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他鄉開花嗎
9年前我把它買回來時,它隻有一尺來高,很不起眼兒。賣花的說,這是黃果蘭。我一聽名字就聞到了甜甜的香味兒,馬上問,它開花嗎?賣花的大不以為然,說,當然開花啦,年年都開。其實我知道問也是白問,他決不可能說,誰知道開不開啊?
我還是把它買下來了。即使不開花,它也是一棵可愛的小樹,綠綠的葉子,挺拔的樹幹。起初我把它種在花盆裏,精心侍弄,冬天最冷的時候還把它搬進屋裏。因為母親告訴我,黃果蘭怕冷。我母親種花很在行的。兩年過去了,它沒有開花,但長高了許多。我為它換了個大點兒的花盆。又兩年過去了,它仍沒有開花,但高得不行,葉子已經伸到防護欄外麵去了,而且由於日照不夠,它伸長了脖子去夠,整個身體都有些歪斜了。顯然,陽台已無法容納它。
為了利於它的成長,我決定把它移栽到外麵去。第五年的春天,我把它移到了我家門口的一塊空地上,一但移出去才發現,它早已長成一棵像模像樣的小樹了,早就不是花盆裏的植物了。與左右的樹比,它雖然還是個小兄弟,但畢竟不會被人誤認為是灌木了。它以挺拔的身姿告訴過往的行人:我是一棵樹。
我更加精心地照料它。為了糾正它歪斜的身體,還給它捆上木棍、拉上繩子。遛狗時,常常把狗屎撿起來埋在它的根部,還把洗肉的水、淘米的水澆上去。那個夏天它長得特別快,簡直是在躥,真可謂枝繁葉茂。原先我兒子站在它旁邊照相時,比它高一頭,一個夏天過去後,它就比我兒子高一頭了,而且它的身體也不再歪斜,直直的。
一天清晨醒來,我聞到一陣陣花香,心想,難道是我的黃果蘭開花了嗎?連忙爬起來跑出去看,它真的開花了,就在我的窗前。那一刻我覺得太開心了,就好像夢開花了一樣。我數了數,有7朵。這已經讓我心滿意足了。我差不多每天都要站在陽台上看它好一會兒,生怕有淘氣的孩子去摘它。冬天來臨,我又提心吊膽的,生怕它耐不住寒冷。還好,它畢竟長大了,有抵抗能力了,順利地過了冬。到了第二年夏天,它開得花更多了,我已經數不清了。每當有朋友上我家時,我會像介紹家人一樣介紹它:看,那是我的黃果蘭。我還給它拍了好幾張照片。有一天我給它澆水時,鄰居一個女人走過來說,這是你種的嗎?我自豪的說,是啊。她說,我家原先也種了一棵,後來死了。我說,它長大就不能種花盆裏了,它是樹。你看把它移出來後長得多好啊。她說,那開花的時候不是自己聞不到了嗎?我說,沒關係啊。她搖搖頭,似乎很不讚同。我想,難道就因為這個,寧可讓它死掉嗎?多奇怪的思維啊。
我想,我隻要它好好活著,至於花香,飄到哪裏都可以。
沒想到這念頭竟成為事實。
去年夏天我搬家了,搬到同一個院子的另一棟樓。走的時候我跟我的一個鄰居也是好朋友說,這棵樹就拜托給你了。他說要我做什麼呢?我說不做什麼,沒事兒的時候看看它就行了,開花的時候不要讓別人采摘就行了。他說,那沒問題。那時候它已經有兩米多高了,像個朝氣蓬勃的青年。
沒想到我走了不到一個月,我們院子進行園林改造,重新整理綠化帶,我舊居門前的所有樹木都要移走,改成草坪。聽到這個消息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棵樹,我的黃果蘭樹。怎麼辦啊?我沒有一寸土地,或者說沒有一寸土地屬於我,我能把它移到哪裏去呢?我新居的樓前也一樣要改造成草坪,無法將它移過來。我跑去問施工的工人,這些樹你們打算怎麼處理?他們說,我們會移到別處去種的。我聽了稍稍放心一些。
還是那個念頭:隻要它好好活著,活在哪裏都行。
可過兩天我跑過去看時,其他樹還在,獨獨它不在了,地麵上留下一個大坑。我著急地問工人,這棵樹上哪兒去了?工人告訴我,昨晚來了一輛大卡車,把它挖出來拉走了。
我想,大概早有人看中這棵樹了,知道它是黃果蘭,知道它要開花,知道它是棵好樹,所以找了車弄走了。我心裏隱隱作痛,地麵上那個大坑就好像挖在我心裏似的。雖然我原先多次想過,它若是去了別處,隻要好好活著,我就無所謂。但現在看來我是有所謂的,我難受,我心疼,我不放心,我牽腸掛肚。我甚至後悔,還不如我自己找個有院子的朋友把它弄走呢,這樣至少我還可以常常去看它,為它澆澆水。畢竟它與我相處了整整9年啊!
這樣的感情讓我覺得有點兒像愛情。當我們愛一個人時,總是會想,隻要他(或她)好好的,隻要他(或她)幸福,分手也無所謂,不在一起也無所謂。但真的分手了,真的不在一起了,那種撕心裂肺的痛一樣會襲來。他(或她)在別處幸福和在你跟前幸福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對你來說,後者才是幸福,前者隻能是痛苦。
現在,我不知道我的黃果蘭去了何處,也不知道它是否一切都好。又一個春天來臨了,黃果蘭,你在他鄉開花了嗎?
2003年春天
城裏的樹
因為喜歡樹,所以走到哪裏都喜歡拿眼睛尋它們。
當然是走在城裏的時候多。
可看到的樹卻常常讓我感到難過。
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棵樹,是香樟。它的腳下不知何時被人們抹上了水泥,可能是為了平整路麵。但抹水泥的人竟一直把水泥抹到了它的腳底下,緊貼著樹幹,一點空隙也不給它留,好像它是根電線杆。每次我從那裏過,都感到呼吸困難,很想拿把鎬頭把它腳下的水泥鑿開,讓它腳下的泥土能見到陽光,能吸收水分。不過讓我欽佩的是,這棵香樟樹竟然沒有被憋死,一年四季都綠在路上。也許它知道它是那條路上唯一的樹,責任重大。每每看到它,我都內疚不安,我幫不了它,卻享受著它的綠陰。
出了我們院門往南走,路邊有一排集體傾斜的樹,也是香樟。這個城市的市樹是銀杏,但喜歡在路邊種植香樟,大概它們更容易成活,生長更快。這排香樟不在馬路和人行道之間,而是在人行道和樓房之間,離樓房大約兩三米寬。當初種它們時,種樹的人一定認為已經留夠了距離,他們卻沒想到樹不但是要往高處長,也是要往寬處長的,他們會長胖。長胖了的樹冠為了避開樓房,避開陽台,隻好往路這邊傾斜,斜得像是得了口令,齊刷刷地躬身彎向馬路,像在求救一般。馬路上車水馬龍,轟轟烈烈,沒人會注意它們。我不知道再過幾年,它們長得更大了怎麼辦,會不會倒下?
你隻要稍微注意一下就會發現,城裏還有許多許多這樣的樹。它們忍受著城裏人對它們的漠視,對它們的虐待,默默地活著,它們一點抗議的聲音都無法發出。
那些長在繁華大街上的樹,看上去還算茂盛,但它們一點兒也不快樂,每天與它們相伴的是噪音、灰塵、汙染、電線,還有莫名其妙的彩旗、標語,以及飛來橫禍。比如突然有人在它們身後立起了廣告牌,就會嫌它們的枝葉遮擋了,斧頭和鋸子毫不客氣地殺向它們,讓它們斷胳膊斷腿,身體從此歪斜,無法再平衡。誰也不會認為它們很痛苦,但它們真的很痛苦。
它們還不算最可憐的,它們好歹活著。最可憐的是那些“礙著”城裏人的樹。比如它們長在了城裏人打算擴建的路上,或著長在了開發商看中了要修樓房的地方,那它們就會在一瞬間丟命,砍它們的人眼連都不眨一下。如果是棵上了年紀的古樹,那大家還有可能討論一下,是不是把它移到別處去,以表現城裏人的文明。可大多數的樹是沒有這種幸運的,它們被認為無關緊要。其實它們現有的壽命距離它們可能活的壽命還很遠很遠,隻要你讓它活,它也能活成一棵古樹。但從來沒人想過它們是生命,它們也有活的權利。
更過分的是,城裏人折磨自己土地上的樹還不夠,還要把遠在他鄉的樹、躲在深山裏的樹也拿來折磨。這些年城裏人有錢了,覺得自己的樹還不夠多,不夠大,又懶得種,或者說種了沒耐心等它們長大,就拿著幾個臭錢到處去找那些已經長大的樹。看見人家哪個村裏的樹好,哪座山上的樹好,就花錢挖回來,種在自己的街心花園裏,急功近利之心遍布大街小巷。可大多數被迫移進城裏的樹是無法成活的,人挪活樹挪死,古人傳下的這個說法不是平白無故的。前不久,我看到中國城市規劃設計院一位叫金經元的專家寫了一篇文章《大樹進城要慎行》。他專門做了調查,許多移進城裏的大樹都沒能成活,包括一些稀有古樹,活生生地讓城裏人提前葬送了性命。而且從植樹造林的角度講,這樣做絲毫沒有增加綠化麵積,反倒是一種破壞。我看了當時就想給這位專家寫封信,好好謝謝他。他從科學的角度說出了我想說的話,肯定也說出了樹想說的話。
我們且不談科學,這個做法也極不人道啊。憑什麼你要把人家長得好好的樹挖來,種在你自己的門前?難道農民的土地上不需要樹?農民就喜歡光禿禿的山坡?農民就不需要生態平衡?過去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現在難道是農村人栽樹城裏人乘涼嗎?
如果確實需要移栽大樹,那也應該立個法:凡是到鄉村移一棵古樹的,就應該在當地栽上一百棵小樹。別因為有幾個錢,就變成一個連樹也討厭你的人。
我們常常反省自己對動物不夠好,其實我們對植物更不好,尤其是樹。城裏人最怕曬,最需要樹,但卻最不愛惜樹。所有的樹都祈禱吧,別生在城裏,也別不幸成為城裏的樹。
200
一路有樹
曾經經曆過一路無樹的旅程。
那是在西藏高原。我們的吉普車沿著岡底斯山脈默默向西。天高地闊,吉普車像一隻小小的甲蟲在巨人的脊背上緩緩蠕動。天很藍,陽光很燦爛,潔淨的空氣使遠在天邊起伏著的山巒也紋理清晰。但不知為什麼,一直注視著窗外的我,卻忽然感到內心有一種惶恐和焦灼。
向西延伸的無盡的山巒和漠漠曠野,即使在黃金8月裏,也隻展示出蠻荒和冷硬,遠遠看去的是荒涼空曠,漸漸駛近的還是荒涼空曠。並不是說我多麼渴望看到人群、城鎮,不,我感到惶恐的是,長久長久的,沒有見到一棵樹!天邊的岡底斯山脈是棕紅色的,眼前的曠野是灰褐色的,汽車揚起的塵土是渾黃色的,唯獨沒有綠。
大地上怎麼可以沒有樹?
大地上怎麼能夠沒有樹?
我在心裏反複念叨著,仿佛自己的生命也將隨之枯竭。
在重新見到樹的那一刻我明白了,如果我的整個一生都能與樹相伴,那麼,即使收獲甚少,也將感到欣慰和滿足。
當我從雲南歸來,準備提筆寫這篇文章時,有一位20年前去過雲南的朋友對我說,你怎麼會覺得一路有樹呢?在我看來,現在那裏已是一路無樹。
我說,大約你比照的是20年前的雲南,而我比照的是西藏。
他有所悟,點頭表示理解。
此次雲南之行,在4300公裏的路程中,哪裏都有樹的身影。雖然同行的老人一再痛惜當年的原始森林因野蠻的砍伐已不複存在,我卻滿足於我見到的樹。樹遠遠近近地生長在我經過的路旁,不卑不亢,使我浮躁的心日漸沉浸在深深的寧靜裏。
見到許許多多的樹,認識許許多多的樹種,是我此行的願望之一。雖然當我疲憊地回到家中,意識到臨行時那種種願望,都因一些沒被料到的煩惱和誤解所阻礙時,心裏卻並沒有太大的遺憾。
畢竟此行一路有樹。
想到那些樹,那些此刻依然佇立在我經過的路旁的一片片樹、一排排樹和孤獨無伴的樹,我的心很快就平靜下來,一如當初。
一路有樹,使我的眼不寂寞。
一掠而過的是樹,遠遠移動的是樹。其實正是陽春3月,除了綠綠的樹,還有那些白白粉粉的開花的樹。
雖然花的色彩的豔麗、結構的精巧和芬芳的氣息也使我著迷,但那終究不能與樹相比。
樹在任何狀態下都美麗,風中,雨中,雪中,藍天麗日下或夜幕四合時。久居南方,我很少見到雪中的樹了。但它在我的想像中依然美麗,如一位通體潔白晶瑩的新娘。
當你抬頭看天時,發現天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天空下的樹;當你登高望遠時,發現人類如蟻蟲,高大的是人類身邊的樹。
我為你而來
我為你而開懷
誰的詩句?此時正是我的心境。
經過一座無名大山時,盤山公路的一則是南方常見的桉樹。
在我的眼裏,所有的樹都應該是美麗的,可眼下的這些桉卻不如此。它們的樹幹盡管粗壯,枝葉卻非常稀疏。稀疏而又不均勻,已經到了難看的地步。
像什麼?有的像狠心後娘用過的雞毛撣,有的幹脆像年深日久的線杆突然冒出新芽粒。風吹過時,它們無力地搖晃著僅存的一撮或幾撮枝葉,宛如一位備受苦難、力不能支的老婦。
為什麼會這樣?我久久地看它們,心裏滿是疑惑和苦澀。
我的鄰座也發現了這一點,歎息說:這桉樹,你看它咋長成這樣了呢?
我脫口而出:它累了。
當我脫口而出時,我發現我與樹是相通的。
是的,它累了。始終溫暖的氣候,始終充足的雨水,始終深厚的紅壤,使它永遠沒有停止生長的理由。它從生下來就努力地長,為了不負自然給予的一切厚遇,它隻能拚命地生長。春夏秋冬在它都是同一個季節,即生長的季節。它必須使它的枝葉永遠充盈著綠玉般的色彩,舊的飄落了,新的馬上填補上來。它永遠沒有理由變成光禿禿的樹幹。
現在,它終於累了。累得無力再支撐起一個枝繁葉茂的樹冠。我想,它此刻渴望的,一定是北方的嚴寒風雪,將它僅存的綠葉和所有的生長條件都帶走,給它一個冬眠的機會,一個偷懶的機會,一個重新蓄足精血的機會。這樣,待到來年春天,茂盛的綠葉才會重新秀滿枝頭。
我說的對嗎,疲憊的桉?
正如南方的農民比北方的農民辛苦,南方的樹也比北方的樹辛苦。
我常常凝望廣闊天空下的樹,驚歎它們何以如此端莊,又如此神秘。無論是遠遠看去,還是走近仰視,我都無法明了它們的心境。
車過瀘沽湖。
一麵是碧綠寧靜的湖水,一麵是長滿了馬尾鬆的山。在山與湖之間,是一片開闊的沙礫地。我們的車在沙礫地上行駛。
忽然,我看見遠遠的沙礫地上,孤獨地站著一棵白色的花樹。它的四周連一棵樹影也沒有,甚至找不到一叢灌木;它的足下是粗糙的沒有養分的沙礫地。應該說它完全沒有生長在此的理由。
但它卻站在這兒,實實在在的,還開滿了花。
車子漸近,我認出這是一棵梨樹。連日來所經之處漫山都是梨樹。梨花盛開,染得層層山巒都是白色。眼下這一棵,花朵亦非常繁茂,像一團雲,更像一簇白色的火焰。
我有幸走下車來靠近看它。
當我在樹冠下駐足凝望時,發現它並不因孤獨而顯淒涼,它有足夠的熱情陪伴自己;它也不因獨自一樹就疏懶,而是拚盡全身氣血讓每一朵花都開到了極處。你屏息靜聽時,似乎都能聽到它因用力舒展掙紮而發出的喘息聲。
我又退遠,以湖水為背景去看它。它又變得非常寧靜淡泊了,一如東山魁夷的畫。
車子終於駛過。我回首遙望,忽然想起幾句詩來: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過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果真如此嗎,你這神秘的花樹?
當然,免去這樣的自作多情,我也可以作一番想像。比如,很久以前,這湖邊一大片都是梨樹。後來,眾多的梨樹都因為土地貧瘠或湖風太大而逃走了,隻留下這棵樹。它不走是因為舍不得這一湖美麗的水,它要永遠與湖水相守相望……
虔誠地在樹下留了影,爾後又虔誠地在照片背後題上字:瀘沽湖畔一棵孤獨的花樹和前來看它的我,歸來後再虔誠地將照片拿給他看,並在一旁作動情的解說。
不料他一眼望去,就說:這是棵樹精吧?
我一時怔住,問:怎麼講?
他說:它能獨獨地站在這兒,並且在貧瘠的土地上開出如此繁茂盛大的花,一定是采了眾樹之氣、眾樹之血、眾樹之精華。它勃發的生命是以眾樹的枯竭為代價的。不要看它獨自一樹,它的身影裏濃縮著一整片樹林。這是一棵生命昂貴的樹。
他為自己的即興發揮很來情緒,我卻忽然跳開去笑了起來。
笑什麼,我說的不對嗎?
我說,對,講得好。我是在笑,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從對一棵樹的想像裏也能看出。
不過,是情人轉世也好,是與湖水相守也好,還是樹精也好,都不過是一種附會。不如不去解釋,不去圓說,讓這株孤獨花樹永遠站在開闊的沙礫地上,永遠籠罩著不為人知的神秘氛圍,年年歲歲都開出美麗的白花,隨風搖向湖水;讓千裏萬裏之外的我,每每想起它來,心就沉入一種清澈的寧靜。
在我的人生夢裏,曾渴望過這樣的畫麵:一望無垠的金黃色麥地,中間是一條筆直的機耕道,道旁是高大的年輕美麗的鑽天楊,夏日的風嘩嘩吹過,在卷起千重麥浪的同時,也響起了樹冠上一萬隻銀綠的鈴鐺。在那金黃與銀綠之上,是北方湛藍無比的天空。我就在這樣的天空下,這樣的樹旁,這樣的麥浪中,無知無覺地走著……
可惜我至今還沒有在這樣的景致裏走過,甚至連夢裏也沒見過。
此行到雲南,我是沒打算見到楊樹的,因為楊樹大多生長在北方。但我還是意外地見到楊樹了,在一個川滇交界的小鎮上。
我是從它們筆直的樹幹和枝幹上垂下的一條條柔荑花序上認出它們的。我們小時候把這花序稱作“毛毛蟲”,用來嚇唬膽小的同學。它那好看的葉尚未生出。
我驚異於它們的矜持,即使生長在南方,它們也決不改變自己的生長規律,依然是秋天落葉,春天發芽,初夏時才讓綠色覆蓋樹冠。它們在固守自己的本性,保持“種族”的尊嚴。
從我的一點點關於楊樹的知識中我看出,這是屬於黑楊類的鑽天楊。它們筆直地站在路旁,明顯地高出遠近所有的樹,即使高得入雲,也不為風所動。那份兒高傲和矜持,都大大地寫在空中。
而且我還發現,幾乎三兩株楊樹之中,就有一蓬鳥巢高築其上,再看其他的樹,並無一蓬。這令我感到欣慰,看來鳥兒也喜歡楊樹。當然,鳥兒為什麼要選擇高高的、看上去並不那麼穩當的楊樹築巢,一定有著鳥界的道理,這道理我無意去深究。
楊樹本是偉岸的,尤其是這種高大的鑽天楊。鳥巢築在其中,似乎又添了些什麼,仔細想想,是添了幾多溫情吧。它們令我想起了那些將乳兒高高舉在肩頭的高大寬厚的父親,偉岸和溫柔,此時就集於一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