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到老(3 / 3)

很多人都說沙蠡是個執著的熱愛文學的納西漢子,而我,更願意說他是一個勇敢頑強的熱愛文學的老兵。

我以新兵的名義,向老兵致敬。

2006年6月

修改於今年八一前夕

(非常遺憾的是,就在我這篇文章發表後的第二年,沙蠡在麗江病故。謹以此文懷念他。)

我一直叫你家海

家海,你終於走了,就在我身處異國他鄉的時候。雖然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但我還是感到異常的難過,我沒能在第一時間知道消息,也沒能最後看你一眼,送你一程。作為一個相處了20年的同事,我的心裏有著太深的內疚和不安。但我想,也許這是你的意思吧,不讓我看到最後那個場景中的你,讓你留在我記憶中永遠是活著的樣子。

家海——我一直叫你家海,從你調到我們編輯部的那天起。雖然你比我年長,因為我們創作室都隨了主任楊景民的習慣,每位同事都以名字相稱,叫你家海,叫他景民,叫我山山。這20年裏,你做過我的領導,後來我又成了你的領導,但無論何種情況,我都沒改過口。雖然你的性格比較倔強,有時脾氣也不好,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心地善良,正直正派,廉潔自律。幾年前你從歌舞團團長改任創作室主任,走時連團裏給你配備的手機都退還了。到創作室後,你是唯一沒有手機的。正因為你的心氣太高,對人對己都要求很嚴,所以活得很累,總是抑鬱寡歡。我常勸你不要太在意一些事,不要太好強,可這是你的性格,是你的命,旁人無法改變。

家海,雖然我叫你家海,你卻始終很拘謹,一直叫我裘編輯,整個創作室隻有你這麼叫,我也習慣了。但在最近這一兩年,你改口叫我山山。也許是因為我做了主編?今年春天的某一天,你打電話給我說,山山,我想用一下車。我胃不舒服,想去作個檢查。事後我問你檢查情況如何,你說做了胃鏡,是慢性胃炎。我鬆了口氣,因為我自己也有胃炎。可是過了一段時間我在路上遇到你,你說還是沒有好,吃不下東西,正在輸液。你都輸液了也不吭一聲。我馬上和編輯部的同仁買了營養品去家裏看你,你居然還在畫畫!你真是太能撐了!我當時跟你說,你不能大意啊,胃不舒服很容易被誤診的,很容易掩蓋住其他毛病的,最好再查一查。後來你來辦公室,我又說了一次同樣的話,於是你又去做胃鏡,又去做了B超,還是沒有檢查出什麼異常。

?就在這個時候,大地震發生了!你好像忘了自己有病,5月14日一早打電話給我,說要去災區采訪。我告訴你沒有車,駕駛員不在。你想自己開車去。我請示了領導,領導不允許。你說,那我騎自行車去,我說絕不可以的,最近的都江堰都有幾十公裏。後來你獲悉解放軍報的李鑫主任要來采訪,部裏給他配了車。你說要與他一塊去,我馬上決定與你同行。我在後來的采訪手記中說,熊家海一心要下去的勁頭感染了我,我馬上收拾東西和他一起出發了。的確如此,我是在你的感召下走進災區的。

?在災區采訪的那些日子,你哪裏像個病人?比我們跑得還快還遠,有時我們在路上與人交談,你一下子就不見了人影。5月15日在北川,你一個人走穿了北川的新老縣城,背著那麼重的攝影包,餓著肚子。你還給妻子發短信說,到災區來我的胃反而不痛了。其實那是因為你的心思完全被災區抓住了,忘卻了病痛。

?回想起來,我們在災區采訪的那些日子,對你的身體是一種折磨。每天有一頓沒一頓的,吃幹糧,喝冷水,大強度的行走,肯定加重了你的病情。而我們,也忘了你是個病人。在映秀的那天晚上,我們住在一個四麵透風的棚子裏,你冷得睡不著,就爬起來坐在外麵和誌願者一起烤火。半夜裏,聽見有人喊“解放軍快來幫幫忙,我們又救出一個幸存者”時,你第一個跳起來說,我們去抬吧。王龍,還有一位海峽之聲的記者,馬上跟著你一起衝出去抬起擔架把傷員送到了醫療隊。你根本就忘了自己是個病人。在從映秀出來的路上,遇到了大塌方,我們冒著危險往外走,走了四個多小時,四肢並用。我感到有些支持不住了,你就搶過我的包幫我背,我不忍心,又拿過來自己背。當我們同甘共苦,一起走到水庫邊坐上衝鋒舟時,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其實我和你一起經曆生死,已經不是第一次了。10年前我們一起帶領10位作家去西藏走邊關,也是曆經磨難。當我們到達亞東時,被告知去乃堆拉哨所的路斷了。我和多數作家認為就不要去了,尤其是我,害怕出意外,畢竟是主辦者,負有責任。可你堅持要去。於是鄧一光、李鑫和你一起去了,最後一段路你們完全是爬上去的,李鑫還因此吃了救心丸。你們返回後我依然很生氣,衝你發火。這大概是我們之間發生的為數不多的一次矛盾。筆會結束前一天,我們遭遇了巨大的泥石流,車子險些掉進雅魯藏布江。當我們被困在尼木兵站時,那天夜裏你大聲地說著夢話,高喊:我們一定要把杜鵑花送到哨所去!因為睡的是兵站大通鋪,很多人都聽見了,一邊笑你,一邊又被你的精神所感動。而我還知道,這句話不僅僅體現了你的勇敢和盡職,還體現出你是一個富有詩意的人。我常說,你比我們幾個作家更具有詩人氣質。你發言時常常充滿激情,說出詩一樣的語言。你有幾句名言:一句話是,讓我們把句號拉成歎號吧!還有一句是,放心,我熊家海是個有肩膀的人!

災區采訪之後,你馬上開始創作大型絲網版畫《廢墟中——生命的最後定格》和《子弟兵——我們的生命通道》。你高興地告訴我,我幹了兩個大東西,真的是大東西,兩幅畫的長度分別為16米和26米,這令藝術創作成了體力勞動。創作完成後,你馬上送到北京去參加“抗震救災主題展”,之後又回成都參加抗震救災畫展。前一幅被中國美術館收藏了。整整三個月,你都處於高度緊張的運轉中,每天奔波忙碌,比一個健康人還要勞累。而那段時間我們也趕著寫作出版長篇報告文學《重兵汶川》,無暇顧及你,直到你再次病倒。

?家海,我清楚地記得,3個月前的那天早上,你突然從門診部給我打來電話說,我撐不住了,讓劉成(駕駛員)送我去總醫院吧。我嚇了一跳,因為說出這樣的話,表明情況已經很嚴重了。否則,你會撐著,或者自己悄悄去醫院。我讓副主編張甲利帶著劉成去門診部接你,沒想到他們把你送到總醫院,做了檢查後,就再也沒能接你回來。我從你妻子口中得知情況很嚴重,或者說就是絕症,真是難過得無法接受。畢竟你才55歲啊。我們創作室,甚至我們政治部機關,都還沒有那麼年輕就罹患如此重症的。

?我們一次次地去醫院看你,每次去看你都是一種折磨,眼見著你一次不如一次,眼見著生命從你身邊一點點離開。可我們卻束手無策。因為怕你絕望,我們一直瞞著你,不敢告訴你病情。所以每次麵對你都要說假話,明知一切都已無法逆轉,還要裝出笑容來寬慰你。這樣的看望真是一種折磨,我特別怕去看你,又不能不去。有的時候還抱著一線希望——會不會發生奇跡?然而一看到你就明白了,上天是殘忍的,沒有給我們留任何希望。

而你依然要強,每次去都對我們說,你們那麼忙,不要老來了,回去吧。住院的最初一周,你甚至不肯換病號服,一直穿著迷彩褲。你以為你很快就能回家,總是跟妻子說,我還有好多事情呢,什麼時候能出院啊?有時你也問妻子,山山是不是知道什麼情況瞞著我?我看她好像有點兒不對勁兒。

是的,我承認,我做得不好,每次都不坦然,總是不敢直視你的目光,東拉西扯的,想讓你忘掉自己的病。直到最後一段時間,我們還問你明年想訂什麼雜誌,我們也確實按你說的給你訂上了,總希望奇跡發生,到了明年雜誌送來時,你依然能拿在手上翻開……

?家海,最後一次去看你,是21日上午。早上你妻子突然打電話說你情況很糟,我連忙趕去醫院。你說話已經有些接不上氣了。看著你瘦得變形的樣子,我真是不敢與你對視,寬慰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隻好沉默著,眼睛盯著牆壁。可你還責怪妻子,說不該把我叫來。因為以前我總是下午和晚上去醫院,上午出現讓你生疑。我連忙解釋說,正好有順便的車,所以過來了。後來你忽然叫我的名字,我走到床邊靠近你,你微弱地說,山山,我不能走路了。我聽著心裏真是太難過了,無比辛酸。我努力找出安慰的話,但發出的聲音連自己都無法聽到,我說,你太久沒吃東西了,有些虛弱,以後能吃東西就好了。

後來你妻子告訴我,在我走後的那天夜裏,你和她談了個通宵。你終於麵對了真象,囑咐她順其自然,一切從簡;還說如果出現昏迷,就不要搶救了,這樣活著,除了浪費國家的藥材,什麼用也沒有。你還跟她說,在家裏給我留個房間吧,我想回來坐坐。妻子說好的,一定給你留著。你回來的時候,托夢告訴我;我叫你的時候,你要答應。你說好的,我答應。

你安靜,從容,以極大的毅力,麵對著漸漸逼近的死神。夜裏你疼得無法入睡,情況非常糟糕。可第二天領導去看你,問你有什麼困難時,你依然說,沒有困難,什麼困難也沒有。我的經濟情況挺好。孩子也挺好。

我知道你會這樣說,你永遠不會說我不行了,幫幫我吧。你永遠不會說,我很困難,能否給我些補助。你永遠不會顧影自憐。你是個把自尊看得比什麼都重的人,你是我所見過的最要強的人。

?家海,我相信人與人是有感應的。27日、28日兩天,我這個從不失眠的人,連續在無比安靜的山中失眠了。當翻來覆去無法入睡時,我腦子裏不斷閃出念頭:是不是家海走了?因為身在異國,電話聯絡非常不便。當30日晚上得知消息後,我才明白,那兩夜,正是你最後掙紮和離去的時刻。

家海,你走了,我想說,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你,我曾經也傷害過你。好像是三年前,你當主任時,有一次很嚴厲地批評了一位女同事,女同事哭了。為了安慰她,我就調侃說,你不要跟他計較,他這個人就跟頭倔牛一樣,每天就知道在地裏耕啊耕,結果把地耕得亂七八糟。女同事破涕為笑,把這話告訴了你(她沒說是我說的),你很傷感的地打電話給我,說,唉,辛辛苦苦忙半天,他們居然說我像一頭牛。我嚇了一跳,訕訕的說,是開玩笑的。你還是黯然地說,開玩笑也讓我難過。後來的日子,我有幾次想跟你解釋,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對不起,家海,我不該這麼調侃你的。你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盡管有時候效果不理想,但依然應該受到尊重。如果連你的敬業都不被尊重,還有什麼值得尊重呢?家海,我還想告訴你,大家都很敬重你。就是你批評過的那位女同事,對你也非常好,在你住院期間,她是跑醫院最多的一位;還有,和你曾經有過不愉快的一位同行,也在你去世後傷心落淚。我們編輯部幾位和你接觸不多的年輕人,都在為你的事跑前跑後,盡心盡力。你若在天有知,會感覺到溫暖的;還有,你若在天有知,就原諒我的玩笑,說一聲沒關係。

30日夜裏,我在異國他鄉做了個夢,夢見我和編輯部的同仁們一起在為你辦後事,忽然看到你就站在我身邊,依然穿著那件很舊的深藍色夾克,很瘦很小,好像比我還矮。我驚訝的問,你怎麼來了?我們在為你辦後事啊。你露出難得的微笑說,我沒事,大家一起幹吧。

家海,我真希望那情景能在現實中出現,真希望有一天你走進辦公室跟我說,山山,我又幹了個大東西,或者說,我想自己開車去川藏線,可以嗎?

我會對你說,家海,你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隻是,一定要平安。

???????????????????????????????? 2008年12月2日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