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請求支援
請求支援
你決定成為一名劍客,行走江湖。你認為時機恰好。
你的劍叫做殘陽劍。這柄劍威力強勁,你可以同時斬掉十五名頂尖高手的頭顱。你的獨門暗器叫做天女針。你麵對圍攻,隻需輕輕按下暗簧,即刻會有數不清的細小鋼針射向敵手,狀如天女散花。天女針一次可以殺敵八十,中針者天下無解。
靠著殘陽劍和天女針,你打敗了飛天燕,殺掉了鑽地鼠,廢掉了鬼見愁的武功。他們全是江湖上一頂一的高手,他們全是殺人不眨眼的黑道魔頭。從此你聲名大振,投奔者眾。
現在你擁有一支軍隊,占有一座城池。你的軍隊勇士五千,良駒八百;你的城池繁華昌盛,雞犬相聞。
你不停地和道上的兄弟簽署著攻守同盟。你還和神槍張三、鐵拳李四、一招鮮王刀結拜成兄弟。你們肝膽相照,榮辱與共。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你招兵買馬,築固城池。似乎四分五裂的天下不久之後就將統一,你將成為萬人矚目的頭領或者君王,你將擁有無涯江山,無盡財富,無窮權力,無數美女。你沉浸在難以抑製的興奮之中,你常常會在夢裏笑出了聲。
可是,鬼見愁突然殺了回來。
其實那天你並沒有完全廢掉他的武功。那天你有了小的疏忽。鬼見愁憑著多年的武功造化醫好了自己,又用三年時間練就了一門邪道武功。現在他率精兵五萬,包圍了你的城池。
敵十倍於你,你並不害怕。因為你的勇士們個個以一當十。
你的五千勇士撲出了城。你試圖將鬼見愁的五萬精兵一舉殲滅。你甚至想晚上就可以用鬼見愁的腦袋做成一個馬桶。可是你很快發現自己犯下一個錯誤。——鬼見愁的五萬精兵,完全以死相拚。他們踏著同伴的屍體往前衝,極度瘋狂。你砍斷他的矛,他會用拳頭打你;你砍斷他的胳膊,他會撲上來撕咬你的咽喉;你砍斷他的脖子,他還會在倒下去的一刹那,用腳踢一下你的屁股。盡管你的五千勇士個個驍勇善戰,可是最後,他們不得不退了回來。
五千勇士,隻剩三百。
鬼見愁精兵五萬,尚有八千。
你關了城門,開始求援。
你給神槍張三飛鴿傳書,讓他速來救你。幾天後你得到消息,神槍張三早被一無名劍客殺於某個客棧。
你千裏傳音給鐵拳李四,讓他速來救你。鐵拳李四回話說,現在我也被圍,自身難保,如何救你?
你在城牆上放起求援的煙火,這煙火隻有一招鮮王刀才能看懂。一會兒王刀放煙火回答你,他說,我正在攻城掠池,無暇管你。你好自為之。
無奈之下,你計劃棄城。你已經管不了城裏百姓的死活。現在你隻想自己逃命。
夜裏你率剩下的三百勇士突圍。那是一場慘烈的戰爭。你揮舞你的殘陽劍斬下無數頭顱。你的天女針霎時消滅掉鬼見愁八十名貼身保鏢。可是當你抬頭,你突然無奈地發現,現在,你隻剩下一名勇士,而鬼見愁,尚有精兵一百。
你的天女針已經射完最後一根鋼針。現在它成了廢物。
你的殘陽劍已經卷刃並且折斷。現在它不如一把菜刀。
你和最後一名勇士逃回了城。鬼見愁甩手一鏢,你的勇士就倒下了。倒下前他為你緊閉了城門。他忠心耿耿。
鬼見愁將城圍起,不打不攻。他想將你折磨致死。
其實鬼見愁隻剩士兵一百。你隻需再有一把殘陽劍,再有一管天女針,就可將他們全部消滅。可是現在你沒有了武器,也沒有了士兵,更沒有了兄弟和朋友。你呼天天不響,叫地地不應。
等待你的,隻有死路一條。
最後一刻,你終於想起了你媽。
你向你媽求援。
你媽六十多歲。
你媽是一位農民。
你媽連雞都不敢殺。
你給你媽打電話,你說學校又要收學費了,五百塊。你媽說,好。我馬上照辦。
你命令不了別人。你可以命令你媽。
你用這五百塊錢給你的遊戲卡充值。你重新為自己裝備了殘陽劍和天女針。你單槍匹馬衝出城外,將鬼見愁和他的精兵殺個精光。
你保全了自家性命。你還可以行走江湖,招兵買馬。
即使在虛似世界裏,最後一位給你支援的,也肯定是你媽。
請求赦免
戰鼓起,兵勇們越過國界。等待我們的是山崖上數以千計的弓箭手,我們中了埋伏,傷亡過半。
我是眾多兵勇中的一員。將軍說我們隻是誘餌。我們的任務是將敵方的主力引誘出來,將我們盡情屠殺,然後放鬆警惕。這時我們左右兩翼的主力就會強渡過河,以鐵鉗之勢給他們致命一擊。將軍的話說得雖然委婉,但是我們都明白,我們的任務,其實就是送死。我們隻能進,不能退。
我的朋友一個個倒下。他們沒有將士的盔甲,沒有突圍的戰馬,沒有撤退和進攻和命令。他們所擁有的,隻有等待屠殺的生命。一支箭射中阿三的嘴巴,又從後腦勺穿出來。箭尖上滴著血,映出我恐怖變形的臉。阿三是一位英俊的少年,他隻有十七歲。阿三愛上鄰村的姑娘,他說打完仗就娶她為妻。昨晚在帳子裏,阿三和我賭錢。他贏了很多,他知道那絕不是一個好兆頭。阿三想輸,可是他總也輸不了。阿三摟著那一堆錢,一直哭到後半夜。現在阿三死去,世上不會再有他的哭聲。
弓箭手們射完最後一支箭,悄悄退了回去。他們的主力仍然不見,我們的計劃沒有得逞。我們得到原地休整的命令,後方派快馬為我們送來隻夠維持一天的糧食。我問將軍糧食為何這樣稀奇?將軍回答說,你認為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有必要吃太多嗎?他說的有道理。我們即將死去,不該浪費太多金貴的糧食。
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就迎來更為慘烈的一戰。對方的弓箭手重新爬上山崖,數量是昨天的十倍。他們一邊輕鬆地聊著天,一邊把我們像靶子一樣瞄著打。他們展開比賽,射中太陽穴十環,眼睛九環,鼻子八環,嘴巴七環,脖子六環,身體五環……我們把盾牌圍成一圈,人坐在裏麵,唱起悲壯的歌。我想我們即將死在異國他鄉,我們的死毫無價值。也許他們根本沒有主力,也許他們的全部主力,隻是一萬多名站在山崖上的弓箭手。
突然我聽到美妙的炮聲。山崖的弓箭手突然被我方炮火炸得血肉橫飛。我們的鐵騎終於殺了上來,他們在炮火的掩護下,向戰場縱深不斷推進。弓箭手被霎間消滅,敵國的大門向我們敞開。我揮舞著長矛衝鋒陷陣,現在我變成一名英勇的馬前卒。坐在馬上的是一位掄著雙錘的將軍,我的任務是保護他和馬的安全。兩天後我們摧毀了敵人的第二道防線,那裏屍橫遍野,滿目瘡夷。
敵人的防線一點點收縮,一步步後退。我們的弓箭手呈一字形排列,箭射出,多如牛毛。弓箭手的任務是射殺麵前所有人,不管是士兵,還是百姓。終於我們攻臨敵國的都城,那是他們最後的防線。
我們搭起雲梯,開始攻城。我們的弓箭手射出一支支火箭,城樓被燒成黑色的炭;我們的發石器將巨大的石塊甩上城樓,將守城的士兵砸成肉餅;我們的土炮瞄準城牆一角不斷開火,直到把城牆轟出一個個缺口;我們的戰車和兵勇不斷地從那個缺口衝進去,又不斷地遭受到強有力的阻擊。我們的士兵一批又一批全軍覆沒,一批又一批瘋狂地衝上去。那是極其慘烈的戰鬥,守城的勇士,直至戰到一兵一卒。
最後一名士兵被我們砍死,我們衝進了城。城中屍體縱橫,血流成河。我保護著我們的將軍,闖進了皇宮。我看到皇帝站在花叢間瑟瑟發抖。
將軍輕輕地對我說,殺了他。
我點點頭,將長矛刺過去。卻並未刺中他的咽喉。最後一刻我刹住了長矛。一位仕女突然從花叢間閃出。她用身體護住了皇帝。
我愣住。我認識她。她是被擄去的我的情人。我一直深愛著她。想不到現在她成了敵國皇帝的仕女。
我說,你讓開。
她說,除非你把我殺死。目光中充滿堅毅。
我隻好轉身,請求身後的將軍將她赦免。我說她隻是仕女,這場戰爭,並不是她的過錯。
將軍說是這樣。可是現在,要殺掉狗皇帝,隻能先殺掉她。
我再一次對她說,你讓開。
她說不可能。現在我既是仕女,又是貼身保衛。死在吾皇前麵,是我的職責。
我隻好再一次對將軍說,如果你一定要殺死她,那麼,我隻好自殺。
將軍說,即使你自殺,也必須在自殺前先把她和狗皇帝殺了。這是命令。所有的戰爭都是這樣。
是的。這是命令。所有的戰爭都是這樣。我必須服從。我含淚將長矛刺穿她的喉嚨,她在倒下的霎間,喊了我的名子。我知道她依然愛我。
殺她,在一個黃昏。在黃昏的城市裏。城市的小區裏。小區的涼亭裏。涼亭的石桌上。石桌的棋盤上。兩位老人端坐,擺開楚河漢界。他們用一頓飯的時間完成了對弈,而我們的戰爭,足足延續了兩千年。我隻是一名黑卒,她隻一位紅仕。我們沒有過錯,我們隻想相愛。可是有些事,我們做不了主。
兩千年的簡單遊戲,結果無非有三:勝,敗,或者平。棋盤上的戰爭帶給對弈者無窮無盡的快樂,可是他們永遠不會理解,一位兵卒或者仕女的痛苦。
請求原諒
我殺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是大胡子讓我殺死他的。我必須聽大胡子的。我沒有主見。甚至,我沒有擁有主見的權力。
隻因為一個很小的磨擦,一個隻需一句話就可以解開的芥蒂。大胡子把手槍遞到我手裏,說,開槍。我扣動扳機,朋友就倒下了。他抱著我的腿,嚓嚓地啃咬著我的皮鞋。盡管緊閉了眼睛,我仍然可以看見他血流滿麵的樣子。子彈擊中了他的眼睛,他的眉骨和鼻梁都被擊碎。他躺在地上喘息,痛苦地懇求我再補上一槍。我把槍舉起,卻被大胡子摁下。大胡子說不能讓他死得這麼早,我們得讓他多受些折磨。朋友是在第二天清晨死去的,那時我已經身在逃亡的途中。
我剪平了頭發,剃掉了胡須。我戴上眼鏡,說著生澀的普通話。我躲到賓館或者古刹,新疆或者河南,名山或者大川,紐約或者烏蘭巴托。到處都是機警的警察,他們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後,腰間的手銬嘩啦啦響。在大胡子的遙控指揮之下,我總能夠在關鍵時刻化險為夷。他讓我免去了牢獄之災,我得感謝他。
常常想起朋友的眼睛,常常想起他的眼睛被我的子彈在霎間擊得粉碎。然後從夢中醒來,我一身冷汗,渾身顫粟。屋子裏大多時暗了燈,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賓館還是古刹,新疆還是河南,名山還是大川,紐約還是烏蘭巴托。好幾次我幾乎崩潰,好在,在逃亡的途中,還有她。
那麼美麗多情的女子。那麼溫柔善良的女子。她有嬌小的身子和嫣紅鮮嫩的唇,她的身體總是散發著青草的迷香。大胡子把她送給了我,大胡子總是這樣善解人意。我們扮成兄妹,以此來躲避隱藏在周圍的多疑警醒的目光。我們同居一室,卻隻能小心翼翼地保持著看似安全的距離。
後來我愛上了她。再後來她愛上了我。這沒有什麼不好,這太過正常。可是我們僅僅可以眉目傳情。——大胡子嚴厲地警告過我,既然我們化裝成兄妹,就應該有兄妹的樣子。
大胡子的眼睛無處不在。
終於有一天,她壯著膽子吻了我。我說我們是兄妹。她說,我們不是,我們是情侶。我說可是大胡子說我們是兄妹。她說,現在大胡子不在。
於是大胡子出現了。當我們的唇分開,我發現,大胡子正坐在房間的沙發上,笑嗬嗬地看著我們。
大胡子說,現在,你該逃亡了。
我說,現在我想戀愛,現在我不想逃亡。
大胡子說可是你必須逃亡。現在你必須扔下她,一個人繼續逃亡。然後你會在逃亡中會遇到第二位朋友,你們有了過節,你將他殺死。再然後,你遇到另一位美麗的姑娘……
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
大胡子說,沒有為什麼。觀眾需要就是所有的原因。說話時他手裏拿著一個厚厚的本子。他身上的馬甲有無數個口袋。
我說,可是你知道嗎?我殺死了我的朋友,我和相戀的人不能夠相守,這對一個人來說,實在太過殘忍。這樣的劇情,也實在太過庸俗和無聊。
大胡子笑了。他說我知道這很殘忍也很庸俗和無聊,可是我有什麼辦法?這是電視劇,我們是為那些充滿獵奇心而又忙於生計的觀眾們準備的。
既然忙於生計,那麼劇情豈不是更應該加快節奏?
不。正因為這樣,所以我們需要拖遝,需要不斷地繞圈子,需要不斷地用愛恨情仇來吊起觀眾的胃口。這樣他們即使漏掉中間幾集,也沒有太大的關係——劇情不會因此中斷,前後銜接天衣無縫。
你是說,其實他們隻需要年初看一集開頭,年末再看一集結尾,就可以了?
就是這個意思。
假如他們連開頭和結尾都因為生計的奔忙而錯過了呢?
那也沒有關係。明年我們還會重播。
那麼,你,我,演員,導演,觀眾,所有人,似乎都在做著一件毫無意義的無聊的事情。
可以這樣說。大胡子導演點點頭說,所以,我想請求你,請求所有的演員,請求所有的電視觀眾們原諒。
盡管他滿臉誠懇,可是我知道,這或許也是一種高超的演技。甚至,這句話的本身,也是整個劇情的重要組成部分。
不過,當你不小心看到這部由我主演的電視劇的時候,我還是想,請求你的原諒。
終 點
他把右手插進褲兜,從汽車的前麵往後擠。車廂裏氣味複雜,擁擠不堪,這讓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上沾著無數隻眼睛。他用左手艱難地抓緊著頭頂上的鋼管把手,身體象一條被掛起來的風幹的鹹魚,輕輕地晃。
他的手心冰涼。
班車的終點是八十公裏外的一座小城,據說那裏輕工業發達,滿街都是毛紡廠和刺繡廠。不過這一切與他無關。他行程的終點,隻是這個擁擠不堪的車廂,或者,隻是那個旁邊有個加油站的小站。
他右手的手指開始劇烈地蹦跳。不能自控。
之所以選擇那個加油站下手,是因為他知道那裏隻有三個年輕的女孩。他還知道那附近有成片的玉米地,有一條通向無限荒涼的土路。他想,這或許可以增加他逃離的成功率。
斜挎著黃色帆布包的乘務員開始收錢。他問多少,對方答七塊。他鬆開緊攥著鋼管的左手,在身上所有的口袋裏亂翻。其實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翻出多餘的一分錢,卻仍是裝模作樣地尋找。終於他有些煩躁,他放棄了這種徒勞的表演,把身上僅剩的六塊錢遞給了乘務員。
差一塊,乘務員看著他,麵無表情。
就這些了。他說。
可是差一塊,對方盯著他說,六塊錢隻能到張村。你不是要到加油站嗎?
那就到張村,他低聲說,剩下的路我自己走過去。他可憐的回答引來一片目光。明亮的,混沌的,好奇的,麻木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這些目光隨著他身體的左右晃動,便也跟著晃動起來。
乘務員接過錢,咧一下嘴,繼續向後擠去。他鬆一口氣,抖抖身體,象要抖掉沾滿一身的眼睛。他看看窗外,正是夏天,玉米們拔著節兒,爭先恐後地接近太陽。
他想自己過去的二十七年的生命真是太失敗了。相戀五年的女友說走就走了,甩掉他就象甩掉一把惡心的鼻涕。他還想到自己的工作,想到人事科長指著他的腦門破口大罵。不過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他給自己留了半年的時間,可是他仍然失戀,仍然失業。世上的一切仍然在跟他頑強地作對。他想就這樣吧,拚一次!他插在褲兜裏的右手仍然顫抖不止,好像那把折疊刀生了翅膀,即將從他的手裏飛走。於是他用了力。用了力,右手再一次抽筋。他想這一次會失敗嗎?他對自己並沒有信心。
其實失敗了也沒什麼。他想,隻需拿這刀往自己的脖子上輕輕一抹,他就真的到終點了。他想,這世間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窗外的玉米地慢慢地連成了片。他知道,現在距那個加油站很近了。他褲兜裏的手抖動得更加厲害。他呼吸緊促,胸口發悶。他不得不大張著嘴,似一條缺氧的鰻魚。
而他此時的身體,卻似一張繃緊的弓。
汽車在一個小站停下,他鬆開抓著鋼管把手的左手,活動著僵直的手指。突然有人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轉頭,他看到一隻纖細的手,手指間捏著一張的嶄新一塊錢。他愣了愣,那錢便遞到了他的手裏。再回頭,一個纖細且陌生的背影已經下車。
汽車再一次行進起來。
他把錢捏在手裏,像做著夢。那一塊錢輕飄飄的,仿佛完全沒有質量,卻讓他用了渾身的力氣抓緊。後來他感到自己正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向四個方向牽引。他有一種被分離的感覺。
汽車再一次停下。到張村了!乘務員隻朝他一個人喊。
他盯著乘務員,揚了揚那一塊錢,露著自豪的表情。然後他下了車,慢慢朝加油站的方向走去。
他的右手仍然插在褲兜裏,緊抓著那把刀。卻不再抖,安靜得象疲勞的戰士。經過加油站的時候,一個忙得滿頭大汗的女孩正好抬起頭來,向他笑了一下。
他也向女孩笑一下,然後繼續走。繼續走,他沒有停下,始終朝著終點的方向。他知道那裏有一座小鎮,小鎮上滿街都是毛紡廠和刺繡廠。
他把刀從褲兜裏掏出來,掄圓,猛拋向旁邊的玉米地。空中的刀子將一抹白色的陽光反射上他的眼睛,刺得他淌了淚水。
現在他的右手再一次插進褲兜,緊緊地攥著那一塊錢。他的手指,正幸福地蹦跳。
他想他到了那座小鎮後,會隨便走進一家工廠,他會問他們這兒需要人嗎?他會說,隻要有活幹,幹什麼都行,多少錢都行。
他感覺自己,正在奔向起點。
往 事
娘趕集去了,她把大慶關在家中。大慶也想去趕集,可是娘不讓。娘說小孩子趕什麼集?三跑兩顛的,早晨吃那點飯不全都顛沒了?娘說你在炕上別亂動,盡量少鑽茅坑,實在憋受不了再去,這樣最省糧食,糧食多金貴啊。娘說你在家裏等著,如果供銷社有賣冰棍的,就給你買一根。娘說你爹晌午要回,看好鍋裏的菜團,你爹回來要吃。娘說都記住了嗎?大慶說都記住啦!娘你千萬別忘買冰棍。大慶看娘用缺了齒的木梳蘸著豆油,把頭發梳得又光又亮。那木梳上積滿黑色的灰垢,放到鼻下聞,又酸又臭。
娘捏著五分錢,從集東轉到集西,從集西再轉回來,再從集東轉到集西,手裏還是五分錢。娘把五分錢捏到滾燙,燙得她幾乎捏不住了。娘把錢換到另一隻手,手指肚上,就留下一個清晰的印痕。那印痕中間寫著五分,周圍有飽滿的麥穗環繞。娘看看麥穗,咽一口唾沫,歎一口氣。
大慶兩手托腮,坐在窗前想爹。爹被大隊派去修水庫,娘說他晌午能回。大慶覺得爹越長越像爺。爹的胡子都長出來了,爹的皺紋似乎比爺的還深。這時柴門嘎吱一聲,大慶伸長脖子,卻沒有看到盼望中的爹。來人叫橫財,大慶叫他叔。
橫財縮著脖子,蹭到炕上。他討好地摸摸大慶的頭,他的手上全是血口。大慶說娘去趕集了。橫財說知道,我給你捉了螞蚱。他把螞蚱放到炕沿,輕輕彈一下螞蚱的屁股。螞蚱受到驚嚇,拚命往前蹦。可是它的兩條後腿早被橫財掐斷,所以它隻能悲壯地做一下蹦跳的姿勢。大慶看看螞蚱,沒去動它。他說娘趕集回來,會給我捎一根冰棍呢。橫財說這我也知道。大慶問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橫財說我還知道你家鍋裏肯定有菜團子。
大慶嚇了一跳。他說那是娘留給爹的,爹去修水庫,晌午回。橫財說我不吃,我去聞聞。大慶說聞也不行,會把香味聞跑的。橫財說你看這螞蚱多好。大慶說你給我螞蚱也沒用,我不會讓你聞。橫財說那我看一眼行嗎?大慶說,不行。橫財嘿嘿笑,從懷裏掏出一隻木頭手槍,慷慨地遞給大慶。他說你不是早想要嗎?專門給你刻的。大慶說你要看菜團才給我手槍的話,我就不要;你不看菜團也給我手槍的話,我就要。橫財說拿著吧。我不看了。
大慶緊攥手槍,愛不釋手。他把手槍瞄準橫財的腦袋,嘴裏發出一連串嘭嘭的聲音。橫財再摸摸大慶的頭,可憐巴巴地說,我都兩天沒吃飯了。
大慶說你十天沒吃飯也不關我的事。娘讓我看家,我就得看好。
橫財倚著炕沿一團亂蓬蓬的舊棉絮,無精打采地看玩得起勁的大慶。他看了一會兒,自覺無趣,就慢慢下了炕,說,我走了大慶。大慶說走吧。想了想,又說,就讓你看看吧。隻準看一眼。
橫財掀開鍋蓋,人就哭了。他盯著兩個乒乓球大小的黑色菜團,渾身開始了顫抖。大慶在炕上喊,你聞完了嗎?橫財不出聲,慢慢抓起一個菜團,慢慢湊近鼻子。大慶說你快點聞,聞完快點蓋上鍋蓋。橫財說,好。卻突然張開嘴,一個菜團就不見了。
大慶是撲過來的。他撲過來抓橫財的手,撓橫財的臉,用木槍瘋狂地擊打橫財的下巴。他說吐出來吐出來快吐出來。橫財當然不會吐出來,他又抓起另一個菜團往嘴裏塞。他的牙齒相撞,發出很響的喀喀聲。鼻涕眼淚糊滿橫財一臉,他把它們全部抹進嘴裏。
大慶在橫財身上打著無奈的秋千。他的鼻涕眼淚流得比橫財還多。他說娘回來要打我的!他說你說過隻看一眼的,怎麼說話不算數?他說你吃了爹的菜團,爹回來會殺掉你的。大慶說娘啊快回來啊橫財叔把爹的菜團子都吃了啊!
橫財一直站著不動。後來他衝大慶笑,笑紋裏亮晶晶一片。他說開始我隻想看看……後來我隻想聞聞……再後來我就忍不住了……你不用怕,這事不關你……我和你一起等你娘,等你爹……我會好好跟他們說……大慶你別再哭了……大慶,別用槍戳我的臉……
可是他還是逃走了。他跟大慶說要去茅坑,偷偷溜掉了。他走得很快,低著頭,抹著臉上的血,表情尷尬並且痛苦。
娘沒有帶回傳說中的冰棍。娘說路太遠,帶回來也會全部化掉。娘說完話就去掀鍋蓋。娘掀開鍋蓋的一刹那驚恐地叫了一聲,那聲音深深烙進大慶的記憶。後來她操起一根棍子,把大慶往死裏打。大慶說是橫財叔吃了!娘一邊打他一邊說,不是讓你看好嗎?大慶說我擋不住他,他吃起菜團像一條瘋狗!娘說那我就打死你這個沒用的!大慶說他吃就吃了他是我親叔啊!娘又一棍掄過去,大叫,他是你親爹也不行!棍子打斷了,清脆的斷裂聲把娘嚇了一跳。娘抱起大慶,號嚎大哭。
大慶從此落下病根。看到螞蚱,就渾身發抖。
多年後大慶進城,在一個工廠幹鉗工,每到周末,橫財都要請他吃飯。那時橫財已是一家五金商場的經理,他開著轎車,接上大慶,直奔酒店,好酒好菜點一桌子。他不吃,坐在一旁眯著眼抽煙。
他說那兩個菜團子真香啊!那樣的年頭,村裏隻有你和你娘,是兩個好人。
大慶回老家,把他的話告訴娘。娘癟著嘴說,那是我不在家,那是你不懂事。好人?如果我正好在家,如果你懂些事,咱們還是好人?
大慶想,也對。他是個好人,隻因為那時,他還是個孩子。
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
剛去那個城市的時候,時間緊,隨便租了一間平房。後來住習慣了,就懶得再搬。屋子裏很潮,又暗,門前一棵大香椿樹遮住了窗口的陽光。好在我很少在屋子裏閑呆,回來倒頭就睡,睡醒鎖門上班,住處的好壞,也就無所謂了。
那天醒得早,去牆角挪動一個花盆,竟發現那裏長出一棵香椿樹!地麵是紅磚鋪就,香椿樹從磚縫裏鑽出來,樹高已達膝蓋,葉片綠中帶紅,長得蓬蓬勃勃。我盯著那棵樹,感覺不可思議。很明顯,門口那棵香椿樹把根須伸到這間屋子的地下深層,然後從其中一個根須上,長出來這樣一棵幼苗。它肯定生長了很長時間,而我竟沒有發覺。
去院裏的水龍頭旁洗臉涮牙,遇上了房東。我告訴她,我住的那間屋子裏,長出了一棵香椿樹。房東有些抱歉地朝我笑笑,她說那屋子是有些潮,又背陰。這樣吧,以後每個月把你的房租減去二十塊。倒是我有些不安了。我說我絕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一件稀奇事而已。她說真的對不起……房租每月減二十塊,從下個月就開始,我決定了。
上班途中,越想越覺得這件事好笑。我隻是說了一件蹊蹺事,她竟以為我嫌房租太高。於是打個電話給女友,想把這樂子與她分享。想不到女友在那邊沉默了半天,竟抽泣起來。她說不喜歡那份工作的話,就回來吧。我說我沒有不喜歡這份工作,我隻是想告訴你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她說我知道你肯定生活得很苦,我知道你的工作肯定不順心,住的地方像牛棚,你快回來吧。女友嗚嗚地哭,讓我的心裏很不舒服。最後她竟肉麻地發誓,不管如何,我會永遠愛著你。
在辦公室我再一次想起屋子裏長樹這事,就告訴了我的主任。我說我把這件事說給我的房東和女友聽,你猜她們有怎樣的反應?主任看著我,尷尬地說,其實我也想每個月發些住房補貼給你,可是咱們公司有規定,隻有工作滿一年的職員才能享受這個待遇。我說我絕不是跟你要住房補貼,我隻是告訴你一件奇事。主任不理我,他說你等等啊,我去申請一下試試看。一小時後主任回來,拍拍我的肩說,破格通過了。從下個月起,你就可以去財務領八十塊錢的住房補貼了。
房租免掉二十,再加八十塊的住房補貼,我等於每個月多賺了一百塊錢。我想這真有意思,不過因為一棵樹,怎麼他們突然對我這麼友好?下班時經過一條街,街邊蹲滿了算卦的。我想不妨問問他們,屋子裏長出一棵樹,有沒有什麼說頭?
我隨便問了其中一人。那人一聽,眼睛就亮了。他說好兆頭啊!屋子裏長出樹,生活有了綠意,說明你的生活,從此將生機盎然!他的話倒是讓我很受用,於是給了他五塊錢。
走了一會兒,我又問了第二個。他一聽,頭馬上搖得跟風車似的。不是好兆頭!他說,你想,方方正正的屋子就是一個囗,樹即為木,囗裏加一木,不成“困”了?這說明你近期的生活,肯定將困難重重。聽他這麼一說,心裏很不舒服。給他五塊錢後,一個人站在街口發呆。
過了一會兒,我想被一棵樹折磨,真是不值得。於是打電話給一位朋友。我說今天晚上我沒什麼事,你來我這兒坐一會兒?他說好啊。我說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今天早晨我起床後,竟發現屋角長出一棵香椿樹!長到小腿那麼高了……他說等等,長多高了?我說小腿那麼高了。他說好,一會兒,我找你喝酒。
我坐在床上等他,盯著那棵香椿樹。一會兒朋友來了,提了一瓶酒,握著兩枚雞蛋。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就是沒聊香椿樹;那天我們倆喝得很痛快,一瓶白酒被全部幹掉。我們的下酒菜是:香椿芽炒雞蛋。
後來我想,自打發現這棵樹後,他是我見到的惟一正常的人。
巢
城分成東城和西城,中間馬路相連。東城高樓林立、商業發達,西城則基本保持了老城區的原貌。那條小街安靜地躺在東城一角,小街上有一個理發店,一個雜貨店,一個花店,一個蛋糕店,一個藥店,一個飯店,一個幹洗店,一棵樹。
小街上行人稀少,盡頭是一個村子。那也許是城市裏最後一個村子,因為瀕臨滅絕,所以有了價值。有人說村子五十年之內不會被拆除,連同這條做為附屬的小街。小街和村子是城市裏的另類,它們安靜詳和,雞犬相聞。
傻子就住在小街上。確切說,傻子就住在小街的樹上。樹是柳樹,有很粗的主幹,在距地麵一人多高的位置,分出三個強壯的枝杈。晚上傻子側臥在三個枝杈間睡覺,呼嚕震天。
最開始傻子並不住在這裏。十幾年前他住在東城,那時的東城和一個大村落沒有什麼區別。晚上他睡在柴草垛裏,他認為柴草垛暖和得就像一個美好的火爐。某天有推土機悄悄地鏟起那個柴草垛,那天傻子驚惶地逃走。後來傻子住進一個破舊的祠堂,可是沒幾天推土機就跟了過來。傻子一點一點地後退,推土機一步一步地追隨,到最後,傻子想進城討飯,需要步行二十多裏路。最後傻子不得不搬到了東城。東城人少,街道寬敞,傻子很是滿意。可是推土機很快逼近,它推倒一座座房子,又在原地蓋起一座座一模一樣的房子,傻子聽人說那叫翻新。——就像宋朝人翻新秦長城,就像明朝人翻新宋長城,等等。這道理傻子不懂,這道理傻子也不想弄懂。可是傻子沒有住處,每一天他都驚慌失措。
傻子終於發現那棵柳樹,柳樹給傻子一種親切感和安全感。他在柳樹下鋪起破爛的棉絮,扯起擋雨的塑料紙,甚至壘起兩塊石頭當成吃飯的桌子。傻子把這裏變成一座城堡,他是城堡的君主或者居民。可是兩天以後,他的城堡就被人無情地摧毀。摧毀城堡的是兩個穿著製服的人,傻子站在不遠處戰戰兢兢地看,待他們離開,傻子才敢放聲大哭。當天晚上傻子就爬上了樹,傻子睡在樹上,他認為樹上比樹下安全,他感覺樹上是世界上最舒適最美妙的地方。那時已是秋天,傻子認為城市裏的四季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