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三初四看月亮(2 / 3)

對著窗外的黑夜,她想起老家的許多聲音,有狗叫有雞叫,有牛吼有馬嘶;想起了許多麵孔,有男人有女人的,有活著也有死去的;想起了許多往事,有張三偷了李四的雞,李四偷了王五的女人,等等,都是那麼清晰那麼溫暖。當然,她還想到了來北京前的那個晚上,幾個叫她嫂子的漢子,是如何笨手笨腳地偷偷捏了捏了她的腿。想著想著,她的眼淚就流出來。

終於熬到了“八一”建軍節,部隊又和地方有關部門聯合搞隨軍家屬就業安置洽談會,那些一直沒有工作的隨軍家屬又滿懷希望地去參加“洽談”。香梅也去了,而且去得很早。幾個用人單位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沒有看上幾個隨軍家屬。本來,這些家屬就是上次沒有洽談出去的“庫存”,自然條件差些。最後,隻有環保局答應接受兩名隨軍家屬,可是家屬們都不願意去。說是環保局,其實就是去當清潔工人掃馬路,誰心裏都清楚。眼看洽談會就要結束了,一直坐在後麵的香梅突然拽了拽朱文的胳膊,示意他去報名,但是朱文卻咬著嘴唇搖頭,香梅就自己站起來,說,我去環保局,啥時候能讓去上班呢?

許多隨軍家屬都扭頭看香梅,看得朱文低著頭不敢抬。

回了家,朱文一直不吭氣,臉色灰灰的。香梅理解他的心思,說,你咋啦?我都沒覺得丟臉,你倒抬不起頭了,有啥丟臉的,不就是掃地嘛,掃人民大會堂也是掃地,掃江澤民辦公室也是掃地,掃哪裏都是掃。那天中午,香梅特意做了幾個好菜,看她的心情還是滿愉快的。她覺得總算有了份工作,據說工資在一千多元,比朱文的工資還高,有啥不好的?掙錢就行,終於可以給自己的男人減輕一些負擔了。在北京,一家三口靠朱文自己的工資生活,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朱文腳上的那雙皮鞋,前麵已經開了膠,像張開的鴨子嘴,香梅催他幾次,讓他再買一雙新的,他嘴上答應著,卻一直還穿在腳上。老鄉們聚在一起,香梅打量著別人的男人,都是亮亮的皮鞋。有一個喜歡顯擺的老鄉,每次總要讓香梅猜猜他的領帶或是一件襯衫值多少錢,每次香梅都猜不對,因為那價錢確實貴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這個時候,香梅就偷偷觀察自己的男人,心裏便滋生出異樣的酸楚。

八月中旬,香梅上班了,分管的那段馬路離兵營很遠,而且上班的時間早。香梅不會騎自行車,朱文天不亮就起床,騎著自行車送她,然後還要趕回來出早操,要弄飯給兒子吃了上學,所以每天早晨朱文都忙亂得一塌糊塗。一次,他的褲子口沒有扣死,敞開著,站在隊列前整隊,隊列裏就發出哧哧地笑,朱文沒有覺察到,嚴肅地說,大家注意,隊列裏要嚴肅。站在一邊的一位首長就提醒朱文,說,朱參謀怎麼沒關好門就來出操啦?朱文仍沒弄明白,還對首長說,是沒關呀,我兒子在呢。結果,隊列裏爆發出響亮的笑聲,一向嚴肅的首長也開心地笑了。這時候朱文才發現大家的眼睛都瞅他的褲腰下麵,低頭一看就明白了,當時尷尬地滿臉緋紅。

朱文隻送了一個星期,香梅就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決定要學騎自行車。朱文就給她買了,利用休息時間在部隊大院裏學。香梅那肥碩的身體,學自行車自然費力氣,雖然有朱文在後麵給她扶住,但是仍一次次摔倒。身體靈巧的人摔倒了也沒啥大事,但是她摔倒後的樣子就難看多了,而且摔得也重,發出沉悶的聲音,像一隻成熟的柿子從樹上掉下,半天爬不起來,院子裏圍觀的兵們便哄堂大笑。香梅也不惱,爬起來再騎。農村女人的那種韌性是讓人懼怕的,一旦這種韌性發揮出來,沒有能夠阻擋她們的困難。香梅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而她的動作也越來越凶猛,那樣子似乎是在征服一匹烈馬。

她終於征服了自行車,雖然騎得很慢,但是畢竟可以自己騎了。最初朱文不放心,要護送她去上班,護送了幾天後,覺得沒什麼問題,就讓她單獨去了。她單獨騎車上班的那個早晨,她的心情非常愉快。還沒有完全醒來的馬路寂靜著,路燈已經很疲憊了,似乎打著磕睡,灑下淡淡的光,空氣中漂浮著潮濕的樹葉的氣味,還有泥土的味道。她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竟不知不覺地唱起了歌,唱得是《紅燈記》中的一段,歌詞記不全,有一句算一句地唱:……爹爹挑起千斤擔,鐵梅你要挑起八百斤……

當然,掃馬路難免遭受一些白眼,香梅早有思想準備,比如一起隨軍的那些家屬,雖然有的仍沒有工作在家閑著,但是見了香梅卻撇著嘴,說,咱到北京來掃馬路,還不如不隨軍呢。隔壁彭股長的家屬韓涵背後說得更難聽,說她那個樣子不掃馬路能幹啥?掃馬路都影響市容呢。香梅聽了心裏倒很平靜,心想在農村大糞都挑過,莊稼都種過,掃馬路比起那些活輕鬆多了,有人想到北京掃馬路還進不來呢。因此,每次在家屬院遇到趾高氣揚的韓涵,香梅並不低三下四,而是一臉的笑容,明知道韓涵的眼神裏流露出的內容,卻佯裝啥也沒有看見,反正你過你的我過我的,各不相幹。

上了十五天的班,單位就發工資了,她拿了十五天的工資,先去商場給朱文買了雙皮鞋,又給兒子買了套運動衫,兒子早就吵鬧著要的那種名牌產品。那天晚上朱文一回家就感覺到屋子裏的氣氛有變化,香梅已經做完了飯,還買了啤酒放在飯桌上。朱文想了半天,怎麼也想不出今天的日子有啥特別的,他疑惑地問,家裏有客人來?香梅笑,說有,你不就是客人嗎?朱文認真地看了看香梅,確認啤酒是買給他喝的,就說,買它幹啥,我又不喜歡喝酒。香梅故作生氣,說你看你幹瘦的樣子,以後每天要喝一瓶啤酒,把你幹癟的肚子喝起來。朱文無奈地一笑,把她倒的啤酒端起來喝,算是給她一些安慰,他理解她心裏怎麼想的,不想讓她的熱情突然冷卻。喝酒的時候,他發現她在一邊不停地瞟他,就對她說,你今天怎麼了?好像不認識我似的。

香梅終於憋不住了心中的喜悅,從櫃子裏掏出皮鞋和運動衫,也不讓朱文吃飯了,逼著他穿在腳上走一走,朱文就在她的忙亂的擺布下,穿了新皮鞋在狹窄的屋子裏轉圈。兒子等不得香梅給穿運動衫,自己套在身上後就要朝屋外跑,被香梅喊住,說,回來!你往哪兒跑?天都黑了,沒有人看到你穿新衣服。

朱文試穿皮鞋後,脫了仍放進鞋盒裏,香梅就對他說,還放起來幹啥?穿吧,穿壞了再買。又轉臉對兒子說,穿吧,穿壞了再買。

朱文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臉上洋溢著的自豪和快樂,朱文的心裏就一熱,伸手把她額前搭拉下來的一縷頭發捋到後麵,讓她露出了那雙黑亮的眼睛。

他看他的眼睛,她看他的眼睛,兒子卻隻顧忙著看自己的衣服。

香梅領到工資的三天後,老家村子裏的秦誌氣給朱文打電話,說他的兒子考入了北京理工大學,要和老伴送兒子到北京。香梅興奮得幾夜沒睡好,她已經快一年沒有看到村裏的人了。秦誌氣的年齡並不大,四十七八歲的樣子,農村人結婚早,兒子都上大學了。按照輩份,香梅應該叫秦誌氣叔叔,秦誌氣排行老二,所以習慣叫他秦二叔,叫他的老婆秦二嬸。

秦二叔和秦二嬸到北京前的幾天,村子裏的人都知道他們要到香梅家裏看望,就叮囑他們給香梅問好。那季節,正好地裏的花生基本成熟了,一些早熟的蘋果也可以摘了,於是都裝了大包小包的,讓秦二叔帶上。秦二叔很為難,本來兒子上學的東西就多,有棉衣棉被,生活必需品,已經拿不動了。可是,鄉親們眼巴巴地盼著秦二叔能把他們各自地裏生產的東西帶給香梅嚐個鮮亮,秦二叔又不能拒絕。秦二叔想了想,對大夥兒說,咋弄?都帶上是帶不動的,不帶誰的誰又不情願,咋弄?得,一家帶一點兒。秦二叔就挑了每家一個最鮮亮的大蘋果,並在每個蘋果上貼了膠條,寫清哪個是狗四家的,哪個是毛蛋家的,然後在每家的花生堆裏抓了兩把,分別裝進一個小塑料袋裏。就這樣,還是裝了滿滿的兩大兜,他們肩背手提的,像是搬家,路上把秦二叔和秦二嬸的肩頭勒出了血。但是他們的心裏卻沒有一點怨言,到了北京後,秦二嬸還後悔地對秦二叔說,要是再多背十斤也能背來吧?

那天,朱文和香梅去車站接他們,正巧學校有專車接站,秦二叔急著把兒子送進大學的門檻,要看看兒子上的大學的氣派,就先讓上了學校的車。朱文要跟著去學校,但是那些家鄉土特產很重,帶著去學校很不方便,秦二叔就讓朱文和香梅先把東西搬回家。朱文把部隊的地址詳細告訴秦二叔,說,我等你的電話,去學校安排好後給我打電話。

回了家打開包,香梅一看就明白了,一個一個地看,看了狗四家的蘋果,又看毛蛋家的,想著他們的麵孔和他們那一片片的果園。然後,她眼裏噙著淚花花,等待秦二叔來電話。但是到了第二天午飯後,朱文說仍沒接到電話,她就焦急地催朱文去學校看看。朱文看了她一眼,啥也沒說就走了。朱文隻知道理工大學在學院路附近,沒想到去了學院路一打聽,說在西邊,離北京電視台很近,還有一段路。這段路,竟讓朱文走了快一個小時。找到學校後,他去新生報到處查找到秦二叔的住處,然後帶他們回到部隊大院時,連隊已經開晚飯了。

秦二叔和秦二嬸站在香梅的家門前,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間半房子就是香梅的住處。在村子的鄉親心裏,北京的高樓大廈似乎都是香梅家的,寬闊的馬路也是香梅家的,所以秦二叔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就被朱文領進低矮潮濕的小平房裏。香梅從秦二叔和秦二嬸的眼神裏看出了他們的疑惑,就解釋說,部隊正在蓋樓房,都差不多蓋完了,春節前就能搬家。秦二嬸才“喲”一聲,說,我瞅著這房子像狗窩,哪能長住呢!

香梅的臉就被秦二嬸的話羞紅了,屋子裏的燈光比較暗淡,秦二嬸並沒有覺察香梅的臉色變化。香梅就是從這時候心裏打了個結,趁他們不注意偷偷囑咐了朱文,讓他對秦二叔和秦二嬸說話謹慎些,別太誠實了。香梅知道秦二嬸一定要問她在哪兒上班,所以早想好了如何回答,果然聊了沒幾句話,秦二嬸就問了。香梅隻說在環保局上班,挺輕鬆,工資每月一千好幾百。秦二嬸當時就瞪著吃驚的眼睛,仿佛被嚇著了,說,俺娘呀,頂上三頭肥豬。香梅了解村人們的心態,他們對這些事情非常在意,雖然他們整天泥裏水裏地耕作,但是如果知道香梅在北京掃馬路,肯定會露出驚訝的表情,甚至會說,嘖嘖,去北京給人家掃大街,還不如在家種地呢。他們並不覺得種地有啥丟臉的,莊稼人靠種地吃飯,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生存下來的。

吃過晚飯,香梅和秦二叔他們吵吵鬧鬧聊天的時候,朱文站在一邊幾乎沒插話,他心裏琢磨的是晚上睡覺的事情。屋子裏隻有一張雙人床,咋睡?想來想去,他便找了個理由,抽身去了機關,找那些在機關住的單身幹部商量,終於騰出了兩個鋪位,心裏才踏實了些,然後回家把晚上睡覺的方案悄悄告訴了香梅。於是香梅就把秦二嬸留下,讓朱文帶著秦二叔去了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