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請求支援(3 / 3)

終於狗皮看到一間冒煙的房子。房子在村子的一角,敞著門,似在迎接狗皮的到來。狗皮聞到一股香噴噴的玉米餅子味兒,這讓他饑餓的胃,抽搐起來。狗皮進了屋子,一位男人正站在灶前,向外拿著餅子。男人盯著他看,他也盯著男人看。男人說,來一個?狗皮說,好。男人就給了他一個餅子。狗皮三口兩口吞咽完,再一次盯著男人。男人說,再來一個?狗皮說,行。男人又給了他一個。第二個吃完,狗皮還是盯著男人。男人說,幹脆你坐下來吃算了。狗皮說,怎麼好意思?手和嘴,卻急不可耐地動作起來。

狗皮一連吃掉七個,肚子像一隻生氣的蛤蟆。男人說飽了?狗皮說,是,謝謝。男人說逃荒?狗皮說是,鬧蝗災啊……你怎麼不逃?男人說我有吃的,能吃到明年這時候,為什麼要逃?狗皮說你真行……看你的樣子,不像莊戶人。男人說是莊戶人,不過農閑時,做些別的。狗皮說什麼。男人說打鐵。狗皮說打什麼。男人說打菜刀。狗皮說怪不得我看門口有個小鋪……怎麼爐子滅了?男人說幾天前我挑了菜刀去賣,到一個村子,好不容易看到井邊坐一個人,我把他拍醒,可他一扁擔把我打飛!好在我命大。可這手,斷了。男人抬抬他的右手,笑笑。

狗皮站起來,往外走。男人說不帶上點兒?狗皮說行。男人就用左手給他包了三個餅子。狗皮說你的手能不能好起來?男人說能吧,誰知道?狗皮說那我走了,謝謝你。

狗皮走到門口,看一眼那個鐵鋪,再看一眼天空。不時有黑雲翻滾過來,讓狗皮的腦子,又痛又亂。這時狗皮感覺身後顫起尖銳的呼嘯,未及回頭,就感到腰部挨了重重一下。狗皮踉蹌幾步,險些跌倒。

男人站在他的身後,高高似一座鐵塔。男人說,兩清了。帶上你的扁擔,路上用得著……

那扁擔很寬,紫色,亮得似一麵鏡子,照著狗皮狹長且苦難的臉。

給我舔幹淨

中午小秋一個人溜出工地,去飯館喝了兩碗拉麵。時間短,他甚至沒來得及摘下頭上的安全帽。從飯館返回工地,需要經過一條幽長的胡同。此時,小秋就急匆匆行走在這條胡同裏。

也許走得太急,他突然感覺胸腔裏憋著一口粘痰,呼呼響著讓他很不舒服。於是他用氣流將那口痰從胸腔拔至鼻腔,再從鼻腔繞到口腔。那濃痰在小秋的嘴裏至少轉了四圈,然後才被他“啪”地吐出。

卻沒有落地。那痰準確地射中一條褲腿。那是條灰色的休閑褲。肥大。質料考究。

小秋看到一張中年男人的臉。這張臉因為極度憤怒,抻長了眼睛與嘴巴的距離,身體也膨脹得象一匹騾馬。他看到從騾馬的眼睛裏飛出憤怒的紫色火焰,把他的臉燒得滋滋直響。

小秋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哦對不起。

對方卻不說話。他看看那痰,看看小秋,再看看那痰,再看看小秋,嘴唇劇烈地顫抖。

小秋慌了。真的對不起,小秋說,我給你擦。他從口袋翻找著剛從飯館裏偷拿的餐紙,急急地蹲下身子。

擦?對頭發出濃重並快速的喘息,擦得幹淨麼?

能擦幹淨肯定能擦幹淨。小秋急急地說。終於翻出餐紙,他的手靠近了褲腿上的粘痰。

我看還是別擦了。對方突然笑了,你給我舔幹淨算了。

小秋揉揉耳朵,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於是小秋問,你說什麼?他的聲音提得很高,增加著對方的憤怒。

對方說,給我舔幹淨。

小秋站起來說,真的對不起。

對方說,給我舔幹淨。

小秋重新蹲下,他對自己用紙巾給他擦那口痰仍抱有希望。蹲下來的小秋說,別逼人太甚,大不了賠你一條褲子。

對方的腿迅速移開。從小秋的角度看,對方高高的身體象一座鐵塔。他說,我不要褲子,你也賠不起,你給我舔幹淨。他開始打電話叫人,小秋聽到他對著手機吼,老六,你帶把刀來啊!

小秋於是怕了。他想跑,但對方騾馬似的身子還在膨脹,把那條胡同塞得滿滿。

於是小秋說了句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

小秋說,好,我給你舔。

小秋想,還好舔的是自己的痰。

痰的部位在褲角。盡管小秋蹲得很低,卻仍然夠不到。小秋便跪下來,跪下的小秋輕輕地捧著男人的腿,他仰著臉,眯起眼,伸出舌頭,很認真、很敬業地舔著那口痰。

很快,那裏隻剩下一小片深的唾漬。

男人說,你很冤是不是?

小秋說,不,不冤。

然後小秋站起來走,對方側了身子。小秋快步往前走,嘴裏輕輕嘀咕了一句什麼。直到現在,小秋也不知道他那天到底嘀咕了一句什麼。

但男人卻追上來。先是一聲怪叫,然後便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暴揍。小秋聽到對方說,你他媽敢罵人?你他媽敢罵我?小秋沒有還手,甚至沒有躲避。他的腦袋漸漸有些麻木,意誌變得模糊。小秋想,我罵過他嗎?

後來小秋就失去了知覺。

再後來,小秋就在醫院裏住了下來。他的一個腎髒被打破,兩條肋骨被打斷,一個眼眶被縫了六針。醫生說,這哪叫打架?這簡單就是殺人!

小秋也這麼想。

男人沒有跑掉,也許他根本就沒打算跑掉。是他把小秋送進了醫院。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這個舉動有多麼愚蠢,因為小秋不僅遙遙無期地住著醫院,他的腎髒還被割掉一個。當然割掉一個腎,對小秋今後的生活不會造成什麼影響,他的很多朋友都少一個腎。但小秋不幹。他堅持要換腎。

這當然需要很多錢。

男人已經為小秋花掉了三萬塊錢。他不知道前麵還有多少個三萬塊在等著他。

所以他找到小秋。那天他帶了一大袋水果,說,咱別換腎了,行不?那天我喝多了,我是混帳。

小秋看著天花板,不出聲。

男人說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有錢人。其實我跟你一樣窮。你別跟我過不去了好不好?

小秋說,好。

然後小秋從胸腔裏憋出一口濃痰,痰在他的嘴裏至少轉了六圈,然後射在病房的地板上。那痰在地板上沸騰,焦黃的泡沫裏翻滾著粉紅的血絲。

小秋說,這還是那口痰。給我舔幹淨。

父親的遊戲

兩天前,兒子獨自一人來到這個城市。現在,父親要送他回去。

他們來到火車站,卻在候車室的入口停下來。兩個人盯著安檢儀的小屏幕,那上麵不斷流動著各種箱包和編織袋的輪廓。

男人說看到了嗎?把行李放進去,屏幕上就會照出行李裏麵的東西……你看看,這是一個臉盆……這應該是一床被子……這個,一雙皮鞋吧。可是,它為什麼能照出裏麵的東西呢?男人低下頭,問他七歲的兒子。

是X光的原因……你昨天跟我講過的。兒子說。

男人滿意地點頭。他說是,是X光。隻有X光,才能把東西變透明了,我們才能看見它的裏麵。

男人穿一件藍色的工作服,那上麵沾著點點泥水的痕跡。男人頭發淩亂,目光是城裏人所認定的那種卑微。看得出來他在某個建築隊打工。城市裏有太多這樣的男人,他們從家鄉來到城市,散落到各個建築工地。然後,用超負荷的勞動,維係一種最底限度的期望。

男人說要是人鑽進去,內髒就會清楚得很。這東西,就是你娘給你說的醫院的X光機。

兒子使勁點點頭。表情很是興奮。

安檢員不屑地撇了撇嘴。如果說一開始男人的話還有些靠譜兒的話,那麼現在,他已經開始胡說八道了。

男人衝兒子笑笑,你看好了……

然後他就做出一個讓周圍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舉動。他突然撲向安檢儀,蜷了身子,像一個編織袋般趴伏。安檢員大喊一聲,你要幹什麼?可是來不及了。傳送帶把男人送進安檢儀,屏幕上出現男人趴伏的瘦小輪廓。幾秒鍾後,男人被安檢儀吐出。男人爬起來,滿麵紅光。

安檢員衝過來,朝男人吼叫,你發什麼瘋?

男人尷尬地笑。他說,我和兒子做遊戲呢。

做遊戲?安檢員怒火衝天,你們拿安檢儀來做遊戲?這東西對身體有害你不知道?

男人慌忙朝他眨眼。安檢員正大喊大叫,忽略了男人急切的眼神。男人飛快地拉起他的兒子。男人說,走,我們去等火車吧!

他們來到候車室,找兩個座位坐下。男人問兒子,你剛才看清楚了嗎?

兒子說,不是很清楚。

男人說沒關係,你看個大概就行了。得了肺病的人,肺那兒會有一個很大的黑影,你看見我有嗎?男人跟兒子比劃著肺的位置。他比劃的並不準確。

是,你那兒沒有黑影。兒子認真地說。

這就對了。男人滿意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你看我們多聰明,我們騙那個沒穿白大褂的大夫說我們在做遊戲,他竟信了。他竟沒收我們的錢。你看看,我早說過你也能當大夫嘛。

是啊是啊。兒子兩眼放光。

回去,你娘問你,你陪著你爹去看X光了嗎,你怎麼說?男人問。

去看過了。兒子說。

去哪個醫院看的?男人追問。

去火車站醫院看的。兒子回答。

好兒子。父親捏了捏兒子的小臉,我們拉勾吧!父親伸出手,勾住了兒子的小指。他們仔細地拉勾,每一下都很到位。

告訴你娘,我的肺病早就好了,別再讓她擔心。也別再讓她把你一個人送過來,陪我去醫院。男人站起來。火車馬上就要來了。

好。兒子使勁地點頭,你的肺上沒有黑影,我和娘都知道你的病早好了。

男人笑了笑。他再一次捏了捏兒子紅撲撲的小臉。

男人把兒子送上了火車,往回走。他走得很快。他還得趕回去幹活。他還得在這個城市裏拚命賺錢。他要把賺來的錢全部帶回家。家裏需要錢,他不敢去醫院檢查他的病。哪怕,隻是掛個門診,然後照一張X光片。

男人走得有些急。他輕輕地咳起來。咳出的痰裏,夾著淡淡的血花。他緊張地回頭,卻想起兒子已經上了火車。於是男人笑了。剛才他和兒子做的那個遊戲,讓他滿足和幸福。

小美的歌聲

小美的歌聲,單調,乏味,尖銳刺耳。臨睡前,小美又唱起來了,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小美隻會唱這一句。她是啞巴。

小美很小的時候,男人教她說話。男人說,阿爸。小美說,阿爸。男人說,蘋果。小美說,阿爸。男人說,天安門。小美說,阿爸。男人說,小老鼠。小美說,阿爸。男人就哭起來,嚎啕。男人說,妞妞,你怎麼是啞巴啊!鬥大的腦袋撞向鬆軟的土牆,牆皮啪啦啦掉。男人的動作把小美逗笑。小美邊笑邊唱,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男人帶小美去醫院。醫生看看小美,說,這孩子是不是傻?男人說不傻,就是不會說話。醫生把小美的嘴巴撬開,研究她細細的喉嚨;醫生拿一堆圖片給小美看,表情越來越不耐煩;醫生忙了一天,把小美像魔方般擰來擰去。最終醫生歎一口氣,搖搖頭。啞,還傻。醫生說,並且不是一般的傻。

小美沒有媽媽。她隻有阿爸。

男人頭大如鬥,脖子細長無力,左肩上直接長出左手。男人幹不了農活,走路都不穩當。正下著雨,床上擠著接雨的臉盆,嘀嘀答答的水聲仿佛可以把時間無限度地定格或者抻長。小美把一隻破舊的紙船小心地放進臉盆,兩根手指在旁邊快速地劃水。船倉很快被雨水灌滿,小船打著旋兒,慢慢下沉。小美唱,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男人說妞妞你別唱了,我好煩。……妞妞你別唱了,要睡覺了。……妞妞你想媽媽嗎,你想不想媽媽?……妞妞咱家沒糧食了,明天咱倆吃什麼?……妞妞快別玩那個紙船了,妞妞快睡覺吧!

男人給小美脫了衣服,蓋上被子。被子很快被小美柴棒似的兩腿踢開。六歲的小美躺在床上,歪著頭,戀戀不舍地盯著那個紙船。男人捏著小美清晰可見的小小肋骨,仿佛稍一用力,那肋骨就會被捏得粉碎。男人不停用袖子擦幹滴落在上麵的淚滴,卻總也擦不幹淨。男人說撐不下去了妞妞,咱倆撐不下去了。男人又開始嚎啕,聲音沙啞高亢,震得眼眶裏未及淌出的眼淚,噗噗啪啪地滴落上小美圓圓的臉。

小美盯著紙船,顫顫地笑。小美唱,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男人突然站起來。男人說妞妞咱不睡了,我們去看媽媽。男人給小美穿好了衣服,領著小美走向野外。雨下得很大,男人感覺小美使勁攥著他的手。小美的手,輕輕地抖。

男人按下小美的頭,逼她給一座孤墳磕了三個響頭。野地裏積了很深的黃濁的雨水,嗆得小美不停地咳嗽。男人說妞妞咱們也走吧。小美瞪著眼睛,不解地看他。男人從身上撕下一綹布條,蒙上小美的眼睛。小美再一次咯咯地笑了。她認為這是一個有趣的遊戲。

男人牽著小美,慢慢走向遠方。他們走了很久,來到懸崖邊上。男人解開蒙住小美眼睛的布條,他看到小美興奮的表情。男人說妞妞我們跳下去吧!小美說,阿爸。男人牽著小美往前走,一步步接近天空。男人說妞妞你怕死嗎?小美說,阿爸,阿爸。男人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拉著小美繼續往前走。突然小美停下腳步,身子縮成一團。男人說妞妞你再往前走一步。就一步。男人似一匹即死的獸,表情猙獰恐怖。小美猛然掙脫了男人,轉身就跑。男人愣一下,想追上去,身體卻突然急速下陷。仿佛腳下正顫動著一條深不可測的長著利齒的裂縫,男人感覺自己,被一點一點地咀嚼和吞噬。

……男人醒來的時候,看到圍住他的村人和小美。村人說,你暈過去的地方,周圍全是密麻麻的狼蹄印兒。村人說,你躺在一個小水窪裏,是小美一直抬高著你的大頭,不然你早灌死了。村人說,你腿上劃了一條很長的口子,流了很多血,是小美給你包紮的。村人說,我們找到你的時候,小美已經守了你一天一夜。她不停地唱歌。她的歌嚇跑了野狼,卻喚來了我們,又喚醒了你……

男人盯看自己的腿。那個曾經蒙住小美眼睛的布條,此時,正穩穩地纏著他的傷口。

男人閉上眼睛。他不想讓淚水湧出。男人說妞妞,再給我唱個歌吧!

小美就唱起來,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蘇曼麗的刀

蘇曼麗的刀,掛在客廳,掛在電視牆上。青銅的刀柄,青銅的刀鞘,古老複雜的紋飾,冷的色澤和光輝。推開刀柄,刀鋒薄如蟬翼,寸寸寒光逼人。將一根頭發靠近刀鋒,吹一口氣,發梢掃過寒光,卻是完好無損。——它不能夠吹鋒斷發,我卻感覺呼吸和目光被齊刷刷斬斷。

蘇曼麗告訴我,刀是以前的男友送的。以前的男友送她刀,當然是兩斷的意思。他們斬了亂麻,所以我進入到蘇曼麗的生活。現在我是她的男友,可是那把刀,時時讓我不快。

一把刀也可以是紀念品。還可以是警告。夜裏我擁著蘇曼麗,感覺刀鋒從刀鞘裏飛出。它打起呼哨劃開黑暗,在我身邊盤旋不止。白天我再一次對蘇曼麗說,扔掉這把刀吧,或者送人。蘇曼麗說你怕了?我說我怕。不過我怕的不是刀,而是你。蘇曼麗說你是怕舊情複燃?我說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有時候一把刀和一朵玫瑰,好像沒有什麼區別。蘇曼麗就笑了,露出兩隻可愛的虎牙。她轉身收拾行李,將衣服和牙具盒塞進一個鼓囊囊的大包。她將出差數日。她就像一隻南征北戰的天鵝。

蘇曼麗將刀摘下,輕輕撫摸,又掛上牆。刀終於沒有隨她同行。它日日與我對視。

朋友過來喝酒。酒後,用那把刀開了西瓜。朋友對刀愛不釋手,他把刀揣在懷裏,試圖帶走。我說這是蘇曼麗的刀。朋友說她人都歸你了,一把刀子有什麼?朋友說的有道理,不過我得請示一下蘇曼麗。我給她打電話,關機;再打電話,還關機。夜已經很深,我去門口小超市買煙,待回來,已經不見了朋友和刀。我點燃一根煙,睡眼朦朧。我想明天我一定得把刀子追回。刀是蘇曼麗的,對她來說,那把刀代表了很多。蘇曼麗隻是我的女友,她並不完全屬於我。當然,包括那把刀。

可是,那把刀卻從此不見。

朋友說他明明記得將刀揣在腰間,一路上用手抓著,怎麼就不見了呢?我問他你打了出租車吧?朋友說是打了出租車,可是下車的時候,刀明明抓在手裏。朋友努力回憶昨夜的情景,我卻對刀子能夠失而複得不報任何希望。很顯然,那時朋友的手裏,也許僅僅抓著自己的腰帶。

可是我怎麼對蘇曼麗解釋呢?我怎麼解釋都沒有用。她不會相信我的。她會以為是我故意扔掉她的刀子,連同她的過去。

蘇曼麗按時歸來。她把行李丟在地板上,人坐在沙發裏喝咖啡。她的目光掃過電視牆,愣一下,然後狠狠地盯住我的臉。我說,是被我扔掉了……我喝多了酒,去了海邊,把刀當成石頭扔進了大海。蘇曼麗放下咖啡杯,低聲說,我早知道你不會放過那把刀。

我把刀子當成了石頭……

可是這怎麼可能?

我喝多了酒……

你認為我會相信嗎?

我想我和蘇曼麗的故事也許要結束了。卻隻因為一把刀子。蘇曼麗絕不肯原諒我。我知道,所有的女人都不會原諒同床共枕的是一位自私小氣的男人。

蘇曼麗盯著對麵的電視牆,那上麵空無一物。突然她轉過身,靠緊我。她說,謝謝你下了決心。

她的話讓我莫名其妙。我攬住她。

她又說,謝謝你讓我下了決心。

我想我開始明白一些什麼了。我把她攬得更緊。

蘇曼麗開始抽泣。她告訴我,那其實是她的刀。她把它買來,掛在牆上,期待某一天送給從前的男友。她希望與他一刀兩斷,可是,她似乎總也下不了決心。

那麼,現在呢?我問她。

蘇曼麗擦一把眼淚,衝我笑笑。然後,她認真地說,我們結婚吧!

聰明人的願望

三個朋友曆盡艱險爬上一座高山,見到傳說中的神。三個人中,一個傻子、一個正常人、一個聰明人。神被三個人感動,決定幫他們每人實現一個願望。

傻子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試探著說,天太冷了,我想要一件羊皮襖。神揮一下手,他的身上就多了一件羊皮襖。羊皮襖做工精細,又漂亮,又暖和。傻子開心地笑了。不過很快他就開始後悔。他想,為什麼不跟神要兩件羊皮襖呢?

正常人想了很久,對神說,我想要一百萬美金。神揮了揮手,他的手裏就多出一張存單。他看了看存單,人就跳了起來。那上麵果真有一百萬美金。這麼多錢,他一輩子都花不完。

輪到聰明人了,可是他並不說話。神問難道你不想實現一個願望嗎?聰明人說我當然想,不過我得多考慮一些日子,我可不想白白浪費這麼好的機會。神說那好,給你一年的思考時間。一年後的今天,你再來這兒找我。聰明人說,謝謝神。

聰明人開始了漫長的思考。

他想,既然隻能實現一個願望,那麼,實現什麼願望好呢?如果跟神要錢,哪怕再多,隻要自己沒有一個好的身體,再多錢也沒有用。可是如果跟神要健康,哪怕再健康,幾十年後自己也得老去並且死去。要不跟神要一瓶長生不老藥?可是那就不能跟神要花不完的錢了。隻能實現一個願望,似乎少了點兒。

要不跟神說:“我的願望是‘再給我一百個願望’”?這無疑有些耍小聰明的意思了。這樣會不會激怒神?就算不會將神激怒,就算神真的為自己實現了一百個願望:金錢,美女,豪宅,香車,健康,長生不老……可是,總會拉下點什麼吧?比如快樂、威信,等等。一百個願望其實遠遠不夠,如果能有鷹那樣的眼晴,熊那樣的力量,如果長一雙翅膀,如果能成為世界第一美男子……聰明人一條一條地列舉,直到為自己找出了兩千個願望,仍然不能滿足。他覺得自己可以無休無止地羅列下去。哪怕神為他實現五千個願望,都達不到自己的要求。

要不跟神說:“我的願望是‘心想事成’”?似乎太過抽象了。再說,這樣會不會害了自己?比如哪天,他突發奇想:我要是牆角那棵小樹該多好啊!結果真成了樹,沒有了思想。那麼,他的金錢美女豪宅香車不就全都沒有用了?

聰明人痛苦地想啊想啊,不知不覺想了一年。一年裏他什麼也沒有幹,隻想著他那惟一的願望。

可是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因為神規定的期限馬上就要到了。他得趕回山上,跟神提出他的願望。

聰明人匆忙上路,艱難地向山上攀爬。他想應該向神提一個什麼願望呢?他一直想,仍然拿不定主意。直到見到了神,他才狠狠心下了決定。他想,他會跟神說:“我的願望是‘再給我一萬個願望’”這就是他一年來想出來的結果。他認為這是對神最好的要求。

山上很冷,可是他卻汗流滿麵。隻一會兒,他就被凍得感冒。

神在耐心地等待他說出自己的願望。

他打一個噴嚏。他說,我的願望是,再給我一萬個……他忍不住了,又打了一個噴嚏。

神笑了。神說,你的願望很獨特。我就喜歡你這種沒有貪欲的人。

於是聰明人站在山頂上,一連打了一萬個響亮的噴嚏。

百戰百勝

約翰和湯姆是小城裏兩位喜歡開玩笑的億萬富翁,這一天他們又開起了玩笑。約翰對湯姆說,你信不信,我能讓小城裏絕大多數人在幾天內都變成駝背?

湯姆當然不信。於是兩個人決定打一個賭,賭資,五百萬。

當天約翰就找到小城的晚報社,要求在一周之內連續刊登一則尋物啟示。大意是:他不小心弄丟了一張彩票,而這張彩票剛剛中出五百萬大獎。城市的各個角落都有可能是他丟失彩票的地方,如有揀到並歸還者,肯定會有重獎。雲雲。

第二天約翰和湯姆走上大街,果然見到很多彎腰駝背的人。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隨著尋物啟事的影響越來越大,幾乎所有走上街的人,全都變成了駝背。他們低著頭,眼睛盯著街上的每一個角落,生怕漏掉這個一夜暴富的機會。

那幾天公交車上變得異常幹淨,馬路工人也一個比一個起得早,連商場裏的眼鏡和放大鏡都是銷量猛增。

當然,約翰贏走了湯姆的五百萬。

約翰又在晚報上連續刊登了一個星期的啟示。大意是:前幾天的那則尋物啟事,不過是一個愚人節的玩笑。給大夥添麻煩了,實在不好意思。雲雲。

於是第二天,街上所有的人全都恢複了常態。他們昂首挺胸,神色奕奕。隻不過公交車重新開始變得滿地紙屑,馬路工人也開始了偷懶。

過了些日子,約翰再一次找到湯姆,說,我還能讓小城裏的絕大多數人在幾天之內重新變回駝背,你信不信?

湯姆當然不信。他想人們不可能連續上他兩次當吧?於是和他再賭一次,賭資還是五百萬。但是有言在先,約翰不準仍然在報紙上登出“丟失價值五百萬元的彩票一張”。約翰說,當然沒問題。

當天約翰再一次找到當地的晚報,再一次要求一周以內連續刊登一則尋物啟示。隻是大意有了小的改動:他不小心一次弄丟了五百張彩票,這些彩票每一張價值一萬元。彩票被裝在一個信封裏,城市中的各個角落都有可能是他丟失信封的地方,如有揀到並歸還者,肯定會有重獎。雲雲。

湯姆看到約翰登出的啟事,笑了。他說這次你輸定了。同一個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連登兩則尋物啟事,並且人們已經上過你一次當,怎麼還會當第二次傻瓜?五百張總價值五百萬元的彩票裝進一個信封?這怎麼可能?能裝得下嗎?即使能裝得下,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你輸定了。

約翰笑笑。他說,我們一起去街上看好戲吧。

令湯姆大為不解的是,他再一次在街上見到很多彎腰駝背的人們。並且,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隨著第二則尋物啟事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幾乎所有走上街的人,再一次變成了駝背。他們低著頭,眼睛認真地瞅著每一個角落,似乎生怕漏掉這個極其難得一夜暴富的機會。

那幾天公交車上再一次變得異常幹淨,馬路工人也再一次一個比一個起得早。商場裏的眼鏡和放大鏡的銷量也再一次猛增。

當然,約翰也再一次贏走了湯姆的五百萬。五百萬到手後,約翰再一次在晚報上連續刊登了一個星期的啟示。大意是:這個裝著五百萬彩票的信封被一個叫做湯姆的人揀去並交還給他,在此對他表示謝意,雲雲。

如你所猜,街上的人在第二天就全部恢複了常態。他們一個個目視前方,腰杆挺得筆直。

湯姆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他問,這樣弱智的漏洞明顯的騙局,怎麼能夠屢試不爽?

約翰笑著說,別說把五百張每張價值一萬元的彩票裝進一個小信封,就是我告訴他們我把五百萬張每張價值一元的彩票裝進一個小信封,他們都會上當。——隻要人類還有貪欲,隻要他們還有坐享其成和一夜暴富的心理,那怕這種弱智的騙局再用一千次,也能夠百戰百勝。

萬花筒

黃昏時候,列車開出老牛的速度。車廂裏很安靜,有人打著盹,有人看著報,有人發著呆,有人吃著東西。列車咣當咣當,漫不經心地駛向終點。終點是一個陌生的城市,父親帶著他的兒子去那裏看病。

四個人的座位。父親和兒子坐在這邊,那對年輕人坐在那邊。他們還是大學生吧?看他們的穿戴和表情,看他們旁若無人地表現出雖稚嫩卻親昵的舉動。他們喝著可樂,吃著薯片,談著周傑倫和巴黎聖母院,用紙巾為對方擦去嘴巴上的殘渣。兩個人偷偷笑著,薯片嚼得喀嚓嚓響。

他們,在吃什麼?兒子拽拽父親的衣角,小聲問。

薯片。父親小聲說,別看。

薯片?

就是土豆片。父親說,讓你別看!

土豆片嗎?兒子聽話地將目光移向別處,這麼薄的土豆片……刀子切的?

刀子切的吧……也可能先把土豆磨成粉,再把土豆粉壓成薄片。父親說,總之就是土豆。土豆,咱家裏多的是。

可是跟咱家土豆不一樣呢。兒子雖然看著窗外,卻不斷扇動著鼻子。好香!

父親變了臉色。他狠狠地剜兒子一眼。兒子的鼻孔馬上就不動了。

裝薯片的紙筒好漂亮。過了一會兒,兒子說。

父親看著窗外,不說話。

他們吃完了。兒子說。

父親仍然沒有說話。

他們吃光了薯片,好像他們不要那個紙筒了。兒子看著父親。

你想幹什麼?父親看著他。

我想要那個紙筒。

要紙筒幹什麼?

做個萬花筒。兒子說,我早想做一個萬花筒……那個紙筒正好……他們吃完了,那個紙筒好漂亮。

父親瞪著他的兒子,臉上有了怒氣。兒子用眼角怯怯地看看父親,又低了眼,縮進角落,坐得筆直。那個空蕩蕩的紙筒就扔在桌子上,伸手可及,男孩幾次把胳膊抬起來,卻隻是撓了撓自己的臉。

列車在一個小站有了短暫的停留,兩位年輕人背起行李下車。臨走前他們收起那個紙筒,丟進火車上的垃圾箱。

他們把紙筒丟了!兒子興奮地拉拉父親的衣角。

哦。父親說,那東西本來就沒有用。

可是我想用它做一個萬花筒!

別鬧……那是城裏人丟掉的東西……

我沒鬧……他們不要了,我去揀過來……

又不能吃!

我要做萬花筒……

信不信我揍你?

他們不要了……

我真揍你?

巴掌揚起來,高高地,惡狠狠地,做著時刻落下去的姿勢和準備。男孩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又咬咬嘴唇,縮縮腦袋,再一次低了眼。卻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感到非常委屈和不解。

列車終於抵達終點,父親拖著他的兒子,下了火車。男孩拚命回頭,眼巴巴地瞅著垃圾箱裏的空紙筒。沒有用,父親拽著他,五根手指如同五把結實的鐵鉗。

那紙筒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等待被丟進更大的垃圾箱。城市裏它隻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包裝盒,可是到了鄉下,它可能變成一個讓孩子開心無比的萬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