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道地知道(一)
不管李全福心情好還是不好,李秀芬的辛苦都沒有絲毫改變。她依然頂著工作,拖拉三個孩子。一個3歲,一個5歲,一個6歲多點兒,沒有一個能幫上她的。她裏裏外外像頭牛似的做,做,做。這麼著,再次病倒了,而且這一次病得很厲害,臥床不起。
李秀芬臥床一星期了,也沒見小孫師傅來看望。李全福忍不住問,你那弟弟怎麼不來看你了?李秀芬睡在床上,低聲細氣的說,他走了。李全福嚇一跳,以為“走了”是死掉的意思,忙問,走了?怎麼走了?李秀芬說,到內蒙去了。李全福還是很吃驚,問,為什麼?李秀芬乜他一眼,說,有人揭發他了,說他是流氓分子,說他一直不成家就是為了耍流氓。他就和壞分子一起下放了。
李全福簡直傻掉了。老實說,他寫信隻是想出口氣,沒想到結局。不過,這個結局還是讓他高興:誰叫你非纏著我老婆不放呢?內蒙?可是夠遠的。好好呆那兒吧,該讓我過清靜日子了。
李全福終於踏實了。他扒心扒肝的照顧老婆,甚至恢複了講笑話的傳統,可是李秀芬就是不笑,一點笑的意思都沒有。病好了還是跟生病一樣,無精打采的。
奇怪的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李全福也會想起小孫師傅。他想他的時候,一點兒仇恨也沒有了。憑良心說,他們李家支撐到現在,有他很大的功勞,不說是這個家的頂梁柱,至少也是根橫梁。看看三個孩子,身上穿的線衣都是用他給的手套拆了線織的。聽李秀芬說,為了給她攢手套,他後來都不戴手套開車了。李全福想,這個家夥實在是奇怪,不成家,不生子,就戀著“秀芬姐”,明知這輩子秀芬姐也成不了他老婆,還往裏麵砸錢,砸青春歲月。他到底怎麼想的?犯傻嘛。
心裏竟有那麼一點點不安。
不安歸不安,李全福還是慶幸自己把這個危險及時清除了。要不,他們這個家早改變顏色了。
一晃10年過去了。
都說時間是醫治創傷的最好良藥。表麵上看,李全福和李秀芬好像都忘記了他們的生活中曾有那麼個小孫師傅,都忘了他曾帶來過的煩惱和快樂,忘了他的肥皂紅糖豬油線手套。他們過著平靜的生活,雖然不富裕,也一日日將孩子養大,一日日將自己養老。
但李全福心裏清楚,過去沒有過去,過去還在心裏擱著。無論是自己還是李秀芬,都沒消掉那個塊壘。時間對他和李秀芬來說,不是什麼醫治創傷的良藥,是蒙汗藥而已,睡醒了一切照舊。看看李秀芬的眼神吧,從小孫師傅走後,她再沒好好瞧過自己。她和自己說話時,眼神總是散著,一個人發呆時,反而聚在一處。李全福心裏憋屈,難受,有一回找了個茬嚷了出來,他說我就知道你沒忘記那小子!李秀芬迅速回嘴說,人都讓你攆走了,你還想怎樣?你要看不順眼,我也走好了!李全福一怒之下又抬起了胳膊,李秀芬竟然迎上來,說,打吧,打死拉倒,我早想解脫了。
李全福知道李秀芬說的不是氣話,她真的有些厭倦了。那個時候,李全福的娘中風,躺在床上已經一年多了,全靠李秀芬天天伺候著。可老太太身子不能動嘴能動,躺那兒也總對媳婦惡言惡語的。李秀芬經常說,我這過的哪是人過的日子?牛馬不如。牛馬幹完了活兒還可以清清靜靜的吃口草呢,我這算什麼?
李全福私下裏也勸自己,管她發呆不發呆的,管她心裏想不想他,隻要她老老實實在我跟前呆著就行。
李全福老了,其標誌不是白發皺紋,而是沒了精神氣兒。再不是當年報紙上的那個模樣了。李全福有時看著報紙上發黃的自己,看著自己那沒心沒肺的笑容,恍如隔世。
日子如流水,又是幾年。
對李家來說,沒什麼特別的事。母親去世,孩子長大,他們二人年過半百。
這天,一個瘸腿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現在李全福家。李全福稍一愣怔,就知道來人是誰了,盡管那人的形象如此陌生。因為他看見李秀芬的臉上,露出了經年不見的笑容,和笑容相伴而來的,是嘩啦啦的淚水。
這不是小孫師傅嗎?
小孫師傅完全是老孫師傅了。滿頭花白,一臉皺紋,看上去比李全福還見老。關鍵是,他瘸著腿。他再不是大步流星地走進他們家了,他是一點點移進來的。他的背也駝了。唯一沒變的,是他的口音,他叫了聲,秀芬姐。李秀芬愣了一下,咧嘴想笑,眼淚就出來了。
李全福一時有些無措,緊張,吃驚,不安,歉疚,還有一小點興奮,就是沒有憤怒。奇了怪了。他回過神來,連忙招呼他坐,把他的包接過來放好,然後倒茶,拿煙。那一刻,好像小孫師傅真是他們家久別的親戚。
坐下來簡單一聊,得知小孫師傅這些年受了不少苦。他被下放到一個農場,不開車,放馬。有一天馬驚了,他摔下來,臏骨骨折。當地醫療條件不好,就落下了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