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吹滿風的山穀(四)(3 / 3)

本來香梅沒有工作,心裏就別扭,聽朱文這麼一說,她便急了,說我想啥也不幹在家閑著的?你有本事給我找工作,我才不願白吃白喝你的!香梅嘴上牢騷著,其實心裏後悔忘了看表做飯,手下的動作就特別快,先做了比較簡單的麵條,想讓朱文先吃了走。但是不等她把麵條從鍋裏撈出來,朱文已經氣呼呼地走了。朱文一走,她的心就空落落的,恨不得打自己兩個嘴巴。兒子吃了飯寫作業去了,她卻一口飯沒吃,呆呆地坐著,不停地看表。快九點了,朱文才散會回來,她急忙弄飯,滿臉的惶恐和愧疚。朱文的臉色卻沒有好轉,因為兒子眼看就要睡覺了,他還沒有給兒子輔導作業,於是並不急著吃飯,而是忙著檢查兒子的作業,香梅叫他吃飯,叫了兩聲他沒吭氣,也就不敢再叫了。

兒子朱武睡覺後,朱文草草吃了幾口飯,也悶頭躺下。香梅把屋子收拾利索,又把朱文明天早晨出操用的武裝帶、帽子和膠鞋擺放整齊,才輕輕地躺下。這時候,她發現朱文還沒有睡著,就溫柔地說,咋還不睡?朱文不答,翻了個身子。她擔心男人還生著自己的氣,睡不實,於是就把自己的身子脫得一絲不掛,喂到男人被窩裏。當朱文把她喂過去的身子攬進懷裏時,她的心才一陣寬慰,如釋重負地喘息一聲。

在香梅心裏,朱文的工作是最最重要的,是他們這個家庭的支柱,沒有了男人的工作,就沒有了家庭的一切,現在的隨軍,將來的房子,還有她的工作安排等等,哪一點不得靠男人去掙來?男人的工作幹不好,在部隊還會有地位嗎?人嘛,要想被別人看得起,就要幹好自己的事情。香梅想,自己每年被鄉鎮評為優秀婦女幹部,不就是幹出來的?

但是兒子朱武不懂得香梅的心事,常常惹得朱文煩躁。他的學習成績一直上不去,還經常和同學打架,臉上被同學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其實打架也不為別的事情,就是因為朱武說山東話,習慣把“不知道”說成“知不道”,同學們覺得好笑,見了他就喊“知不道,知不道——”,然後哄笑。這種嘲笑,並沒有多少惡意,如果是成年人,也就一笑了之,但對於孩子來說,就覺得是奇恥大辱了。朱武聽到同學們這麼叫他,就去追趕,和同學扭打作一團,那邊是一群人,他卻是單槍匹馬,所以臉上總是要被撕出血痕。

有一天晚上,朱文又發現兒子臉上多了幾條血痕,就生氣地訓斥朱武,說,他們叫你“知不道”,就讓他們叫吧,有啥丟臉的?你就是愛打架,再打架我把你的手剁了!朱文本來是想嚇唬兒子,讓兒子別再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打架,好好用心學習,沒想到這麼一說,兒子委屈地哭鬧起來,堅決不去上學了,要求立即回老家。朱武抱著香梅的腿,哭著說,媽媽,咱們回老家吧回老家吧,我想和黑蛋在一起上學。黑蛋是老家鄰居的孩子,和朱武一起長大的,又在一個班級上學,朱武在北京受了同學的欺負,自然想到了家鄉的小夥伴。

朱武哭得很傷心,竟勾起了香梅的思鄉之情,她把兒子摟進懷裏哄著說,你別哭,明天我給你去買“大力士”。“大力士”是一套玩具,兒子一直纏著她要買。她左哄右哄,兒子總算不哭了,她就拍打著兒子睡覺,像哄嬰兒似的哼著曲子,身子一搖一晃的。她嘴裏哼的是:初一生,初二長,初三初四看月亮……

兒子漸漸地在她懷裏睡熟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眺望。外麵黑黑的,沒有月亮,自從來到北京後,她一次月亮也沒有看到。北京天空的大氣層被汙染了,總是灰蒙蒙的不明朗,即使有一絲月亮的清輝灑下來,也被城市的萬家燈火覆蓋了。因此她在哼著月亮歌謠的時候,眼前出現的是她離家之前的那個晚上看到的那彎鐮刀樣的月牙兒。她哼著,竟有兩行淚水靜靜地流在臉上。

隔壁的彭股長,有一個女孩子,和朱武在一個學校上學,卻不在一個班級。學校裏的學生有幾百名,不在一個班級,在學校見麵的機會並不多。但是放學回家,兩個孩子就湊在了一起,你追我趕的,滿院子的笑聲像小鴿子亂飛,撲撲楞楞的。大人們見了,也會被他們的笑聲感染了,跟著笑,罵一句,這些小崽子。

挺好的氛圍卻愣是被彭股長的家屬破壞了。那天兩個孩子正歡笑著,韓涵過去抓住她的女孩子,對著屁股打了一巴掌,說,我跟你說幾次了,你怎麼不聽?女孩怯怯地流著淚遠離了朱武。香梅聽了心裏挺別扭,聽韓涵訓孩子的口氣,一定是在家裏多次叮囑不允許跟朱武玩耍。孩子們還小,大人們即使有點矛盾,也不能把孩子牽扯進來,孩子們懂個啥?

但是孩子們沒有記性,玩著玩著就湊在一起了,大多是朱武先去找女孩。韓涵發現了,免不了訓斥女孩,為此女孩沒少哭,香梅看了就心疼。其實,兩家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的,不就是因為一點小事發生摩擦了嗎?香梅覺得為了孩子,大人們也應該和睦相處。於是,她與韓涵碰了照麵,就忙對著韓涵笑一笑,盡管韓涵的臉色仍舊陰著,她也不生氣。

朱文見香梅那個樣子,很不高興,說你低三下四的幹啥?又不吃他們穿他們的,用不著巴結他們。香梅瞪朱文一眼,說你個大男人,咋整天小肚雞腸的?跟她說句話打個招呼就低她一頭啦?香梅說,你在單位見了彭股長,也別吊著個臉,你看咱鄉村哪天沒有個吵吵鬧鬧的事情?到了過年的時候都要給對方個笑臉。確實,在香梅村裏,平日裏鬧了別扭的兩家人,到了大年三十晚上拜年的時候,晚輩便打發自己的孩子作為外交使節,去對方家裏拜年。鄉下最講輩份,如果兩家的父母是同輩份的人,雙方都會把孩子早早派出去。對方即使心裏再有多大的怨氣,見人家的孩子來拜年了,立即滿臉燦爛的笑,那種熱情比沒有發生矛盾前還高昂。這就是鄉下人的淳樸,這就是鄉下人的處事方式啊。

朱文雖然嘴上對香梅說,我才不巴結他呢,當個股長就狗添雞巴自美了,嘁!但是,平日裏因為工作和彭股長打交道,也還心平氣和的,表麵上沒有讓其他幹部看出矛盾的痕跡。

彭股長卻不注意,仍是一副牛乎乎的樣子。有一天早操,朱文點名的時候,發現彭股長沒有出操,就按照慣例把彭股長的名字寫到小黑板上,掛在機關辦公大樓門前。彭股長心裏惱火,覺得這是朱文故意給他抹眼藥,就對其他機關幹部說,他朱文不就負責點名嗎?自己覺得了不得了!又說,你們不知道吧?他老婆平時說話像個大喇叭,晚上弄那事的時候動靜也特別大,像殺豬似地嚎,攪得我們睡不踏實。機關幹部就哄堂大笑,見了朱文還追著朱文尋根問底,核實是真是假。後來朱文站在隊列前點名的時候,隊伍裏經常突然發出一陣笑,朱文知道他們為什麼笑,他便很尷尬地脹紅了臉。

一天晚上,朱文回家就在香梅麵前罵彭股長,說,你以後不要搭理他們,他們不是人!香梅聽朱文一說緣由,也羞惱地罵,說,他彭股長一個大男人,咋這麼下流,明天我找你們領導去!

朱文以為香梅隻是氣憤地說說而已,沒想到第二天上午她真的去找政委了,而且啥也不避諱,把彭股長說的那些下流話都說出來了。農村女人就是這樣潑辣,你別惹急了她,惹急了她能在你的臉上咬下塊肉來,讓你永遠留下塊恥辱的疤痕。當時政委的臉就紅一塊白一塊的,給香梅道歉說,彭股長的思想這麼這麼的那個,都是我的錯我的錯,我一定好好教育他。政委把香梅送出屋子,立即把彭股長和後勤處長叫到辦公室,一頓狠批,一直把彭股長批哭了,把後勤處長批得直跺腳,政委這才對後勤處長說,你們後勤處先回去開會討論,給我拿出個處理意見,然後上黨委會研究處理意見,這麼個樣子還當股長,真給我們機關幹部丟臉!

明擺著,政委說話的意思,彭股長不僅股長當不成了,在機關也別呆了。處長回去後就召集後勤處的幹部開會討論,把彭股長嚇懵了,會上一句話沒敢說。到了晚上,他就提了禮品去處長家裏,竟在處長麵前哭了,請求處長能寬大處理。彭股長想,股長的職務丟了就全完了,這是個肥位置,怎麼也得保住呀,越這麼想,哭得就越傷心,最後處長被感動了,說不是我要撤了你,是政委的意思你不知道?你找政委說說去吧。彭股長沒有膽量找政委,就纏住處長不放,說,處長你幫我這個忙,去找政委求個情。處長終於答應了,說先去找政委商量商量吧。其實處長也不想把彭股長撤了,一是彭股長是他的小老鄉,一些事情用起來方便;二是處理後勤處的幹部,也算是打了自己的臉。

後來處長去找政委的時候,首先做了自我批評,請求政委處理他,說,彭股長應該受處理,但是最應該受處理的是我這個處長。政委一聽就明白了,問處長,說你看怎麼處理彭股長?處長說,讓他寫出檢查,在機關幹部大會上讀,再去給朱參謀的家屬當麵道歉。政委想了想,就同意了處長的意見。處長畢竟是一個部門的領導,總要給他個麵子。

不過對於彭股長來說,這種處理已經很重了。他在機關幹部大會上做了檢查,又在處長的監督下紅著臉去朱參謀家裏,給香梅道歉,應該說那張臉已經弄得不像樣子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在機關抬不起頭,像打了蔫的莊稼。

機關的幹部都說朱文很有絕招,竟指使老婆告狀。朱文聽了也不解釋,知道解釋也沒用,該怎麼幹還怎麼幹,一個訓練參謀已經是最沒出息了,還能把我怎麼著?訓練的事情抓好,其它的啥也不奢望得到。

隻是,他和彭股長的關係卻成了化解不開的死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