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愛情
我一直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開始講這個故事。
無論從什麼地方講,都有一種痛在心裏攪動。
44年前,1961年,有一個叫馬景然的高中女生,考入了解放軍西安炮校,成為一名女兵。她很開心,不僅僅是穿上了軍裝,還因為她的戀人也和她一起考入了,或者反過來說,她是跟她戀人一起參軍的。戀人叫任致遜,其父母和她的父母是好朋友,兩家都是抗戰幹部,關係很好。他們從小認識,可謂青梅竹馬。
他們到部隊的第二年,就趕上西藏部隊招收外語幹部,從他們學校挑選了100名學員進藏學外語。任致遜被選上了,馬景然得知後也堅決要求去。領導考慮到他們的特殊情況,也特批她加入了進藏隊伍。這樣,馬景然成了那支隊伍裏唯一的女兵。
年輕的隊伍從西安出發,坐火車到蘭州。在蘭州,他們與從北京選來的另100名高中生彙合了,馬景然就成了200個學員裏唯一的女兵。然後他們又從蘭州出發,到格爾木,再從格爾木進拉薩。一路上火車換汽車,汽車換步行,風餐露宿,日夜兼程。那個時候條件非常艱苦,兵站都沒有房子,露宿是常事,吃的也很差,還有高原反應,還有寒冷,還有數不清的困難。可馬景然一直和所有的男學員一起往前走,和那199個男學員一起住帳篷,吃幹糧,櫛風沐雪。每天晚上,她都睡在男學員大帳篷的角落裏。沒人知道她是怎麼解決那些生理上的困難的,沒人知道她是怎麼適應那個雄性的隊伍的,甚至沒人聽見她說過一句難過的話,傷心的話,或者一聲歎息。一切的一切,她都默默地承受著。
到拉薩後,正趕上中印邊境自衛還擊戰打響,學習的事自然推後,他們全部投入了工作。他倆和一批同學一起,被分配到了俘虜營,做俘虜的教育管理工作。
仗打完後,他們前往建在西藏紮木的西藏軍區步兵學校,在那裏讀書學習。紮木那個地方我去過,在藏東南,海拔相對較低,樹木蔥鬱,氧氣也不缺。在那裏建學校,肯定很適宜學員們讀書。學校開設了英語、印地語、尼泊爾語等專業。教員都是從各個大學和外交部請來的老師、專家,馬景然是學校裏僅有的女學員。住宿仍很困難、一個區隊一間大房子,房子裏兩排大通鋪,男生一個挨一個。在大房子門口,有兩間小儲藏室,一邊住區隊長,一邊就住馬景然。
整個學校除了她,還有兩個教員的家屬是女人了,連個女教員都沒有。我不知道馬景然是否寂寞,是否孤獨?雖然她和任致遜在一個學校,畢竟,是集體生活,他們不可能卿卿我我,花前月下。連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都很少。我努力想像著馬景然在那裏的生活,還是很難想像。我隻知道她很內向,話不多,還知道,她和任致遜都學習印地語,成績優秀。噢,還知道馬景然中等個兒,長得秀麗文靜,任致遜則高大英俊,一個帥小夥。
他們在紮木度過了三年時光。盡管有種種的不便和困難,但對馬景然來說,那三年是她最安寧最幸福的三年:守在愛人的身邊,潛心讀書。
1967年他們畢業了,因為成績優秀,兩人都留校當了教員。我相信這其中也有領導的一片心意,想讓他們在一起。於是,他們打算馬上結婚。從1961年進藏,他們已經等了6年了,實在該結婚了。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1967年10月,西藏邊境局勢再次緊張,亞東方向發生了炮戰,兩人將婚期再次推後,前往部隊參戰。任致遜直接去了亞東前線指揮所,馬景然在軍區聯絡部工作。分手的時候他們重新約定,等這次戰事結束後,就結婚。
可是——又一個“可是”,我怎麼也逃不開這個可是——任致遜到亞東沒多久,就壯烈犧牲了:一發炮彈直落他所在的指揮所,他被擊中腰部,當場犧牲。與他一起工作的另外兩名同學,一名犧牲,還有一名負重傷。
上級將這一噩耗告訴馬景然時,怎麼也不忍心說任致遜已經犧牲,隻說負了重傷,正在搶救。馬景然焦急萬分,恨不能立即飛到任致遜的身邊去。6年了,他們等了6年了。無論如何艱苦,無論如何困難,他們都一直在一起。這回僅僅分開幾天,他就出了意外!怎麼會這樣?他們約好了戰後就結婚的啊。
我不知道馬景然當時想了些什麼,我隻知道她從得到消息後就淚流不止。部隊馬上派了輛車,送她去亞東。車是一輛老式的蘇聯嘎斯車,那個時候哪有什麼像樣的車啊。一個幹事陪著她,急急地上了路。走的是那條我很熟悉的路,從拉薩出發,過羊八井,再翻越雪古拉山,然後下山,然後到了一個叫大竹卡的地方。
就在那個叫大竹卡的地方,他們的車翻了!馬景然因為一路悲傷哭泣,完全沒注意到車子發生意外。她坐在後麵,卻一頭栽到前麵,額頭撞在車前玻璃窗的鐵架上,血流如注,當場犧牲。
她真的隨他而去了!那麼急,那麼不由分說,好像任致遜在那邊喊她一樣,她連“哎”一聲都顧不上,就奔過去了。
我聽到這裏時,驚得目瞪口呆,心痛,心疼,不已。
唯一能夠安慰的是:馬景然到死,也不知道任致遜已經犧牲;而任致遜犧牲時,也不知道馬景然離開了人世。在他們彼此的心裏,他們都還活著。他們隻是不約而同地一起走了,共赴黃泉,到那邊去生活,去相愛。也許在他們在很少很少的情話中,有那麼一句,至死不分離;如果還有一句,就是永不失約。
馬景然和任致遜犧牲後,雙雙被追認為烈士,一起安葬在了日喀則的烈士陵園。
他們終於在一起了。
他們知道他們在一起了嗎?
在馬景然的199個男同學裏,有一個是我認識的王將軍,是他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的。他講的時候很激動,一再說,這才是真正的愛情,這才是我們西藏軍人的愛情。
王將軍已經退休。他曾在日喀則軍分區當過5年的政委,每一年,他都要去為他們二人掃墓。每次掃墓,他都會生出一個強烈的心願:如果能把兩人的靈丘合葬在一起該多好。他們那麼相愛,那麼想在一起,生不能如願,死後也該讓他們如願啊。可是由於種種原因,王將軍說,他的心願一直沒能實現。他隻是將二人的陵墓進行了修繕。
王將軍的心願也成了我的心願。我把這個慘烈的愛情故事,講給了一位仍在西藏任職的大校,同時還把王將軍的心願一起告訴了他。我說,真的,如果能將他們二人合葬,該多好。不但可以安慰他們的在天之靈,還可以讓這個愛情故事永遠傳下去。
大校沉吟片刻,說,我來試試看。
於是大校又把這個故事,講給了在日喀則任現職的另一位大校。那位大校也被感動了,說,我去辦。
我滿懷期待地等著。可以說,我是為自己在期待,期待自己被這個愛情故事灼傷的心,能夠得到撫慰。我還想,下次去日喀則,一定要去烈士陵園,一定要去祭掃他們的陵墓。
一周後,我終於等到了回複。出乎我的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現將日喀則民政局的信抄錄在這裏:
日喀則地區烈士陵園現葬有1967年10月在亞東炮戰中犧牲的革命烈士任致遜和其在同一部隊服役的女友馬景然(在大竹卡翻車事故中犧牲)的兩位靈丘。根據其戰友意願,現要求將兩人靈丘合葬在一起。經我局了解,合葬一事既不符合國家規定,同時又將違背當地的民族風俗。故不適宜掘墓合葬。
特此證明
日喀則地區民政局
2005年7月22日
除了兩封回複的信,還有兩張照片,即兩位烈士的陵墓的照片。看得出陵墓的確修繕過,但也看得出,兩座陵墓不在一起。也許當時安葬的時候,人們不知道他們是戀人。或許知道,但不允許在烈士陵園體現兒女私情,
無論怎樣,民政局的同誌是對的。我把這個結果,告訴了王將軍,王將軍也這樣說。仔細想想,我們提出的要求的確不妥。已經過去40多年了,差不多半個世紀了,而且那是烈士陵園,又不是其他墓地,怎麼可能隨意掘墓合葬呢?我們隻從感情出發,沒考慮周到。
當然,我們也沒錯。
愛不會錯。他們相愛,我們愛他們愛情。他們的愛情在越過了近半個世紀的歲月風沙、人世滄桑後,依然鮮活。
我知道他們至今仍彼此相愛著。
你也知道。
2005年8月8日
一個讓人內疚的日子
?
這個日子是1964年6月22日。
第一個感到內疚的人是本文的主人公,成都軍區測繪大隊的一名軍官,名叫杜永紅。當時他正奉命帶領一個作業小組,來到西藏崗巴地區的山野裏,測量中尼邊境線。
杜永紅時年24歲,未婚。當然他有未婚妻,而且有了好多年了,但由於常年在野外工作,幾乎沒時間與未婚妻在一起,故一直未婚。他帶領他的作業組在崗巴執行測繪任務已經20多天了。崗巴地區平均海拔4000米,而他們測量的地方就更高了,“荒無人煙”這四個字是無法概括這兒的艱苦和惡劣的。杜永紅病倒了,而且患了非常可怕的肺水腫。但他不肯休息,堅持上山作業,結果昏倒在山上。同小組的戰友們把他抬下了山。他在帳篷裏醒來,恢複知覺後的第一感覺就是內疚。他想,自己是個共產黨員,還是個作業組長,怎麼能沒完成任務就倒下了呢?怎麼能讓同誌們抬下山呢?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於是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他一刻也沒休息,就開始整理當天的資料和圖紙,一直整理到深夜。當他終於完成工作想要休息時,才感到自己呼吸十分困難,以至於根本無法入睡,也許那時他的肺裏已積滿了水。他想,反正躺著也睡不著,不如去站崗,讓能睡的同誌去睡。他就走出帳篷,換下了站崗的戰友。
第二天早上,杜永紅看天色微亮,就叫醒做飯的戰士起來燒火做飯。因為他們今天還要上山,還要走很遠的路。叫醒炊事員後他就去睡了。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堅持到早上的,誰也不知道他去睡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胸口好受了一些。
這第二位內疚的,就是被替下崗來睡覺的哨兵。事後回想起來,他不停地自責:我為什麼要讓他替我站崗呢?是的,他是組長,可他也是病人啊!我不該那麼聽話地把哨位讓給他。是的,那天我也很累,我的身體也有氣無力,可他病得更厲害啊,他比誰都累啊。再說,他們組裏哪位同誌不累呢?他們進藏執行任務的全體測繪兵誰不是靠意誌在支撐呢?
哨兵因為這樣的自責而哭泣。不,是痛哭,痛哭不已。
我們再往下說。早飯做好後,炊事員把大家叫起來吃飯。叫到杜永紅時他有些猶豫了,他知道他天亮才睡下,還知道他在生病,於是他繞過了他。
吃完飯要出發了。杜永紅還在睡,一個老同誌說,今天咱們就別讓組長上山了,讓他在家歇一天吧。大家一致同意。他就囑咐炊事員,千萬不要驚醒他,讓他好好睡一覺,到中午11點時再叫他起來吃飯,免得他又硬撐著上山。炊事員點頭答應。
一個上午,帳篷裏都靜悄悄的。炊事員在準備午飯時十分小心,輕手輕腳,生怕驚了組長的夢。他知道隻要組長醒來,就會不顧一切地上山去。總算到了11點,炊事員走到帳篷門口,側耳聽了聽,裏麵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他想,組長實在是睡得太香了,已經很久沒這樣睡過了。他決定讓他再多睡半個小時。
到了11點半,太陽老高了,而且暖洋洋的,炊事員想,這下可以叫組長起來了,吃碗熱乎乎的麵條,再好好曬曬太陽,他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走進去,叫他,叫他的組長,叫那個叫杜永紅的人。但杜永紅一動不動,他大聲地叫,他不動,他用力拍他,他也不動,他就使勁兒推他,他還是一動不動,就像一塊緊貼大地的岩石,除非火山爆發才能令它改變。他預感不好,掀開被子,才發覺他們的組長、他們的戰友杜永紅,早已僵硬。
這第三位內疚的,便是炊事員。他想自己為什麼要自作主張地晚叫他半小時呢?也許早叫半小時還會有救的。盡管後來醫生說,杜永紅的死亡時間是在早上,他還是內疚不已。他想我竟讓他的遺體那麼孤孤單單地在帳篷裏呆了一上午,我該去陪陪他的啊。
炊事員抽噎著說不出話來。組裏那位老同誌勸慰他說,你不要這樣自責,如果怪應該怪我才是,是我叫你不要叫醒他的,是我說讓他好好睡一覺的。當然,我不知道他會一覺不醒,如果我知道,一定不會讓他去睡的。哪怕我們輪流給他唱歌,哪怕我們輪流給他講笑話,哪怕我們再讓他去站崗,去工作,我們也堅決不會讓他睡的。我們會盡一切一切的努力讓他醒著,醒在這個世界上。
但所有的後悔都已無濟於事。杜永紅畢竟是睡去了,而且是永遠地睡去了。老同誌成了第四個內疚的人。他默默地淌著眼淚,領著組裏的同誌把杜永紅仔細地包裹好,放在擔架上,抬到崗巴他們的總部去。
抬到半路時,見一匹馬卷著塵土飛奔而來。大家一看,原來是大隊醫生。醫生一見擔架就想下馬搶救。但所有的目光都在告訴他,已經晚了。醫生撲在擔架上就放聲大哭,邊哭邊說,我來晚了,我該再快一些的!我該昨天晚上就出發的!我就知道是你!我對不起你啊!
原來,杜永紅病倒後,就給大隊醫生寫了封信,說小組裏有人病了,希望醫生方便的時候過來看一下。他沒說是誰病了,也沒說是什麼病,有多嚴重,他是怕醫生知道了著急。他知道醫生很忙,進藏後生病的人太多。但醫生了解他,知道他身體不好,也知道他是個工作起來就不要命的人。醫生一看信就猜到生病的是他本人,而且還猜到一定是病很重了他才寫這封信的,所以醫生一大早就騎馬往這邊趕,沒想到竟在路上與他的遺體相遇了。
醫生怎能不放聲大哭?
講到這裏,醫生已經是第五個感到內疚的人了。
但故事還沒有完。杜永紅犧牲的消息傳到了阿裏。當時在那裏工作的另一個測繪小組的組長,是杜永紅的好友,名叫王玉琨,他一聽說崗巴犧牲了一個同誌,心裏馬上有種不好的預感:犧牲的人是杜永紅。
從拉薩出發前,杜永紅曾跟他說,他的那位和他談了好幾年戀愛的未婚妻,最近寫信來要和他分手。原因很簡單,她總也不能見到他,總也不能和他“談”戀愛。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是靠通信維持關係的。杜永紅有些難過,他跟王玉琨說,他想好好和他聊聊,還想給他看看他未婚妻寫的那些信,讓他分析一下還有沒有挽回的可能。信一共有40多封,進藏時他把它們全背進來了,他走到哪兒信就帶到哪兒,他試圖用這種方式留住愛情。
但他們沒有談成。出發前需要做的準備工作很多,兩個人都是作業組長,時間實在是不夠用。分別時王玉琨對杜永紅說,等我們完成了這次任務,一定找機會好好聊聊。
可沒等完成任務,杜永紅就犧牲在了崗位上。
王玉琨說,我真是非常後悔,當時無論如何該和他談談的,哪怕不睡覺,不吃飯,也該和他談談的,讓他說說心裏的委屈,吐吐感情上的煩惱。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啊,可我卻讓他帶著心事走了,他永遠也沒機會向人訴說了!
王玉琨講到這裏時,眼圈紅了。往事在38年之後依然折磨著他的心。如今他已是年過花甲的人了,他說杜永紅如果活著,也該年過花甲了。早已離開了部隊的他,依然忘不了當年丈量世界屋脊的那些日子,那些艱苦而又光榮的歲月。他把它們寫成了一篇日記體的報告文學,讓我看。而前麵這個小故事,是在他講述中不經意提起的。但恰是這個小故事,像根針一樣一下子刺進了我心裏。我知道我若不把它拔出來,心就一直會汩汩流血。
王玉琨是那個日子的第六個內疚者,也是這個故事的講述者。寫到他,故事似乎應該結束了,但我卻忽然想到,這世上還應該有一個為那天感到內疚的人,雖然她和西藏相隔遙遠,雖然她對那天一無所知。她應該是第七個內疚的人。
她就是那40多封信的作者,杜永紅當年的未婚妻。
盡管同為女人,我十分理解她無法承受的孤單和寂寞;但仍是同為女人,我推斷她一定會為自己在他臨死前提出分手而深感內疚。說得殘酷些,哪怕她晚說一個月,或者信在路途上耽誤一個月,杜永紅赴黃泉路時就不會那麼孤單了。
王玉琨告訴我,杜永紅死後並沒有被授予什麼稱號,因為在他們測繪隊,因勞累艱苦而犧牲在崗位上的人很多。但我想,有這樣一些為他感到內疚的人,就足以讓他不死了,他永遠活在他們的內疚裏。而內疚,也是一種思念。
活在思念中的人,比獲得稱號更能夠永垂不朽。
2003年
戰後故事
我不喜歡戰爭。這種不喜歡是永久的,不可改變的。盡管戰爭造就了許多英雄豪傑,造就了輝煌的人類曆史,造就了傳世巨著,造就了詩歌、電影、音樂、繪畫等等許多寶貴的藝術品,也許還造就了感天動地的愛情,可我還是不喜歡。
我不喜歡它的血腥,不喜歡它的殘酷,不喜歡它的殘垣斷壁,不喜歡它的濃煙滾滾,不喜歡它把綠樹變成焦炭、把清泉變成血河,更不喜歡母親在廢墟上發瘋哭喊、孩子在瓦礫下無助地哭泣、老人無家可歸、傷殘的士兵眼裏充滿憂傷。
無論這戰爭是多麼必要,多麼正義。
作為軍人也許我會參與,特別是當侵略者踏進我們的國土、掠殺我們的百姓時,我想我會成為一名勇敢的戰士,必要時獻出自己的生命;作為女人也許我還會愛上一個戰爭參與者,一個殺敵無數的戰鬥英雄。
但我還是不喜歡戰爭。
自相矛盾也罷,矯情也罷,這樣的情感無可改變。
可是,往往是戰爭,帶給我許許多多的感動,帶給我溫情而又傷感的淚水,帶給我深長的思索。
尤其是那些發生在戰後的故事。
先說一個中國軍人。解放戰爭時他是個年輕的士兵。他們那個排參加了解放天津的戰鬥,打得十分艱苦,傷亡很大,到最後快要進攻時,戰士們心裏都明白,他們很有可能看不到勝利了,他們很有可能馬上就要獻出自己的生命。於是他們合夥抽掉了最後一支煙,喝掉了最後半壺水,鄭重地做出一個約定,一個生死約定:假如戰後他們中有一個人活了下來,那麼,這個人就要在每年的這一天,到這裏來祭奠所有的犧牲者。
不用筆墨,也不用公證,一諾千金。
總攻開始了。他和戰友們奮不顧身地躍出了戰壕,伴隨著衝鋒號殺進了槍林彈雨之中。戰鬥打得十分激烈,也十分殘酷,每個人的腦海裏除了往前衝,爭取勝利,再無他念。到淩晨時,戰鬥終於取得了全麵勝利,天津解放了。但他們全都犧牲了。
隻有他活了下來。
殘酷的戰爭,讓他們臨終前的約定成為一次箴言。
他活下來了,而且作為戰鬥英雄,一直在部隊上工作,並且結婚成家,養育子女。
60歲那年,他退休了,回到了家鄉湖北。
他的家人是從什麼時候發現的呢?也許是孩子長大以後,也許是老伴去世以後,總之他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這樣做了幾十年。他們發現,他們平日裏寡言的父親,每年秋天的這一天就要出門。無論這天是什麼天氣,也無論家裏有沒有事,無論他的身體好不好,也無論當時的社會是否穩定,他都要上火車站,從那裏坐車去天津。
他的行李很簡單,但裏麵肯定有煙酒這些祭奠亡靈的物品。
他一個人,一直是一個人在做這件事。從那次戰鬥結束後,每年每年,他都要一個人去那個安葬著戰友們的烈士陵園,去看他的戰友,去為他們點支煙、倒杯酒,去和他們說說話、拉拉家常。
去履行他們的諾言。
沒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也沒人知道他落淚沒有,他的孩子們隻知道他沒有間斷過。有時候他們也會把他送到車站,但僅僅是送到車站而已,他不要他們陪,他要一個人去。由於去的次數多了,天津方麵很多人知道了他,一些學校請他去做校外輔導員,請他為孩子們講戰鬥故事。但對他來說,這些都是順帶的,他的主要目的,還是看望戰友,看望那些長眠於地下的英靈。他不希望他的戰友們感到孤單,更不希望他們感到被人遺忘。他對他們有過承諾。
這樣一年年的,日子慢慢到走了1999年秋,就是那場戰役整整過去了50年的日子。
這一天,他又一個人出發了。
清晨時,火車到了天津。他看看表,對這個時辰,他記得太清楚了,他永遠都不會忘。因為正是這個時辰,衝鋒號吹響了,進攻開始了。他下了火車,步履有些蹣跚。站在那片土地上,他仿佛聽見了衝殺聲,仿佛看見了倒下的戰友,他高聲對他們說,別擔心,我來了!我會沿著你們的足跡往前衝的……
就在那一刻,在清晨的站台上,他真的倒了下去,再沒醒過來。
沒人知道那一刻他想了些什麼,沒人知道火車上的那一夜他想了些什麼,更沒人知道這些年他一直在想什麼。
他是在等待這一天嗎?他是在等待與他的戰友重逢?
我隻能猜測。而猜測這樣一個高尚的靈魂,不是一件易事。
我總在想,他其實早就離去了,是和他的戰友們一起離去的,是50年前離去的。餘下的日子,餘下的50年,是另一個他在活著。而這樣的活,隻是為了祭奠逝者。他一年年地祭奠,一次次地祭奠,直到50年後的今天。
也許他早就想好了,這第50次,他要用自己的生命來祭奠。
我忘了他的名字,我隻記得他姓劉,是一名中國軍人。
這樣的故事,這樣的人,隻可能發生在戰後。
前蘇聯影片《戰地浪漫曲》,講的也是戰後故事。
士兵薩沙在殘酷的戰爭中,悄悄愛上了營長的妻子柳芭。這愛雖然無望,卻體現了薩沙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戰後薩沙和柳芭在街頭相遇,柳芭失去了丈夫,失去了青春美貌,靠在街邊賣油煎包子來養活自己和女兒,生活十分貧寒。薩沙卻又一次愛上了她,決心幫助她改變處境,為此不惜離開自己溫柔的妻子。薩沙的愛是無私的,是經過戰爭洗禮的人才會擁有的,對這一點他的妻子薇拉十分理解,並決心和他一起來幫助柳芭彌合心中的創傷。最感人的一幕,就是他們3個人在一起度過的新年之夜。薇拉忍著內心巨大的痛苦,微笑著為柳芭表演魔術,當柳芭愉快的笑聲在屋內回蕩時,她卻忍不住跑到另一間屋子裏去哭泣……
對經曆過戰爭的人來說,戰爭並沒有隨著硝煙的散去而結束,戰爭留下的傷口依然在淌血。無論是薩沙還是柳芭,他們都還沒有走出戰爭的陰影,就連沒有參加過戰爭的薇拉,也不得不生活在戰爭的陰影裏。最後,柳芭,這位戰爭幸存者,這位曾一度對生活失去信心的女人,終於以犧牲選擇了她的歸宿——嫁給了一位自己並不十分喜歡的男人,從而保全了薩沙和薇拉的家庭。三個主人公的三角關係終於解體了。感人地出現,又感人地解體。
這樣的故事,這樣的人,隻會發生在戰後,發生在經曆過戰爭的人身上。
另一個戰後故事,來自美國。
一個美國老人,年輕時曾在越南打仗。在一次戰鬥中,他打死了一個越南士兵。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在那個死去的越南士兵身上,發現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這個越南士兵和一個小姑娘的合影,看得出他們是一對父女,小姑娘依偎在父親的身邊。可是由於戰爭,她永遠失去了父親。
這個年輕的美國兵將照片揣進了自己懷裏,繼續戰鬥。
我們無法譴責他,作為一個個體的戰爭參與者,他隻能盡責而不能選擇。但隨著歲月的流失,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卻開始在內心深處譴責自己,這樣的譴責越來越強烈。戰爭結束後他回到祖國,成家立業,為夫為父,但那照片,卻一直硌在他的心上。
在他年近70的時候,兒女都長大成人的時候,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要找到照片上的這個小姑娘,向她懺悔,請求她的原諒。
當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心裏並沒有把握。我說的這個把握來自兩方麵:一是他沒有把握找到她,畢竟無名無姓,且已過去了30多年;二是他沒有把握在找到之後,能得到小女孩兒的原諒。
但他還是決定做這件事。否則他的靈魂無法安寧,他無法平靜地到另一個世界去與女孩兒的父親相見。
他的老伴表示了支持。他就將這張珍貴的照片,這張跟隨了他30多年帶著硝煙氣息的照片,交給了媒體。
美國的一家報紙首先登出了這張照片,千萬人通過報紙看到了這對父女。父女兩人臉上均無笑容,是不是他們已預感到了生離死別?女孩兒當時的年齡大約在10歲左右,而父親,大概也就是30出頭的樣子,或不到。他們是典型的東方人,清秀,還有些憂鬱。照片由於戰火,缺了一角,但畫麵卻很清晰。
接著,越南河內的一家報紙也登出了這張照片。
故事就從西半球來到了東半球。
美國老兵靜靜期待著,懷著希冀,也懷著忐忑不安,但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在等待的日子裏,老人隻能是一遍遍地看著照片,一遍遍地在心裏與他們對話,麵向東方,祈求他們的原諒。
東方的越南,正處於戰後的休養生息之中,忙於重建家園,忙於發展經濟。似乎沒有人有閑心來關注一個美國老人、一個當年的侵略者的懺悔之心。一個在河內工作的男人,心不在焉地將登載了這張照片的報紙,用來包裝他將要帶給母親的食物。
於是照片便從河內來到了一個偏遠鄉村。
得到食品的老婦在打開報紙時,非常意外地看到了那張照片。我想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命運,倘若是文字,她不會去讀。恰好因為是照片,她才一眼認出來了。它認出照片上的男人是他們村子裏的,是某某某的父親。於是她急急忙忙地拿著報紙去了他們家。
原來這位死去的越南士兵不僅有女兒,還有兩個兒子。大概女兒是他最愛的,所以在上戰場之前,去和女兒留了這個影,將它帶在身上。
消息反饋到了美國。美國老人激動而又不安。他不知道那個女孩兒看到照片後是什麼心情,不知道那個越南士兵的後代看到照片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他無法想像,即使他努力地設身處地,仍無法想像。
有些情感是無法靠想像體驗的。
他在經曆了幾個不眠之夜後,又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要到越南去,去見那個女孩兒和她的家人,去當麵向他們懺悔。
他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但他拿定了主意。他的老伴願意陪同他前往。於是他們越過大洋,從西半球飛到東半球,去延續他們的故事。老人一路上沉默寡語,完全沉浸在往事中。十幾個小時的飛越對他來說就是30多年的飛越,他又飛回到了當年戰火硝煙的地方,飛到了記錄著他年輕足跡的地方,也是留下他無盡思念的地方。
兩位老人到達河內後,不顧疲勞,又輾轉來到了那個偏遠的鄉村。
到達村口時,老人停下了步履,似乎想鎮定一下情緒。到了這個時候,他仍無法預測女孩兒及其家人的態度,無法預測他此行的結局,但他能確定自己要做的這件事是正確的。
他向村裏走去。有孩子前去報信,有村民自發地帶路。走進一家院子,老人看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越南女人,他一眼就確定,這女人就是照片上那個小姑娘。他頓了頓,走上前去。來之前,他已把那張照片的原件裝入了一個鏡框,他拿出鏡框,聽天由命地看著女人。
女人呆呆地站在那兒。說實話,連我也提著心,不知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如果她衝上來打老人一耳光,我想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女人在一瞬間,撲進了老人的懷裏,或者說,撲進了老人懷抱的照片裏,號啕大哭起來。淚水濡濕了她的頭發,令她那張已不年輕的臉更加憔悴。她哭得驚天動地,讓她的哥哥,讓她的親友,讓所有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淚水流出之後我一直在想,是什麼令這個女人原諒了這個美國老兵?是他誠心誠意地尋找嗎?是他千裏迢迢地前來看望嗎?是他一直保存的這張照片嗎?
我不能得出準確的答案。
但我知道,現在這個結局,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2002年1月10—12日
山之上,有國殤
1.很早就想去騰衝了。原先想去,是因為在電視上看到騰衝的和順鄉被評為中國十大魅力小鎮,且排名第一。對於古樸的小鎮,我曆來很鍾情,去過江蘇的周莊、同裏,去過浙江的烏鎮、南潯,自然也去過四川的黃龍溪、饒壩、萋江、恩陽等。看到和順是第一名,立即心向往之。
但真的下決心啟程時,已經不是為了和順。
9月18日,我們出發。選擇這樣一個日子去騰衝,並非有意為之,是剛好有這麼一個空檔。在機場辦理登機手續時,我才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我跟身邊的王甜說,今天是“九一八”。這位70年代出生的年輕上尉一個愣怔,重複道,對,“九一八”。
為什麼會是“九一八”?難道冥冥之中有誰在提示我嗎?
就在這一天,成都上空響起了長長的刺耳的警報聲,與此同時,長春、杭州、南昌、昆明、合肥、呼和浩特、烏魯木齊等全國上百座城市,也鳴響了警報聲。警報聲嗚咽著,穿透雲層,直上九霄。我不知道蒼天在上,會作何感想?
到達昆明我們沒有停留,馬上轉機去保山。起飛前,大雨突然傾盆而至,雨水嘩嘩的,從舷窗流下,模糊了我的視線。坐飛機數十次了,還從沒見過這樣大的雨。我心裏隱隱的,有一種莫名的悲傷。為什麼我的心裏總是充滿悲傷?
我不知道,就在我悲傷莫名的時候,昆明城裏也正在拉響長長的警報……“九一八”、還是“九一八”。
騰衝,你這遙遠的滇西古城,以一種何樣的心情在召喚我?
而我,又以一種何樣的心情在抵近你?
也許這樣的抵近,起始於一周前決定出發的日子;或者起始於很久以前的某一天,第一次聽到你故事的日子;更或者,起始於我在小學課堂上,第一次知道抗戰的日子。
2.讓我簡單概述一下65年前的往事。
1941年12日,太平洋戰爭爆發。次年,日本侵略軍僅用4個月的時間,就擊敗了英、緬、印聯軍和中國入緬遠征軍的抵抗,占領了整個緬甸,很快,又從緬甸進犯我滇西。1942年5月3日,日軍攻入國門畹町,之後是芒市、龍陵,5月4日轟炸保山,5月10日占領騰衝……短短一周時間,怒江西岸的3萬平方公裏國土淪陷在了日本的鐵蹄下。侵略者所到之處,“大肆搶掠,濫行燒殺,財物牲畜盡掃一空,死傷人民莫可計數。一時間,屋灰地赤,滅門絕戶……”僅騰衝,就有幾十個村莊被夷為平地。
之後,日本侵略者慘無人道地使用了生化武器,將霍亂、鼠疫等投入河流和深井,致使瘟疫在滇西迅速蔓延。頃刻之間,整個滇西屍橫遍野,絕村絕戶的比比皆是,可怕的瘟疫一直延續到1950年!據不完全統計,死於霍亂、鼠疫的滇西百姓竟達18萬之多,僅保山就有5萬……除此外,日本鬼子燒殺搶掠,奸淫強暴,無惡不作,史書上有許多非常詳細和具體的記載。滇西人民飽受苦難,滇西大地受盡淩辱,令我不忍一一複述。
寫到這裏我真覺得太壓抑了,不得不停下來喘息片刻。忽然就想起那位美籍華人女作家張蓴如,忽然就明白她為什麼會自盡了。對一個敏感善良的女性來說,每日埋首在這樣的曆史中,真是一種殘酷的折磨。我僅僅是短短的幾天,就覺得如此沉重壓抑,她卻經曆了數年時間。
可我必須寫下去。雖然寫這段曆史的人已經不少了,記載這段曆史的書也不少了,我還是想用我的筆,再寫一次。
我想寫,不是為了回顧苦難,而是為了苦難中不屈的靈魂。
我想寫,也是為了彌補自己曾經的淺薄和無知。
1991年我曾到過滇西,到過保山、怒江、瑞麗、畹町。在保山時,主人給我們介紹的重點也是緝毒。我們還參觀了一家戒毒所。在瑞麗,我們也僅僅看了通商口岸和美麗的瑞麗江。我絲毫不知道自己踏上了一塊怎樣的土地。
讓我感到羞愧的是,就在那個時候,我的朋友鄧賢,已經完成了一本關於滇西抗戰的長篇紀實文學《大國之魂》。他也送了我,可我當時僅僅因為它是“寫打仗的”而沒有閱讀。
此次滇西歸來,我把《大國之魂》找出來認真讀了一遍,為自己的淺薄而羞愧,更為鄧賢的熱血和勇氣而感到由衷的敬佩。遠征軍的曆史雖一度被塵沙掩埋,但他們不死的魂靈始終在滇西上空飄蕩著,呐喊著。鄧賢的父親曾是遠征軍中的一名士兵,他身上流淌著遠征軍那無法冷卻的熱血,令他成為那些不死的魂靈的呐喊者。
3、我們達到保山時,已近黃昏。
高原的陽光依然明亮,從車窗望出去,田野裏的稻穀橙黃一片,美麗安詳。保山是個糧倉,海拔雖然有1600米,但地勢平坦,雨水豐沛,陽光充足,是個產糧寶地。
接待我們的和幹事是位納西族青年,見麵我就問他,1942年日本侵入滇西時,保山的情況怎樣?他告訴我,保山在日本侵略者侵入之初就受到重創,時至今日,每年的5月4日,保山都會全城鳴響警報,紀念、哀悼、吊唁、銘記1942年5月4日那悲慘的一天。
1942年5月4日,滇西重鎮保山突降災難。那天本是保山的集市,又是五四青年節,街上擠滿了人,有從緬甸逃難過來的華僑,有從前線潰退下來的遠征軍士兵,更有當地集會的學生和趕場的百姓。
中午12點,天空忽然黑壓壓的一片,日本侵略者的50多架飛機突臨保山上空,對保山進行了大轟炸。炮彈密集猛烈,人們毫無準備,一時間血肉橫飛,慘叫遍野,整個保山城陷入了聞所未聞的恐怖災難中。5月5日,敵機再次飛臨,在屍橫遍野的土地上又一次進行了滅絕人性的大轟炸。據保山縣誌記載,大轟炸毀壞房屋3000多棟,炸死百姓近萬人,有主掩埋的屍體近3000具,無主掩埋的屍體6000多具,城內的上水河和下水河,整整兩天流淌的都是紅色血水……
哦,保山,不能忘啊。僅僅每年響一次警報,是遠遠不夠的。
我們去了保山博物館。
保山曆史悠久,是著名的“南方絲綢之路”的重要驛站。南方絲綢之路,是指公元前4世紀左右,逐漸形成的一條自四川成都,經保山通往緬甸、印度、尼泊爾、阿富汗等國的通道。一些專家認為這是中國最早的對外陸路交通線,也是我國西南與西歐、非洲、南亞諸國交通線中最短的一條線路。
日軍大肆轟炸保山,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毀掉這個樞紐。
若不是有高黎貢山和怒江的阻擋,日軍的鐵蹄早踏進保山了,保山將像騰衝一樣淪陷。
了解那段曆史的人都明白,日本侵略軍入侵滇西,其真正的目的不會簡單到燒殺搶掠、蹂躪百姓、毀壞房屋,那樣做隻是他們罪惡本性的自然表現。他們的軍事目的,他們的野心,是為了切斷盟國對中國的援助,讓中國陷入孤立,以達到徹底占領中國之目的。
日軍的入侵,讓原本是大後方的雲南,一瞬間變成了抗戰第一線,紅土高原上即展開了一場國家與民族存亡的拚死之戰。
可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對這段重要的曆史竟然一無所知。
汗顏。
博物館有一個專廳,介紹了那段歲月裏的保山,盡管隻是圖片和數字,也壓得我們心裏沉甸甸的。在那個時候,我特別迫切地希望早些到騰衝去,也許在騰衝,壓在心上的石頭,才可以掀開。
之後,我們登上了保岫公園。公園內極為安靜,沒什麼遊人,花草葳蕤,樹木森森,翠綠一片。可我知道,這裏曾有無數青年喋血青山:64年前的那場慘無人道的大轟炸,也沒有放過這裏,那一天正好有成百上千的保山青年在這裏聚集,紀念五四青年節。聚會剛剛開始,日軍敵機就開始了大轟炸,一瞬間,無數的花季青年命喪黃泉,公園裏血跡斑斑……
64年過去了,公園裏仍有一股陰森悲涼的氣息。
不知道如今的五四青年節,保山的青年是怎樣過的?
他們是否人人都知道,他們的先輩有這樣一個五四青年節?
4、第二天,我們翻過高黎貢山,去騰衝。
如今的高黎貢山已經很好走了,雖然回頭彎很多,但全是柏油路,車速可以保持在50邁。我們從保山過去,穩穩的,也就走了3個多小時。正午到達。
在高黎貢山頂,我們停車片刻。
山風陣陣,陽光朗朗,萬籟俱寂,即使在臆想中,你也聽不見一星一點的槍炮聲了。戰爭似乎從來沒有降臨過這裏,在這樣的寂靜中,遺忘曆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但你若知道那段曆史,你就能聽見槍炮聲和呐喊聲。當年遠征軍反攻騰衝時,僅僅翻越高黎貢山,就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犧牲了成百上千的將士,他們幾乎是用血肉之軀趟開了反攻的道路。
下山,入城。騰衝終於出現在我的眼前了。
看上去,它是一座非常普通的小城,不同之處在於,它顯得非常幹淨、整潔,且沒有喧嘩。房屋的建築樣式與街道的格局,與我去過的其他縣城差不多。但我知道,從前的騰衝不是這樣的。從前的騰衝是一座石頭城,厚厚的城牆將它四麵合圍,裏麵有許多老式樓房、院子、牌坊,以及樓台亭榭,一條條古樸的石板路遍布全城,通向城外,通向東南亞。它們是絲綢之路,是茶馬古道。
騰衝被稱之為石頭城,還有個重要原因,它是玉石加工的重要產地。全城有許多百姓以加工玉石為生,晶瑩剔透的翡翠為他們帶來了富足安寧的生活。
騰衝開發很早,早在西漢時期就有商道經過這裏去往東南亞。近代以來,更由於大量的人民出國謀生,使其成為了著名的僑鄉。中西文化薈萃,社會開放,商業繁榮,於是,騰衝成為滇緬邊境之要衝,西南邊陲之重鎮。那個時候的騰衝,猶如滇西的一塊寶石,安靜地閃動著熠熠光澤。
而我眼前出現的騰衝,已不是曆史上那顆寶石了。那顆寶石在60多年前就消逝了,不止是粉碎,而是蕩然無存。
1937年8月到1938年8月,在盟軍的幫助下,中國軍隊和雲南人民曆經千難萬險,以平均每公裏犧牲50個人的代價,修築了一條從大理經保山、騰衝、畹町到緬甸,而後直通印度洋的滇緬公路,這便是著名的“史迪威公路”。史迪威公路成了當時中國接受國際援助的唯一通道。有了這條通道,援華物資就可以比較安全地從緬甸港口上岸,運往中國了。這條穿越高山叢、林怒江大川的公路一通車,抗戰物資便源源不斷地進入中國。
64年前日本侵略者從畹町侵入滇西後迅速地占領了騰衝,就是因為它有著非常重要的地理位置。占領它,就掐斷了滇緬公路,扼住了抗日通道,對中國抗戰是一個致命打擊。
1942年5月10日,是騰衝一個恥辱的日子,一個令人齒寒的日子:292名日本兵不費一槍一彈占領了騰衝。在此之前,騰衝的縣老爺和守軍拋下百姓先期逃離了,之後,27萬騰衝子民扶老攜幼全部逃難而去,留下一座空城,留下一曲哀歌。
中華民族的曆史上,又多了一個黑色的日子。
為什麼我們的民族會有那麼多黑色的日子啊!“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1936年12月13日的南京大屠殺,還有1860年10月18日的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
不忍列舉。
5、但騰衝大地畢竟是一片有血性的大地,騰衝人的前輩,多是明清時代守衛邊關的兵勇,保家衛國、不惜生命的精神已溶入了他們血脈。騰衝那方土地,有80多處火山、90多處地熱,這樣沸騰的大地養育了熱血的民眾。騰衝人民很快就組織起來,以各種方式開展抵抗,為收複失地而戰,和侵略者浴血奮戰。
在騰衝淪陷的第六天,騰衝的地方武裝護路營,就在營長李崇善的帶領下伏擊了日寇,打響了抗擊日寇的第一仗。在激戰1個多小時後,擊斃日寇44人。護路營和自衛隊犧牲了46人。
越是力量懸殊的反抗,越令人敬重。
10天後,又有一位叫楊紹貴的鄉長,率30多位壯民,手持毛瑟槍、銅炮槍和斧頭,配合第二師5團3營,襲擊了日軍輜重隊,擊斃敵人83名,獲得兵器彈藥百餘馱。楊紹貴等20餘人英勇犧牲。
還有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軍人——預備第二師師長顧葆裕將軍。在滇西淪陷的兩年時間裏,顧將軍率部隊偷渡怒江天險,孤軍深入敵後,在騰衝人民的配合下,實施遊擊戰,一年作戰百餘次,殲滅日軍上千人,立下了卓著的功勳。
至今在戰場遺址上,還有一塊石碑,上書三個大字“戰士塚”。黃土下掩埋著在淪陷的歲月裏,拚死反抗的英雄們。
他們是真正的戰士。
這裏我不能不寫到騰衝的兩位老者——張問德,李根源。
張問德,騰衝人氏,早年曾擔任過雲南省政府秘書,騰衝縣參議會議長。騰衝淪陷時,已經62歲的他賦閑在家。眼見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進家鄉,他毅然出山,慷慨就任,做了騰衝縣抗日政府縣長。他在騰衝發動了全麵抗戰,集合了千餘抗日誌士,籌辦訓練班,組織民眾武裝,搶運抗戰物資。日寇掃蕩騰衝時期,他隨軍8次翻越高黎貢山,途中墜馬,口鼻流血,右手脫臼,但意誌彌堅。最讓我震動的是,當日軍駐騰衝行政班本部長田島壽嗣致函張問德,企圖動搖其抗戰信心時,張問德立即寫了《答田島書》,嚴詞駁斥,大義凜然,一時間全國大報均以刊載。張問德因此被譽為全國500個淪陷區中骨頭最硬的縣長。
李根源,這位從來就是很有骨氣很有正義感的高黎貢山後代,早年曾參加過北伐,參加過護法鬥爭,做過陝西省省長。日軍入侵前,他是雲貴監察史。日軍入侵滇西後,李根源力主建立和堅守怒江防線,反對後退,並致電蔣介石,慷慨陳詞,請纓西上拒敵。行前他發表了著名的《告滇西父老書》,正氣凜然,慷慨悲壯。“
民眾在他的鼓舞下熱血沸騰,紛紛參軍奔赴抗日前線。後來63歲的他又抱病前往保山前線,訓練青年充實軍隊,積極組織抗日隊伍。有人勸他退居大理,他回複道:“不可去,不能去,誓與保山共存亡。”
這兩位血氣方剛的老者,正是騰衝人民的傑出代表。
他們留下的那兩份文稿《告滇西父老書》和《答田島書》,已成為騰衝曆史上最珍貴的著作,永垂青史。
還有許許多多值得記住的人,我在《騰衝抗戰見聞錄》一書中看到了他們,他們有軍人,有讀書人,有生意人,有官員,有村民,他們以各種方式高揚著他們不屈的靈魂,他們用鮮血書寫著他們絕不做亡國奴的誓言。
6、但畢竟,騰衝城依然淪陷在侵略者的鐵蹄下。城內的日軍不但耀武揚威,而且築工事、挖戰壕,擺出永久占領的姿態。
兩年過去了。騰衝城在敵人的魔爪下受盡屈辱。
1944年5月11日,在騰衝人民的熱切期盼中,中國遠征軍終於打響了光複騰衝的戰鬥!
雖然這一天來得有些遲,但它畢竟來了。
遠征軍以十六萬兵力強渡怒江天險,翻越高黎貢山,分三路合圍騰衝。先是打下了環繞騰衝城的來鳳山和飛鳳山,占據了這兩處製高點,之後再強行攻城。在盟軍空軍火力的強力支持下,炸開了幾處厚達1.8米的城牆,遠征軍冒著炮火攻入城內。
從強渡怒江天險到攻進騰衝城,就用了3個月的時間!之後,遠征軍在騰衝城內與日本侵略者進行了數十天的巷戰和肉搏戰,因為日軍在城內修築的工事十分牢固和複雜,隻能一點一滴地攻克,逐屋逐巷地爭奪……
我實在不善寫打仗。好在鄧賢的《大國之魂》裏,關於這一仗是怎麼打的有詳細的描寫,亦很精彩。我隻能概括的說,騰衝光複戰持續了整整4個月,從5月一直打到9月,曆時127天。這期間,騰衝抗日縣政府發動46000民工,為遠征軍運送彈藥糧秣,搶修橋梁公路,其中1萬名民夫翻山越嶺,如龍似蟻,將60萬斤軍糧運抵騰衝,甚至有的百姓將自己煮熟的飯菜直接送往陣地……
血性的土地滋養著血性的忠勇之士,在漫長的艱苦的反攻中,中國遠征軍將士以鮮血、以生命、以屈辱的魂靈和侵略者進行拚死決戰,終於在“九一八”到來之前,將騰衝從日本侵略者手中奪回來了!漫長的淪陷的日子終於在第859天結束了。9月14日上午11點,遠征軍第二十軍總司令霍揆彰中將向遠征軍總司令衛立煌報告,“騰衝日軍全部消滅,我軍占領全城。”
雖然奪回的是一座片瓦不存的廢墟城市,雖然奪回的是一片寸草無存的焦土,雖然奪回的代價是浸透了紅土地的鮮血和數不清的年輕生命,但對於中國人民來說,它的意義非同一般。它創造了三個第一:第一次取得戰略反攻的全麵勝利,第一次全殲入侵之敵,第一次在全國收複一座淪陷的縣城。騰衝,成為第一座中國人民的雪恥之城!
之後,中國遠征軍乘勝追擊,繼續浴血奮戰,在11月11日收複了龍陵;再之後的12月,又相繼攻克了芒市、遮放、盈江、瑞麗;到1945年1月,終於將日本侵略者從畹町趕了出去,將中國旗幟插到了畹町國門上。至此,滇西失地全部光複!
鳳凰浴火,涅槃再生。
7、我們參觀到騰衝光複戰時,年輕的王甜有些遺憾和痛心地說,為什麼他們這麼晚才發起攻擊啊?為什麼在日本鬼子占領兩年之後才打回來啊?
我理解她的心情,也希望曆史有另一種情形,但我無權詰問我的先輩們。我能做的,就是向他們表示深深的敬意。畢竟,他們雪恥了,他們把侵略者趕出家園了,他們用生命換回了尊嚴。
所謂浴血奮戰,在騰衝光複戰中絕非一個簡單的形容,而是最真實的寫照。在騰衝光複戰中,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共犧牲將士18000人,其中軍官1200餘人,士兵16000餘人,與殲滅日本侵略者的比例竟是6∶1(準確的比例是1∶5.93)!同時,美軍陣亡官兵19名,騰衝百姓赴義死難4500餘人,是整個滇西抗戰中最慘烈的一場戰役。
壯烈赴死的將士們,魂歸何處?
終於寫到了國殤墓園。
其實寫這篇文章,最初的動因就是國殤墓園。文章的題目,亦取自國殤墓園。可是要進入墓園,必須經過前麵那長長的艱辛的痛苦的歲月,這於那些長眠於墓園的將士是如此,於我亦是如此。
因為這墓園的存在,我在寫作這篇文章的整個過程中,心一直被堵著,揪著,壓著,以至淚水充盈。
在此之前就聽人說,騰衝有一個很大的抗戰將士墓園,並有一個滇西抗戰紀念館。可去時腦海裏並無具體影像,甚至沒去猜想過它的樣子。隻知道這座墓園建於61年前的1945年。
騰衝光複後,雲貴監察史李根源和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首先提出為陣亡將士建立陵園,讓人民世代不忘國恥家恨,永記烈士英名,並將9月14日定為“光複日”。他們的這一號召得到了騰衝民眾的積極響應,雖然當時的騰衝滿目瘡痍,百廢待興,沒有一座房屋不被毀,沒有一片樹葉不被炮火擊中,但人們還是毅然決定先隆重安葬陣亡的烈士們。墓園占地80畝,涉及到自家田地的百姓,都毫不猶豫地讓出,同時,人們踴躍地捐錢捐物,短短數天,墓園建築委員會就收到捐款7500萬元,數目相當驚人。其中6000萬用來修建墓園,剩餘的用來維護修繕。墓園於1945年1月動工,同年的“七七事變”紀念日那天正式落成。騰衝百姓傾城出動,舉行了隆重的落成典禮。李根源老先生在墓園落成典禮上動情地說,“父母雖生其身,但不能保其死,騰衝土地之收複,人民生命之保存,此乃陣亡將士以熱血之代價為吾人創造而成。則吾人為父母之孝子而外,亦當為克複騰衝陣亡將士而服喪。”
從那時起,以後的每一年,每一年的9月14日,騰衝百姓都會到這裏來祭祀,如同祭祀他們的祖先。可敬可愛的騰衝百姓啊,有情有義的騰衝百姓啊。你們的情義讓我動容,讓我敬重。在後來我去了其他幾個地方後感受更深了,如龍陵,如芒市,如瑞麗,如畹町,這些當年滇西抗戰的重要戰場,沒有一處修建有這樣的紀念園地,甚至沒有一處修建了抗戰紀念館。
無論有怎樣的理由,一個民族都不應該忘記它的英雄,一個國家都不應該忘記為之捐軀的忠誠戰士。
8、我們到達騰衝的當天,就去了國殤墓園。
在一條不起眼兒的小街上,我們走進了墓園。大門非常之簡樸,白色的牆體,青色的裝飾圖案。門楣上寫著李根源老先生題寫的“國殤墓園”四個字,門旁掛著一塊木牌,上書“滇西抗戰紀念館”。木牌小而舊,昭示著歲月的長久和冷清。院內鬆柏蒼翠,格外肅穆,似有一種特別的氛圍。
陪我們去參觀的獨立營教導員不多言不多語,直接將我們帶了進去,走過展覽室,走過忠烈祠,直接走到後山。
那天是陰天,走到山前我頓時感覺有些陰森,成片的鬆林覆蓋著眼前的一座小山,四周寂靜無聲。我們沉默著,拾級而上。我看見山頂有一座方尖碑,教導員說,那是騰衝戰役紀念塔。我問,墓碑呢?不是說有很多墓碑嗎?教導員說,這不是墓碑嗎?
他朝我腳下指,我一低頭,突然打了個顫,下意識地朝後退了兩步,天啊,密密麻麻的,從我的腳下,一直延伸到山頂,全是灰色的石刻的墓碑!我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撞上了烈士的魂靈,我的一隻腳幾乎就抵住墓碑了。我“啊”了一聲,又“啊”了一聲,心裏滾過一陣戰栗,腿有些軟。
那麼簡樸的墓碑!那麼冷清的墓碑!那麼密密麻麻的墓碑!他們遍布整個山坡上,遍布鬆林間,遍布烏雲之下。有的墓碑已生滿青苔,有的墓碑已被荒草遮掩,但一眼望去,他們如同一顆顆不屈的頭顱從地下倔強的伸出,昂首人間。
忽然就明白,為什麼一走進國殤墓園,就有一種肅穆的感覺,為什麼一走到這座山前,就覺得心裏悲涼,有那麼多的魂靈啊,有那麼多不死的生命在看著我們啊。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是默默的地一張又一張地拍照片,一遍又一遍地低下身來,辨認墓碑上的名字,一個又一個地去猜想,那碑下年輕的麵孔。我們圍著整座山走了一圈兒,以便在心裏向每一位烈士的英靈鞠躬。烈士們仍以生前的序列站立,一個班一個班,一個排一個排,一個連一個連,最後是營、團、師。仿佛他們仍在時刻準備著,等待命令,然後大踏步地走向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