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三初四看月亮
彭股長在社會上的關係比較多,很快給家屬韓涵在一家房地產公司找到了工作,每月工資近兩千元。韓涵的打扮就更現代了,模樣越來越摩登,走起路來身子一搖三擺。她上下班都要經過部隊的訓練場,有時兵們正訓練著,她就旁若無人地從一列列兵們麵前晃過,晃得兵們眼睛生疼,兵們都說她是“洪湖水,浪打浪”。每次見她走來,隻要有人說“浪打浪”來啦,大家就明白了,目光齊唰唰地投到她身上。
韓涵上班不久就買了手機,每次下班回來路過香梅家門前,她總是舉著手機通話,其實根本沒有開機,隻是裝模作樣拿了個架子。香梅看了心裏就別扭,知道韓涵的樣子是擺給她香梅看的。香梅暗自說,有啥臭美的,不就上了個班嗎?
說歸說,香梅整天在家裏閑散著,閑得渾身發癢,骨關節咯咯吱吱響,她滿心渴望能有個工作,使自己不成為一個白吃白喝的人。自己並不是啥也不能幹,她會養豬會養雞還會種地,但是隨軍後這些特長用不上了,自己竟成了個閑散人,這讓她很委屈。
香梅覺得這樣閑散下去,能把一個活人閑散死。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賣煎餅果子的,心裏就閃亮了一下,心裏說,煎餅果子有啥好吃的?就是一點兒麵糊糊裹了個雞蛋和兩根油條,還不如我們家的大餅呢,卻有這麼多人買,我會烙大餅會做小鹹菜,也可以出去賣呀!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掙一分是一分吧。
朱文給香梅買了一個大平鍋,買了一個爐子和一個小三輪車,香梅的生意就開張了。她在平鍋上烙的大餅很有特色,皮脆而瓤嫩,瓤子一層又一層薄薄地重疊著,柔軟而有韌性,用這樣的大餅卷了她泡製了各種小鹹菜,如茳豆角、鮮薑絲、醬黃瓜,等等,再加上些切碎的肉末,吃起來真是香到脾胃裏。香梅每天早晨和晚上出去擺攤,生意挺火紅,一天能掙七八十元,是她意料之外的,連朱文都驚訝地說,你一個月能掙我兩倍的工資了。
攤位設在離兵營很遠的一個公共汽車站旁邊,她擔心在兵營附近經常會遇到朱文機關裏的幹部,雖然並不丟臉,也不能給朱文臉上增光彩,所以還是遠離一些清靜。
朱文自從她賣大餅後,每天的晚飯都需要他回家做,然後和兒子先吃了。她大都在晚上七八點鍾才能回家,起初朱文還去接她,後來為了輔導兒子的功課,朱文就由她一人回來。這天晚上,朱文等到九點了仍不見她的影子,正準備去看個究竟,機關司令部值班室的一個小兵來敲門,對朱文說,朱參謀你快去看看,嫂子被抓到派出所了,剛打來電話,讓你去領她。朱文一聽,心裏“咯噔”了一下,急忙騎自行車奔派出所。
去了派出所才知道,香梅是因為沒有經營許可證,被城市監察執法人員抓來的。執法人員沒收了她的三輪車準備往收容車上裝運時,她抓住三輪車不鬆手,那些脾氣不太好的執法人員就砸爛了她烙大餅的平鍋,她當時就哭了。她就那麼委屈地哭泣著被連人帶車拉到派出所,然後就有一個警察審問她,說,你是哪兒來的?有暫住證有打工證嗎?香梅說,我就是北京的。警察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是外地人,警察斜了她一眼,撇撇嘴,用那種嘲諷的口氣說,你是北京人?住哪片的?北京人怎麼說山東話,你也是北京人了!香梅感覺出警察看不起她,就說,我是部隊隨軍家屬,你說是不是北京人?警察猶豫了,同意香梅給部隊打個電話,讓部隊幹部來領人。
朱文給警察說了半天好話,把軍官證掏給警察看了,警察的態度立即溫和了許多,說,以後不要讓她出來擺攤了,要擺就辦理個手續,大街小巷都隨便擺攤,咱北京城就亂了套了。朱文點著頭,跟著警察到後院領人。後院有一個大棚子,裏麵抓了四五十的男男女女,都低頭蹲著,門口有幾個保安把守。朱文朝裏掃了一眼,竟分辨不出哪一個是香梅,警察就喊,都抬起頭來,誰叫香梅出來!眾人都抬起頭的同時,香梅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朱文,怔了怔後,才站起來走出棚子,走到朱文麵前突然放聲大哭。朱文看著她滿臉的汙垢,鼻子一酸也要流淚,但是警察還在旁邊看著,於是他就強忍著淚水,伸手拍拍香梅身上的灰塵,像哄小孩似地說,別哭別哭怎麼又哭了呢,行了咱們回家,回家再說。香梅半天才止住哭泣,說,還有我們的三輪車和鍋呢,他們砸了我的鍋。朱文就看警察的臉,說能不能把東西給我們?警察對一個保安喊,去,帶她把東西找出來。
保安帶著香梅和朱文去了一個牆角處,那裏堆了許多沒收來的車輛和各種工具。香梅在裏麵找出自己的三輪車,又把摔碎的平鍋撿出來看了半天,知道不能用了,才戀戀不舍地丟了。那一堆雜物中,還有她沒賣出去的大餅,她撿起來一張圓圓的大餅細看,已經髒兮兮的,就氣憤地把大餅用力撕扯成一縷一縷的,摔在地上。
回了家已經十點多,兒子趴在床上睡了。朱文很殷勤地把飯端到香梅麵前,她卻一口不吃,坐在床上生悶氣。朱文一個勁勸慰她,說平鍋砸毀了咱再去買一個,以後就在兵營門口賣,安全保險,賣大餅也不丟臉,不偷不搶不嫖不娼的,你躲閃啥?
第二天,朱文又去買了一個平鍋,香梅的攤位就支在了兵營門前,沒想到生意比過去還火。兵營裏有一千多名官兵,連隊的夥食總是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兵們的口味又不同,難免對連隊的夥食挑三撿四的,不少兵就戀上了香梅的大餅,攤位前排起長隊,香梅一個人烙的大餅根本不夠賣的,所以總是忙得不可開交。那天晚飯時分她正忙著,兒子朱武放學回來了,還帶了個外國黑人小女孩子。這是初夏的季節,孩子放學時太陽還沒有落呢。朱武因為一口的山東土話,同學們都不願和他一起玩,但是外國小學生卻沒有什麼地域觀念,並且也很難找到知心的中國小朋友,於是這個黑人小學生自然和朱武走到一起了,並且成了好朋友。黑人小女孩就是離兵營不遠處使館一秘的孩子,她很想到朱武家裏玩耍,但是走到兵營門口時,卻被哨兵攔住。按照規定,沒有特殊情況外國人不準進入營區,黑人小女孩雖然隻有十幾歲,但是大小都是外國人,哨兵堅持原則,把朱武放進兵營,把小女孩擋在營門外。
朱武在營門內急了,又哭又罵的,就被香梅聽到了。香梅不知道發生了啥事,丟下大餅攤子跑到門口看,弄明白之後就打了兒子朱武一巴掌,說,叔叔不讓她進就別進了,你還不趕快回家吃了飯寫作業?
訓斥完了兒子,香梅急忙跑回攤子繼續烙大餅,心裏還恨著兒子,耽誤了一會的工夫就少掙了兩塊錢呢。她緊緊張張忙碌了一會兒,天色漸暗了,攤位旁依舊排著長隊,雖然她的腰早已有些酸痛,心裏卻高興。就在她直腰活動一下的時候,不經意地瞥了兵營門口一眼,突然發現兒子並沒有回家,而是隔著兵營的圍牆正和那個黑人小女孩聊天。圍牆是那種矮矮的花牆,牆上有許多花孔,兩個孩子一個在外一個在內,臉對著一個花孔說話。香梅就歎息一聲,烙出了兩張餅,卷了一些菜,麵前排隊的小兵正要伸手接,她忙說,對不起對不起,這兩個不賣。她拿了兩個卷餅跑到花牆外麵,塞給黑人小女孩一個,把另一個從牆孔遞給兒子朱武。她什麼話也沒說,那邊攤位前的兵們還等著她哩,她在匆忙轉身離開花牆的時候,伸手在女孩子的頭上輕輕撫摸了一下。
香梅的生意在兵營門口火紅了一個星期,部隊大院的幹部就有說法了,說,誰不知道在門口賣食品掙錢?可是這樣下去,對兵們的思想影響太大,許多兵不願在食堂吃飯了,每月的津貼費還不夠買大餅的,一定會寫信向家裏要錢,時間長了,思想上就會長出綠毛。後來,部隊首長就找朱武談話,很理解朱武家屬沒有工作的困難,說要擺攤賣大餅,不要在部隊門口賣,可以去工商部門申請個攤位,如果你家屬在這兒賣大餅,張三的家屬賣混沌,李四的家屬賣包子,咱們部隊門口成了啥?
朱文回家把部隊首長的意思說給香梅聽,香梅自然要牢騷半天,罵那些害紅眼病的人。但是不管怎麼樣,香梅知道大餅是不能在兵營門口賣了,她不想讓別人對朱文說三道四的,朱文一個大男人,在單位是要靠臉麵工作,她不能剝了自己男人的臉麵。後來朱文去工商所跑了跑,發現要跑個攤位太難了,也就放棄了。香梅心裏明白朱文的難處,也沒再催促他,歎息著把賣大餅的工具收拾起來。
當然,她趁朱文不在家的時候,流了一些眼淚。
香梅又閑在家裏。
她覺得日子懶散而臃腫,漫長而無聊。隨著日子的閑散,她本來就肥碩的身子又膨脹了。她說自己是頭豬,圈在這間小屋子隻能吃喝長肉,還能幹啥?朱文能夠理解她,笑著勸慰說,長肉就長肉,我又不嫌你肉多,人家國外的女人都是肥胖型的,這樣才算富貴。
人閑散了,脾氣也就大了,香梅經常因為一點小事跟朱文較勁,雖然並沒有大吵大鬧的,但是總弄得別別扭扭的,使家庭生活不那麼行雲流水般暢快。後來,一個同年入伍的老鄉星期天來看望朱文,朱文就說了香梅的情況,說,香梅是不能在家呆著,時間長了心裏都呆煩了,總無事生非地跟我找別扭。老鄉建議讓香梅先找個臨時工幹,說外麵許多飯店貼了招工啟示,可以去問一問。
朱文覺得老鄉的話有道理,他就到附近貼著招收服務員啟示的飯店谘詢,結果飯店招收的服務員都要求年齡在二十歲左右。有的飯店招收不限製年齡的洗碗工,但是工作卻太辛苦。後來找到一家個體小商店招收一名臨時女工,幫助商店賣冷飲,朱文跟商店的女老板談定,每月工資三百元,商店負責一頓午飯。按說工資並不高,但是朱文考慮的不是工資的問題,而是給香梅找個事情做,隻要輕鬆,不掙錢都行。
香梅就去了商店,幹得挺有精神,晚上睡覺前經常把商店裏發生的故事講給朱文聽,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講。最初朱文還能認真聽,聽多了就覺得沒意思,不等她講完就睡了,香梅也不生氣,第二天晚上接著講。
大約快幹滿一個月的時候,有一天商店來了一個很時髦的姑娘,要買一支“可愛多”雪糕。香梅從冰櫃裏取出雪糕遞給姑娘時,發現姑娘的另一隻手拎了許多東西,於是就替姑娘剝去了雪糕紙。姑娘看了看香梅,說,我不要這支了,你再給我換一支。香梅說這支怎麼啦?我已經給你剝了紙,你不要誰要?姑娘氣憤地白了香梅一眼,說就是你剝了紙我才不要呢,我嫌髒!香梅覺得這個姑娘太不講道理,幫了她的忙反而被她咬了一口,於是就和姑娘爭論起來。北京的姑娘嘴皮自不饒人,吵鬧得許多過路人都圍著商店看熱鬧。正巧商店女老板回來了,問清原由後,當即從冰櫃拿了兩支雪糕送給姑娘,還一個勁地道歉。等到姑娘離開了商店,女老板開始訓斥香梅,訓完了後,說兩支雪糕的錢從香梅的工資裏扣除。其實兩支雪糕也就十幾塊錢,但是本來香梅就很委屈,一聽還要扣她的工資,她就跟女老板爭吵起來,吵到最後,她一甩手回了家,死活不幹了。
後來,女老板派人把香梅的工資送到了家裏,香梅幹了二十七天,共二百七十元。送錢的人還特意說,老板沒有扣除那兩支雪糕錢。
香梅接了錢,鼻子突然一酸,哭了。
就在那天夜裏,香梅夢見了過去老家裏的豬,那豬餓得皮包骨頭,在圈裏死命地叫。香梅突然間坐起來,大聲說,我的豬!朱文被她驚醒了,看到她呆呆地坐著,問怎麼了,她忙說沒事,做了個夢。但是第二天晚上,她又是在夢裏叫豬喊雞的,朱文就不滿地說,你折騰啥?不知道我早晨要出操!她一聲不吭地躺下了,等到朱文睡熟時,才悄悄起來,趴在窗戶上向外看,希望能看到一絲月光,但是卻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