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道地知道(二)
李全福年輕的時候,模樣還是很不錯的。他是個電焊工。蹲在車間外麵幹活的時候,正遇上一個記者來采訪。那時候工人階級很吃香。李全福摘下帽子一抬頭,一副標準的工人階級形象出現在記者麵前,記者哢喳哢喳,連拍幾張,還讓其他工人階級幫他做背景。當然,照片發出來的時候,沒提李全福的名字,而是說,某某廠工人正在熱火朝天的建設社會主義。李全福沒意見,何止是沒意見,高興都來不及,他代表了他們廠啊。用現在的話說,是他們廠的形象大使呢。
所以李全福和李秀芬結婚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他倆很般配,兩個響當當的工人,兩個好看的青年,還兩個都姓李。上哪兒去找。李全福把那張印著自己照片的報紙貼在牆上,度蜜月。心情好得時常哼幾句京戲,也調侃。他跟李秀芬說,我這人最尊重婦女了,等咱生了孩子,讓他跟你姓。李秀芬撇嘴道:便宜都讓你揀去了。後來真有了孩子,老大女兒,李全福取名李愛李,老二兒子,李全福取名李敬李。李秀芬眯眯笑道,你知道我喜歡你啥嗎?就是喜歡你這個活泛勁兒,會唱兩句,還會講笑話。李全福說,那你知道我喜歡你啥嗎?李秀芬把眼簾一合,有幾分嗲地說,那還能不知道嗎?
李全福就不再說了,上去一把抱住李秀芬,加班親熱一次。
李秀芬是她們紡織廠的一枝花。說李全福的模樣不錯,是和普通人比,不是和李秀芬比。李秀芬是仙女。當初介紹見麵的時候,李全福覺得李秀芬不會看上他的,就索性嘻嘻哈哈,一陣調侃。沒想到李秀芬回話說,她願意和他“處處”。願意處就好辦,李全福有信心了,他充分發揮自己的特長,說啊唱啊,每次都讓李秀芬開心而歸,直到結婚。
結婚以後,李秀芬搬到李全福他們拖拉機廠的宿舍了,離她自己上班的地方就比較遠。每天一早出門,晚上才回家。兩個孩子全靠李全福的娘給看著。廠裏人都很熟悉李秀芬上班的畫麵了:一邊往門外衝,一邊梳頭,嘴裏還時常嚼著饅頭或者油條。衝到汽車站的時候,汽車正緩緩地開走,李秀芬一路小跑,嘴裏喊著“等一下師傅等一下!”
要是趕不上這班,坐下一班就遲到了。師傅肯定會等一下的。那是11路車,開車的師傅漸漸熟悉她了。有一回李秀芬擠上車時,一根大辮子夾在了門縫裏,她哇啦一陣亂叫。嚇得開車師傅連忙停車,跑到這邊門上跟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傷著沒有?李秀芬摸著腦袋說,沒事,是嚇著了。等李秀芬第二天跑到車前時,發現開車師傅已經把駕駛樓的門打開了,招呼她從前邊上去。
以後,李秀芬就享受這個待遇了,每次跑到車門前,開車師傅都會把前麵的門打開,拽她上去。即使是後來李秀芬剪掉了長辮子,也一直如此。
那時候沒有開後門一說,乘客無人發雜音,何況李秀芬走的是“前門”,大概大家認為李秀芬是他們單位上的。
其實,每次拉李秀芬上車的,是同一個師傅。姓孫。孫師傅很年輕,還沒成家。李秀芬就叫他小孫師傅。
小孫師傅對李秀芬那麼好,李秀芬也就時常回報他。比如早上帶飯的時候,多帶個包子給他,或者,洗兩個西紅柿帶給他,有時是兩根黃瓜。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但小孫師傅吃了心裏總是暖暖的。仙女給的啊。小孫師傅有時也給李秀芬東西,比如一斤紅糖,半斤豬油什麼的,都是稀罕貨。
如此,李秀芬自然常把小孫師傅掛在嘴邊。李全福就說,既然小孫師傅對咱這麼好,你就請他來家坐坐,我跟他喝兩盅。
等小孫師傅輪休的時候,李秀芬就真請他來家坐坐了。
來了一見麵,李全福才意識到,聽到耳朵裏的小孫師傅和看到眼睛裏的小孫師傅,完全是兩回事。聽到耳朵裏的是個毛孩子,看到眼裏的是個成年人,而且個頭比他還高,還壯實。往屋裏一站,讓李全福心裏一緊。
當然,李全福還是像對待小兄弟一樣對待他,倒上酒,擺上幾個菜,按他說的,喝兩盅。酒酣耳熱之際,小孫師傅對李全福說,我先認識秀芬姐後認識你,該叫你姐夫吧。李全福說,怎麼都行啊。又說,小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為嘛還不成家?小孫師傅說,姐夫,不瞞你說,原先也有個女朋友,自從見到我秀芬姐,我就把她吹了。你說都是女人,差距咋就那麼大呢?你看我秀芬姐……李全福心裏又一緊,喝下一杯,壓低聲音壞笑著說,小兄弟,別太認真了,姐夫是過來人,告訴你,女人嘛,關了燈都是一樣的。小孫師傅擺手晃腦說,不一樣不一樣。要是一樣,你幹嗎找秀芬姐?幹嗎不把秀芬姐留給我?
李全福聽這話,心裏已經不是緊了,而是憋,正想嗔他兩句鬆一鬆,李秀芬端著菜從廚房出來。小孫師傅一把拉住李秀芬的手,叫道,秀芬姐,你也來喝一杯啊……他眼睛眯縫著,卻把那點兒心思全亮出來了。李秀芬臉通紅,甩掉他的手。李全福身體前傾,衣襟壓著桌上的饅頭,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小兄弟,我看你是喝多了。
小孫師傅走後,李全福的娘先不滿了。她跟兒子說,你別犯傻啊,那臭小子肯定不是個好東西,不能再叫家裏來了。還有,把你媳婦也看緊點兒。李全福嘴上說,那能有什麼事兒?她是他姐。他敢亂來麼?
其實心裏邊,他比他娘不滿多了,緊張多了。
李全福再不提讓小孫師傅來家的話了。但李全福卻沒意識到,李秀芬也再不把小孫師傅掛在嘴邊了。有時候她拿東西回家,問她哪兒來的,她會支支吾吾的,一會兒說廠裏發的,一會兒說自己買的。
李全福心裏有疑,但也隻是存疑。因為李秀芬拿回來的東西,實在是家裏非常需要的,比如肥皂,比如毛巾,比如線手套。有一回她居然拿回來兩斤排骨來,把兩個孩子吃得直啜手指頭。李全福的娘斜睨著排骨說,你們廠裏還發排骨?怎麼不發隻老母雞啊?李秀芬隻好說實話:是小孫師傅給的。李全福的娘把眼睛一瞪,覺得威力不夠,又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李全福也跟著一撂。李秀芬馬上說,他是為了感謝我。李全福說,感謝你啥?李秀芬說,我,那個,我幫他,介紹對象來著。李全福很意外,看看娘,娘不語。李秀芬的話一下順溜了,說,你不是老說我們廠姑娘多,讓給他介紹一個嘛。我就給他介紹了一個。李全福急切的說,怎麼樣?搞上沒有?李秀芬說,沒成。他嫌那姑娘個兒矮。不過我這就再給他介紹一個。這回這個比我個兒還高。
打那以後,李秀芬隔幾天就要彙報一下她做媒婆的情況。但總是以失敗告終。失敗的原因分別是女方太瘦、太胖、臉上有麻子,有一回竟然是因為口臭。李全福聽了幾次彙報後不滿的說,他到底是找媳婦還是找仙女啊?下次你再給她介紹一個,領到我們家來見麵,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嫌什麼。
一個星期天,李秀芬真的讓雙方上他們家來了。那姑娘在李全福看來,比李秀芬還水靈呢。小孫師傅似乎也沒話說了,表示願意“處處”。李全福和李全福的娘都鬆口氣。沒想到三天後李秀芬回家來彙報,說又沒成,這回是那姑娘沒看上小孫師傅。李全福沒了脾氣。李全福的娘不以為然,撇撇嘴,哼了一聲。
說話間他們有了老三,還是個兒子。李全福給老三取名李向李。這回李秀芬堅決不同意了,她說他太隨便。李全福說,那你取吧。李秀芬就給兒子取名李有誌。當時廣播裏經常說,中國人民有誌氣,有能力,一定要如何如何。李全福也就隨她去了。
自打有了李有誌,小孫師傅開始頻繁出入他們家了。頭一回來,說是看看剛出生的小外甥,還送來不少東西。二回來說是給外甥做滿月,竟然送了瓶上海奶粉,三回來說是外甥百日,給了套小衣服。這麼一來二去三往複的,李全福再遲鈍也不對勁兒了。他還沒想好該怎麼辦呢,他娘先沉不住氣了,冷言冷語,指桑罵槐,最後終於公開罵架了。那些盛產於鄉野的辱罵,別說李秀芬,就是李全福聽著都有些受不了了。李秀芬在沉默中爆發,跟婆婆開戰,婆媳倆交火兩天,最後以婆婆收拾行李回老家而告終。
婆婆並非戰敗而去,因為打那以後,小孫師傅再也沒上他們家來了。
不過,戰後的李秀芬對李全福,也一日日冷淡了。她幾乎不讓他碰她,天天跑到孩子們中間擠著。李全福氣啊,氣得長夜難眠。
在難眠的長夜裏,李全福想過種種報複小孫師傅的方式,也想過種種和李秀芬分手的方式。可是到早上起來,看見李秀芬背著小的那個,給大的兩個洗臉梳頭做飯,自己再匆匆趕去上班,就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了。晚上回到家,李秀芬總是一臉疲憊,做飯洗碗唰鍋再洗衣服,再縫縫補補,絲毫空閑都沒有。有兩次李秀芬手上拿著縫到一半的衣服就睡著了。李全福哪有時間開口說那些?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
運動來了。
運動來了,廠裏的大多數工人都忙著革命去了,做領導階級,做造反派。李全福啥也不願意參加,又上不成班,隻好在家閑著。錢沒了,酒喝不成,加上重重心事,日子過得很悶。沒過多久,李秀芬她們廠也停產了,兩個工人階級就呆在家裏大眼兒瞪小眼兒。關鍵是還有三個更小的眼瞪著他們。為了糊口,李秀芬天天出去幫人洗洗衣服什麼的,掙點兒小錢。李全福好麵子,呆在家裏。可是李秀芬那點兒錢夠幹什麼啊?買米都不夠。有的時候,李秀芬隻好買一堆土豆,煮熟了給孩子們充饑。孩子們餓得在床上哼哼,李秀芬端著土豆往床上那麼一倒,三個孩子就像三頭小豬一樣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