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請求支援(2 / 3)

偶爾會有人來驚擾傻子。在夜裏,他們喝高了酒,站在柳樹下嘔吐或者方便。傻子從樹上跳下來,朝他們嗷嗷怪叫。傻子說不準弄髒我的院子!那些人就樂開了。院子?他們醉熏熏地笑,這城市哪裏還有院子?

製服們早知道夜裏傻子睡在樹上。他們驅趕過幾次,可是傻子很快就會不屈不撓地返回。於是製服們不再理他——反正是在夜裏,反正是在樹上,反正城市美麗的夜景並不計較一棵樹和一棵樹上的一個傻子。

可是有人計較。她是一位女孩。幾天前她盤下了柳樹對麵的雜貨店。晚上她站在櫃台裏,抬頭,就能看見昏黃路燈下的柳樹和昏黃柳樹上的傻子。傻子光著膀子穿著褲頭蜷著身子打著呼嚕,他的睡姿無比放肆。

女孩對她的男朋友說,夜裏柳樹上睡著人。男孩說,是個傻子。女孩說,你讓他離開。男孩說,他又沒惹咱。女孩說,可是他讓我不舒服。男孩問,他怎麼你了嗎?女孩說,沒怎麼我我也不舒服……明天,你找個獵槍,把他像鳥一樣給打下來。

男孩深愛著女孩。自己的愛情和傻子的巢穴,他當然會選擇前者。不過男孩既不會找個獵槍把傻子像鳥一樣打下來,也不會像製服們那樣瞪起眼睛恐嚇傻子。男孩大學畢業,他認為自己有著很高的素質和智商。男孩想了一夜,第二天果然有了辦法。

下午他找來一些剩油漆和一把禿了毛的扁刷,趁傻子不在時,在樹幹上塗鴉一番。他躲進女孩的小店,耐心地等待著傻子。黃昏時傻子邁著正步唱著歌兒歸來,他在距柳樹幾米遠的地方愣住。傻子盯著柳樹看了很久,突然嚎啕。他跑上前,摟抱著樹幹,憂傷地親吻著古老幹裂的樹皮。然後他跟柳樹告別,轉身離開,一路淚水揮灑。

……樹幹上畫著一個白色的圓圈。圓圈裏寫著一個白色的漢字:拆。

江南好

江南好。江南有桑。

桑有纖弱的身子,纖長的頸,纖秀的臂,纖美的足。桑住在小鎮,小鎮依河而建,小河匍匐逶迤。黃昏時桑提著白裙,踏過長長的石階。黃昏的河水是粉色的,河麵上似乎灑了少女的胭脂。桑慵倦的倒影在河水裏輕輕飄搖,桑顧影懷思。

也躲進閨房寫字。連毛筆都是纖細的。桑寫,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兩隻鳥歇落樹上,悠然地梳理羽毛。桑扔掉筆,趴到窗口,就不動了。桑常常獨自發呆,然後,紅了唇,紅了臉,紅了眼圈,紅了窗外風景。

桑在一個清晨離開小鎮,離開溫潤的江南水鄉。一列小船推開薄霧,飄向河的下遊。那天桑披著蓋頭,穿著大紅的衣裙。嗩呐嗚哇嗚哇扯開嗓子,兩岸擠滿著看熱鬧的人群。人群興奮並且失落——那麼婉約多情的桑,竟然嫁到了北方。

桑跳下船,掀掉蓋頭。桑上火車,淚眼婆娑。桑坐上汽車,表情漸漸平靜。桑走下汽車,蓋頭重新披上。嗩呐再一次嗚哇嗚哇地響起,這是北方的嗩呐。花轎顫起來了,桑的心一點一點地下沉。

從此桑沒有再回江南。卻不斷有銀錢、糧食、藥材和綢緞從北方運來。那本是江南的綢緞。江南的綢緞繞一個圈子,終又重回江南。

桑離開江南一個月,有男人來到小鎮。他跳下船,提了衫角,拾級而上。他有俊朗的麵孔和隼般的眼神,他有修長的身材和儒雅的微笑。他坐在小院,與桑的父母小聲說話。片刻後他抱抱拳,微笑著告辭。他跳上船,船輕輕地晃。他盯著胭脂般的河水,目光被河水擊碎。他歎一口氣,到船頭默默坐下。他靜止成一尊木雕,夕陽落上長衫,每一根纖維卻又閃爍出迷人的紅。

桑住著北方的宅院,神情落寞。當然也笑,笑紋一閃而過,像夜的驚鳥。有時喝下一點點酒,紅酒或者花雕,眼神就有了迷離繽紛的色彩。然後,桑將自己關進房間,開始寫字。她寫,江南好。紙揉成團,又取另一張紙。再寫,江南好。再揉成團,再取另一張紙。突然她推開窗戶,看午棲的鳥。她開始長久地發呆,紅了唇,紅了臉,紅了眼圈,紅了宅內風景。

老爺說,想家的話,回去看看吧。桑說,不用了。老爺說,總寫這三個字,料你是想家了。桑淺笑不語。筆蘸著濃墨,手腕輕轉。三個字跌落紙上,桑隻看一眼,便揉成團。旁邊堆起紙山,老爺搖搖頭,滿臉無奈。

男人在某個深夜潛入大宅。仍然身材修長,仍然一襲長衫。他提一把匣子槍,從牆頭輕輕躍下。他悄悄繞過一棵槐樹,就發現自己中了埋伏。他甩手兩槍,兩個黑衣人應聲倒下。他閃轉騰挪,似一隻凶猛矯健的豹子。後來他打光了子彈,再後來他中了一槍。子彈從下巴鑽進去,從後頸穿出來。子彈拖著血絲,鑲進宅院的土牆。男人輕呼一聲,緩緩倒下。月似銀盤,男人俊朗的麵孔在月光中微笑。

桑倚窗而立。從第一聲槍響,桑就倚窗而立。她隻看到了牆角的毛竹,她隻聽到了密集的槍聲。槍聲戛然而止,她就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她趿了鞋,推開門,走進宅院的深處。她看一眼男人,閉了眼;再看一眼男人,再閉了眼。她的手輕輕滑過男人的後頸,男人的微笑在她的眸子裏凝固成永恒。她站起來,往回走。她走得很慢,腳步聲充滿悲傷。

第二天桑死去了。她的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她的飲食和以往完全一樣。一切都是那般蹊蹺,詭秘萬分。老爺請來大夫,兩天後大夫得出結論。他說她想死,於是就死了。一個人悲傷到極致,一個人想死到極致,就會死去。這沒什麼奇怪,所有人都是這樣。

桑留了遺書。一張宣紙,三個字:江南好。

人們就說,桑是太想家了。

隻有死去的男人,明曉桑的意思。

因為他的名字,叫做江南。

手心朝下

老女人穿了紅色的舊款毛衣,她把毛衣當成外套來穿。她伸手攔住我,輕聲說:“給我一塊錢,我要坐車去看女兒。”她的目光混濁,誠懇中帶著幾分淒惶,一道道豎起的皺紋擠滿嘴唇。她該是迷路了吧?或者丟了錢包。我問她能找到女兒嗎,她點頭說能。

找出十塊錢給她,她卻不接。她袖起手,為難地說:“我隻要一塊錢。”我告訴她,我身上沒帶一塊零錢。她馬上提醒我說:“你可以買包煙。”

她接錢的樣子很怪異。一隻手本來向上攤著,可是在接錢的瞬間突然翻轉,手心朝下,兩指如鉗。來不及多想,我等候的廠車已經駛過來。

幾天後在街上再一次遇見她。那時已是初夏,花草葳蕤,天氣悶熱,可是她仍然穿著厚厚的紅色毛衣,見了我,湊上前來,試探著說:“給我一塊錢,我要坐車去看女兒。”

原來她是一個騙子。這毫無疑問。她看我的目光是陌生和拘謹的,她已經不認識我了。那天我沒有理她,可是她還是從旁邊一位姑娘那裏要到一塊錢。她惶然地笑著,手心向下,拇指和十指飛快地捏走那枚硬幣。她沒有說謝謝,可是腰彎得很低,嘴巴幾乎吻中膝蓋。

一個月以後,在街心花園,我又一次見到她。她湊上來,盯著我的腳,說:“給我一塊錢……”

“您是要坐車去看女兒吧?”我的話中帶著譏誚。

她訥訥地笑著,說:“給我一塊錢……”她的紅毛衣已經很髒很舊,胸口和兩肘的位置磨得發亮,光可鑒人。

“那麼,您女兒在哪裏,我送你去。”我向她發起挑釁。

“不用,不用麻煩。”她緊張起來,“她在白石嶺,很遠呢……”

的確很遠。從這裏去白石嶺,需要大半天時間和十二塊錢。我厭惡地轉過頭去,不理她。她在我麵前站了很久,終於極不情願地離開。她轉身的動作很慢,先是腳,再是腿,再是腰,再是肩膀,再是脖子,再是頭,最後才是目光。她讓我心生憐憫。盡管她是騙子,可她畢竟是一位老人。

她在很遠的地方討得一塊錢。她在接錢的時候,永遠手心朝下,永遠伸出兩根手指去捏。怯生生的,卻迅速,目標直接。

與朋友談起此事,朋友大聲說:“她啊!”

“你知道她?”我好奇地問。

“隻要在小城住一段時間,不想知道她都不行。”

“她很有名嗎?”

“是的,很有名……你注意到她接錢的時候永遠手心朝下嗎?這表示那一塊錢不是乞討來的,更不是你施舍的……你注意到以前打把式賣藝那些人嗎?他們靠賣藝吃飯,接錢時,和她一樣的動作……這是和乞丐有區別的……”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做。她隻是說,給我一塊錢,她要去看……”

“你不用懷疑,她的確是去看她的女兒。”

“可是這裏離白石嶺很遠,一塊錢遠遠不夠。”

“所以當她想去看女兒的時候,就會在大街上呆很長時間,直到要夠往返路費。”

“可是她女兒……”

“她女兒以前和她一樣,靠乞討。她有精神病,間歇性的。那時她女兒還小,每天拽著她的衣角,在大街上轉……不過她女兒會唱歌,一副好嗓子,唱一曲後,再收錢。別看那女娃小,機靈呢。懂得也多。她告訴母親,接錢時,一定要手心朝下……可是那女人哪裏記得住?這麼多年的沿習,不好改的……後來她女兒長大了些,就死活不讓母親去乞討。可是不去乞討幹什麼呢?她們養不活自己的。後來她女兒終於有了份工作,是在白石嶺的采石場上班。砸亂石,也放炮。是一九八幾年的事吧?本以為上了班,母女倆再也不用沿街乞討了……她們不是本地人,她們流浪至此……”

“她女兒,還在那裏工作嗎?”

“她死了。”朋友說。

“死了?”我震驚。

“死了。上班沒幾天就死了。”朋友慢慢喝著水,“啞炮,隔一個晚上沒響。早晨她去看,竟轟一聲,地動山搖……本來她頭天要去看女兒的,可是為了省一塊錢……那時一塊錢能打個來回……那時采石場常死人……就葬在後山。剩下她一個人了,腦子又受了刺激……她本來就有間歇性精神病的……她能幹什麼呢?想女兒想得受不了,就去白石嶺。每隔幾天,上街跟路人要一塊錢。她隻要一塊錢,她腦子裏隻裝著一塊錢……可是很奇怪,她竟記住了女兒的話,手心永遠朝下……她認為自己不是乞丐吧?可是,她仍然在乞討……”

她仍然在乞討。永遠隻要一塊錢,然後去看她永遠沉默的女兒。——那麼,她是一個誠實的乞丐吧?

隻希望她在接錢的時候,那手心,永遠朝下……

牡 丹

從前有位書生,喜歡夜讀,喜歡喝酒,更喜歡夜讀時喝酒。書生有一棵牡丹,生得亭亭玉立,很得書生喜愛。這樣書生在喝酒時,總是省下一滴,留給牡丹。日久天長,這牡丹得了人氣,化成仙,夜夜幻為傾國傾城的佳人,陪書生喝酒讀書下棋吟詩。至於後來書生有沒有中舉,他們有沒有結成夫妻,我就不清楚了。——讓我感興趣的,隻是故事的前半部分。

這故事很讓我興奮。因為我也有一棵牡丹。還因為我也是一位書生。確切說我是一位作家。再確切說我是一位不得誌的三流作家。對我來說,能有一俏佳人兒夜夜陪伴喝酒聊天,幾乎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了。

牡丹是於丹送來的。於丹就是一位美人。於丹鳳眼櫻唇,皮膚像錦緞般光滑,氣味似牡丹般芬芳。她把牡丹連同花盆送給我,然後給我講了那個故事。牡丹瘦瘦小小,放在我朝陽的窗台。我說明天我就去買瓶茅台澆澆它。於丹說你敢?她的鳳眼瞪起來如一泓秋水,令我癡迷。

於丹常給我講她圈子裏的事。她說她的朋友阿甲今年賺了八萬,阿乙賺了十八萬,阿丙賺了二十八萬。我說瞎子阿丙?她說是民營企業家阿丙。那時我正在澆灌我的牡丹。卻不是用酒,我還不至於弱智到如此地步。我用加了營養液的水。我盼望這棵牡丹能夠早日鼓出嬌豔且富貴的花苞。

我的牡丹雖然不能幻為佳人,可是夜裏卻常有佳人伴我。是於丹。於丹陪我喝酒讀書下棋吟詩,令我無比歡悅。有時天很晚了,我說別走了,住下吧。於丹就住下。我們做了你能猜到和猜不到的所有事情。這時我常常出現幻覺,覺得牡丹就是於丹,於丹就是牡丹。我看著於丹近在咫尺的粉臉,說,牡丹。於丹說,我是於丹。我仍然說,牡丹。於丹說,我是於丹!我繼續執迷不悟地說,牡丹。於丹就伸出她長長的手指,掐我的臉。很痛。痛得讓我舒服。

在沒有幻覺出現的時候,我把於丹定位為添香的紅袖。可是我讀書寫字都不點燭,所以,事實是,於丹從來不曾為我添香,充其量,她隻會用她學過有關微機的粗淺知識,優化我電腦的windows係統。

一年過去了。我開始變胖,牡丹也開始變胖。我給牡丹更換了更大的花盆,卻沒有能力給自己更換更大的房子。於丹說,明年,牡丹也許就開花了。然後她再一次給我講她圈子裏的事。她說今年阿甲賺了五十萬,阿乙賺了六十萬,阿丙賺了八十萬。我說怎麼阿丙總比別人賺得多?她說當然,阿丙是最有才華的一個。

我沒有見過阿丙。我想阿丙肯定長得又矮又胖,打著鬆鬆垮垮的領帶,戴著愚蠢粗俗的戒指。我不想見任何人,我隻想寫我的長篇小說。於丹問你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我說寫了五千字。於丹說去年這時候呢?我說也是五千字。於丹說前年呢?我說五千六百字。於丹說怎麼越寫字越少呢?我說有一個自然段寫得不好,被我刪了。於丹撇撇嘴。她說你的小說到底什麼時候能寫完?我說明年吧。明年,也許就差不多了。於丹問能賺多少錢?我說兩萬吧,也許兩萬兩千。於丹就蹦起來,吻我的臉。我的幻覺接踵而至。我看著於丹的臉,一本正經地叫她,我的牡丹。

每天我坐在電腦前緊鎖眉頭,窗台上的牡丹也陪我苦思冥想,我們相依為命,苦不堪言。所以我慶幸它是一盆普通的牡丹,這樣省去了我憐香惜玉的時間和精力。每天,我不過賞它一壺自來水,而不是口紅胭脂以及漂亮的衣裙。

又一年過去了,我變得更胖,牡丹卻變得窈窕。於丹說這是它開花的前兆,所以那天她抱來一個更大的花盆。於丹問你的小說寫完了嗎?我說寫了四千六百字了。於丹說去年這時候不是已經五千字嗎?我說我又刪掉一個自然段。於丹問你到底什麼時間能寫完?我說明年這時候,應該差不多了。然後我和於丹開始喝酒下棋摟抱親嘴。那天於丹住下了。第二天起床,於丹說今年阿甲賺了八十萬,阿乙賺了一百萬。我問阿丙賺了多少?於丹說,三百萬。然後她往門口走,走著走著又踅回來。她抱緊我,吻我。她沒頭沒腦地說,你能不能,快一點兒。

我不能。我是作家。我在寫小說,不是劈木柴。我又痛苦地思考了大半年。半年裏,牡丹不知疲倦忠心耿耿地陪著我。還有於丹。

正如於丹所言,某一天,牡丹鼓出花苞。它即將開出絢麗奪目的花兒,不開則已,一開驚人。

我的思路開始順暢和清晰,小說腹稿逐漸成形。我知道我的手指一旦落上鍵盤,十幾二十幾萬字將會一氣嗬成。我想我必須好好睡一覺。等我醒來,我將一個月不吃不喝,直到小說完成。

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的牡丹開出大紅的花朵,它一邊打開身體,一邊向我微笑。然後牡丹化為女人的形狀,來到我的床前。她是那般驚豔,白處雪白,紅處血紅,細處纖細,圓處渾圓。她拉我起來,陪我飲酒下棋猜謎吟詩,她的眼睛撲閃撲閃,她的表情嬌羞不安。後來我喝醉了,紳士般親吻她的手指和腳趾。我一邊吻她一邊說,於丹。她說,我是牡丹。我繼續說,於丹,於丹。這時太陽升起來了,她驚呼一聲,就不見了。我醒來,去看那花盆,花盆裏隻剩下花土,牡丹已經不見。我的牡丹仙子,終沒能在天亮前回歸。

我聽到亂成一片的鞭炮聲。我探了頭,看到美麗性感的露著肩膀的身披婚紗的於丹。我聽到有人喊,阿丙,親她一下。旁邊的男人,就親了她。那是一位英俊逼人的男人,他高高大大,長著貝克漢姆一樣的臉。他的領帶打著漂亮的結,手指戴著金光燦燦恰到好處的戒指。他親了於丹,於丹幸福地笑。

於丹和我,同住一個小區。我們相隔,百步之遙。35歲的於丹像仙女一樣陪了我十幾年,我感激她。

於丹任阿丙抱著,上了婚車。我看到,她的腦後,插一朵嬌豔的牡丹花苞。

輪 回

他熟稔地從樹幹上滑下,鑽進洞穴。他用兩塊石頭互相撞擊,笨拙地燃起一攤火。是清晨,火苗照亮赭紅色的洞壁,險些燒到他的草裙。他匍伏在洞口,眼睛瞪得雪亮。忽然他打起興奮的忽哨,石斧陡然劃一道凶狠的弧線,準確擊中一隻野羊的頭顱。野羊驚恐地翻一個跟頭,狂奔而去。他爬起,拾起石斧,緊緊追隨。他一邊跑,一邊把石斧在一塊很小的石頭上反複打磨。他試圖在石斧上,磨出一個鋒利的刃。

他追出森林,眼前的城池豁然開朗。野羊一蹦一跳,閃進森嚴的大殿。這時石斧變成銅斧,閃爍著耀眼的黃橙光芒。大殿裏香氣氤氳,歌舞撩人。有人身穿花麗的長衫,將一張地圖緩緩展開。突然匕首閃現,長衫人扔掉地圖,手持匕首撲向威嚴的帝王。大殿中亂做一團,叫喊聲亂成一片。野羊乘機再翻一個跟頭,逃出大殿。他無聲地追出去。手中的銅斧,已經幻為鋒利的寶劍。

野羊在繁華的城邑中狂奔,他加快腳下的步子,窮追不舍。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追趕這隻羊,好像,追趕和屠殺的本身,已經成為全部。不斷有身披鎧甲的武士從他的身邊經過,不斷有逃荒的農民發出悲愴的哭聲。遠處有一隊人馬殺過去,又有一隊人馬殺過去。到處是鮮血和火光,哭喊和饑餓,硝煙和瘟疫,起義和鎮壓。他的寶劍優雅地飛出,再一次擊中野羊的頭顱。野羊回頭看他一眼,抖動粉色的唇。他知道羊笑了。

他的衣衫精幹。他行走如飛。可是他追不上那隻羊。他和羊穿越城市,把詩歌和瓷器留在身後。他們來到草原,到處綠草如茵。可是芳草和鮮花很快被瘋狂踐踏,野兔和狐狸倉惶逃離。他知道這是天下最精良的部隊。他們有著強壯的兵卒和戰馬,有著殺傷力極強的弓箭和長矛。他們有一位目空一切的強大首領,他們有一統天下的豪邁和雄心。他們所過之處,滿目瘡痍。一麵旗幟飄起來了,半空中,忽啦啦響。

野羊不斷回頭,卻從來不曾停下。好幾次他手中的長柔幾乎刺中羊的身體,到最後,卻總是被它靈巧地閃躲。野羊將他帶到海邊,那裏的戰船已經燃燒。炮彈像冰雹般落下,擊起白色的海水和紅色的火焰。慘叫聲和呐喊聲此起彼伏,那是壯烈並絕望的調子。頭插羽毛的將士麵目猙獰,拳頭緊握。他停下,端起槍,瞄準野羊,扣響扳機。羊警惕地跳躍,再一次衝進繁華的都市。

是正午,太陽懸掛天空,就像紅色的剪紙。一輛電車從城市中心駛過,將影子扔上正在搭建的腳手架。城市是紅色的海洋,動蕩並且狂熱。雄壯的歌聲在城市上空轟鳴,震落毫不設防的雲雀。然後城市歸於平靜,所有人都在反思和感歎。再然後,城市又一次變得狂熱,人們瘋狂地湧上大街,誇張地釋放心中的壓抑和苦悶。

沙漠裏有蘑菇雲升起,天空中有飛機掠過。蹴鞠變成足球,球場上山呼海嘯;旗袍變成迷你裙,所有的道德都被推倒重來。汽車就像甲蟲,樓房好似森林。男人的頭發披散至肩,女人的頭發五彩斑斕。鴿子們聚集到廣場,森林變成荒漠。有人說,詩人仍然活著,詩歌早已身敗名裂……

野羊帶著他,穿越一個個頂天立地的廣告牌。他的領帶飄在身後,像跟住他的一個標簽。各種膚色的人聚集到一起,驚恐不安。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一切都在解凍,一切都在變質和發黴。天空中飛過一艘奇異的船。他知道,那隻船必將抵達遙遠。那叫星際殖民,或者叫星際移民。一回事。

似乎到處都是烈焰。一眨眼,又似乎到處都是堅冰。野羊奔向野外,那裏有幸存的森林和草原。他再一次用長槍將它瞄準,試圖扣響扳機。卻發現,那槍,早經變成一根長矛。他將長矛狠狠甩出,長矛軟弱無力地飄向野羊。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追趕這隻羊,他其實並不需要。好像,追趕和屠殺的本身,已經成為終極目的。

世界並沒有毀滅。他和羊再一次回到繁華的城邑。身邊是金戈鐵馬,遠處是飄揚的戰旗。樓房變成茅屋,足球回歸蹴鞠。詩人們站立起來,卻無力吟誦憂傷的詩歌。野羊敏捷地跨越一個個屍體,幸存的百姓們,換上樸素的粗布衣衫。

野羊逃進宮殿,宮殿威武森嚴。身著長衫的人還在,他將手中的匕首像標槍般擲向滿頭是汗的帝王。王移步閃開,一劍揮下。血光閃,長衫人仰天長嘯。

是黃昏,野羊回頭再笑,逃進森林。低頭看,長矛幻為銅斧,光澤正在流失。他在叢林中狂奔。他必須用銅斧將野羊殺虐。突然他被絆倒,銅斧扔出很遠。扔出很遠的銅斧發出清脆的響音,碎成不規則的兩半。跑過去看,那不過是兩塊普通的石頭。

是夜晚。林中刮起疾風,吹起他破舊的草裙;天空劃過流星,扯出暗紫色的尾巴。現在他失去惟一的武器。現在他必須放棄對羊的追殺。可是羊停住了。羊轉過身來。羊再一次笑了。羊低下頭,衝向他。羊鋒利的犄角,惡毒地瞄準他的胸膛。

他終成羊的獵物。他轉身逃遁。羊什麼時間學會了複仇,他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必須爬上一棵樹,才能躲開一次致命的攻擊。

他爬上了樹。他在連成一片的樹間不停跳躍,如履平川。他摸摸自己的臉,那上麵,長滿密密匝匝的長毛。

他並不驚慌,隻剩下痛苦和悲傷。

老爹打工去了

老爹打工去了。他今年55歲,我27歲。也有人說我37歲。我搞不清楚。多少歲都一樣,反正他是我爹,我是他兒子。

老爹打工去了。家裏隻剩下我,還有老娘。老娘總是躺在炕上,總是在哼唧。老爹還沒走的時候,她就躺在炕上,就哼唧。現在老爹都走了三年,她還躺在炕上,還在哼唧。老娘有一個紙盒,裏麵有些錢。有時候,她從紙盒裏掏出一張錢,跟我說,栓子,去鎮上買點鹽回來,再去黃大夫那裏給我抓些藥。我就去了。鎮上很遠,得翻一座山。我把她給的錢都買了冰糖和冰棍吃。冰糖和冰棍都很好吃。所以家裏就沒有鹽,老娘就沒有藥。我27歲。但五阿婆和二柱爺都說我37歲。我搞不清楚。

村裏沒幾個人了。我在村裏遛達,難能碰見一個人。五阿婆和二柱爺倒是常常見。他們每天坐在村頭的大槐樹下曬太陽,不動,隻張著嘴喘氣,像快死的樣子。不過他們都還沒死。五阿婆常常來我家,給我和老娘送點東西。她送來的東西都有一股臭味。她一來,老娘就樂了,拉著五阿婆說話。五阿婆說,再過20年,這村裏,可能就沒有活人了。我算了一下,再過20年,我47歲,或者57歲,怎麼就沒有活人了呢?我是識數的。但他們都說我是傻子。老爹,老娘,五阿婆,二柱爺,都這麼說。

老爹打工去了。三年沒有回來。五阿婆說老爹肯定死了。我不信。我記得老爹臨走前,摸著我的臉說,傻栓,爹回來捎好東西給你吃。又摸著老娘的手說,栓媽,我回來給你治病。然後老爹就走了。我去送老爹,我不想讓他走。或者讓我跟著他走。老爹往回趕我,我不聽。老爹抓了石頭扔我。有一塊石頭打在我頭上,流了血。我坐在地上哭。老爹也哭。他哭,卻沒有回來。走了。那年我24歲。也有人說我34歲。我搞不清楚。

老爹說,山下有叫城市的村子。有電燈。不缺水。地上種著草。大姑娘都穿裙子。我見過裙子,我姐有一條。我姐出嫁那天,就穿著裙子。山下來了很多人,打扮得很奇怪。他們說他們是開著汽車來的,但車開不上來,隻好麻煩我姐走下山。我姐抱著老娘哭。我姐說,娘,我走了,你怎麼辦?老娘躺在炕上,不看我姐,隻是哼唧。那時老爹還在家。老爹喝多了酒,流了很多鼻涕。他把鼻涕往土牆上抹,像一隻狗對著一棵樹撒尿。我知道,這是記號。怕迷路的記號。

老爹打工去了。家裏隻剩我和老娘。老娘越來越臭,到了晚上,兩隻手總是胡亂地抓。我很害怕,怕她突然死了。她死了,我就沒有娘了。早上老娘對我說,栓子,看來你爹真的死了,他不會回來了。我也快死了,你快點給我去抓藥,再買點鹽。然後他拿出那個紙盒,我看到那個紙盒裏還剩一張錢。我接了錢,翻過山,來到鎮上。我想吃幾塊冰糖,再吃根冰棍。我很饞,也餓。可是這次我想給老娘抓一回藥。我不想老娘死。我抓了藥回來,是傍晚了。老娘還是那種姿勢,她躺在炕上,不哼唧了。我看見老娘胸前沾著她吐出來的綠窪窪的東西,兩隻漂亮的綠頭蠅正往她的鼻孔裏鑽。我喊了聲老娘,她不應聲。我就知道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她死了,家裏就隻剩下我了。村子裏還剩我和五阿婆。二柱爺也死了。前幾天,走著走著摔倒了。啪一下,死了。

老爹抹在牆上的鼻涕,結成黃色的幹痂,現在我盯著它看,很害怕。所以我得去找老爹。五阿婆說老爹死了,老娘也說老爹死了。我不信。他隻是去打工了,去山下一個叫城市的村子打工了。那兒有電燈。不缺水。

老爹今年55歲,我27歲。也有人說我37歲,我搞不清楚。多少歲都一樣,反正他是我爹,我是他兒子。現在家裏沒有人了。村子裏也沒有人了。晚上我守著我娘,流了很多鼻涕。我把鼻涕抹到牆上,像一隻狗對著一棵樹撒尿。

我要去找老爹。老爹打工去了。我也要打工去了。可是,打工是什麼意思呢?

蝗 災

一團黑雲從北方滾過來,壓在低空,很快分散,又很快聚合,直接撲向綠的田野。黑雲在田野裏撒野,像一匹匹瘋狂的獸,你甚至可以看到它扭動的四肢和鋒利的牙齒。然後它迅速離開,莊稼隻剩下可憐的筋骨。又一團黑雲滾來,再一次將青苗蹂躪,再一次迅速離開。那莊稼,便連筋骨都不存在,隻剩下埋在土裏的可憐的須。

光棍漢狗皮坐在田埂上。他沒有動。不斷有螞蚱從那片黑雲裏撕扯出來,撞上他的身體,收了翅,重重落下。狗皮想,完了。他從地上拾起一隻掉隊的螞蚱,看看,放進嘴裏,使勁咀嚼。他的牙齒將螞蚱腰斬,斷成兩截的螞蚱還在拚命掙紮。上半身扭動,下半身蹬踢,紮傷他的舌頭。狗皮嚼一會兒,煩了,啪,吐出一口深綠微紫的黏糊。狗皮說,真完了。

狗皮不想餓死。他決定逃荒。他翻出一根扁擔,紫紅色寬寬的扁擔,像一麵鏡子般,照著他狹長苦難的臉。他挑起他的家什——其實也沒有什麼家什——上路了。

狗皮走得很快,那是真正逃荒的樣子。他想快些走出這片蝗區,他想快些看到青靈靈的玉米和花生。他走了三天。三天,他沒有看見一棵完整的青苗。

偶爾狗皮會見到和他一樣逃荒的人,無精打采,拖家帶口,拿無神的眼瞅他。狗皮不理,繼續走他的路。晚上狗皮睡在野外,精神高度緊張。荒年出悍匪,這道理狗皮懂。盡管他身上沒有可搶的東西,但狗皮想,殺人,不一定非得越貨吧?

狗皮的腦子裏,像爬滿了螞蚱,煩躁不安。

狗皮餓了,他的胃中早已空空。也渴,嗓子冒出青煙。狗皮來到一個村子,很大的村子,卻沒有一戶人家。狗皮走在塵土飛揚的村中小路,垂頭喪氣。忽然狗皮看到一口井,他飛奔過去,趴在井沿,卻看不到水。那是一口幹涸的井,一隻青蛙好奇地看他。

狗皮放下扁擔,有些惱火。無數隻螞蚱在他的腦子裏飛,像一架架盤旋的直升飛機,撞擊他的腦殼,吮吸他腦子的汁液。狗皮傷心地坐在那裏,睡著了。他做著夢,到處都是螞蚱,到處都是黑雲,到處都是殺人越貨的匪,麵前到處都是鋒利的牙齒和尖刀。狗皮的肩膀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他醒了,轉身,然後,他真的看到,胸膛那兒,頂著一把雪亮的刀。菜刀。

狗皮彎腰,縮脖,閃躲,提扁擔,掄圓,猛揮出去。扁擔重重砸中來人的腦袋。來人被他砸飛,未及喊叫,便準確飛進那眼枯井。狗皮聽到井的深處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像屍體跌進地獄。

狗皮沒命地跑。他顧不上拾起他的家什。他知道這附近曾經活躍著一群匪,每人手持一把雪亮的菜刀。他知道匪幫不可能隻有一人出來幹活。他拚命逃,拚命逃。他摔倒了,扁擔扔出很遠。他顧不上拾起他的扁擔。他逃進了一片小樹林。那片樹林,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狗皮在那裏,躲了五天。五天時間裏,隻有夜間,他才敢溜到附近紅薯地裏,扒幾根小指粗的紅薯,擦擦土塞進嘴裏。隻有埋在土裏的紅薯,才會幸存。狗皮想著,腦袋裏,再一次鑽進成千上萬隻螞蚱。

狗皮安全地度過五天,然後繼續上路。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裏走,他沒有了家什,也丟掉了扁擔。狗皮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所到之處,全是光禿禿的田野和空無一人的村子。狗皮想,也許自己,會死在逃荒的途中。也許螞蚱,會像啃一棵青苗般,啃光整個地球。包括泥土,以及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