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出一張紙巾,遞給他。我說,不,你是正常的。
年輕人平息了一下,說,昨天下午他又打電話告訴我,對了,電話也是他給我裝的,他說電視台的記者今天要來拍片,到時候也會來采訪我,他叫我把房間收拾一下,換換衣服,總之作好準備。我從接到電話後就一直心煩,幾乎整整一夜都沒合眼。一想到我又要被一群陌生人圍著,被好奇的目光打量,在這些好奇的目光前表演這個輪椅,並且麵帶微笑,我心裏就煩燥的起火。我好幾次拿起電話想打給於叔,說我生病了,說我不想見人……可是我始終沒有勇氣開口。我怎麼能……這麼沒良心呢?
我說,後來你就跑了,是嗎?
年輕人點點頭,說,對。今天中午一吃過飯,我就跑出來了。當時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一個聲音,快走吧,快走吧。一出門我就直直地往前走,從城東一直走到了這兒……現在他肯定找不到我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我會在這兒。
那個揀樹葉的孩子快樂地從草坪那頭跑過來,咯咯咯地笑著,他的母親連忙起身緊追過來,手中的樹葉散落,重新飄進了草坪。母親邊跑邊喊,小心摔跤!
母親話音剛落,孩子就摔倒了,但還沒等母親跑近,他已經爬起來,咯咯地笑著,跑開。
我回頭問年輕人,我說,你今天跑了,以後走麼辦?
年輕人不說話,看著遠處。這個問題顯然他還沒想好。我替他想了想,也想不好。我們沉默著,看草地上那個跑來跑去的孩子。
年輕人終於說,我想了很多辦法。最簡單的,就是直接了當地告訴他,我不要這個輪椅了,我就用原來那個。昨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我想讓他把這個輪椅給別人吧。我寧可累一點苦一點兒,也不想讓別人來參觀我。而且,我也不再在他公司上班了,這樣我就和他沒有關係了。
我感到意外。能那麼簡單嗎?我說,你想好了?
他說,我在這兒坐了兩個多小時,就是一直在想。
我問,現在決定了嗎?
他搖搖頭。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他這樣笑,看上去像個孩子。他說,剛才來的路上,我坐著這個輪椅,簡直就像開車一樣,好多人驚奇地看著我,包括交通警察。老實說我真舍不得它。以後我就是有再多的錢,也買不到的。何況我……永遠不會有那麼多錢。
我點頭。我隻能點頭。
他撫摸著輪椅,說,中午我跑出來的時候,簡直像發瘋一樣……我當時隻想報複他,報複於叔,我一想到他撲空以後那個失望的樣子,我就覺得痛快……可是後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痛快,反而更難過了。我想……我還是回去吧。
他抬起頭看著我,說,阿姨,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沒誌氣?
我連忙說,不不,這和誌氣沒有關係。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的。你中午,不過是一時用氣罷了。
年輕人長長地出了口氣,說,對,書上說,年輕人就是愛意氣用事。
孩子又一次摔倒了,這回他剛好摔倒在我身邊。我起身去扶他,他還在咯咯地笑。他的母親跑過來,抱起他心疼地說,看看,讓你別跑,摔疼了吧?孩子仰起小臉脆生生地說,俺老豬皮厚,不怕摔。
我和那位母親都笑起來。年輕人也笑了。
母子倆走遠了。
年輕人說,我覺得跟你說了以後,心裏已經沒那麼難受了。真的,好受多了,那就這樣決定了,我回去,回去跟於叔解釋一下。就說……回去再說吧。謝謝你了,阿姨。
年輕人說完,在輪椅的扶手上輕輕一點,輪椅就轉了方向,上了林蔭路。
我站起來,目送他。忽然我腦子裏閃出個念頭,我追上去對他說,你不是一直想報答於叔嗎?其實對你來說,最好的報答方式,就是滿足於叔的……這個……這個虛榮心。這樣想的時候,你心裏可能會好受些。
年輕人聽了,想想說,好的,阿姨。我以後就這樣想。反正,我也沒有別的選擇。
他把輪椅開走了,速度很快,真的就像汽車,不一會兒就把我甩在後麵了。
我發現不少人注意到了他,或者說注意到了那個輪椅。那的確是一把少見的好輪椅。
我漫步回家,如來時那樣,無思無慮地走。但那把瑞士輪椅硌在我心裏,令我無端地傷感起來。黃昏臨近,秋日的陽光溫馨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