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吹滿風的山穀(四)(1 / 3)

第四章 吹滿風的山穀(四)

點長走的那天,他爬上了山頂,在黃狗墳前站了很久,山頂上粗硬的風很快把他的臉吹成了紫紅色。

“阿黃,我回家了,阿黃……”他說。

毛驢車載著點長下山了。在闊的天、高的山、深的穀之下,矮小的點長的影子漸去漸遠,終於變成一個點,永遠停留在我的視線那端。

}pr}(原載於《橄欖綠》2000年第1期)}/pr}

}h3}初三初四看月亮}/h3}

西邊的太陽剛沉入山穀,東邊的月牙就升起來,然後是此起彼伏的狗叫,隨著山村漸濃的夜色,一聲比一聲嘹亮,像是接力賽似的,一波一波地傳到村西頭香梅的院子裏——那裏正熱鬧著,盡管臘月的夜晚被凍得硬梆梆的,院子裏的三桌酒席依舊人聲沸揚。這種熱鬧,在山村裏隻有婚娶喪殯才會有,然而這一次例外,是送香梅隨軍去北京的。

香梅明天一早就去趕火車,她的男人朱文回來接她了。

香梅是村裏僅有的八個黨員之一,一直擔任著婦女主任,現在要離開村子了,她就把村幹部都請到家裏喝酒,算是和並肩戰鬥的戰友告別。但是,香梅沒想到酒宴剛開始,就有村民陸續而來,有拎著水果的,有拎著雞蛋的,有拎著紅棗的……唉,鄉下人也沒有別的可送了,有的也就是熱熱的心,濃醇的情。有人來了,香梅就說,快坐快坐一起喝酒,來人也不客氣,坐下就夾菜,就喝酒。其實村民們坐了,並不是想喝酒,是想和香梅說說話,香梅這一走,尚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回來一次,而村民們整年忙在田裏,沒有特殊情況,一輩子都不可能去北京,要再見她就難了。於是,村民的話都說得很熱烈,也很纏綿,香梅聽著聽著就流淚了。再後來,村民越來越多,屋子裏站不下了,村長就說,幹脆在院子裏支起棚子擺幾桌酒席,算是村裏的老少爺們為香梅一家送行。幾個村幹部立即去張羅了。

村民們平日裏也看不出彼此有多親切,大家各自忙著自己的營生,山間小路或是村頭巷尾碰了麵,點個頭就算有禮了。但是,突然間他們當中的一個人死了或者要從他們當中離去,即使再忙,他們也要放下手中的事情,像一家人一樣聚在一起,送死去或者活著的人上路。早在一年前,村民們就傳說香梅的男人朱文要提副營了,提了副營香梅就隨軍去北京。村民們都莫名其妙地亢奮,仿佛是自己要隨軍去北京似的,議論了很多日子。朱文的村子隻有雞筐那麼大,50多戶人家聚在一個山坳裏,沒出過大人物,副營也就算棵枝葉茂盛的大樹了。因此,村民們平日裏看香梅,也便使用了一種別樣的目光,恭恭敬敬地把她當做北京人對待了。農村的幹部不好當,況且婦女主任這項工作比其他村幹部難幹,要兼管計劃生育工作,是個得罪人的差事。香梅沒有多少文化,然而卻幹得很出色,年年被鎮政府評為優秀婦女幹部。一方麵是因為香梅性格溫和,處理事情有板有眼,另一方麵是村民們憨厚樸實,沒有人故意刁難她。並且,由於她的男人在北京當兵,村民們常去她田裏幫助她播種收割,常在她困難的時候拉扯她一把,給她遮風擋雨。她和朱文兩地分居九年,竟也一晃就熬過去了。

很快,村幹部張羅著在香梅院子裏搭了個棚子,四周用玉米秸子遮嚴實,擺了三張桌子。香梅在灶房和幾個婆娘忙著做菜,朱文就在棚子裏招呼村民們喝酒。朱文是軍事幹部出身,不善言詞,隻會咧嘴笑。最初他沒有穿軍服,後來看到這麼多鄉親來為香梅送行,心裏感動,忙把軍服穿戴得很整齊,像是出席重要會議一樣莊嚴。他的兒子朱武,已經上一年級了,得知明天就要跟著他去北京,興奮得睡不著,在村民們當中跑來跑去。婆娘們見了朱武,或伸手在他頭上撫摸兩下,或是對著臉蛋兒親一口。漢子們的動作就粗魯一些,伸手在朱武褲襠裏掏一把,掏得朱武吱哇亂叫,然後再用胡子茬紮他的臉,紮得他又叫又罵。他叫他罵,漢子們就笑,說真快呀,一晃小東西就長大了。

香梅知道朱文嘴笨,所以她在灶房裏忙碌著,仍惦著外麵棚子裏的鄉親,經常跑進棚子裏給他們斟酒,責備朱文說,你個呆子,傻站著幹啥?快領著大家喝酒呀。男男女女就都笑,說你操啥心?來來來,你喝兩杯,喝了快做菜去,又吃沒了。香梅也笑,本來她並不會喝酒,但是漢子們幾乎把酒杯塞進她嘴裏了,她隻好說我喝我喝,你們要喝死我呀。她喝了,扭著身子就跑到灶房裏,但是不多時,又放心不下,又要轉回棚子裏給眾人敬酒,自己也免不了被漢子們灌飲兩杯。那些嘴上叫她嫂子的漢子,趁著給她灌酒的機會,是要在她胳膊或是腿上捏一捏,她心裏清楚得很,捏就捏吧,頂多也就捏一捏。漢子滿倉也捏了,捏後發現香梅看了他一眼,他竟羞澀地低了頭。這是個老實男人,吃苦耐勞,香梅田裏的許多農活都是他幫忙幹的,無論他多忙,隻要喊他一聲,便立即到了,但是卻從不要什麼回報,有時香梅為了答謝他,送去兩瓶酒,他就打發自己的婆娘送回來。香梅沒有想到今晚他也捏了她的腿,他一定是鼓了半天的勇氣。香梅生活在他們當中,熟悉他們看似粗粗拉拉其實卻很細膩的情感。這些鄉下漢子沒有和女人握手道別的習慣,暗地裏捏一捏,算是跟她握手了。她暗暗感受著這份鄉情。一個漢子又給她倒了一滿杯的酒,她就端起來站在滿倉身邊,說,大兄弟,嫂子敬你一杯。滿倉立即亂了方寸,站起來和她碰杯,旁邊的漢子就起哄,笑香梅說,你的身子貼他那麼近,還想啃他的臉呀?她就潑辣地說,啃臉咋啦,啃一下你們看看。說著,她真的在滿倉的臉上親了口,把毫無思想準備的滿倉弄得很狼狽,不知道該把自己的腦袋藏哪裏。漢子們發出粗野的笑,又去給香梅敬酒。這樣一來二往,她便有些不勝酒力,臉色紅紅的,透出燦爛的笑,像盛開的桃花。她說,不要讓我再喝了,我已經醉了。漢子們有一眼沒一眼地瞟著香梅,說醉吧醉吧,不就醉這麼一回嗎?以後想看你醉,恐怕都看不到了。婆娘們就接了漢子們的話頭,說,香梅你要得空回來走走,別忘了咱們山坳裏的人;說,我們有了機會,去北京看你,那時你可別眼睛朝著天看,不認識我們了;說,成了北京人,大魚大肉吃膩了,想吃咱們的土特產,就捎個信來,隻要是咱們地裏長的,你都吃得上。香梅說,我怎麼會忘了你們呢?你們到北京去,都住我家裏,和住你們自己家有啥兩樣?這麼多年,都是你們幫助我們娘倆……說著,香梅就抹眼淚,幾個婆娘也忙抹。

酒席熱鬧了很長時間,陸續有人來,也陸續有人走。最初,有人來或是有人走,香梅還能迎來送往,後來頭暈得站不住了,就被人扶進了屋子休息。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聽著外麵的狗叫,聲音由遠而近時,她知道有人來了,聲音由近而遠時,知道有人走了。再後來,她睡著了,醒來時發現朱文和兒子朱武都躺在床上,院子裏已經寂靜下來,她忙推了朱文一把,問,都走了?朱文說走啦,外麵的東西已經收拾利索了,你放心睡吧。

朱文這麼一說,香梅“喔喲”地喊一聲,把兒子都驚醒了。她說,我忘了喂豬了,我這腦子……朱文正莫名其妙的時候,她已經起了床朝院子走,走到豬圈時才愣住了。豬圈裏空空的,那頭半大的肥豬前兩天就被朱文賣掉了,還有那群雞。如果不是她阻攔,朱文把四間房子也賣了。他對香梅說,你留著幾間舊房子幹啥?閑置著不被雨淋塌了?香梅說塌了就塌了,塌了還有塊地皮在呢,誰也不能把這塊地皮搬走。朱文沒辦法,隻好依了她,把房子保留下來。香梅覺得隻要有房子在,她與這個山村就始終保持著某種聯係了。

她在豬圈前站立了很久,回屋子時,抬頭看到了掛在天空的月牙兒,彎的像鐮刀。她心中生出幾分說不清的惆悵,嘴裏輕聲說,初一生,初二長,初三初四看月亮……

香梅到北京住在兵營家屬院內。說是家屬院,其實隻有兩排簡易的小平房,是供剛隨軍的家屬臨時落腳的。每位隨軍幹部一間半——一間是臥室,另半間是廚房。兵們稱住在這些平房裏的幹部家屬是“候補委員”,她們排隊等待著,一旦有樓房騰出來,就按照隨軍的先後和幹部在部隊的職務依此“補入”。香梅在老家那麼寬敞的房子裏鋪張慣了,突然拘束在一間十幾平米的狹窄空間內,很不習慣,覺得連兩隻腳都沒有地方擱,說這不像是居家過日子的地方,還不如老家堆放雜物的棚子寬敞結實。朱文寬慰她說,部隊已經在東三環外買了地皮蓋家屬樓,明年底就可以搬進去。香梅想,也就一年的時間,三晃兩晃就熬過去了,熬吧,大家不是都在熬呀。

挨近香梅房子西邊的住戶,也是剛隨軍來的,是軍需股彭股長的家屬,叫韓涵,一個長得苗條而靈動的女人,出生在陝西省一個小城市,但看她的穿著打扮,卻像是海外歸僑。香梅和韓涵站在一起,立即相形見絀,別說香梅沒有高檔服裝,即使有也最好別穿。她的上身和下身的粗細明顯不成比例,臀部碩大的有些誇張。不過香梅的臉蛋長得粉紅光潤,還值得看一眼或者兩眼的,尤其擱在鄉下那些粗糙女人麵前,也算光彩奪目。但是,她和韓涵的臉蛋兒比較,就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了。

家屬院的自來水龍頭和廁所都是共用的,香梅第一次和韓涵說話,就是在水龍頭旁取水的時候。鄉下出來的女人都是熱心腸,喜歡串門,喜歡紮堆,喜歡主動跟別人說話,況且香梅覺得和韓涵是鄰居,遠親不如近鄰,自己來得晚,應該主動和鄰居搞好關係。香梅不知道在城市裏,其實“鄰居”就是挨著居住的意思,之外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完全不是鄉下那種親如一家的樣子。韓涵正在水龍頭下埋頭洗菜,香梅站到她身後說,做飯呀?香梅的嗓門很大,誰都知道山東人就這毛病,說話像吵架。韓涵沒有覺察到香梅站在身後,被香梅的粗嗓門驚嚇得打了個顫,回頭發現香梅笑著看她,她就很不友好地挖了香梅一眼,衝了衝洗完的菜,轉身走了。香梅略有尷尬,愣愣地看著韓涵端著菜盆進了廚房,這才開始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