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嗇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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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吝嗇鬼,縣革委機關總務組的老會計,就要卷起他的鋪蓋離開機關了。這倒使得我們這些早就巴望他同我們永別的人,感情多少有點複雜起來。大概是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吧!即使是對於一個曾被深惡痛絕的人,一旦他逢了厄運,走下坡路的時候,人們也會生出些許憐憫的情緒,甚至寬厚地想起他過去多少有過的種種好處來。不管怎麼說,這種時候,幸災樂禍總是不太得體的。
提到吝嗇這一類的文學形象,博學的讀者當然很容易想起吳敬梓的刀筆下,那位彌留之際還伸著兩根指頭不肯閉眼的嚴監生;巴爾紮克龐博紛紜的人間喜劇裏,那位連妻子和女兒都要劫奪一空的箍桶匠。可見,“吝嗇”總是作為一種具有美學意義的性格,受到古今中外大文豪們恣情刻畫。但是,我這裏向讀者介紹的這位“吝嗇鬼”,卻決不是什麼文學形象(誰若不相信我這個誠摯的聲明,那麼,對他讀後的失望我是不負任何責任的),他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在同他相處不到一年的時間裏,他以他同前麵提到的兩位吝嗇典範相比毫不遜色的吝嗇,給我帶來了無數本來完全無所謂的煩惱。我曾經極厭惡他。
那一年,我帶著一個躊躇滿誌的大學紅衛兵的優越感,到剛建立起來的縣革委機關工作。一來,就非常非常意外地聽到了關於這位吝嗇鬼的傳奇式的軼聞:有一次,他施舍了一個乞丐。乞丐轉身走出了好幾步,又被他叫住了:“喂,請你找還我一分錢。我剛才給你的是兩分。我隻打算給你一分的……”夾雜著這類顯然荒誕不經的傳說的,是對於他的品貌的種種挖苦:他長得又矮又小,是因為這樣更能省布料;他的臉窄而瘦,除了布滿木刻一樣僵硬而密集的皺紋,恐怕連五錢肉也難剔出來。根據麻衣相術,過分刻薄的人,通常就是這副模樣;甚至對他也許花白得早了一點的頭發,也有人頗為感慨地指出:這是他精打細算,心勞日拙的後果;尤其是他尖削的鼻梁上,架著的一副用膠布纏了斷腿的金絲老花眼鏡,據他自稱這還是土改時分的浮財,那時他離戴這種眼鏡的年紀至少還差二十年,居然就有這番苦心的打算。這就不能不使人懷疑,他的吝嗇是否天生的或祖傳的了。總之,整個兒看去,他象是上帝用吝嗇造就得走了樣的一個怪物。
對於人們津津樂道的這些故事,我起先隻是報以莞爾一笑。在沒有看到確鑿的事實之前,我是不輕易加入對人的非議的。
確鑿的事實,很快就擺在了我麵前。
他也住在機關的單身宿舍裏,同我一層樓。在我所能看到的他的全部業餘時間裏,我幾乎沒有見他閑過。他總是在機關大院的各處走來走去,象一個職業撿破爛者一樣默默無言地佝著腰,專心致誌地搜尋著繩索頭,鐵絲尾巴,被棄置在陰溝或某個角落裏的爛掃帚,禿拖把之類。然後又一連用上好幾個午休時間,把它們拆開,並攏,紮成一些破舊的新掃帚或拖把。他這種孜孜不倦的努力,實在是毫無意義的。除了他自己,誰也沒有用過這類勞什子。機關管理員早用汽車拉了成批的新的來。特別是有一次,當我發現他是把從廁所旁邊垃圾堆裏翻出的一些折皺得成了一團的紙片熨平,裝訂成便條本子發給大家,我簡直有些惡心了。
如果說他的吝嗇隻是表現於上述可笑的行為,那當然是錯覺。他的吝嗇在大多數情況下,是相當可惡的。在他的金絲老花眼鏡後麵,似乎所有的人都是蛀蟲,是賊。不論是誰,每一次把差旅費報銷單交給他審核時,都得準備接受一場對自尊心的挑戰。他對本縣範圍的車船班次,食宿行止的地方,了如指掌。他會一程一程地給你指出來,按規定,你應該從哪兒搭哪趟車或船,在哪兒住宿。任何對這條路線那怕是稍稍一點的遊離,都不可能逃脫他精密的計算。至於你從外縣外省歸來,他就會因為對那裏的交通和地理情況一無所知,而把你盤詰得更仔細:為什麼租轎車?有貨麼?才兩天時間,怎麼這樣多的公共汽車票?莫不是一天到晚在街上兜圈子麼?等等。從這類反反複複的刻板的盤詰裏,他會突然狡猾地抓住你閃爍其詞的地方,嘴角滑過一絲勝利的冷笑。於是乎,因為惱羞成怒,你同他大吵大鬧起來。他從不回嘴,佝著腰,默默地把你領到辦公室主任那兒,用他小心而尖細的聲音,清晰而準確地敘說一陣子,在指出每一個疑點的時候,都不忘記加上一句“這怎麼行呢”的抱怨。而雍容大度的辦公室主任,則一邊“好啦,好啦”地寬解著,一邊掏出自己的筆來,在報銷單的審核欄上,簽上自己的名字。這時候,“吝嗇鬼”的臉色發白,茫然地睜大眼睛,下巴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回到總務組,他依然堅決地從報銷單上撕下那些他認為不合理的票據。然後,用小心而尖細的聲音,冷冷地說:“你要不服,可以到財政局去告我。”
這種不近人情,幾乎蓄意的挑副,怎能不叫人反感呢!
類似的挑戰,不久我就毫不例外地遭遇了。
那一次,我到總務組去領稿紙。管理員正在清點著一批新購置的財產,忙得一頭大汗。他把一大串鑰匙摔給我,咧著叼了香煙頭的嘴說:“你自己拿吧,喏,那個櫃子。”
我打開櫃門,剛剛伸進手,眼角的餘光偶然碰上了兩支蜂螫一樣的目光。這個伏在櫃子旁邊的寫字台上做賬的吝嗇鬼,左手的指頭還卡在算盤珠上,右手指縫裏夾著支斷了尾巴的蘸水筆,扶著金絲老花眼鏡那條纏了膠布的斷腿,下巴貼著頸項,目光從兩個發黃的鏡片上射出來,死死地盯住我。好象我不是得到允許才來開櫃門的,而是一個正在作案的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