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數了一下,墓碑有72行,每行約50位左右。
後來看資料,得知一共是3346塊。同時,在國殤墓園的忠烈祠內,還鑲嵌著100多方石碑,每一個石碑上都刻滿了陣亡將士的名字,計上萬人,幾乎囊括了在光複騰衝戰鬥中陣亡的所有將士。它們與山上的墓碑同時鐫刻,同時安放,以供騰衝人民每年來此祭奠和懷念。
在墓園的另一處,還安葬著為幫助中國人民抗戰事業而陣亡的19名美國官兵,他們的墓碑以西方的方式平放在草坪上,安詳寧靜。墓碑上方的石碑寫著,“滇西抗戰盟軍陣亡將士紀念碑”,左右雕刻著口銜橄欖枝的和平鴿。
我們拾級而上,一直走到山頂的紀念塔。我為自己這麼遲才來到這裏感到歉疚和沉重。無論有怎樣的理由,都不該遺忘他們。紀念塔的全稱是“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攻克騰衝陣亡將士紀念塔”,高10米,塔身已被歲月衝刷得斑駁陸離,上麵刻著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所寫“第二十集團軍騰衝會戰概要”一文。
四周靜得不能再靜了。我站在那兒俯瞰整座山,忽然發現它就是一個巨大的墳塋。這樣一座墳塋靜臥在騰衝,騰衝的後代怎能將那段曆史遺忘?騰衝的土地怎能重演令人齒寒的一幕?
我相信這樣的墓園,在全中國僅此一家。
我亦希望這樣的墓園,今後不再有。
從紀念塔下來,我回望山坡,忽然發現天晴了,暖暖的陽光穿透鬆林,灑落在墓碑上。我的心裏稍稍得到些寬慰,仿佛看到了那些戰士的笑容,盡管他們依然無聲無息,安靜的立在那裏。
我打開本子,將展覽室看到的6個字記下來:
“山之上,有國殤”。
不知怎麼,忍了一下午的眼淚,突然湧出。
2006年10月
遙想城牆當年
凡曆史較長的城市,大都有城牆和較場。這二者總讓人想起刀光劍影。較場練好了兵去打別人,別人打來時則用城牆作抵擋。古人的主要生活內容大概就是打仗了。我現在所定居的城市成都,建於公元前310年,已有2200多年的曆史了,可謂長。所以不僅有較場,且東西南北四個;不僅有城牆,且(曾經)“樓觀壯麗,城塹完固,冠於西南。”
我住在其中的一個較場內。清代時為“較射之所”,以後一直是軍營。較場的南麵,有蜀國古跡武擔山,較場的北麵,也就是距我家不到200米遠的地方,有一段目前成都市僅存的舊城牆。這麼一看,我是住在了曆史中間。遺憾的是我不是個有曆史感的人,住了10餘年也沒住出什麼感覺。直到近日讀了兩本關於成都的書,才生發了一些興趣。
尤其是對城牆。
這段舊城牆,準確地說是個城門,通常被人們叫做小北門。晚上散步時我常從那裏走過。有時出差回來,我也會讓出租車將我送到那個門口下車,那裏離家最近。我這樣說,是想表明我對它很熟。但以前我卻一直沒把它當回事,恐怕不止是我。我們大院有非常莊嚴的南門,非常熱鬧的東門,幾乎沒人注意到這個小北門。何況從小北門出去,是一條塵土飛揚的窄街,既無好的景色,也無繁華的商店。
因為從書中讀到了它,便覺得它重要了,掩卷之後特意走去看它。時近黃昏,我站在那兒,上下左右地打量它,想從中看出點兒什麼來,諸如滄桑,諸如往事,諸如歲月的痕跡。可它還是那樣平常,並沒有因為我的打量而變得特別起來。最後我隻發現一點,就是那牆上的城磚,的確與如今的磚不同,要大許多厚許多,每塊磚厚10厘米(今磚是6厘米)。
這段城牆的曆史究竟有多長?我仔細翻了手頭的資料,它應該是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修建的,是從秦二十七年(公元前310年)以後曆代修築城牆的最後一次,這最後一次才將北較場圈進城內。如果準確的話,距今已有213年了,真不算短。書上這樣形容它:“下為壓腳石條三層。上砌以磚,磚迭八十一層。磚式如一。”“四門城樓高五丈。”
但我仔細看了這“存根”,卻沒能得到印證。下麵既無“壓腳石三條”,上砌的磚也未“迭八十一層”。我仰頭數過,是六十五層。這樣的話它的高度就沒有五丈。按每層磚10厘米計算,加上底下的基礎,最多高三丈。
許是被後人動過手腳了?
一翻書,果然是。
原來這段舊城牆和城門,不是當年成都城的城牆,它隻是北較場駐軍的門。
準確地說,是舊軍校為方便通行,在原城牆上開出的城門洞便道。城門的左右各有一排耳房,想必是守門衛兵的下榻處了。難怪牆的裏側和上麵的射欄,已不是古時的城磚了。
至於是哪所舊軍校修建的,我沒能考證出來。這裏從清末起,曾先後建過7所軍校,直到1934年國民黨在此建立黃埔軍校分校為止。故此城門的確切誕生日尚不知曉。真正的成都北城門在北較場以東,如今隻有一個地名可以作證:北門大橋。
據書載,清末民初時,成都的城牆開始被毀,人們不斷地將城牆拆除,辟為街道。厚厚的城磚亦被人拆回去修了私宅,甚至鋪墊街道。不知是因為此線無戰事,城牆太占地方,還是圍在裏麵的人擠得慌?
或許兼而有之吧。
但這城牆實在是太龐大了,許多年之後,一直到“文革”,依然頑強地存在著。磚頭被扒光了,堆積的泥土還在。我的先生是本地人,他說他讀小學時,學校後麵就是城牆。他們常常在城牆上玩耍,放風箏。他以懷舊的語氣說,那時站在城牆上,一眼望出去便是綠油油的菜地。城裏城外,真正是以牆為界,界線分明。可現在……現在如果想看到“綠油油的菜地”,須開車半小時以上。即使出了城,也依然會看到與城裏相似的景色。沒有了城牆,城市在膨脹,在蔓延。
這兩年成都發展得很快,整個城市就像個大工地,真可謂日新月異、麵目全非。有時幾天不出門,就會有逛新城的喜悅。那天,我偶然從北較場西麵走過,發現新辟的街旁立起了一段頗有氣勢的城牆。那模樣顯然是仿著古城牆修的,高高大大,乍一看很像那麼回事。駐足觀望.我發現下麵果然有“壓腳石條三層”,但“上砌以磚,磚迭八十一層”這一點仍未做到。我又仰頭數了一遍,隻迭到七十六層。不知是由於疏忽,緣於節省,還是有什麼新講究?而且這段新城牆用的是新磚,每一塊比舊磚要薄4厘米,如此算來,即使迭上八十一層,也比原來的城牆矮3米多。
那麼讓我們仰頭看著這段新城牆來想像一下,比它再高3米多是什麼模樣?的確是非常壯觀。難怪“經時二年,集全川之力”,有這樣的城牆,敵人打來了肯定能抵擋一陣子。當然隻是手持弓箭、騎馬揮刀的敵人,飛機和大炮來了隻嫌它是障礙。抗戰時期成都人為避空襲,就將城牆扒開了許多缺口。人們的確是從戰爭中學習戰爭,飛機大炮來過之後,再也沒有人肯修築城牆了。
我原以為這段城牆是市政府為了保留文化遺產,沿著清代城牆的舊址修建的,後來卻聽說不是。真正的舊城牆在現在的街道中間,為了給新街讓路,就挖掉了它,也就是年初的事。據說挖出了上萬塊的古城磚。我很奇怪以前為何沒注意到它?真該去看看。
說起來這段城牆很特殊,它身兼二職,既是東城根,又是西墉。蓋因成都城本身很特殊,城邑分為兩部分,東邊為大城,西邊為少城,兩城並列,從秦二十七年最早修建城牆時就是如此。為何這麼修?為何要在城裏分城?有書認為少城是大城的前衛。對此我表示懷疑。難道敵人隻從西麵進攻?但有一點,成都城既不依山也不傍水,建在平平坦坦的川西壩上,城牆就顯得尤為重要。故修建得複雜些特別些都是很正常的。
從秦時起到1949年止,成都一直是城裏有城,牆裏有牆。不知這是不是成都城牆的特殊之處。
我們的祖先似乎有圍牆的情結。一個庭院用牆圍起來,一個城郭用牆圍起來,一個國家也用牆圍起來。大圈套著小圈,怪有意思。再一想,似乎不隻是我們國家,古老的國家都修築過城牆,古羅馬,古埃及,等等。雖然相距遙遠,打仗倒都是一個打法,不外乎攻城守城。城牆大約是人類最早防禦意識的產物了。城牆那麼高,上有樓觀射欄,拿著弓箭居高臨下守著,的確不易攻入。據載,那時的同誌們為了打退敵兵,除了射出如雨的箭,還有向下傾倒熔化了的鐵汁和燒滾了的糞汁,以及別的什麼要人命的汁,能攻進去才是怪事。難怪戰史上屢屢發生裏應外合的悲劇(也可說是喜劇),沒有內奸何以攻城?
成都的城牆也曾抵禦過敵人的猖狂進攻.否則不會一修再修。但唐以前,成都的城牆不僅小,“穿城九裏三”,且都是用泥土修築的。到了唐朝中後期,不安分的南詔國人屢次入蜀,一路燒殺搶掠,被攻陷的幾個州縣的老百姓隻好往成都跑:“西川之民,聞寇蠻將至,爭走入成都……人所占地,各不過一席許。”成都城人滿為患,窘困萬狀,城牆已很難護衛老百姓了。於是公元875年,唐僖宗命當時赫赫有名的在安南破賊20萬的傑出戰將高駢,出任四川節度使,並增加援軍,以對付南詔國的入侵。
高駢上任後,除了集中力量改善南麵的防務屏障、修複大渡河諸城柵、建立新的城堡外,還指揮建築了成都羅城。這一回修築的城牆,不僅將成都城擴大了許多,而且用磚塊外砌城壁,“既麗且堅”,將整個成都圍得牢牢的。盡管這位節度使後來有過一些過失,但功勞仍是大大的。因為從那以後.南詔再也沒有成為唐朝(實際就是西川)的威脅了。
不過,所有的城牆恐怕都有過類似的功勞和故事吧?城牆修起來自然就要起到城牆的作用,沒什麼可誇耀的。我還是繼續說說成都城牆與眾牆的不同之處吧。這個不同之處,是個傳說。
很多成都人都知道成都有一個別名叫芙蓉城。成都起碼有上萬個叫“蓉“的女孩子可為此作證。但一般人(包括我)都不知道成都還有個名字叫“龜化城”。據《搜神記》講,當年(即秦惠王二十七年,公元前3l0年)成都建城時,屢建不成。“忽有大龜浮於江,至東子城東南隅而斃。儀以問巫。巫曰:‘依龜築之’便就。”原來成都是依著龜的痕跡修建起來的。以此又可考證出成都為何不是一座正南正北的城市,為何街道彎曲而又隨意了,純屬烏龜所為。你在成都問路,人們不會告訴你朝南走再朝東拐,人們隻會說朝左走再朝右拐。
當然,如果認真起來的話,關於成都的街道為何不是正南正北還有許多種說法。如依地勢說,順河道說,等等。我隻是揀了其中最有趣的一種而已。在唐以前,烏龜一直是吉祥物,象征著長壽和財富。成都人民因此也就認可了這個說法。
但我以為值得成都人說道的,還不是依龜跡修建這一點。這畢竟是個傳說。最值得成都人誇耀的,是在史書上有明確築牆記載的一點,即芙蓉城的來曆。
在成都,人人都知道有個王建墓。墓主是前蜀的統治者王建,此人在位時極盡驕奢淫侈,無甚功績,但因為留下一個墓,也就留下了名。可是成都卻很少有人知道後蜀的統治者孟昶(chang,音“廠”)。我之所以記住了他並且要把他寫進文章,是因為他在成都做皇帝時,做過一件很稱我心的事。
934年孟昶繼承父位後,以前蜀統治者的驕奢淫侈為戒,表示要“與民休息”。他旰食宵衣,勵精圖治,即位後做了10件深得民心的事。這其中一件,就是“於成都城上.盡種芙蓉。每到深秋,四十裏如錦。”順便說一句,唐時修築的羅城雖然以磚外砌城壁,但牆的主體依然是泥土,刮風下雨之後泥土即裸露出來,不僅有礙瞻觀,且不堅固。據說孟昶下令“盡種芙蓉”,就是為了“盡以帷幕遮護”(遮護泥土)。
我總覺得不僅如此。
孟昶有一位心愛的妃子叫花蕊夫人,不僅美豔如花(花不足以比,方比之蕊),且能詩善字,能歌善舞,才情俱佳。孟昶與她十分相愛,常常一起郊遊,賞花作詩,形影不離。我猜想那四十裏芙蓉,亦是孟後主為了討花蕊夫人的歡心而種的吧?
不管他是為了什麼在城牆上遍種芙蓉,我都覺得他了不起。居然在刀光劍影、殺聲震天處讓鮮花盛開,這不能不說是一大發明,一大奇想。盡管孟昶先生未能保持晚節,執政後期任人唯親、驕奢昏庸,至使蜀國覆滅,但我仍以為他值得我們紀念。你可以想像一下那時城牆上的景色:每到深秋英蓉盛開時,一眼望去皆如錦繡,花朵紅白相間,一日三變,多麼妖嬈。即使是在春夏無花的季節,綠蔭匝繞數十裏,風來滿城涼爽,也夠迷人的了。如此猜想,那敵兵攻打到城下,也定會停止喊殺聲陶醉片刻的。
文章寫到這兒,自以為成都的城牆已被我介紹得差不多了。正想了結,卻忽然從報上看到一則消息:《城牆上麵有人家》。
這真讓我又驚又喜。不僅有城牆,城牆上還有人家!
文章說,成都的一段舊城牆上,至今仍住著十幾戶人家。文章介紹說,這些城牆上的房屋建於晚清,是當時政府開辦的巡警學校的校舍。巡警學校停辦後,就將房屋麵向社會出租了。因房租低廉,響應者眾。到解放初期,這條長400餘米的街上,竟住著100餘戶人家。那時沒有高樓,城牆上的人家享受著新鮮空氣和登高望遠的快樂,故高壽者頗多。時至今日,街道已“縮短”到百餘米長了,住戶也減至13戶,而且隨著市政建設的不斷發展,估計這一段也很快就要消失了。
盡管白紙黑字寫著,我還是無法想像住在城牆上的人家。因為若按書上說的城牆厚一丈八的話,也不過是6米來寬,這對修建房屋來說仍是相當狹窄的,怎麼住呢?
我決定親自去看看,眼見為實。
生為本地人的先生願與我同住。我們騎車半小時,從城北來到城南,在一個非常不起眼的旮旯裏,找到了這條建在城牆上的街——教練所後街。它確實已被橫七豎八的高樓所淹沒,不特意去找,是決不會發現的。
登上十幾級台階後,我們就見到了住在城牆上的人家。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不可思議,上麵不僅有一排房屋,而且前後都住著人。我們繞著房子走了一圈。房屋非常低矮,看不清裏麵的情形。房前的“街"隻有1米左右。時值晚飯前後,一些人正在自家門前端著碗,或擺著桌椅。一眼望去,老人居多。他們神情落寞地看著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這裏的氣氛,似乎與這個熱鬧的城市大相徑庭,好像他們住在文物上麵,也變成了文物。(後來我在一家人的門口,見到一個穿了一身阿根廷球衣的男孩子,這種感覺才減弱許多。)
“街”的盡頭有兩棵大樹,一棵是槐樹,另一棵被本地人叫做構樹。不知它們的年齡是否比這些房屋長?我再次用腳步丈量了一下整個“街”的寬度,約15米左右。這令我懷疑起書上所說的城牆“厚一丈八”的確切涵義來。難道那時的“丈”比現在長很多嗎?我也用腳丈量過我們家後麵那個城門的厚度,也有12米左右。不知是後人記載有誤,還是度量單位發生了變化?城牆的高度,倒是有現在三層樓房那麼高。四周有好幾棟正在建設中的樓房。不過一看到這些樓房就讓人生氣,它們毫無規劃,擠進來了事,歪七歪八地非常難看。
我們從城牆上下來,繞到後麵去看它。從下往上看,它的的確確是城牆,隻是城牆上的磚,有許多已不是古磚了。不僅修補了許多新磚,且為了防止牆體倒塌,還在牆壁上澆築了幾根水泥柱,使得這段城牆越發顯得殘破。由此也可證實,我家後麵的那段城牆,真正是碩果僅存。盡管不那麼正宗,也是古城垣的唯一樣品了。還可以想像得到,若不是在軍營裏,怕也早就沒影了。
守門的大爺見我專門來看這段城牆,關切地問我這段城牆的命運將會如何。我回答不出。大爺說,住在上麵的人應當立即拆遷,然後把城牆好好保護起來。否則等徹底毀掉就太可惜了!我連連點頭。我不明白為什麼連一個守門大爺都明白的道理,政府官員們卻不明白?真的要等舊城牆完全毀掉了,再照瓢畫葫蘆修新的嗎?我真覺得該讓這位大爺到市政管理局去工作。
離開城牆,騎行在熱鬧非凡華燈初上的大街上,我有一種很陌生的心境,大概就是蒼桑感吧。
先生指著一條店鋪相連的小街對我說,這裏原來就是城牆。
如今沒有了城牆,隻有空懷想。我首先想到的,還是那位在城牆上“遍種芙蓉”的孟昶。在今天這個城市裏.已沒有任何他的痕跡了。想想真替他冤,枉自做了30年的蜀國領導。倒是那位生前享盡榮華富貴的前蜀高祖王建,不僅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墓,墓區還被建為園林,成了風景區。就是孟昶那位稱帝一年就死了的父親,也在北郊磨盤山留下了陵墓。我想孟昶的這一結局,蓋因為他是亡國之君吧。
不過,孟昶雖沒有留下陵墓,卻留給了我們美好的想像。讓我們閉目靜思,那數十裏燦如朝霞的芙蓉花,不就跨越千年盡現眼前了嘛。有了這樣的想像,竊以為恢複古城牆,不如恢複“遍植芙蓉”的景色。當然,現如今就不必專門修城牆種芙蓉了,就種在街兩邊和所有的空地上好了。我想那景色也一定是非常美麗的,決不會遜於洛陽牡丹和荷蘭鬱金香。如此,那些成千上萬個叫“蓉”的女孩子,才不會徒有其名。
不過這一定是極不容易的。要是容易的話,為何這麼多年了,我們仍不能在芙蓉城裏見到芙蓉?芙蓉早在若幹年前就被定為了成都市的市花,至今仍難見到,真讓人費解。是沒有用心去栽,還是不易栽活,我想不會是後者吧?當年條件那麼差,不都一栽就活了嘛。
也許美好的東西都隻適於懷念和向往,於人於物都是如此。過去了的很難再現,再現的已不是當初。
於是我又去望那段城牆,始於斯止於斯吧。這次我注意到了那棵從磚縫裏擠出來的樹。我猜想現在的城牆裏,一定還有厚實的泥土。否則你很難解釋這株樹是怎麼長出來的。隻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沒有長出一株芙蓉來?
遙想城牆當年。
芙蓉花開了。
唉!
1995年5月
在遙遠而又陌生的地方
8月,我又去了西藏。
連我自己也很難說清楚,那片土地上究竟是什麼在吸引著我。當我從成都那片常年灰暗陰沉的天空下,忽然飛進高原的陽光裏,當我走下飛機,一眼看見那片熟悉的藍天,呼吸到那縷清冷的、卻是無比新鮮的空氣時,我就知道自己一直在渴望著與它重逢。我忍不住張開整個身心對它說:你好,西藏!
神奇的高原帶著一種永恒的蒼涼站在我的麵前。這蒼涼中蘊含著人類難以征服的力量,蘊含著我無法了解和進入的神秘。廣袤的天空下,人和土地的比例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天空和大地永遠在目光的最盡頭相逢,呈現出一種真正的博大和蒼涼。
但對於常人來說,這種博大和蒼涼常常會令內心產生恐慌。在一次去往日喀則的途中,我們為了拍照,停車在路邊。前麵,是望不到頭的去路;後麵,則是望不到頭的來路。左右兩側是漫漫的沙礫地,一直延伸到遠方那光禿禿的褐色山脈的腳下。目力所及處幾乎沒有一絲生命的痕跡。因為想找一個好的角度,我無意識中獨自遠離了汽車和同伴。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猛然回頭時,看見汽車正遠遠地開來。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如果我真的失去了現代文明的依傍,被意外地擱置在這兒,我還能生存下去嗎?
這個時候就會感到自己很渺小,渺小到隻剩下一個念頭,一句感歎。平日裏的所有欲望都退後了,生存又成了第一位。在這片土地上,人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讓自己活下去。我因此崇敬那些能夠活下去的人,崇敬那些從生下來就被擱置在這兒的人。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最美的風景。
這個時候還會感到自己的俗處,隻能從人的自身出發去思想,沒有一種能在大自然麵前保持鎮靜和平衡的精神世界,沒有一種能與這自然對應的堅定信仰。
這個時候就很敬重那些獨自行走在路上,從偏遠的土牆泥屋走向高高山頂的寺廟的人們。他們也許衣衫襤褸,也許肌腸轆轆,但他們目標明確,步履沉穩。他們的目光越過人類的頭頂直視天邊。他們用前半生辛勤勞作,後半生去走朝聖的路。我之所以說“走朝聖的路”而不說“去朝聖”,是因為他們往往死在路上。
所以,每每我看見他們獨自行走,或一走一匍匐時,心裏就會湧起一種敬意和感動,就會問自己:什麼是你的朝聖之路?
顯然,我不可能像他們那樣前半生勞作,後半生朝聖了。因為我前半生的勞作不是為了朝聖而勞作,我沒有屬於自己的寺廟。也許我將終生在路上茫然地走,又終生無聖可朝。假若我因此沒有來世,我能有什麼怨言?
但無論怎樣,西藏,仍以它的魅力將我吸引,將我誘惑。它讓我負重的靈魂得以喘息,讓我世俗的身體得以沐浴。
每每行走在渺無人煙、曠達無垠的高原,每每看見曠野中偶爾閃現的綠樹和灌木,每每看見牛糞鑲嵌在圍牆上的藏民院落,每每看見獵獵飄揚在路上、河上、山頂上的五色經幡,甚至每每看見從山上橫衝下來漫過公路的泥沙,我都會感到熟悉而又親切,都會想起那句話:在遙遠而又陌生的地方,有一個故鄉。
是的,西藏,它是我靈魂的故鄉。
也許在西藏這片神秘的土地上,自然並不隻是個客觀存在,而是具有神性和靈魂的人的自然。在這裏,與自然的對話,就是與靈魂的對話。所以對我來說,每次去高原,都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次與老朋友的會晤和交談。
此次臨去西藏前,我不巧患了感冒。醫生對我說,你最好不要去,同伴也好意勸我留下。連續打了三天大劑量青黴素之後,依然咳嗽不止,我自己也有些想退縮了。但奇怪的是,當我飛進西藏後,感冒竟然好了,很令同伴們驚訝。
我想這就是我與西藏的默契。
但西藏之於我,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西藏給予我的,究竟是怎樣一種啟迪?在去了三次西藏之後,我仍然無法言清,也許是永遠無法言清。
站在那片高原,我常會覺得自己被放逐了,因此而淡化了生存以外的欲念。人一但從人的種種欲望中掙脫出來,從種種俗利的淹沒中掙脫出來,就會變成自然的主宰。於是,常年穴居在都市的我,感覺到了徹底置身於自然的舒暢。
在這種時候,人的心靈往往會抹去歲月的泥沙,以純淨的聲音和自然對話。
記得在去往藏北草原的途中,我一直靜靜地望著起伏無盡的草原和草原盡頭的雪山。山頂很白很硬,山下的草地卻很綠很柔和。我久久地注視著,忽然覺得心裏有些異樣。於是我記起,今天是我那個小外甥女的生日,她6歲了。不知怎麼,這件普普通通的事在這一刻想起,竟令我特別的感動。我默默地對著雪山和草原說:我唯一的姐姐,和我一起長大的姐姐,她竟然也有一個6歲的女兒了。生命的延續就是這樣的普通,又是這樣的神奇而美麗。雪山和草原在那一刻忽然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光亮,仿佛被賦予了生命,仿佛在回應我的心境。我覺得心裏一陣陣發熱,幾乎落下淚來。我知道自己在那一刻與自然融合了,在那一刻與自然有了真誠的對話。
日本著名畫家東山魁夷從北歐歸來時,畫了許許多多的風景畫。這些畫表麵上似乎沒有什麼特別,但人們一眼就可以看出它們都是東山魁夷所作。這位著名畫家在北歐與大自然邂逅,在那片異邦的土地上產生了一種故鄉的感覺,因此找到了一片可以與之對話的自然和風景。他為他自己和那片風景創造出了馥鬱的命運,他把他的靈魂融入風景,又將這些風景繪製成他的畫。
我常常從東山魁夷的北歐風景畫中,感受到他對那片風景的情感,這是一種對故鄉的情感,它令我倍覺親切。
一個人可以隨時去旅行,但很難隨時隨地發現故鄉。說來我也到過很多的地方,見過很多風景,但真正能令我產生故鄉之情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將我誘惑的,唯有西藏。
這一點,在第一次走上高原的時候,我是決沒有想到的。
也許這就是緣分。
從西藏歸來,忽然之間就淡漠了許多欲望。臨走之前的種種念頭和怨艾,仿佛都被那高處的風吹走了,隻留下一種單純的感覺。
重新走在紛紛攘攘的都市,重新見到一張張熟麵孔,重新聽到一些熟識的和生澀的消息,令我感到我被甩出原生活軌道的這段時間,這裏是多麼的熱鬧而又無聊。
我又回到了原來的軌跡上,又夾在了走時看的那本書中間。
一切依舊。
西藏給予我的啟示,似乎無法帶出西藏。它超重,超大,以至使我無法把它作為自己的一份財產帶在身邊,隻能經常攀上去,感受它,然後擱下它。
它如同故鄉一樣無法攜帶啊。但它的氣息已隨我而來,我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嗅著它的氣息而生活,抵禦都市對我的中傷。待到它的氣息漸漸弱小時,我會再次登上與它邂逅的旅途,一次又一次。
赫爾曼· 黑塞曾經說過:“……鄉土、血統和祖先的語言並非一切的一切,在世界上還有超出這一切的東西,那就是人類。這世間有一種使我們一再驚奇而且使我們感到幸福的可能性:在最遙遠、最陌生的地方發現一個故鄉,並對那些似乎極隱秘和最難接近的東西產生熱愛。”
這就是我與西藏的緣分。
一次邂逅,竟成永遠。
1992年秋
拉薩童話
5月7日,是我在拉薩的最後一日。
這最後一日,我與感動不期而遇。
我是4月25日進藏的,此次進藏是我第十次進藏了,仍是為了工作,所以在我來講很平常。從進藏的第二天起,我就一直在邊防上跑,10天中行程近3000公裏。5月6日晚上我們回到拉薩,打算修整一下,8日出藏。7日中午,我和同去的女友岩,還有在西藏認識的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席間,西藏著名攝影家車剛,忽然滔滔不絕地和我們說起了他一直關注的“西藏盲童學校”,立即引起了我和岩極大的興趣。雖然我已去過西藏那麼多次了,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所學校。我們當即表示下午不逛八廓街了,跟車剛去學校看看孩子們。
路上,車剛給我們簡約的講了講這個盲童學校的故事。
1997年(一說1998年),27歲的德國姑娘薩帕瑞婭(Sabriye)杵著拐杖來到拉薩。薩帕瑞婭從小向往西藏,可在她12歲時,由於色素性視網膜病變導致了失明,從此生活在了黑色的世界裏。但失明後的薩帕瑞婭對西藏向往依舊,在德國舉辦的西藏博覽會上,她曾用一雙小手一一觸摸過藏民族的服裝、首飾和用品。她向往著西藏的藍天,雪山,經幡,更渴望見到那個生活在高原上的神奇民族。後來,薩帕瑞婭依靠布萊葉盲文,學習了英語、計算機、曆史和文學等課程,又在波恩大學學習了藏語。1997年5月,薩帕瑞婭終於來到她向往已久的西藏,懷著夢想,杵著拐杖。
薩帕瑞婭到西藏,不僅僅是為了旅遊,更是懷著一個心願:她得知在西藏,由於種種原因,像她一樣失明的孩子特別多,有的是雪盲,有的是強烈紫外線造成的白內障,還有的是家族遺傳,等等。她想申請經費資助,在拉薩辦一個盲童學校,幫助那些和她一樣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為了方便調查,薩帕瑞婭沒有坐車,而是租了一匹馬騎行,不斷地與當地藏民交談。在調查旅途中,她認識了來自荷蘭的保羅(Paul)。保羅被她的行動深深感動了,當即表示說,如果你申報的項目能得到批準,我就來做你的助手。一年後,薩帕瑞婭的申請得到了德國政府和“盲文無國界組織”的支持,有了第一筆資金,保羅真的立即辭掉工作來到了西藏,和薩帕瑞婭一起,創建了西藏第一所盲童學校,也稱“西藏盲人康複及職業培訓中心”。
保羅是個擁有機械工程、計算機技術、商業技術等4個學位的明眼人,曾在荷蘭參特帕克公司從事計算機軟件開發和基本數據等服務項目,一直有著良好的生活環境。保羅放棄了這一切,堅定地來到西藏,和薩帕瑞婭一起開創向往光明的事業。他們從招收6名學生開始,到今天,已經培養了近50名盲童。這些盲童第一次開始認識自身,第一次開始擁有夢想,第一次能摸到一種有“色彩”的生活。他們大都可以讀、寫、使用盲文打字機和盲人電腦。他們甚至嚐試推著車子快跑、踢毽子、爬樹和踢足球。他們是西藏曆史上第一批能夠閱讀的盲人。而為他們引路的,竟是位同樣失明的女子。
2002年,薩帕瑞婭和保羅結婚了。如今,他們仍繼續在西藏全心全意地為西藏盲童服務著。
在午後的拉薩,聽到這樣一個故事,就像聽到一個童話。
在午後的拉薩,去這樣一所學校看孩子,就像去天堂。
我們的汽車開進拉薩市江蘇路和平飯店旁邊的一條小巷內,向左拐彎後,就見到了一扇紅色的藏式木門。車剛向我們介紹了木門上刻著的凹凸符號,那就是薩帕瑞婭沿用布萊葉盲文方式創造的藏盲文:西藏盲人培訓中心。我們搖響門鈴,一個盲童為我們打開了大門。
剛進院子,孩子們就聽出了車剛的聲音,嘩啦一下圍上來,大聲喊著:“叔叔車剛!叔叔車剛!”車剛快樂地伸開臂膀,一下摟住四五個孩子。胖胖的臉龐在陽光下舒展著快樂的笑容。我簡單說說車剛吧。
車剛22年前從北京到拉薩援藏,一下愛上了西藏,援藏兩年後自己申請調進西藏。20年後,他年逾不惑,結婚成家,有了兒子,調回了北京。但一年後,他又重回西藏。“沒辦法,我離不開西藏了 。”
現在,拉薩的大飯店大酒店裏,幾乎全都掛著他的攝影作品。
我是四五年前認識他的。一天前在日喀則與他邂逅,當我們一起坐下來吃飯時,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掏出錢包來給我看他兒子的照片,大約有四五張,兒子虎頭虎腦,憨態可掬,表情不一,很可愛。而他爹的臉上隻有一種表情,幸福的傻笑。
在盲童學校,我又看見了車剛幸福的傻笑。
車剛從幾年前知道了盲童學校後,差不多就成了這所學校的專業攝影師,學校一有活動,他就會趕來,拍照片,也拍錄像。除此外,他每年拿出自己的稿費,為每個孩子做一套衣服。妻子從北京來看他時,他也帶著妻子去學校看孩子們。
我拿起數碼相機對著院子和孩子剛拍了兩張照片,幾個稍有些視力的孩子就立即圍上來爭著要看。他們把眼睛緊緊貼在我的相機上,以至小鼻尖都壓扁了。當他們認出照片上的自己時,興奮得用藏語大喊:我!我!(可惜我在漢字中找不到一個能為藏語“我”注音的字,隻能說與“啊”接近。)然後他們爭相站到我麵前,讓我拍他們。為了滿足他們的好奇,我幾乎挨著拍了他們,然後讓他們在相機裏找到自己。
那天的陽光特別好,丁香花盛開,是明朗的丁香。
院落很幹淨,一座兩層高的小樓,還有十來間平房,幾間下沉的房子。我們一一看了孩子們的宿舍、教室、“聽”電視的娛樂室、夥房,等等。目前學校裏有37個孩子,最大的19歲,最小的3歲;有7個老師,5個保育員和工作人員。老師中有一位藏族小夥子,原來是個導遊,遭遇翻車事故失明了,便來到這裏教英語。車剛說他很快樂,常逗得孩子們開懷。可惜因為五一假期,他不在。這些年,一些外國遊客知道了這所學校後,常主動來這裏做義工。一位叫莫瑞卡的瑞士老太太,每年夏天都要進藏,來這裏義務教孩子們歐式按摩。還有一位越南青年,常來這裏教孩子們泰式按摩。保羅的媽媽也專程來過。她帶孩子們去過林卡(藏族的一種娛樂方式,在公園裏野餐、唱歌跳舞),發現草地上有遊客摔碎的啤酒瓶,生怕傷著那些盲孩子,就趴在地上一點點地摳出來,放在草帽裏帶走。
這些盲孩子在這裏學習藏語、漢語、英語、算術,還有按摩等技能。一共分3個班,分別由3種動物來代表。老鼠是小班,兔子是中班,老虎是大班。3種動物的頭像木刻掛在教室門口,孩子們摸到門上的動物,就不會找錯自己的班級。
車剛對孩子們說,這兩個阿姨來看你們,你們給她們唱個歌好不好?孩子們立即就唱了起來。唱得是眼下拉薩最流行的歌曲《卓瑪》。
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卓瑪拉
你有一個花的笑容,美麗姑娘卓瑪拉
你像一隻自由的小鳥,歌唱在那草原上
你像春天飛舞的彩蝶,閃耀在那花叢中
啊,卓瑪,草原上的格桑花
……
老實說,在此之前,我們也曾在旅途上也聽過這首歌,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可是當孩子們唱起來時,竟是那麼動聽。看著孩子們大聲歌唱的臉龐,想著他們是在黑暗中大聲歌唱,我的眼淚便洶湧而出。據車剛介紹,孩子們曾自己演出過一出藏戲《卓瓦桑姆》。是不是失明的緣故?孩子們的音樂感覺特別好。
我看見有個孩子唱得非常投入,舞著手臂。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達娃,我說,達娃,你是月亮啊?(達娃在藏語裏即月亮。)達娃點點頭,說“moon”(月亮),他有一點微弱的視力,所以最喜歡看我的相機,不僅在裏麵找他自己,還找別的同學。他一把摟過4歲的女孩兒丹增倉決,讓我給她也照一張。
我看見車剛一直摟著一個男孩子,還叫他兒子。問起,原來這個孩子叫班丹久美,完全失明,一點兒視力也沒有,但是歌唱得很好。他為我們唱了一首騰格爾的《蒙古人》,嗓子雖有些沙啞,樂感極好。車剛告訴我們,有一次他給久美拍了照片。他走了以後,久美總問老師,叔叔車剛什麼時候來啊?可不可以讓他送一張照片給我啊?後來車剛把他的照片送來給他,他歡喜地在臉頰上貼了很長時間,然後捧在胸前到處跟人說,看,這是我,這上麵是久美。
我給久美剪指甲時,一個叫頓珠的孩子反複拿著我的相機貼著看,看見了我們,高興得直笑。我就教他按快門,他按了下去,照片上有大半個我,小半個久美。我沒舍得刪,還在電腦裏存著。
在後院,我看見一個很小的孩子,一直拖著板凳在那兒獨自玩耍。原來他就是目前學校裏年齡最小的孩子尼瑪平錯,3歲,剛來不久,顯然還沒能融入這個集體裏。我走過去想和他說話,更想抱抱他。他一抬手,揚了我一把土,看來他對所處的環境還缺乏信任和安全感。我隻好遠遠看著他了。
那些大孩子們已經很熟了,打打鬧鬧的,但很友好。畢竟看不見,磕磕碰碰的事難免發生。我注意到有兩三個男孩子額頭上貼著創可貼。
女孩子則斯文多了,也不往我們跟前湊。有兩個女孩子自己摸索著在洗頭。還有幾個躲在屋子裏說話。
遺憾的是我們沒能見到學校的創辦者,薩帕瑞婭和保羅。據工作人員說,夫妻倆利用五一假期到日喀則去了,那裏有他們剛剛創辦的農場,也是為這些盲童辦的。一是為了有些收入,二是為了這些孩子將來離開學校後,有個落腳的地方,有個適應他們生活的環境。
我隻好拍了一張薩帕瑞婭和保羅的照片。
薩帕瑞婭將自己來西藏的經曆寫了一本書——《我的道路通往西藏》,在德國很暢銷,但至今沒有中文版,不知何故。我想要一本拿回內地找出版社聯係看看。可工作人員說他們沒有多的。
我們在學校呆了兩個小時,車剛建議我們去盲人診所看看。薩帕瑞婭和保羅為了讓孩子們能自食其力,還辦了一所盲人按摩所。目前已經有5個學生成為按摩師,在那裏工作了。我們來到北京中路四巷的一所藏式樓房裏,看到了盲人按摩所。一進門,車剛就把一個女孩子擁進懷裏,說,我知道你媽媽去世了,我剛去你家看過你爸爸和哥哥。話未說完,車剛和那個女孩子都哭了,背對我們向隅而泣。
後來車剛給我們介紹,女孩子叫吉拉, 11歲到盲童學校,和她的兩個哥哥一起在這學習。3個孩子都失明,家庭很不幸。學習5年後,兩個哥哥回去了,一個在家種地,一個在當地旅館當翻譯,吉拉留了下來。她聰明努力,身體也好,去年曾跟隨一個盲人登山隊登珠峰,爬上了海拔7000米的北奧。現在她是診所的骨幹。今年秋天薩帕瑞婭要送她去英國學習,學成歸來後,將負責診所項目。吉拉的母親前不久病故,車剛去她家鄉拍照時,專門去看望了吉拉的父親和哥哥。
說話間,來了兩位顧客,是兩個白發蒼蒼的外國婦女。吉拉馬上去招呼她們,與她們用英語交談。我真為吉拉感到高興。
走出診所,已經是下午5點了,陽光依然很強烈。那一刻,我的心情如這陽光一樣,沒有一點陰影。我忽然想起,光顧著給孩子們拍照,忘了與孩子們合影。
不過不要緊,所有的孩子都已留在我心裏了,達娃,頓珠,丹增倉決,班丹久美,尼瑪平錯,還有吉拉。我一定會再去看他們的。
作為女性,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對薩帕瑞婭的敬意和欽佩。我想我做不到像她那樣無私奉獻,也許可以做一些,但讓我放棄一切到這裏來工作,我承認我做不到。
作為母親,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對這些盲孩子們的愛。我為他們心痛,為他們難過,也為他們感到幸運。可我做不了他們的母親。
作為一個卑微的普通人,我隻有用捐錢的方式安撫自己的良心。
工作人員讓我留言,我隻寫了四個字:祝福你們。
離開拉薩的第二天,我收到車剛的短信,他說薩帕瑞婭和保羅回到學校了,他們讓他代向我們致謝。我感到非常不安,因為在我們之間,應該致謝的永遠是我,或者說,是我們所有愧疚的中國人。
2005年5月10日
我可以相信你嗎
雖然去過很多地方,但大多是因為開會或者采訪,所以此次隨旅行社去江西,自然感受多多。而最大的感受,就是陪伴一路美景的一路陷阱。也許說陷阱誇張了點兒,但至少是一路大坑小坑吧。我當時就想,最難做到誠信的,恐怕是旅遊業了吧?
我們的導遊是個80後小夥子,坦率地說,很不可愛,除了口齒比較清楚,能熟練介紹景點外,其他沒什麼優點。跟我們說話從來沒有笑容(接朋友電話笑容滿麵),且態度生硬,沒有禮貌,缺乏這個行業應有的親和力。最不爽的是,他總要求我們去一些有貓膩的地方。好在我們這一行的10個人,都是四五十歲的文化人,比較寬容隨和,沒人和他計較,但也無法喜歡他。第一次見麵他就問,誰有軍官證?我老老實實說我有。這下好了,每到一個景點,他就下達命令說,把你的證件帶上,從來不說“請”,也不說“麻煩”,更不要說“謝謝”。而我掏出軍官證,8天時間裏為他省了至少三四百元的門票錢,而這個錢早已含在旅行費中交給他們了,省下的便成了他的外快。好多次我都想說,請問你們旅行社關於這一點是怎麼規定的?或者想說,你從我這裏省的門票錢我個人不會要,但可不可以給我們團體表示一下感謝?或者給司機師傅分一些?但最終開不了口。回來很懊惱,理直氣壯的事啊,怎麼就開不了口呢?真是懦弱。
說說我們在他的領導下被忽悠的事吧。每次參觀完美景,他就會說,大家很累了吧,現在我帶大家去喝喝茶,休息一下,或者,我帶大家去洗個腳,解解乏(這個時候他態度最好)。第一次進行這樣活動時,我和另一個作家一人買了一盒茶。第二次大家有些不耐煩了,很快撤了出來,大概沒到規定的時間,他沒拿到好處,很生氣,說我們不配合他。第三次又去喝茶。一個小姑娘給我們泡茶,又說又唱,還不停地叫表哥(江西人習慣這麼叫),表演完了推銷茶葉時,眾“表哥”魚貫而出。我走在最後,看那個小姑娘的樣子實在不忍心,於是又買了一盒。另一個男作家看見了,也回頭買了一盒。
最好玩兒的一次發生在一座著名的山上。那天導遊又讓我們“配合一下”,說這次不光是茶葉,還有玉器,可以不買,但一定要進去聽完介紹再出來。我想,這個山上怎麼可能有玉器呢?抱定主意再也不買了。我們被領進一個房間,仍是個小姑娘泡茶,但小姑娘剛給我們沏了一小杯茶就非常驚訝地說,你們是四川人?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她說,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們是四川人!我當時想,幹嗎那麼驚訝,不知道四川有8000萬人,碰到四川人的幾率很高嗎?沒想到小姑娘說,我們老板就是四川人啊。我們老板說如果碰見四川人一定要告訴他,他很想念家鄉人。小姑娘馬上打開門對站在走廊上的另一個小姑娘說,快去叫老板,來了四川老鄉。一分鍾後老板來了,敦敦實實的一個,一開口是港味兒普通話。他解釋說,他父親很早就把他帶出去了,他生在緬甸長在泰國,但祖籍是成都;還說,他父親原來在成都某某單位,姑媽在成都某某單位,他家在成都某某路;又說,父親上次回去某副市長請他父親吃飯。我們一聽,確有其地,確有其人。接下來這個生在緬甸長在泰國的成都老板說要請我們吃晚飯,代表他父親問候家鄉人。我們這幫善良而又傻冒的作家連連推辭,說下午就要走了,吃不成了,謝謝他了。(事後大家都樂,說為什麼不讓他請午飯呢,當時11點多,正趕飯點兒。)
在他套近乎的時候,有個作家坐到了我身邊,小聲說,你千萬別信啊,他肯定不是成都人。大概他看我一路上總是輕信他人,特來敲警鍾。我說我不會買的。我倒不是因為他搞假,而是認為在這裏買玉器很可笑。你可以賺我的錢,但不可以侮辱我的智商。嗬嗬。
套完近乎,該老板說,既然是家鄉人,我就說實話了。這裏的玉器都是我從緬甸進的貨,知道進價,決不忽悠老鄉。然後他帶我們進裏屋去看玉器,先進行玉器知識普及,比如帶上玉器不僅僅好看,還安神養腦,老人家失眠的話,用那玉器項鏈揉揉太陽穴就行了。之後,他指著標價4800元的項鏈跟小姐說,這個,我的家鄉人買,180就行了;又指著標價上千的小掛墜說,這個,我家鄉人買,10元就行了。有個小姐很“靈醒”,馬上說,啊喲,那麼低就賣啊!
各位看到那麼低的價,就開始掏錢買了。我想,他們就是上當也損失不大,就去衛生間了。走出門,看見眾導遊站在那兒等著領賞,感覺很不舒服,好像我們在給他打工。從衛生間回來我走錯了門,剛要推門,身後一個人驚慌地喊,嘿,你不是那間屋子的!我很奇怪,幹嗎那麼緊張啊?就算錯了,我開門一看不是也不會進去嘛。後來明白了,那間屋子肯定正在上演上海老板、或者廣東老板、或者浙江老板見“老鄉”的親情劇呢。
大家上車後都樂,買歸買,心裏也都明白那老鄉是假的,好在不貴,買著玩兒。有人分析,這樣的地方一定會培養很多“老板”,有專門負責西南片的,有專門負責江南片的,還有專門負責京津滬大城市的,熟悉那個城市的街道、民俗,甚至背下市長、書記的名字,以此來忽悠遊客。難為他們如此鑽研業務。
我寫下這些並不是想指責什麼,要指責還不如直接投訴。我想這些現象應該是目前旅遊發展的一個過程吧,隨著旅遊市場的逐漸正常化、法製化,會慢慢消逝的。我隻是想讓大家以後出遊時多個心眼兒。其實,在江西的一路上,我還是遇到許多誠信的人和事的。比如我在景德鎮買瓷器,都是買了就通過物流發貨的。我回來後3批貨全部送到了,並且沒有損壞。
更難忘的是一個老人。我在石鍾山景點遇到他,正戴著老花鏡一筆一劃地往扇子上抄寫蘇軾的《石鍾山記》,寫完了賣,20元一把。我看他寫得很辛苦,卻無人問津,想到父母也喜歡書法,就想買一把,可又嫌帶著麻煩。猶豫中,老人說他可以幫我寄回去。我就寫下了父母的地址,另付了5元郵費給他。走時我說,我可以相信你嗎?老人說,當然可以。之後我就把這事給忘了,也沒跟父母說。
昨天父母打電話來,說收到一把扇子,起初他們感覺很奇怪,父親甚至翻出通訊錄來查,看是哪個朋友戰友同學在那個地方,查了半天也沒有,忽然發現在包扇子的紙上有一行小字: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他們因此判斷出,是我在路上買的,托人寄的。
我想像著寫在包裝紙上的那行小字,心裏充滿感動。他寫的時候,是怎樣一種心情呢?因為這個老人,我有了寫下這篇短文的勇氣,否則我會把這一路上的坑坑窪窪都咽到肚裏去的。
2007年9月16日
在故鄉思念故鄉
之一,史書上的故鄉
一個有霧的冬日早晨,我獨自一人前往我久違的故鄉——浙江嵊州。這四個字,曾多少次被我填進各種表格裏,也曾多少次被我告知給他人。而實際上它之於我,始終隻是一個名詞。我對那裏毫無記憶,我甚至不會講一句嵊州話,不曾夢見過它一次。
嵊州距杭州僅150公裏,坐大巴也就是一個半小時的時間。盡管有霧阻擋,高速路一度關閉,我也在中午時分到達了嵊州。故鄉在嵊州的崇仁鎮。我換車繼續前往。當我看到路邊藍色的指示牌上寫著“崇仁”二字時,心裏有些異樣。
一個與我有關的名詞,終於以一座座房屋,一條條街道,一片片農田,以及河流,樹木,雞鴨,貓狗,和一張張我應該稱之為同鄉的臉龐,出現在我的麵前。
我終於回到了故鄉。距上一次,已經過去了40多年。
路途並不遙遠,卻始終沒有回去,在我,有著許多並不複雜卻十分重要的原因。
先說說史書上的崇仁鎮,文字裏的故鄉。它頗有些曆史:“原先叫杏花村,北宋熙寧年間,受皇帝敕封的義門裘氏,從婺州分遷到此地。裘氏以崇尚仁義為本,故名其地為崇仁。”我搜索了一下,許多介紹文字都是這樣寫著的,清清楚楚,沒有爭議,這便是我祖宗的來曆了。算起來,距今已有千年。崇仁自南宋以來,出過不少人才,我看到的記載,有7個進士,38個舉人,476個秀才,還有仕宦若幹。曾有人戲言,“崇仁舉人多,可以紮籬笆”。
裘氏家族盛於明清。崇仁的古建築,大多是那時的遺物,雖然曆經千年,但風貌依舊。古建築連片成群,具有宋朝遺風、明清特色。群內廟宇、祠堂、古戲台、民居、牌坊、藥鋪、店房、橋梁、池塘、水井一應俱全。置身其中,使人恍然有隔世之感。晚清、民國,崇仁還是浙東經濟發達的一個古鎮,20世紀30年代時,資產10萬以上的絲廠、茶廠、布廠不下十幾家,故有浙東小上海之稱。
如今崇仁鎮已成為全國文物保護單位。其中保存完整的台門還有154座(類似於北方的四合院),繼續使用的古井還有48口,其間還交錯著一條條實用而又美觀的卵石古路。
這些也是我從史料上看到的介紹。
從長途汽車站下來,沒走多遠,就看到了崇仁鎮。雖然已被稱作古鎮,但尚未進行旅遊開發,所以還保持著偏僻村鎮的原貌,也沒什麼遊人。我沿著夾在高牆中的卵石古路往裏走,很安靜,偶爾遇見一兩個鎮上的人,多是老人和婦孺。古卵石路依然幹淨整潔,想想此路已被人踏了千年,就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僅僅百米之後,我就看見了玉山公祠,看見了伸出牆頭的飛簷和依然蔥綠的竹子,不由得有些激動。臨來之前,父親曾拿著刊載崇仁古鎮照片的報紙給我看,一一指點過那些地名,這個玉山公祠就是他小時候念書的地方。如今,玉山公祠的門口,掛著崇仁鎮文化站和旅遊開發公司的牌子。
我走進去,看見正麵掛著橫幅,上麵寫著崇仁鎮圍棋友誼賽。果然是個圍棋之鄉。有五六個人坐在橫幅下喝茶,大概是比賽的間隙,在休息。杯中碧綠的茶水讓我好生眼饞,從早上出門到現在,我還沒喝到一口熱茶呢,很想向他們討一杯故鄉的茶。終於開不了口,我還是個外鄉人。我便在祠堂裏四處閑逛,拍照。我看見了牆壁關於裘氏祖宗的介紹,也看到了關於崇仁鎮近年來出息人物的介紹,比較有名的有越劇名演員周寶奎(《紅樓夢》裏演賈母的那位),圍棋高手馬曉春,還有一些科學家,醫學家,畫家等,我就不一一炫耀了。父親經常跟我說起故鄉最值得自豪的就是這兩樣:越劇發源地,圍棋故鄉。光緒年間,崇仁有圍棋五虎,很厲害,上海的棋手在杭州打擂台,也是輸在了崇仁五虎之一的手下。而越劇的創始人之一馬潮水,也是崇仁人,他創辦了曆史上第一個越劇班。
玉山公祠是為了祭祀裘氏家族第十九世祖玉山公建造的,建於乾隆五十六年,占地1000多平方米。這個玉山公很不簡單,給他5個兒子一人修了一座台門(相當於一人一個四合院,隻是台門中的房子均為兩層樓的樓房),加上一座敬承書房,總麵積為6600平方米。被後人稱作五聯台門。玉山公活到98歲,留下了仗劍詩話的美談。
五聯台門是今天崇仁古鎮建築群中最重要的建築。清一色的青磚白牆硬山頂居,二層樓,樸實素雅;窗門皆為木雕,用料考究,200多年過去幾乎沒有腐蝕蟲蛀;台門大多數用石檻、石門框,經久耐用,石質柱礎均作了雕飾;隔扇、門窗都有精細的雕刻。五聯台門的各台門既獨立成院,又相互連通,底層有邊門戶戶相通,樓上則由一個個轎樓(也稱跨街樓)連接在一起,體現了裘氏家族“分戶合族,聚隻一家”的傳統。五聯台門的中心是敬承書房,占地700多平方米,書房與五聯台門相通,就是說,孩子們足不出戶就可以讀書上學。這一建築群在經曆了200多年歲月的侵蝕後,依然保存完好,令人驚歎。
這樣的祖宗當然應該祭祀。玉山公祠亦是一座精美的建築,處處雕梁畫棟,工藝精湛。窗戶上的鏤空花草小人都栩栩如生,照壁、天井、門廳和一座戲台全部保存完好。據記載,當年一位裘氏先輩曾在這裏創辦女子越劇班,培養了許多越劇名伶。所以崇仁鎮無論男女老少,幾乎人人都能哼上幾句越劇唱段。
當然得開除掉我這樣的遊子。
我走出祠堂,繼續漫遊古鎮。一切於我都是陌生的,我如同一個遊人,好奇地打量著我應該稱其為故鄉的地方。也許別人回到故鄉可以喚起許多回憶,而我,除了陌生,還是陌生。
曾經去過很多古鎮,浙江的,江蘇的,四川的,雲南的,貴州的,各種各樣的。雖然對古建築完全不在行,但我很喜歡古鎮那種特有的氛圍,總覺得那裏藏了很多的故事,如煙的往事,傳奇的人物。但從沒想過其中一個,會與我有關。
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透過古鎮斑駁的老牆映在我心底。
父親告訴我,他的老家,就在五聯台門的第一家——大夫第台。我走了沒幾步,就看到一個掛牌的院子,像是五聯台門中的一座,趕緊走近去看,牌子上寫的正是“大夫第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