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三初四看月亮(3 / 3)

當天晚上,香梅和秦二嬸聊天,都是村子裏的一些雞雞狗狗的事情。有時,香梅會突然問一句不著邊際的話,讓秦二嬸都莫名其妙,比如香梅問,咱們村東的那條河還有水嗎?秦二嬸一愣,說有啊,咋啦?香梅說沒事,隨便問問。其實香梅心裏正想著夏天裏那一條河的熱鬧,午後時分,成排的女人坐在河邊洗衣服,喊叫聲、笑聲、棰衣聲,連同白色的皂沫一起,沿著河水歡快地流淌。天空有幾朵白雲,緩緩地飄過她們的頭頂,河岸上一定會有一些跟母親而來的孩子,或撿著各色的石子,或在岸邊的沙地上挖個坑坑,汪出清澈的水,逮幾隻小河蝦放裏麵玩耍。河的下遊或者上遊,有一些半大孩子——裏麵也夾雜了胡子拉茬的漢子——赤裸裸地泡在一灣深水裏,時常像鴨子一樣撲棱棱地在水麵上濺起燦爛的水花。洗衣服的女人們倘若耐不住陽光烘烤,也便跳進河水裏浸一會兒,衣服仍整齊地穿在身上,然後渾身濕淋淋地上岸繼續洗衣服,等到髒衣服洗完了,身上濕淋淋的衣服也被陽光烘幹了,爽爽地回家。這種情趣是城市裏尋不到的。再後來,香梅就問到了滿倉,就是到北京前的那個晚上她親了他的臉的那個漢子。香梅說,滿倉的房子蓋起來啦?秦二嬸歎息一聲,說,蓋是蓋了,不等收拾好,人就被車撞死了。香梅一驚,說,咋啦?撞死了?!秦二嬸接著詳細講了,說滿倉是騎著自行車去縣城的時候,被一輛小車撞死了,交警說滿倉也有責任,對方隻給了八千塊錢完事了。秦二嬸說,唉,撇下了婆娘和一個兩歲的孩子,剛蓋起來的新房子一天也沒享用哩。香梅愣了愣,突然起身下床,從秦二嬸帶來的蘋果裏尋找了半天,終於找出一個貼著“滿倉”名字的蘋果,說,這是……秦二嬸說,是滿倉的婆娘死活讓帶來的,俺說她孤兒寡母的,就算了,她不肯,差點兒哭了,這婆娘,日後咋弄呢。這時候,香梅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就一串串掉下來。

就這樣,香梅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完全沉浸在鄉村的悲喜劇中,竟和秦二嬸聊到淩晨一點多,第二天早晨差點誤了上班。

最初,秦二叔和秦二嬸準備在香梅家多住幾日,說要等到星期六和星期天,讓朱文帶他們去天安門去長城玩一玩。他們呆在香梅家裏,總想幫助香梅幹點活兒,於是就在香梅和朱文都上班後,坐在屋子前的陰涼裏摘青菜。屋子前的陰涼是家屬院的圍牆遮擋出來的,陰涼部分隨著太陽的偏西移動著,秦二叔和秦二嬸也就不停地挪動位置,最後把許多黃菜葉子摘到隔壁韓涵門前。韓涵下班發現了,自然又是一頓指東罵西的,弄得秦二叔和秦二嬸灰溜溜的。於是秦二叔堅決不住了,說北京這個地方,鄉下人真是不能呆。香梅給他們解釋,說隔壁的韓涵就這個樣子,不像咱們山東人憨實,已經折騰幾次了。秦二嬸說,還是咱村裏好,你在這兒住不慣就回去。

香梅留不住秦二叔和秦二嬸,鄉下人的倔脾氣上來了,九頭牛也拉不回。香梅急忙去商場買了一些食品之類的東西,讓他們帶回村子分發,還買了兩大桶北京二鍋頭,她知道那些鄉下漢子喜歡喝烈性酒。她心裏惦著滿倉兩歲的孩子,買了一套童裝捎回去。她覺得並沒有買啥東西,但是剛發的半個月的工資已經花沒了,心裏就想,北京的錢真不是錢。

香梅一直把秦二叔和秦二嬸送上車,分手時,她猶豫地對秦二嬸說,真對不住你二嬸,在我們家裏隻住了兩天,卻讓你受了一肚子氣,不過……有些事兒,回村子就別說了。秦二叔在一邊聽明白了,忙安慰香梅,說放心放心,俺告訴大夥兒,你在北京挺好哩,住著樓房,每月工資一千多呢,讓大夥兒別牽掛你。香梅點了點頭,感激地看了秦二叔一眼,秦二叔卻把頭扭到一邊,說,回去吧,武他媽,得空了,俺還來看你。秦二嬸也眼淚汪汪地說,回吧回吧,武他媽。

不管怎麼說,香梅有了工作,日子開始有規律地運轉了,緊張而平穩。及秋後,部隊的家屬房快要竣工了,房子的話題開始熱起來,部隊幹部都在心裏盤算自己分房排隊的位置。朱文回家也和香梅盤算,把夠分房條件的幹部排了排隊,覺得自己雖然排在後麵,卻還是很有希望的。盡管有希望,朱文仍是擔心地說,誰知道會不會出現意外?萬一分不上就麻煩了。朱文這樣想著,晚上經常翻來覆去地睡不踏實。香梅心裏也不放心,但是嘴上卻對朱文說,你個大男人,心裏咋裝不下事?管它能不能分上呢,你該吃吃該睡睡,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別當個事兒。

香梅擔心朱文想得太多,影響了工作。這段時間,正是朱文他們訓練股忙碌的時候,三天兩頭下去檢查連隊的訓練情況,為年底的軍事考核做準備。朱文有時被他們股長派下去檢查訓練情況時,心裏很不滿,就在香梅麵前牢騷,說,好事恐怕輪不上我,苦差事卻總派我去。香梅覺得不管怎麼樣,朱文不能放鬆了自己的工作,她說,人要臉樹要皮,沒臉沒皮的,還算是男人?你幹不好工作,有房子也不分給你!朱文斜了她一眼,說,聽你說話的口氣,好像是我們的政治委員。

老兵複員前,部隊在機關大院的操場上進行了軍事考核。那天香梅下班路過操場,朱文正在指揮部隊考核,她就站在後麵看了幾眼。朱文瘦小的身體站在一個個方隊前,顯得更單薄了。但是,他的每一個手勢和口令,都像魔法一樣,使隊列演示出無比壯觀的景象,他那具有穿透力的聲音,亢奮而威嚴。香梅隻看了幾眼就走開了,邊走邊滿足地笑著自語,說,你呀你,天生一個咋咋呼呼的命,你不咋呼幹啥去?你還想當江澤民呀。

香梅的這種滿足,給了朱文很大的寬慰,即使後來真的沒有分到房子,她也是很平靜地寬慰了朱文。對於朱文來說,沒分到房子固然氣憤,但是他最擔心的還是香梅的情緒變化。分房子的名單公布的那天,剛好落了入冬的第一場雪,朱文傍晚回家的時候感覺兩腿軟軟的,走不穩當,竟摔了兩跤。落雪後的天空陰暗著,不時刮起一陣陣風,卷了碎雪四處飄揚。朱文的身子縮在風裏走,看起來飄飄忽忽的。

按照事前想好的話,朱文吃力地告訴香梅房子沒有分上,當時香梅就瞪著一雙吃驚的眼睛看朱文,似乎不相信是真的,想從他的臉色或者眼神中看出一些破綻,但是沒有,朱文的表情證實他說的是真話。她低下頭,喃喃地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朱文愧疚地站著,說這次分房子不論兵齡,主要論職務,凡是帶長的都靠前排,彭股長比我晚入伍一年卻分上了,太不公平,明天我找領導去,不給我房子我就賴在他們辦公室不走。

這時候,香梅已經平靜了許多,抬眼看著朱文說,賴在領導辦公室?虧你說得出嘴!排不上你賴有啥用,你以為領導怕你賴呀,別給我丟人顯眼去!朱文仍氣鼓鼓地說,這次分不上,以後不知要等到啥時候再蓋家屬樓,咱這一間半破房子怎麼住?香梅突然笑了,說,怎麼?就你瘦得像猴子一樣,屁股大的地方就擱置下你啦,還要多大?咱們老家的縣長在北京有一間半房子嗎?沒有,他再有能耐也沒有呀,可我們有。

朱文就不吱聲了,本來那些話他就是說給香梅聽的,擔心她說自己窩囊,想在她麵前硬氣一把,現在她不鬧情緒,正好給了自己個台階下。於是他又倒過來寬慰香梅,說其實在這平房裏也熬不多久,雖然新樓房沒分上,但是一些搬進新樓房的幹部騰出了舊房,這些舊房春節過後就重新排隊分配。朱文說完,想聽聽香梅會怎麼說,可是她一聲沒吭。

隔壁彭股長在春節前搬進了新樓房。搬家那天,彭股長從警衛連找了五個兵幫忙,由家屬韓涵指揮。韓涵就站在香梅門前對兵們大喊大叫的,那種神氣勁顯然是衝香梅來的。香梅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出門,連中午飯也沒做,直到韓涵搬完了家走後,她才小心謹慎地出來接水做飯。院子裏寂靜下來,她扭頭斜了一眼韓涵的房門,已經掛了一把鎖。

春節的前幾天,來了一名誌願兵打開了彭股長住的小平房,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農村女人,懷裏抱著個三歲多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臨時來隊過春節的。女人把孩子放在門前陽光地帶,忙著和誌願兵收拾屋子裏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們幹得歡天喜地。後來香梅才知道,他們為了能臨時住一住小平房,給分管房子的助理送了兩條煙。那個誌願兵對香梅說,嫂子,你們當初分房子怎麼不讓朱參謀跑一跑?分不到新樓房,也能分到舊的,春節你們就不用在這兒湊合了,那些管房子的幹部,黑著呢,沒有一個是人養的!香梅就笑了笑,說,是嗎?

看到誌願兵收拾屋子,香梅覺得自己的屋子也該認真收拾一下了,她就去買了白紙,把屋頂和牆壁都糊了,還買了幾串拉花扯在屋子裏。一切收拾停當,也到了大年三十。上午,朱文到機關轉了圈,按照香梅的囑咐,讓宣傳股的幹事給寫了副春聯。香梅覺得過年門前沒有春聯,總不像個過年的樣子。老家那邊,她已提前給秦二叔去了信,托他給自己掛了鎖的門前貼一副春聯。

朱文半上午拿著春聯回家貼在門前,又走了,走時對香梅說,我們機關中午會餐,我不回來吃了。

朱文拿著春聯回家的時候,手裏還拿了一張紙,回家後隨便塞到了桌子底下。他走後,香梅才想起要看看那張紙是什麼東西,就從桌子下抽出來,一看就愣住了,原來是一張獎狀,上麵寫著:朱文同誌被評為優秀黨員,特此鼓勵。

香梅丟下手裏正做著的午飯,拿著獎狀急急忙忙朝照相館跑,照相館下午就關門,去完了就來不及了。照相館裏沒有一個顧客了,她挑選相框的時候,兩個服務員就圍上來,問她買多少尺寸的相框,她猶豫了一下,把手裏卷著的獎狀展開。服務員看仔細獎狀後,突然笑了,疑惑地看著香梅,問,是鑲嵌這東西?香梅點點頭,服務員便尋找了一副相框,把獎狀裝進去。香梅一看挺好,就買下了,出了照相館,又聽到後麵一陣嘻笑。

回了家,香梅就把獎狀掛在屋子牆壁中央,還把一張全家福的照片,插在相框右下角。她覺得屋子立即亮堂了許多。

朱文會餐後回了家,由於喝了點酒,回來就躺在床上睡了,直到屋子裏亮起了燈才醒來,就發現了牆上的獎狀,吃驚地看著香梅,有些生氣地說,你掛它幹啥?摘了!香梅也生氣了,說,你咋呼了一年,值得炫耀的不就這張獎狀嗎?這是領導對你工作的肯定,別人想要還沒有呢。接下來,香梅略帶憂傷地說,如果我還在村裏,今年我又能被評為農村優秀婦女幹部。說完,她怔了半天。

晚上,一家三口圍著電視看春節聯歡晚會,一直看到零點的鍾聲響了,香梅才督促朱武說,睡吧兒子,又對朱文說,你也睡吧。朱文和兒子都躺下了,香梅收拾了家,然後把明天早晨自己準備用的東西準備好。她初一早晨還要起來上班去,春節期間,清潔隊要求比平時還嚴格,她擔心熬了夜,明早不能準時起床。

然後,她也躺下了,躺在朱文和兒子之間,左邊是兒子,右邊是丈夫。她轉頭對左邊說,睡吧兒子。又轉頭對右邊說,睡吧老朱。

再然後,她拉滅了燈,黑暗裏看著掛在牆上的獎狀,輕聲哼唱,初一生,初二長,初三初四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