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到老
新年剛過,一位朋友打來電話,本來說是拜個晚年,卻突然談起了衰老與死亡的話題。他說,過年期間,他專門去請教了一位醫生,問醫生等他老以後如果不想活了,怎麼了斷才是最迅速最沒有痛苦的?那位醫生也就很平靜地告訴了他一種方式,大概是吃什麼安眠藥。
他的話讓我心裏一陣陣發毛。如果不是隔著千裏電話線,他一定會看到我的臉色發白。因為我們差不多是同齡人,因為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老。具體地說,我從沒想到過自己會老,更沒想過老了怎麼辦。冷不丁地聽他這麼一說,我頓覺得老突然降臨了,猛地湊到了我的鼻子尖上。
我不可能將它揮走。
就像20歲時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40歲一樣,現在40歲的我,怎麼也想不出自己七老八十的樣子。盡管我知道,無論我想與不想,我終究會七老八十的,除非遭遇不幸。我肯定不願遭遇不幸,那我就不能不老。
但在此之前,我是說在我和朋友談到這個話題之前,我從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我總以為老是老人的事,最多是我父母的事,與我無關。我雖然不是青年了,但我至少還是中年,甚至我在父母的眼裏還是孩子。老實說,到現在我連中年的感覺都沒找到,更不要說老年了。或者說,我連父母的年邁都還沒適應,更不要說自己的年邁了。很多時候當我對父母說你們年紀大了要注意身體時,都覺得別扭,總覺得我的父母不是老人,隻是成年人而已。
以這樣一種心情,自然不會想到老,就是老找來了,也會拒之門外。有一次一個年輕記者來采訪,大概為了讓我高興,就說,我小時候就讀過你的作品。我差點兒跳起來說,我有那麼老嗎?
因為不認為自己老,所以消受不了對老的敬重。
但是聽朋友談了這個問題後,我開始想這個問題了。一但想這個問題,我就頻頻地遭遇這個問題。
前兩天在電視上,我看見一個老太太竟然有個很老很老的兒子,我忽然明白,即使是做一輩子兒子也會老;昨天我又遇見一個很早以前就認識的弱智女子,已經衰老得不成樣子了,我又忽然明白,即使是一輩子無憂無慮也會老。一個屢屢受挫失意的人會老,一個總是春風得意的人也會老。
今年春節,我在父親幹休所的布告欄裏,一下看見兩張訃告,兩位跟我父母差不多年紀的老人在大年初二那天相約去世,這讓我突然驚恐地意識到,死神時時都在光臨人間,不分時間地點,不分高低貴賤,也不分幸福與否。
我們從嬰兒那個房間裏出來,奔向四麵八方,最終又全回到老人那個房間裏去了。我們在兩個房間之間踏出千萬條路,卻隻有一個終點。這個簡單的問題不是弄不明白,是不願意去明白。
一想到自己也會老得坐在電視機前打瞌睡,老得吃什麼都沒胃口,老得穿什麼都沒有樣子,老得不敢過馬路,老得大把大把吃藥,我就覺得我比怕死還要怕老,我就能夠理解朋友所說的要“自行了斷”的心情。
朋友說,他認為人老了都應該像他那樣明白,自行了斷拉倒,免得再拖累他人,也免得消耗更多的社會財富。他認為,花那麼多的人力財力去維持一個明知已很難維持的生命是一種浪費。隻要本人願意,就應當允許他結束生命。他還說,人應當坦然地正視死,死就是回去,不是什麼壞事。老到生活質量很低、渾身病痛的時候,活著才是受罪,才是壞事。
所以他打算一但老到沒什麼意思的時候,就果斷地結束生命,回去。
我覺得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但不知怎麼,卻很難接受。
是的,很多時候,人們明知這個人的生命已無法挽回,還是不願放棄努力;人們明知病人本人也已經被病痛折磨得不想活了,還是想讓他活著。人們不放棄並不是指望奇跡發生──也許會有奇跡,但更多的時候,人們是通過盡最大努力來表達自己的愛,安撫自己的心。我想,讓人的良心安寧,讓人表達出自己的愛,比什麼都重要。
是的,如果所有的人老了以後都能像我朋友說得那樣去做,及時地自行了斷,的確可以節省許多社會財富。可是反過來想,人們創造社會財富又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讓所有的人,尤其是衰弱年邁的人,不懼怕貧窮和衰老嘛。
其實我知道,我的這位朋友正是那些不願放棄努力的人中的一個,我知道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照顧老人,並且非常地仔細周到,我還知道他會一直這麼做下去。他所說的老年之後的種種想法,僅僅是一種思考。盡管我覺得他的想法過於悲觀,也不能不承認他的思考是超前的理性的。
並且我還覺得,提前想到老有許多好處,除了你會更理解老人關心老人之外,還會更善待今天的生活,會變得更通達、更寬容。一想到那些所謂的名利,那些讓你夜不能眠的恩怨,都會因為老的到來而失去意義或者自行消散,你肯定會在一瞬間減少許多煩惱──當然,完全沒有是不可能的。
但無論怎樣,我還是不會因為老的必然到來而沮喪。在把朋友的話想了又想之後,我仍想對他說,我會愉快地等老。
我不會為此悲觀。我不悲觀是因為我不給自己悲觀的時間。我打算把老了以後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的,無閑生愁。
從雅的說,我要把現在無法靜下心來細聽的古典音樂一一地仔細地欣賞,我會坐在舒適的沙發上,泡一杯茶,閉上眼睛,反複聆聽那些大師們創作的美妙旋律,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先進入到另一個超現實的世界裏去;
從俗的說,我想學學打麻將,把許多人津津樂道而我一直覺得莫名其妙的那堆東西搞明白。我估計那時我的許多朋友都會圍坐在桌前,我就為了和他們說話也得坐上去。
從文的說,我準備練練書法,去參加各種書法比賽或者書法大展,也免得有年輕人要我題字時,我的臭字損壞我德高望重的形象。我母親的書法很好,並且我母親說書法和天分有很大關係,因此我對練好書法滿懷希望。
從武的說,我準備去大街上扭秧歌──如果警察允許的話,我絕不讓自己每天陷在沙發裏發呆。我要時常讓自己跳得心發慌,腿發軟,時常讓自己聞到身上的汗臭。
如此這般,我估計我的老年會比現在還要忙。隻要我自己不冷落自己,別人就冷落不了我。我會忙得沒有時間悲觀,也沒有時間生病。
其實我不悲觀,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
有一回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著名主持人寫的文章,他說人們總覺得他作為一個重要欄目的主持人,顯得過於年輕了。因此他希望自己快些變得老沉穩重起來。我當時想,竟然還有希望自己盡快變老的人。在那以後,我每每在電視上見到他,就會打量一番,然後對他說,你還沒老。後來我發現,我竟在等他老。這種等待就像是在等一個熟悉的朋友歸來。
當然,我知道:我不等,他也會老;我等,他也不會老得更快。
這讓我忽然意識到,在你無可挽回地衰老時,有許許多多的人在和你一起老。這些人中有你的至愛親朋,有你的兒時夥伴。你不是孤單的,不是清冷的。有好些人陪伴著你說說笑笑地一起往前走,走進老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老太太就是和你一起逛商店的女友,老頭就是時常說笑得讓你臉紅的小夥子。你灰白的頭發和眼角的魚尾紋裏,全是他們的目光,甚至連你的病痛也是他們的熟人。
同樣,你也親眼目睹著他們的變化,看著他們一天天地老,本來高大挺拔的身材漸漸彎曲,本來一頭濃密的黑發漸漸花白,本來響亮的嗓音漸漸諳啞,你目睹著這個生命的過程,並且體驗著這個過程。這是多麼奇妙的事,一想到這一點,我的心裏就會充滿溫情。我覺得人活到老,就是為了體味這樣的溫情。
所以,我想對我的朋友說,等你到老,我也會老,我們一起老。那時我會到你的城市來看你,或者邀請你到我的城市來看我。我們選一個安靜的有陽光的地方坐下來,慢慢地品茶。那時,我會毫不在乎地選擇最昂貴的好茶,比如剛剛上市的明前龍井,用潔白的瓷杯和滾燙的開水衝泡。陽光照耀下,碧綠的茶葉在水中舒展開來,葉片上的脈絡清晰無比,就像我們的心情。
我想我老了以後,會是個矮小整潔的老太太。據說人老了都會縮小,我年輕時個子就不高,老了會更矮。那時候你即使依然很高,卻不會再挺拔了。我們坐在一起,隨意地閑聊,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我們,那是一對極平常的老頭兒和老太太。
你盡管告訴我你的煩惱,盡管對我說你的病痛,比如頸椎上的老毛病又犯了,頭昏。我會把聽來的一個偏方告訴你,讓你試試。我還會對你說我也時常頭昏,因為高血壓。我們說完病痛,就感覺輕鬆了許多。於是我們聊起往事,幾十年前的往事。我們會有許多共同的記憶。那時,所有的謎底都已揭曉,所有的恩怨都已消散,即使是一個曾深深傷害過你的人,你也會關切地問起他(她)的近況,祝願他(她)一切都好。
當我們抬起頭時,會忽然發現,幾十年過去了,天沒有老,雲沒有老,樹沒有老,一掠而過的飛鳥也沒有老,當然,我們的微笑也沒有老。一種比陽光更明朗的心境,讓我們的皺紋和白發熠熠生輝。
一想到這樣的情景,我就對老充滿了期待。
也許,在去茶室的路上,我會害怕過馬路,我會像我遇見的那個老太太一樣,主動拉住一個年輕姑娘的手說,我有點兒害怕,你帶我過去好嗎?
我說害怕,是害怕如流的汽車,而不是老。
新年伊始,我想對朋友說,從現在開始,我和你一起老。
1999年元宵節
十萬英名
我不知道張崇魚最早產生那個念頭,是否與這個墓地有關?
當我站在墓碑前,聽同行的人介紹,僅僅是這片墓地,就埋葬著2200個紅軍,加上周圍幾個山頭的其他墓地,不到方圓10裏的地方,就安葬著7800名紅軍時,心裏一陣悸動。我想,他們都是誰?他們都是些怎樣的人?他們就這樣長眠於青山之中了嗎?
我不知道張崇魚是否和我一樣也產生過這樣的悸動。
1932年,紅軍從鄂豫皖進入大巴山區,幾場惡戰下來,紅軍傷亡很大。受傷的紅軍就被送到這個叫王坪的大山裏,住進紅軍總醫院。我從圖片上看到,所謂的住院部,就是農家的土房子。當時的紅軍藥物奇缺,糧食稀少,傷員住進醫院,不過是來到一個安靜的地方躺著,幾乎沒有治愈的可能。除了那些命大的,大多數人,或者說絕大多數人,他們就在這裏靜靜地死去。真是靜靜的,70年後依然那麼靜。
這段曆史,張崇魚實在是太熟悉了,他可以倒背如流。
在他們中間,留下名字的,或者說名字被刻上墓碑的,隻有40位團以上軍官。我一一走過他們的墓碑,看他們的墓誌。他們真年輕啊,隻有二三十歲。那麼,那些士兵,那些沒有留下名字的士兵,一定隻有十來歲了。
當然,紅軍也為他們建了碑。那是一座10米左右高的墓碑,碑體通紅,上麵刻著黃色的大字:萬世光榮。紅四方麵軍英勇烈士之墓。
字體剛勁有力。寫字者,紅軍總醫院政治部主任,女紅軍張琴秋。我在照片上見到了張琴秋,身著軍裝,颯爽英姿,漂亮而有風度。我猜想她一定受過良好的教育,一定堅強而又勇敢,熱情而又快樂,並且渴望著愛情。
碑的左麵,刻著兩把步槍和一把駁克槍。據說這三把槍,是紅軍把槍按在石碑上先描上去,然後才刻的,線條裏顯出一種拙撲的孩子氣。墓地四周鬆柏環繞,山風陣陣。陪伴這些亡靈的,隻有這萬叢青山。除了一些重要的紀念日,平時隻有一個守墓人。
我想,張崇魚即使不是在這裏產生最初那個念頭,至少也是在這裏堅定了他的念頭的。10年前,即1992年,剛剛退休的張崇魚從紀念紅軍入川60周年的大會上得知,巴中地區有12萬人參加紅軍,4萬人犧牲,他一下被深深地震動了,當即就產生了一個讓人吃驚的念頭:要用自己的晚年建一座紅軍碑林。也就是說,他要把剩餘的生命,全部用來尋找那些無名烈士和流落紅軍的姓名,然後鐫刻在石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