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朱文回來後,香梅就很不高興地說,你們那個彭股長的家屬架子真大,我跟她說話,她都不肯搭理一聲。朱文的表情很淡,說她不搭理你就算了,你也別理她,有啥值得生氣的。停了停,又說,這兒和咱們老家不一樣,沒事別去左鄰右舍串門。
兩個人在屋子裏正說著話,聽到外麵敲門,香梅一愣,趴在玻璃窗上朝外看。朱文瞪她一眼,說看啥看?又不是敲你的門,操那麼多閑心幹啥?香梅仍舊趴在窗上看,還小聲說,是兩個小兵,拎著雞蛋和青菜,還有……不等她說完,朱文就打斷她的話,說,大驚小怪的,人家是軍需股長,分管生活服務中心,現在的人,管什麼吃什麼,反正管什麼都比我們管訓練好,整天扯著個嗓子咋呼,沒一點兒實惠。
香梅從窗前移開了身子,瞟了朱文一眼,不高興地說,有啥實惠的,不就一堆爛菜嗎?人家實惠人家的,你幹你的,你就是靠咋呼提起來的,不咋呼幹啥去?你怎麼不跟江澤民比?有多大能力幹多大的事,沒能力就別比。朱文鼻孔輕輕地“哼”一聲,顯然是對彭股長的蔑視。
不管韓涵的態度怎樣,香梅見了她,仍舊笑著和她說話,香梅總覺得作為鄰居,擦肩而過的時候不打聲招呼,太沒人情味。麵對著香梅熱情的笑,韓涵也不能不回應一下了,所以就對香梅點點頭,或是“嗯”一聲,算是禮尚往來了。
香梅對現在的生活環境適應緩慢,從鄉下帶來的一些習慣一時改不掉。比如說洗臉水應該送院子的水池裏倒掉,她卻總像在家裏似的,把房門打開,端著臉盆向院子一潑。家裏的院子都是自己的空間,可以隨便洋洋灑灑地潑,但是這兒就不行了,即使你門前的一間半房子的院子,也不能由你支配,那是共用的路。
這天早晨,朱文起床後擦了兩把臉,因為急著出早操,就讓香梅把洗臉水倒掉。機關的早操,是由訓練股負責組織帶隊,朱文是訓練參謀,所以帶隊出操的差事就落給了他。因為常有個別幹部睡懶覺不參加早操,首長就指示朱文每天早晨出操前點名,把沒有到操的幹部名字寫在小黑板上,掛在機關辦公大樓門前,所以他必須比其他幹部早到一步。
香梅抓起來朱文的洗臉水就朝院子潑,正巧韓涵散著長發去水龍頭接水,見香梅把洗臉水濺到她的門前,就很生氣地說,長著眼睛幹啥用的?什麼都往門前倒,髒豬一樣!香梅知道是自己的錯,也沒吱聲,縮回屋子裏恨自己不長記性,總忘事。當然也恨韓涵,不就是濺了些水門前嗎?是鄰居,提個醒就行了,何必撕破了臉皮罵街。
這時候,剛走出不遠的朱文聽了韓涵的罵,回頭對韓涵說,你說話幹淨點兒。本來朱文就看不慣彭股長對自己牛乎乎的樣子,現在他家屬又對自己的家屬牛乎乎的,他們兩口子牛到一起了,有啥牛的?不就管著兩床軍用被子和幾顆青菜!朱文隻說了一句話,韓涵就跳起來,罵出的都是一絲不掛的話,朱文氣憤地走過去跟她理論。彭股長也還沒有去操場,聽見院子吵鬧,忙從屋子出來,衝著朱文說,你朱參謀要幹啥?想打架別跟女人較勁,找我呀,你以為你整天喊一二一就練出力氣啦?嚇唬誰!
香梅嚇得要死,慌張地跑出屋,推著朱文說,快去出你的操,吵吵個啥!朱文氣得臉色煞白,硬要和彭股長分個高低,院子裏家屬都出來看,香梅氣惱的眼淚都流出來。她哭著對朱文說,你走呀,你不走我撞死啦!朱文看到香梅哭了,一下子蔫了,他最怕她哭,因為他,她不知流了多少淚水,每次她到部隊探親或是他回家探家,兩個人分手的時候,她都要抱著他哭一場,她夜裏想他的時候要哭,被農活累病了時要哭,他覺得她的淚水剩下不多了,很珍貴。於是,朱文歎息一聲,憋著一肚子氣去了。
春節就是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中來到了。本來城市的春節就很清淡,不像鄉下的喜氣那麼濃稠,禁放煙花爆竹之後,就更顯得冷冷清清。因為剛來就和鄰居鬧得疙疙瘩瘩,香梅也沒了過節的心情,幾乎沒做準備工作,況且大年初一商場還開門,也不需要大包小包地存放食品。
大年三十晚上吃了餃子,一家人圍著電視看春節聯歡晚會,兒子朱武隻看了一會兒就困了,趴在香梅腿上睡去。香梅和朱文又看了幾個節目,都覺得無聊,就關了電視躺下。香梅覺得很奇怪,往年的春節聯歡晚會總有讓她笑彎了腰的小品,今年的小品怎麼了?潘長江不像潘長江,黃宏不像黃宏,一個個貧了巴幾的。
香梅睡到半夜一點多,醒了一次,她看了看表,又睡,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在老家,這個時候她該起床準備酒菜,等待招待挑著燈籠來拜年的晚輩們。兒子朱武也該起床到院子放鞭炮,然後穿上嶄新的衣服摸黑出去給長輩拜年。她側身看了一眼兒子,他睡得正香。她似乎聽到了家鄉的鞭炮歡快地響成一片,看到小巷的燈籠一閃一跳地映照過來。這些紅燈籠從她老家的門前走過,再也不會停留了。或許有人會舉起燈籠,照一照她門上的那把黑鎖。門上的那塊“軍屬光榮”的牌子還在,隻是門兩側沒有了大紅春聯——沒有大紅春聯的人家,或是死了人或是沒有了人居住——她後悔沒有托付鄰居張貼上一對春聯。
窗外黑乎乎的,有碎雪靜默地飄落著。
初一的早晨,兒子醒來,香梅對他說,武兒,問你爸爸好呀。兒子說,還沒過年就問呀?香梅說都初一了你還過啥年?兒子不知道初一是什麼概念,說初一了咋啦?還沒到午夜起來問好哩。香梅笑,說午夜已經過了,你就等吧!兒子瞪著眼說,過了?過了怎麼不叫醒我?說著,咧嘴就哭了。兒子等待這個午夜等了一年,小孩子的那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卻不應該哭,鄉下的說法,大年初一是不能哭的,家裏死了人都不哭,圖得是一年吉利。香梅就喝斥兒子,說你閉嘴,再哭我拿刀剁了你!你當是在老家呀?半夜起來問好,你在這兒半夜起來幹啥?到處黑燈瞎火的,連鞭炮都不放。兒子仍哭,說,那麼我不在這兒過年。朱文急忙給兒子許願,說明年帶兒子回老家過年。雖然兒子不哭了,但想到還有一年的等待,心裏仍不痛快。香梅又說,問你爸爸好呀?兒子就拖著哭腔說,爸爸好,媽媽好。
朱文和香梅都應了個“好”字,兒子就從朱文的手裏接過了二十塊壓歲錢。
朱文比同年入伍的兵進步慢,所以家屬晚隨軍了一年,其他的老鄉家屬已經在這兒過了一個春節了。老鄉們覺得朱文的家屬剛隨軍,就約定初一都到朱文家聚會。老鄉們一來,都說家鄉話,香梅聽了就覺得親切,覺得有些過年的味道了。屋子小,床上床下都坐滿了人,實在沒地方坐的,就蹲在廚房裏,都像在自己家一樣隨便。中午飯,香梅把家裏值得品嚐的食品都端出來,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炒了。
老鄉們走後,屋子突然寂靜下來。香梅開始收拾紛亂的屋子,心裏平靜如水。對於她來說,這個年已經過完了。
駐京部隊的隨軍家屬找工作難,別看北京這麼大,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但是適合隨軍家屬工作的地方實在不多。現在許多單位的工作人員都在下崗,處於出多進少的現狀。隨軍家屬大多數都沒有技術特長,即使有一定專業的,也很難找到專業對口的工作,比方你在老家的銀行工作,到了北京進銀行工作就難了。當然,最難的還是像香梅這樣的農村家屬,別說專業技術,高中畢業的就算有文化了,年齡大了不說,長得也五大三粗,放在哪兒都紮眼。朱文是訓練參謀,沒有職權,在社會上認識的朋友不多,沒有門路給香梅找工作,隻能依靠部隊組織。過去部隊為了解決幹部隨軍家屬就業問題,曾經開辦了一些小型企業,有服裝加工廠、包裝材料廠、鞋廠、蛋糕加工廠,等等,在市場經濟的衝擊下,這些沒有技術含量的小廠子紛紛倒閉,後來上級又有規定,部隊不允許搞企業,於是徹底下馬,解決隨軍家屬就業就隻有依靠地方政府。部隊每年都要與當地的民政、人事、勞動以及街道辦事處聯合舉辦兩次幹部家屬就業洽談會,一次在春節後,一次在“八一”前。
香梅在春節後的洽談會上沒有被洽談出去,長相不要介紹了,明擺在這兒,想掩藏都掩藏不住,用人單位看了就都一臉愁苦表情。問她有啥特長,她說,我是黨員。用人單位不能說黨員不是特長,都說黨員好黨員好,可以發揮帶頭作用,但隻是黨員不行,還要會幹什麼事情。香梅又說,會搞計劃生育工作。用人單位搖搖頭,說城市的計劃生育工作根本不用搞,你給錢都沒有人願意多生育。終於沒有單位接受香梅,她要再等“八一”的洽談會了。當然,很多像香梅這樣的家屬沒有洽談出去,部隊的首長很焦急,宴請地方用人單位的領導時,部隊首長頻頻與他們碰杯,一再說,請多幫助我們解決幾個就業指標,這是關係到我們部隊建設的大計。後來部隊首長都喝醉了,那些沒有被洽談出去的家屬很感動,說你看部隊首長為了我們的工作,喝酒喝得胃出血了,我們也就別牢騷了,等下一次吧。
香梅的事情沒忙出結果來,朱文又慌著去忙兒子朱武入學的事情。部隊駐地的小學是北京市的重點小學,附近駐華大使館的孩子都在這所學校讀書,一般人的子女很難進去。按照規定,部隊幹部的子女在部隊駐地的學校接受教育,但是規定是規定,具體操作起來就有許多環節疙疙瘩瘩不順暢。朱文就去疏通那些疙瘩的地方,等到把兒子送到了學校後,回頭仔細一想,發現那些疙瘩的環節,其實都是鼓起的一張張嘴,塞進去人民幣後,這些嘴便都閉上了。
兒子入學了,朱文卻不能鬆口氣,事情還沒完。兒子從農村來,一口家鄉話,誰都聽不明白,影響了他跟老師和同學之間的學習交流,學習成績一直不好。香梅文化不高,所以隻能讓朱文晚上給他輔導。部隊晚上的事情特別多,值班、查哨、開會、學習等等,朱文必須參加,而兒子的功課又必須輔導,他就兩邊穿插著跑,每天弄得緊緊張張的。人的事情雜亂了,心緒也跟著亂,心緒不好脾氣就不好,這是連鎖反應。有一段時間,部隊搞作風紀律整頓,白天晚上都組織學習。那天晚上,朱文回家急著吃飯,香梅卻沒有做好,他就把屋裏的東西弄得叮當響,說,你在家裏都忙了些啥?什麼活都不幹,你連飯都不想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