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的發動機已經起動,轟轟轟地響。大家都在位置上端端地坐好,等著飛機滑翔起飛升入空中,這樣大家的心才會真正踏實下來,才有可能交談。我已經想好,如果這次隔壁的目光再找我說話,我就和他說。但飛機轟轟轟地響了半天,卻始終在原地臥著,讓大家疑惑不已。這時,那個讓人提心吊膽的溫柔之聲又響起來了:各位乘客請注意,由於有一位乘客還沒有登機,我們的乘務員需要核對登機牌,請大家對號入座。謝謝!
機艙裏立即騷動起來。我笑笑,知道談話一時不可能發生了,就繼續把宋詞拿出來翻開,像一個久經延誤的人。
但十來分鍾後,那個溫柔之聲又播出一條更令人討厭的消息:“為了確保旅客和國家財產的生命安全,請大家現在下機確認自己的行李。”
這回機艙裏的騷動大了,生氣、指責、抱怨,什麼都有。
我大概算是最心平氣和的一個。因為我還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情。活著不就是為了經曆各種事情嗎?我這麼勸自己,所以不生氣。我也很想用這個道理勸勸鄰座那位。但他不給我機會。他在那兒不停地說,但目光卻再也不對著我了。他沒有心情了。
但說歸說,大家都無可奈何乖乖地下了飛機。
在一大堆行禮中,我很快認出了自己的箱子。但拖箱子的皮帶被另一隻箱子壓住了。我正想挪動,一隻手伸過來,說:讓我來。我一看,正是那個目光。但此時他的目光因為飛機的一誤再誤而堆滿了生氣,看不見我了。他把自己的箱子提出來,順便把我的也提出來。我終於有機會對他說了第一句話。我說,謝謝。
他搖搖頭,連“不用謝”三個字都不想說,緊鎖著眉到空姐哪兒去確認行李。
這人我意識到,今天沒有利用那個契機和他發生談話,是正確的。
當我們折騰了差不多半小時,重新坐上飛機時,那位讓大家恨得牙癢癢的乘客又趕來了。他低著頭出現在機艙頂頭,機艙裏竟然響起了掌聲。空姐很有涵養地走在他的前麵,不斷替他說: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當他走到我麵前時,我看見他一頭的汗。但眼裏沒有歉意,而是一種很沉重的愁緒。
我想,在這個把小時裏,一定發生了什麼。隻是我永遠無法知道罷了。
隔壁的目光是鼓掌起哄者之一。當這位誤機者走過我們中間時,他把巴掌抬得更高了,也拍得更響了。以此表達他的憤怒。大概飛機的一誤再誤,已讓他的忍耐到了極點,他此時的樣子和他的風度已完全不符了。我想如果再出現什麼意外,他大概會跳下飛機揚長而去。
空中飛行的一個半小時很順利。空姐不斷送來的吃喝以及小小贈品填滿了這段時間。大概是因為延誤,空姐們態度格外好,服務也格外周到。我幾乎來不及再翻開宋詞看,溫柔之聲就響起了:本次航班將在20分鍾後抵達S市機場。
我注意到,在這一個半小時裏,隔壁的目光再也沒有掃過來。他埋頭吃晚餐──大概很餓,要了兩次啤酒──大概需要放鬆。酒足飯飽之後,就開始翻報紙,是S市晚報。我猜想他的整個狀態都已進入到了回家的程序中。
我走進衛生間,稍稍修飾了一下自己。長久的等待已使我精神不振了。可是我不想以這種精神狀態抵達S市。
飛機終於降落在S市機場。
對我來說,這是個陌生的機場。雖然我曾在S市居住過7年,可那是我的童年。我不可能在那個時候乘坐飛機。這是句廢話。但一到達S市,我就有了一種想說廢話的欲望,心裏湧起一種叫做懷舊的情緒。
我懷著這種情緒走出機艙。就外人來看,我一切正常。我和同行的乘客們一起來到領取行李的大廳,等候行李。
這時我又注意到那目光了。大概落到地麵的踏實感讓他掃去了眼中的焦慮,他又能看見我了。他走到我旁邊來站著,一起等行李。
有人接你嗎?他問,像個老熟人那樣問。我說有。我這麼說是怕他讓我搭他的車。我現在沒心情和陌生人交談。他又說,飛機延誤了這麼久,你通知接你的人了嗎?我說通知了。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我看你一直在看書,還是豎排版,是武俠小說嗎?我笑笑,敷衍說,差不多吧。他說,怪不得你一點兒不著急,有武俠小說吸引你。我不想解釋,依然笑笑。他又說,你是到我們S市開會嗎?他說“我們S市”,這讓我心裏生出幾分親切。我說是,我是到你們S市開會。你是S市人嗎?他有些自嘲地說,土生土長。他怎麼沒有自豪感?我覺得S市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