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何容易。
畢竟時光已流逝了半個多世紀。
但張崇魚說幹就幹。除了找有關部門查閱資料檔案,他還一個個地尋訪那些尚健在的老紅軍,請他們回憶自己遠去的戰友,說出那些姓名。在成都某幹修所老紅軍劉祺的家裏,張崇魚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劉祺當天夜裏就失眠了。往事如青山不老。劉祺曾是一位紅軍醫生,他腦子裏走馬燈似地冒出一個又一個戰友的麵容,還有那些他救治過的傷員。他們親切地微笑著,栩栩如生。他生怕自己忘了,索性坐起來寫在紙上,想一個寫一個,一直追憶到淩晨2點,一共回憶起42個姓名來。張崇魚高興極了,帶著這些名字回到巴中。不想他前腳到,劉祺的信後腳又跟來了,原來張崇魚走後他又回憶起12個名字來。
張崇魚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在尋找那些名字。他和他的同事先後60餘次前往紅軍走過的路線和29個省、市、自治區,行程近30萬公裏。拜訪了1800多名紅軍將士及親屬,查詢了600多個與之相關的單位,一個個地、十個二十個地、一天天地、一年兩年地、大海撈針般地搜集到了10萬個紅軍將士的姓名!準確的數字是101068名。這期間,他和同事10上北京,都是坐的火車,住的地下室。路途上他被汽車撞過,被小偷光顧過,甚至被人誤解當成騙子抓過,忍饑受凍、風餐露宿更是常事。但他和他們竟然堅持了10年!
張崇魚他們將他們找到的這10萬個名字,鐫刻在了巴中城內南龕山頂上,在那裏建立了一個川陝蘇區將士碑林,一共用了3388塊石碑。每塊石碑高 1.2米,寬0.6米,它們一排排地站著,站成了碑林。而上麵那些整整齊齊的名字,也像是一片林——生命之林。
我站在石碑前,一一看著那些名字,那些於我十分陌生的名字,那些從浩瀚的曆史之河中打撈上來的名字。他們曾經與戰友們失散,如今終於又站到了一起。我想他們再也不會感到孤單了,他們又回到了隊伍中。他們站在一起,心裏一定很踏實。我還想到了那個距此不遠的王坪烈士陵園,那裏的無名烈士可以在這裏找到他們的家了。
細雨蒙蒙,石碑上濕漉漉的,但一個個的名字清晰無比。我看見了黃二毛,廖狗兒,張二牛,張四娃,劉幺娃,我還看見了女紅軍鄭呂氏,呂宋氏。我發現在陝西籍的紅軍裏,叫“娃”的特別多。這讓我想到了那位著名作家,他也曾是個“娃”。現在,這些默默無聞的“娃”,終於可以和著名作家那個“娃”一樣,留名在世了。
在最後一塊墓碑上,我看見了新的刻痕,有5個新添加上去的名字,他們是王世雲,羅元洲,南存貴,李敬忠,王天鉀。張崇魚告訴我,這是今年春節後剛剛刻上去的,是由內蒙古軍區原副參謀長李子金(81歲)寫信提供的。張崇魚還說,有的老紅軍為了回憶這些戰友的名字,給他寫的信有三四十封信之多。他們在回憶名字時,也回望了自己的一生。
張崇魚站在這些碑林中,就像站在自己的家裏。
他和他們就像是親人。
張崇魚,1939年生,曾當過中學教師,區委辦公室主任,副區長,區委書記。身高1.6米,體重不足50公斤。現在,他成了這10萬姓名的守護者,或者說,他做了這10萬紅軍的戶籍警。
2003年3月
男人瞿秋白
很偶然,我讀到一本關於瞿秋白的書:《瞿秋白與楊之華》。從那裏麵,我忽然知道了許多瞿秋白的故事。它們讓我驚訝,讓我震動。在我過去的概念裏,瞿秋白就是個革命者。而革命者,似乎生來就不同於常人,鋼築鐵打似的偉大。現在我卻覺得,瞿秋白實在是個有血有肉的常人。他是丈夫,是父親,是男人。
而作為男人的瞿秋白,更讓人尊重,讓人敬仰。
我想更多地了解瞿秋白,便去尋找他寫的書。
在朋友處,我借到了《瞿秋白文集》,裏麵有著名的《餓鄉記程》和《赤都心史》,還有許多文藝短論。閱讀時,我不時地生出這樣一種感慨:如果瞿秋白沒有投身革命,專心地從事文學,那他一定會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文字清麗而又睿智,見解獨到而又深刻,字裏行間,更有一種超越了個人的憂鬱和動人心魄的悲憫情懷。
在今天,在時隔70多年後的今天,讀來真讓人傷感滿懷。
瞿秋白和他的同誌一起,為了他們所向往的理想社會和美好生活而不懈地奮鬥著,前仆後繼,流血犧牲。尤其對瞿秋白來說,他犧牲的不止是生命,他還犧牲了自己作為一個文學家,將大量著作流傳於後世的榮耀。
也許他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卻不能不想。當我走進一家又一家書店,走過一排又一排書架,見到許許多多名人的文集,過去的和現在的,卻找不到一本瞿秋白的時,我就想到了這個問題,並深深地為他感到不公。無論是作為革命者還是作為文學家,瞿秋白的著作都不應當被忽視。
但瞿秋白並沒有為此後悔,過去沒有,現在就更不會了。他的靈魂永遠安寧地俯視著我們。他的確很熱愛文學,這在他生前就時有流露。但一當他發現世上有比文學更重要的事業,有比文學更能改變社會、為大眾謀取幸福的事業,他就毅然放棄了個人的愛好,將才華和青春都一起獻了出去,無怨無悔。
我以為這就是男人,了不起的男人。
作為男人,瞿秋白同樣有七情六欲,有個人情感。
瞿秋白25歲那年,愛上了一位思想進步、充滿朝氣而又聰慧善良的姑娘。可這個姑娘卻回避了他,悄悄地返回了家鄉。瞿秋白並不就此作罷,他勇敢地“追”到了姑娘的家鄉,坦率而又深情地向她表白了自己內心熾熱的情感,並願意和她一起,去共同解決姑娘身上的“羈絆”。
那姑娘,就是後來成為瞿秋白“生命伴侶”的楊之華。
那天,瞿秋白和楊之華一起,來到了她的前夫沈劍龍家,坦蕩地表白了自己和楊之華的心意。沈劍龍早知瞿秋白的大名,一直很仰慕他的才華和人品,一番坦誠交談之後,更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其實他也明了他和楊之華之間的裂痕已無法彌補,隻是覺得麵子上還有些下不來。現在麵對瞿秋白的坦蕩和真誠,終於表示願意解除與楊之華的婚姻。於是,三個年輕人在沈家的深宅大院裏,達成了世人難以理解的共識。
在1924年11月18日的《國民日報》上,赫然出現了三則啟事:一、從即日起,沈劍龍與楊之華脫離戀愛關係;二、從即日起,瞿秋白與楊之華建立戀愛關係;三,從即日起,瞿秋白與沈劍龍結為朋友關係。
在紛紛攘攘的今天,讀到這樣的啟事,你會有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瞿秋白與楊之華結婚時,楊之華已有一個女兒,叫獨伊。作為母親的楊之華,對女兒的疼愛是不難理解的。她對瞿秋白說,如果女兒不能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就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瞿秋白回答說,如果我不愛獨伊,我對你的愛就是虛偽的。我會像愛親生女兒一樣愛她,會讓她生長在我們愛的懷抱中。
瞿秋白說到做到,他是個沒有一絲虛偽的人。在他的努力下,獨伊很快就來到了他們的身邊。在以後的日子裏,無論工作多麼繁忙,多麼危險,他都沒有忽略女兒。看看那一封封他寫給女兒的信,你真很難相信那不是寫給親生女兒的。
瞿獨伊,一個多麼幸福的女兒。
瞿秋白在就義前曾寫到:“我還留戀什麼?這美麗世界欣欣向榮的兒童,我的女兒,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我替他們祝福。”
此可以看出,瞿秋白之愛女兒,不僅僅因為她是妻子的骨肉,更因為她代表著美麗的世界,代表著欣欣向榮的未來。他終生未能做父親,犧牲時年僅36歲。可誰能說他不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偉大的父親?
我從《瞿秋白文集》和《瞿秋白與楊之華》這兩本書中見到了瞿秋白。從照片上看,他絕不是個體魄強壯的男人。他看上去是那麼清瘦文弱,毫無現代人常掛在嘴上的“陽剛之氣”。但他卻是個堅強的革命者,是個深情的丈夫,是個坦蕩的朋友,是個慈愛的父親。
是個真正的男人。 (寫於1997年)
老兵沙蠡
從沙蠡的簡曆看,他是1970年入伍,1977年退伍的。當他在雲南怒江著名的片馬風雪丫口守邊防時,我還在重慶讀書。當他退伍回鄉時,我才當兵來到部隊。所以在沙蠡麵前,我是個地道的新兵。當過兵的都知道,部隊裏新兵對老兵那是絕對尊重的,故每次沙蠡叫我老師的時候,我總是忐忑不安,好像做錯了什麼。但糾正了幾次他堅決不改,我也沒辦法了。
不過叫老師都不算什麼,畢竟我當過三年老師。精彩的是沙蠡還叫過我大哥。1991年夏,我們筆會一行到麗江,中午麗江軍分區盛情款待,給我們喝一種麗江特產的窨酒,其實就是米酒。那酒甜甜的,一點兒辛辣都沒有,我放鬆了警惕,在主人的熱情勸說下喝了一杯。沒想到窨酒後勁兒很大,午飯沒吃完我就倒下了,回到招待所蒙頭大睡。那時沙蠡還在當工人,但已經在《人民文學》等刊物上發表過不少作品了。在我去麗江之前,他也給我們《西南軍事文學》投過稿。我看他簡曆中說曾當過8年兵,且是邊防部隊的,就感到比較親切,稿子雖然沒用,但給他回了信,還寄了我們的刊物給他,這樣我們算是認識了。那天沙蠡聽說我也來麗江了,就興衝衝跑到招待所來看我。同行的雲南作家尹瑞偉告訴他,裘山山喝醉了,在房間裏睡覺。沙蠡說,那我一定要去看看他,他對我很好的。尹瑞偉就領他到了我住的樓下。沒想到沙蠡一進院子就衝著樓上高聲大喊,山山大哥!山山大哥!
滿院人都笑起來了。尹瑞偉連忙拉住他,說你怎麼叫人家大哥啊,人家是個杭州美女,比你還小呢。等我從房間出來時,沙蠡已經是臉紅脖子粗了。那個時候的我,的確和“大哥”相去甚遠。沙蠡嘟囔說,噢,我一直以為她是男的。後來每每提及此事,沙蠡都要臉紅一次,我倒挺開心。
其實不怪沙蠡,我的名字不像女性,我的字體也不像女性,當編輯時不少作者給我寫信都稱我先生,認為我是個男人,何況那天我還“喝醉”了,怎麼想都該是個“大哥”的。哈哈。
我從麗江回成都後,沙蠡又不斷有稿子寄來,無論我回信說用還是不用,他都不泄氣,隻是一個勁兒地寫,不言放棄,也不發牢騷。直到1994年,我才編發了沙蠡的一個短篇小說《越界》。在我印象裏,那篇小說寫得很不錯。從他第一次給我們寫稿到這篇作品發表,已過去了6年的時間。
後來我得知,沙蠡從12歲開始迷上創作,僅有小學文化程度的他,完全是憑著熱愛和執著走文學之路的。據說他前前後後投了上千次的稿,也前前後後收到上千次的退稿(其中大概有10次是我退的),被發表的稿件隻占他投稿的5%左右,年近30才發表第一篇作品。一個被上千次退過稿的人至今還在寫作,實在是令人佩服。上哪兒去找這樣頑強的人?尤其是現在,有了網絡,發表作品變得容易了,一些小青年更是經不住一點兒挫折,你退他一次稿,他就會泄氣,就會發牢騷,更不要說無數次退稿了。
沙蠡的人生道路也不平坦,工、農、商、學、兵,樣樣都幹過,曆經艱辛,吃了不少苦頭。可他始終沒有放棄文學,幹哪一行都把文學背在背囊裏往前走。他自己也說,我在創作上沒什麼才氣,完全是靠苦幹硬幹出來的。沙蠡的這種頑強,我想除了納西漢子特有的秉性外,就是軍隊養成的品格了。如今的沙蠡已出版了44本書,總計3000多萬字的作品,真是可觀!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文藝評論、學術研究,樣樣都寫過。當然寫得最多的,還是關於麗江的種種文字,麗江的傳說,麗江的典故,麗江的文化,麗江的風景,麗江的今天……可以說為提升麗江的知名度做出了很大的貢獻。眼下他已經是麗江文聯主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