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長貴的眼睛發脹,淚水直往外滾,他極力憋住那些淚水,不讓淚水自由泛濫,狠著聲音對戰友說,你他媽真操蛋你買十箱蘋果你吃得完嗎?我的蘋果你還掏錢買,真是操蛋透了!
戰友見何長貴激動的樣子,臉上的笑不太自然了,憨憨地說,二狗子也買了十箱,二狗子差一點兒要買二十箱哩。
二狗子也是何長貴的戰友,在一個營裏當教導員。
何長貴揉了一下眼睛,說你閉上嘴吧,還不趕快請我喝酒去,把二狗子也喊上。
戰友就有了精神,說對對,喝酒去,喊上二狗子那操蛋兵!
羅上司帶著家裏的人在何長貴他們返回去之前,把存在冷庫裏的蔬菜處理完了,算下來賺了兩萬多,何長貴聽了非常滿意。
但是蔬菜也不是那麼好賣的,當時何長貴的家屬看著壓在冷庫裏的山一樣的蔬菜批發不出去,心裏慌張,就不賣她的豬頭肉了,從冷庫拉了蔬菜到市場上吆喝,天不亮趕到菜市場,一蹲就是十個小時。她本來就有病,經過這樣二十多天的折騰,身體幾乎散了架。
何長貴的這個春節過得就比較沉悶,家屬一直躺在床上,半夜裏經常叫喚,何長貴要把她送到醫院,她又不答應,就在家裏硬熬著。她不想讓何長貴轉業後的第一個春節在病房裏度過,一家三口怎麼也得過個團圓的春節。
終於熬到機關都上班的時候,家屬熬不住了,就住了醫院。經過一係列的徹底檢查,主治醫生就把何長貴叫到辦公室單獨談話。何長貴自從和醫生單獨談話後,就再也沒離開病房,一直陪著家屬,把公司裏的事情交給丁輝管理。
兩個多月後的一天,家屬感覺自己熬不過多少日子了,就對何長貴說,我跟著你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對你提什麼要求,我現在能不能跟你提一個呢?何長貴忍著自己的淚水,說你提你提,我一定答應。
家屬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籲出一口氣說,我死了,你可以第二天就找別的女人,我不反對,隻要對孩子好就行,但是有一點你答應我,我知道你的心還在部隊那邊,孩子長大後,你不能讓他去當兵,做什麼工作都行,就是不能當兵去。
家屬抬眼看著何長貴,等待他的回答,何長貴急忙點頭,把流到嘴邊的淚水抿到嘴裏,點著頭,說一定答應你的要求。然後,家屬把燒製豬頭肉的配方告訴了何長貴。
半月後,何長貴的家屬死了,留給他的是遺憾,他欠家屬的感情債永遠無法償還了。後來,當他的公司紅紅火火之後,這份遺憾就更加厚重,他的成功、他的榮耀,對這個為他操勞快二十年的女人沒有任何滋潤。
何長貴家屬死了,丁輝和專業軍士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兩個人都覺得她的死與自己有關,如果他們折騰的那車蘋果不在張家口擱淺,大家都在公司集中精力處理蔬菜,她就可以繼續賣她的豬頭肉,不必起早貪黑蹲在寒冷的菜市場吆喝。現在蘋果賠了錢,還把總經理的家屬賠進去了,這個責任太大了,兩個人就放聲哭,像哭親娘那樣子。小姬在何長貴家屬死後,也似乎成熟了很多,不再孩子似地跟丁輝賭氣了,時時刻刻地想著照顧何長貴和那個上學的孩子。
公司的那些複員老兵們,心裏也都沉甸甸的,知道何長貴和家屬為了公司所付出的代價,於是盡心盡力地工作著。何長貴把燒製豬頭肉的配方告訴了幾個戰士,副食部的戰士們試驗成功後,就大量燒製批發了。蔬菜部那邊也越幹越火紅,他們還在郊區租了菜地,從外地引進了蔬菜新品種,開始搞試驗田了。公司在當地很快有了一些名氣,許多有專業有技術的複轉軍人,搶著要求進公司工作,公司的力量一天天壯大起來,分工也越來越細,幾個部門都設立了辦公室。
這些當兵的人在一起,總改不了當兵人的習慣,時間不長,就把蔬菜、水果和副食三個部門叫成一連、二連、三連,把總公司叫成了營部。他們覺得這樣聽著舒服,這樣幹著有力氣。他們當中許多人原來的工作單位很好,但是知道了有這麼一個複轉軍人服務公司,就把工作辭掉了,到這裏來並不是為了掙錢,隻是想品嚐一些兵味,重新過一過類似的兵營生活。
那些沒有當過兵的人,無緣進入公司,就經常跑到公司門口去瞅,看看這些當兵人是怎樣升降國旗,怎樣出早操,怎樣的訓練……都覺得有趣,或者可笑,總之是感到新鮮。
七月末的一天傍晚,何長貴在大院裏轉圈,琢磨著在大院內蓋一棟三層小樓,公司的發展很快,辦公的地方越來越擁擠,院子裏的平房也太破舊了。但是公司的那點錢根本不夠蓋樓房的,而且幾個生意項目也等著用錢,何長貴就想到銀行貸一筆款。貸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領導批條子,這時候他又想到了市長,覺得還得去見見市長。他知道現在見市長比過去容易多了,因為他們的公司已經引起了市長的關注。這麼多複轉軍人集中在一起,弄得像一個正規部隊,而且生意也越來越火紅,不能不讓當地政府關注了。
正琢磨著,丁輝從外麵回來,顯得一驚一咋的樣子,對何長貴說,營長你知道嗎?張家莊的張振鈞死了,我還沒收拾他他就死了,這就叫報應。何長貴吃了一驚,急忙問怎麼死的,丁輝就詳細講了。
張振鈞是從珠海的一個大酒店的樓上跳下去死的,現在死的原因不明,有的說因為他被客商騙了,二十多萬塊錢一分沒有拿到手,客商卻不見影子了,死的幾天前,他到當地部門報案,但是公安部門去哪裏尋找客商?在珠海,二十幾萬塊錢不能算錢,但是對於張振鈞來說就是一條命錢,家裏的果農都等著他回去,那不回錢,那些眼巴巴等錢的果農,還不把他吃了?一急之下,他就跳了樓。還有一種說法,說是他追著客商要錢,把客商逼急了,就從樓上把他扔下去。張振鈞的家屬淑娟去珠海料理後事,當地公安對她解釋,說沒有任何跡象證明是他殺,從現場分析來看,確實是自殺。
何長貴聽了丁輝繪聲繪色的講述,似乎僵硬在那裏了。丁輝夜色裏沒有注意到何長貴的臉色,說現在張振鈞家裏熱鬧了,他家屬從珠海回來後,果農不知道她帶回了多少錢,都搶著去家裏要,家裏的門都被擠破了,一些值錢的東西早被搶光了,圈裏的一頭未成年的肥豬也被扛走了。
聽到這裏,何長貴突然站起來,說走我們要去看看,不管怎麼說,他是我們的戰友,轉業回來折騰了幾年,沒想到折騰到了這地步,也不知道老婆孩子怎麼樣了。
丁輝了解營長的脾氣,也就不說什麼了,喊了小姬一聲,三個人就奔張振鈞家裏去了。
張振鈞的院子裏,有五六十人耗在那裏,站著的蹲著的,喊著的罵著的,屋子裏也擠滿了人,裏麵傳出了女孩子的哭聲。
何長貴和丁輝走進院子裏,立即引起了院子裏人的注意,他們以為又來了個新債主,都扭了頭看。何長貴朝屋子裏擠的時候,一個果農就說,甭擠,擠進去也沒用,一個錢子沒有。另一個說,有錢給,也得按照欠帳的早晚,一個一個地還。
何長貴站在門口朝屋子裏看了一眼,發現披頭散發的淑娟坐在土炕裏麵,手裏握著一根繩子,隨時都準備上吊自盡的樣子,那個哭叫的女孩子就抱住淑娟的胳膊。何長貴的腦子裏就嗡地一聲,血液快速朝頭頂湧去,再這樣鬧哄下去,肯定還要出事。但是,在這樣亂哄哄的場合裏,他又無法勸慰淑娟,他就對院子裏的人說,你們知道沒有錢,就別在這兒等了,有一天家裏有了錢,自然會還你們的帳,如果你們現在逼得緊了,把這個女人逼出個三長兩短的,大家一分錢也拿不到。
要債的人聽明白了,何長貴他們不是來要債的,好像是張振鈞家的什麼親戚,就都圍攏過來。這些日子,張振鈞家的親戚都遠遠地躲了,害怕引火燒身,現在終於有了露麵的,果農們似乎看到了某種希望。有個年輕人說話高聲高氣,對何長貴說,她一個女人家,什麼時候會有錢?我們等個一百年也是白等,如果她是個黃花姑娘,說不定還能掙回二十幾萬。
丁輝聽了,忍不住罵了一句,說放你的屁!丁輝這麼一罵,就罵出了問題,那些心裏憋著氣的果農,都朝丁輝衝過來,局麵眼看就控製不住了。何長貴就大聲喊,說你們還想要錢的話,就都靜下來聽我說,不想要錢,你們愛怎麼鬧怎麼鬧,我們拿腿走人!
人群就一下子靜下來。
何長貴看了看丁輝,小聲說,這件事我們不能不管了,你說呢?咱們先私自作主,回公司再開回研究吧。丁輝明白了營長的意思,猶豫地說,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我們公司還不被壓垮了?何長貴說,如果大家都不同意,我自己承擔,這個你放心。小姬在一邊插嘴說,我也算一份,要背一起背。丁輝不好說別的了,說營長我是為了公司考慮,我個人沒有問題,也算一份。
人群裏已經有聰明人開始說話了,說如果我們回去,這錢跟誰要?你們能負這個責任嗎?果農們現在知道淑娟一個女人家,是無法償還這麼大的債務,他們非常希望有人能站出來替淑娟說話,承擔這個責任。何長貴說,你們放心回去吧,錢一分也不會少你們的,但是不是現在,而是明年的秋後。
一個看起來有點身份的老頭,就被一些果農推到前麵,跟何長貴說話。老頭說,我們不是要逼她,可我們那麼多錢也不能白扔了,既然你這麼說,我們現在就走,保證不再來鬧了,別說明年秋後,就是等到後年秋後都行,不過我們到哪裏找你?總得給我們個手續吧?
何長貴從地上撿起一塊紅磚頭,在張振鈞家房子的白牆壁上寫下公司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說你們拿著欠條到公司找我,我們給你們改換欠條。果農們雖然有些疑惑,想了想也沒有再好的辦法,就很快走散了。
屋子裏安靜下來,小姬就把女孩子抱起來,然後勸慰淑娟,想把她手裏的那根繩子要下來。淑娟抬眼看了看何長貴,說何營長你們走吧,那些錢你們不要管了,我一死什麼都沒了,你們要管,就把這個孩子抱走吧,我現在活著沒有多少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