他下水。寶田再嘿嘿笑,更像哭。她再說,三麻呢?寶田便不再笑了,抹一把淚說,對不住你,嬸娘。寶田頭一次叫三麻的女人嬸娘,三麻女人感覺不是在叫她。
那以後,村人常常聽到寶田在夜裏,打她的女人。女人的慘叫,傳出很遠。
有時我回老家,去三麻女人那兒坐坐。那是一個已經六十多歲的女人,我也叫她嬸娘。
我問她,嬸娘,認識我嗎?她說,認識,你是小亮。我問她,嬸娘,身體還硬朗嗎?她說,還好,什麼病也沒有。我問她,嬸娘,家裏日子還好吧?她說,還好。隻是,三麻沒有坐的地方。
她的家裏,其實擺了一圈沙發。那是她的跛腳兒子添置的,他們一直住在一起。
後來我知道,她的家中曾經失火,那條被寶田送回來的凳子,早已化為一把清灰。
她盯著我,她說,三麻沒有坐的地方。如此重複,一直到我離開。
小的時候,在雨後,我也常常和大我十幾歲的堂哥,跑去撈浮。我們撈到了碎草、葫蘆、樹枝、油桶、南瓜、竹簍、八仙桌。我們撈到了很多東西,但我們依然貧窮。
洗手間裏的晚宴
女傭住在主人家附近,一爿破舊平房中的一間。她是單身母親,獨自帶一個四歲的男孩。每天她早早幫主人收拾完畢,然後返回自己的家。主人也曾留她住下,卻總是被她拒絕。因為她是女傭,她非常自卑。
那天主人要請很多客人吃飯。客人們出身上流,個個光彩照人。主人對女傭說今天您能不能辛苦一點兒,晚一些回家。女傭說當然可以,不過我兒子見不到我,會害怕的。主人說那您把他也帶過來吧……不好意思今天情況有些特殊。那時已是黃昏,客人們馬上就到。女傭急匆匆回家,拉了自己的兒子往主人家趕。兒子問我們要去哪裏?女傭說,帶你參加一個晚宴。
四歲的兒子並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一位傭人。
女傭把兒子關進主人家的書房。她說你先呆在這裏,現在晚宴還沒有開始。然後女傭進了廚房,做菜切水果煮咖啡,忙個不停。不斷有客人按響門鈴,主人或者女傭跑過去開門。有時女傭進書房看看,她的兒子正安靜地坐在那裏。兒子問晚宴什麼時候開始?女傭說不急。你悄悄在這裏呆著,別出聲。
可是不斷有客人光臨主人的書房。或許他們知道男孩是女傭的兒子,或許並不知道。他們親切地拍拍男孩的頭,然後自顧翻看著主人書架上的書,並對牆上的掛畫讚不絕口。男孩始終安靜地坐在一旁。他在急切地等待著晚宴的開始。
女傭有些不安。到處都是客人,她的兒子無處可藏。她不想讓兒子破壞聚會的快樂氣氛。更不想讓年幼的兒子知道主人和傭人的區別,富有和貧窮的區別。後來她把兒子叫出書房,並將他關進主人的洗手間。主人的豪宅有兩個洗手間,一個主人用,一個客人用。她看看兒子,指指洗手間裏的馬桶。這是單獨給你準備的房間,她說,這是一個凳子。然後她再指指大理石的洗漱台,這是一張桌子。她從懷裏掏出兩根香腸,放進一個盤子裏。這是屬於你的,母親說,現在晚宴開始了。
盤子是從主人的廚房裏拿來的。香腸是她在回家的路上買的。她已經很久沒有給自己的兒子買過香腸。女傭說這些時,努力抑製著淚水。沒辦法,主人的洗手間是房子裏唯一安靜的地方。
男孩在貧困中長大。他從沒見過這麼豪華的房子,更沒有見過洗手間。他不認識抽水馬桶,不認識漂亮的大理石洗漱台。他聞著洗滌液和香皂的淡淡香氣,幸福得不能自拔。他坐在地上,將盤子放上馬桶蓋。他盯著盤子裏的香腸和麵包,為自己唱起快樂的歌。
晚宴開始的時候,主人突然想起女傭的兒子。他去廚房問女傭,女傭說她也不知道,也許是跑出去玩了吧。主人看女傭躲閃著目光,就在房子裏靜靜地尋找。終於他順著歌聲找到了洗手間裏的男孩。那時男孩正將一塊香腸放進嘴裏。他愣住了。他問你躲在這裏幹什麼?男孩說我是來這裏參加晚宴的,現在我正在吃晚餐。他問你知道你是什麼地方嗎?男孩說我當然知道,這是晚宴的主人單獨為我準備的房間。他說是你媽媽這樣告訴你的吧?男孩說是……其實不用媽媽說,我也知道。晚宴的主人一定會為我準備最好的房間。不過,男孩指了指盤子裏的香腸,我希望能有個人陪我吃這些東西。
主人的鼻子有些發酸。用不著再問,他已經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默默走回餐桌前,對所有的客人說,對不起今天我不能陪你們共進晚餐了,我得陪一位特殊的客人。然後他從餐桌上端走兩個盤子。他來到洗手間的門口,禮貌地敲門。得到男孩的允許後,他推開門,把兩個盤子放到馬桶蓋上。他說這麼好的房間,當然不能讓你一個人獨享……我們將一起共進晚餐。
那天他和男孩聊了很多。他讓男孩堅信洗手間是整棟房子裏最好的房間。他們在洗手間裏吃了很多東西,唱了很多歌。不斷有客人敲門進來,他們向主人和男孩問好,他們遞給男孩美味的蘋果汁和烤成金黃的雞翅。他們露出誇張和羨慕的表情。後來他們幹脆一起擠到小小的洗手間裏,給男孩唱起了歌。每個人都很認真,沒有一個人認為這是一場鬧劇。
多年後男孩長大了。他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帶兩個洗手間的房子。他步入上流社會,成為富人。每年他都要拿出很大一筆錢救助一些窮人,可是他從不舉行捐贈儀式,更不讓那些窮人知道他的名字。有朋友問及理由,他說,我始終記得多年前,有一天,有一位富人,有很多人,小心地維係了一個四歲男孩的自尊。
打 撈
全村人都在打撈胖嬸的兒子。胖嬸的兒子,淹死在池塘。
每個黃昏胖嬸和兒子總要來到池塘邊。池塘裏開滿粉的荷花,荷葉像張開的綠色的蓬船。胖嬸看著兒子,說,兒,荷花漂亮嗎?荷葉好看嗎?兒子不答,胖嬸就繞著池塘慢慢散步,心裏想著她的男人。兒子或跟在她身後,或跑在她身前,或站在原地,靜靜地等她。開窯的男人前年從拖拉機上栽下來,腦袋直直戳向地麵,沒來得及跟任何人打招呼,就一個人去了。他給胖嬸留下一大筆錢,那筆錢足可以讓一百個胖嬸在下半生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胖嬸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十六歲,在城裏讀著大學;小兒子六歲,守在胖嬸身邊,形影不離。
可是六歲的兒子淹死了,胖嬸傷心欲絕。
她說她不該隻顧一個人繞著池塘走,卻忘記身後的兒子;她說她不該給兒子戴一個粗粗的金項圈,不然的話,兒子或許還能遊上來;她說在那時,她應該跳下池塘救起兒子而不該嚇得隻剩下嚎啕;她說我的兒子走了,家裏隻剩下我,我可怎麼活呢?
她失去了兒子,她很可憐。她花大價錢買下池塘邊的一塊地,立起一座墳。墳敞著,那裏沒有兒子的屍體。
全村人都在打撈胖嬸的兒子。
池塘被攪得淤泥翻滾。荷花們翻了肚腹,荷葉被扯成碎片。人們紮起猛子,半天不見,又突然從汙水裏鑽出腦袋,一張臉憋得通紅。可是池塘裏沒有胖嬸的兒子,沒有金項圈,那裏隻有淤泥和藕根。池塘被翻地三尺,那幾天裏,村人家家的餐桌上,都有一盤炒藕根或者炸藕合。
黑嬸的兒子在池塘裏撈了三天。他撈上來一百多斤藕根,卻撈不到胖嬸的兒子。黑嬸說別撈了,胖嬸的兒子也許被魚吃掉了。黑嬸兒子說怎麼能不撈呢?一萬塊錢啊!一萬塊錢就裝在胖嬸的挎包裏,胖嬸坐在墳頭,哭著嚎著,等著兒子的屍體。一萬塊錢,村人兩年的收入。
黑嬸和胖嬸,說起來還沾親帶故。她們同一年裏嫁到這個村子,又在同一年裏失去男人。不同的是,黑嬸又瘦又小,胖嬸又白又胖;黑嬸穿著儉樸,胖嬸穿金戴銀;黑嬸的男人是病死的,胖嬸的男人是摔死的;黑嬸惟一的兒子在村子裏種莊稼,胖嬸的大兒子卻在城裏讀著大學。
那些天,除了吃飯和睡覺,黑嬸兒子都把自己泡進池塘。他的皮膚被淤泥染成黑色,他的身體散發出藕根的甜甜氣味。每一次他都滿懷希望地紮下去,每一次他都是垂頭喪氣地浮上來。他看著胖嬸的眼睛,那眼睛在他浮上來的霎時失去光澤,就像兩個空空的孔洞。
胖嬸坐在空墳前哭泣。她在幾天之內老去,皺紋將一張臉擠得變了形狀。黑嬸兒子空著兩手爬上來,說,怕是真被魚吃掉了。胖嬸就捂了臉。她的頭埋得很深,指縫間亮晶晶一線。她的肩膀劇烈地顫抖。
肉吃了,還會留下骨頭;骨頭吃了,還會留下金項圈。胖嬸的兒子就在池塘裏,這毋庸置疑。還得撈。
黑嬸兒子終在第六天的時候將胖嬸的兒子撈出。是傍晚,天有些涼,池塘裏隻剩下他一個人。是在池塘的邊沿,幾乎所有人都是從那裏跳下水的,那裏便成了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黑嬸兒子的手將淤泥犁開一尺,摸到一個滑溜溜冷冰冰的東西,心就怦怦地跳起來。他浮出水麵,衝著緊皺眉頭的胖嬸說,找到了。他深吸一口氣,就像一棵紫色的蘿卜般沉下去。他結實的腳踝打起一個水圈,水圈輕輕蕩動,擴散整個池塘。胖嬸捂住眼睛,她說他也許潛下去一百年。後來胖嬸終於看到她的兒子。她的兒子腫脹慘白,四肢奓開,五官密集,金項圈深深卡進脖子。她的兒子被兩隻手高高舉起,那兩隻手上沾滿著腥臭的淤泥,滴著灰色的水。然後那兩隻手開始急切地抓撓,又無奈地沉了下去,水麵上隻剩下她的兒子。兒子浮在水麵上,宛若一個吹起的充氣娃娃,又像一艘小巧的皮劃艇。可那不過是一條狗。一條普通的農村草狗。胖嬸一直把那條狗叫做兒子,卻把城裏讀書的兒子叫做狗崽。
那天,胖嬸得到死去的兒子,黑嬸得到一萬塊錢。
池塘終於恢複平靜,淤泥散去,池水微藍。一年以後池塘裏長滿香蒲,微風吹過,嘩鈴鈴響成一片。池塘邊呆著一座小墳,走著牽了狗的黑嬸。每個黃昏,黑嬸準時牽著她的狗來散步。黑嬸坐在池塘邊,撫摸著她的狗,滿是皺紋的嘴唇輕輕顫抖。黑嬸說,香蒲好看嗎?兒子。
毛毛熊
男人坐在候車室的長條椅上,呆滯的目光瞅著腳邊一個鼓囊囊的旅行包。他在等待一天中惟一的一班過路車。其實男人十天前就應該離開這個地方,但當妻子要求他和她一起回去時,他說,讓我再靜靜呆幾天吧。
老人什麼時候進來的,他沒有察覺。他看到他們時,老人正領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站在他麵前。看得出老人很累,流著汗,彎著腰,握拳輕輕捶著自己的大腿。他向旁邊挪了挪,指著騰出來的空位。“您坐。”他說。
老人朝他笑笑,坐下。她把男孩放到自己腿上,眼睛看著窗外。
“奶奶……”“嗯。”“媽媽是不是不要咱們了?”“嗯。”“她為什麼不要咱們了?”“她做的對。你不懂……”“我不懂,你快告訴我。”“長大了,你就知道了。”
“奶奶……”“嗯。”“爸爸呢?”“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我們是不是要去看他?”“不。我們要去親戚家。”“以前的家呢?”“我們不再回去了。”“我們為什麼不去看爸爸?”“因為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我們為什麼不去找他?”“你不懂……”“我不懂,你快告訴我。”“長大了,你就知道了。”
“奶奶……”“嗯。”“我什麼時候長大?”“很快。”“我想媽媽。”“嗯。”“我更想爸爸。他說要給我買一隻毛毛熊。”“嗯。”“我想看爸爸的照片。”“等到了親戚家再看。”“不,我現在要看。”“你怎麼不聽話?”“我就想看看爸爸的照片……”“信不信我揍你?”“好。我先看。看完了,你再揍我。”
男人靜靜地聽著一老一小的對話。本來他不想插話,但男孩的最後一句話讓他心酸。他把身子斜了斜,朝向老人,“就給他看看吧!”他說,“這麼小的孩子,這麼想他爸爸。”
老人歎口氣,從隨身攜帶的帆布包裏拿出一個信封,又從裏麵抽出一張照片,遞到男孩麵前。“快點看!”老人的眼睛環顧四周,樣子有些緊張。
男人愣住了。他死死地盯著照片上的男人,直到老人把照片重新裝進信封。
“他是不是,叫高畋?”男人問。
“是的。”老人不安地說。她飛快把臉轉向另一側,盯著窗台上的一盆雲竹。
“您告訴我,”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報紙,抖開,指著上麵的一張照片問她:“這是他嗎?”男人的胸膛開始劇烈地起伏,仿佛有人在裏麵拉一個巨大的風箱。
“是的。”老人看了他一眼,再一次飛快地把臉轉向那盆雲竹。
男人盯著老人,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他的胸膛有節奏地起伏,卻擠出不均勻的呼吸。男人站起來,又坐下,他重新把報紙抖開,盯著上麵那個已經死去的男人。
……一個月前的一天,這個叫高畋的男人闖進了鎮上的儲蓄所。他帶著一把刀子,身上綁滿了炸藥。他沒有搶到錢,卻被很多警察追趕。男人慌亂之中跑向附近的一座小山,並躲進半山腰一個廢棄的有著兩間屋子的看林房。荷槍實彈的警察很快將他包圍,男人看逃走無望,就引爆了身上的炸藥。
恐懼並絕望的男人並沒有發現,在一牆之隔的另一間屋子裏,正躲著一群瑟瑟發抖的人。那是八個來這裏旅遊的小學生和一位青年老師,那天他們來爬這座山,累了,進到看林房休息。然後他們聽到有人闖進另一間屋子。再然後,房子被炸上了天。
八個小學生,當場炸死兩個。十幾天後,在醫院裏,又死了一個。據幸存的青年教師回憶,那個男人並沒有發現他們……
男人朝老人張張嘴,卻什麼也沒說。
男孩再一次纏起老人,“我還想看爸爸的照片。”他說。
老人終於火了。“信不信我揍你?”她在男孩的屁股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男孩大哭起來,“我要看爸爸!你為什麼不讓我看爸爸?”“跟你說過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他去哪了?”“信不信我再打你一巴掌?”“你打!你打!爸爸說過要給我買一隻毛毛熊的!他不會扔下我走的!”“你想知道爸爸是怎麼走的嗎?你想知道是不是?”老人的眼淚終於淌下來,“好!我告訴你!”
“你不要這樣!”男人急急地阻止老人。他低下身子,看著男孩,“爸爸剛才還在,和我在一起。不過你來之前,他坐上汽車走了。他得趕著去掙錢,給你買更多玩具。過些日子,他還會回來找你。毛毛熊他給你買了,讓我捎給你。”男人打開那個鼓囊囊的旅行包,從裏麵拿出一隻很大的毛毛熊,遞給男孩。“你看,是不是?”
畢竟是小孩子。男孩看到毛毛熊,就樂了:“我就知道奶奶在騙我!我就知道爸爸不會忘了我!”
老人不安起來。“這個,值很多錢吧?”她指著毛毛熊問。
“沒事。我買給孩子的。他早想要一隻毛毛熊,一直沒給他買。後來他……病了,就給他買了一隻,讓他日夜抱著。想不到醫生沒能……把他救活。現在他不需要了……”男人強忍著淚,淚卻還是滴下來。
老人重重地歎口氣。“什麼病?”她問。
一輛汽車在候車室門口停下來,正是男人等的那一班。男人站起來,拿起癟癟的旅行包,朝門口走。走了幾步,他停下來,轉過頭,對老人說:
“他沒得病。假期來旅遊,死在這兒了。是被炸死的。在半山腰的守林房。”
木 槍
那些年月,一切都那樣荒誕不經。
唐宋被槍斃過一次。他和另外兩人跪在那裏,腦後頂了烏亮的寒槍。子彈躥出槍膛,打著呼哨,霎間將兩隻腦袋撕成碎片,綻出焰花般絢麗的七彩。死掉的兩人是唐宋的同事,一秒鍾前,他們的眼睛還瞪著血色黃昏,一秒鍾後,那眼睛就不存在了。它們在空中撞擊出金屬般明亮的脆響,然後迅速消逝。
唐宋從朝鮮戰場回來,工作了幾年後,就開始了噩夢般的生活。他不停被人審問,拷打,批鬥,軀體和信仰像麻花般被人扭來扭去。他和另外兩名同事成了罪惡滔天的壞蛋,罪狀聞所未聞。……有人在桌子上摞起很高的磚頭,讓唐宋站上去,厲聲問他,說不說?正迷惑著表情,磚頭被人蹬倒。他從高高的桌子上訇然跌落,鮮血糊住了臉。人們把磚頭重新摞好,再強迫他站上去,喝他,說不說?唐宋便嚎啕了。說什麼呢?唐宋嘶喊,你們讓我說什麼呢?
他們被關了半年。半年後,拉上了刑場。
行刑的戰士中,有一名是唐宋的親侄。親侄端著槍,把槍口對準唐宋的後腦,和另兩名戰士一樣威武。那槍口一直在抖,唐宋想回過頭,遞給親侄一個大度的微笑,可是他的脖子僵硬,身體風化成石雕。然後槍就響了,兩名同事麵朝下撲倒在地,身體急速抽搐。唐宋被架起來,拖著往回走。有人對他說,你好幸運啊!
三支槍,兩顆子彈,唐宋挨了空槍。據說是上麵的意思。三個人必須斃掉兩個,留下一個。留下的人繼續交待可能被遺露的問題。行刑者並不知道自己的槍裏有沒有子彈。他們更像是在玩一個抓鬮的遊戲。他們抓到有子彈或者沒子彈的槍,唐宋們抓到了生命或者死亡。這些都是傳說,即使多年以後,也沒人能說清楚唐宋為什麼能從刑場上活著回來。對於這件事,唐宋說他是不相信的,因為這太過荒誕,即使是在那樣的瘋狂歲月。這隻是其中的一個版本,當然還有另一個版本。
另一個版本是親侄告訴唐宋的,他說那次本來就沒打算槍斃唐宋。他領到的槍,其實是一隻木槍。木槍平時被民兵們用來操練,遇到槍斃這樣的事,就會拿出來壯威。木槍和真槍一模一樣,除了不能發射子彈。他領到了木槍,他知道自己的叔叔隻是被陪斃。——陪斃是那個年代的獨特產物,是對人的心理承受力最殘忍和最致命的打擊。後來他把木槍拿給唐宋看,那時曆史已經硬生生刹住了車。把它掛在牆上吧!親侄對唐宋說,民兵解散,我要來了木槍……您留著它……那段可怕的曆史……
唐宋摸著木槍。木槍以假亂真,冷冰冰的,曾經頂在他的後腦。唐宋說假如這是真槍,假如這槍裏有一顆子彈,你會不會開槍?親侄說這事不能假如,我頂著您腦袋的,本來就是一隻木槍。唐宋說我知道是木槍,我隻是假如。親侄說如果是真槍的話,我想我下不了手。唐宋輕輕笑了,他說吃飯吧。桌子上擺滿了酒菜,親侄常常去唐宋家喝酒,帶來大包小包的禮品。
唐宋知道親侄不吃一切紅色的東西。紅辣椒,番茄醬,紅鯉魚,螃蟹……他會狂吐不止。
唐宋知道親侄有很嚴重的失眠,夜夜睡不著覺。好不容易睡著了,卻是惡夢連連。
唐宋知道親侄得了絕症,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
現在親侄躺在醫院裏,大夫說他不可能熬過今天。唐宋站在床頭,握緊親侄的手。
白發人送黑發人。唐宋送的,是他的親侄。親侄曾經用一隻槍,頂住他的後腦。
親侄說叔叔,你肯原諒我嗎?
唐宋說當然,那不過是一隻木槍……甚至我可以,原諒那段曆史。
親侄說是的,那隻是木槍。它打不出子彈。
唐宋說我知道。你不要自責。木槍殺不了人。
親侄說我走了。
唐宋說好。
親侄就閉上了眼睛。表情是微笑的。唐宋仍然握著他逐漸冰冷的手。
唐宋回了家,從牆上摘下木槍,折成幾段,塞進院角的煤爐。煤爐的火焰猛然躥起,像一隻伸向天空的蓬勃抽象的手。
老伴說你瘋了?
唐宋說我沒瘋……其實木槍也能殺人。
老伴說木槍殺死了誰?……如果沒有這隻木槍,你早死了。
唐宋笑笑。他說多年前頂住我的,其實並不是木槍……打了這麼多年仗,真槍還是假槍,我還是能夠分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