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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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在玩樂的方麵曆來說話算數。待德齡身體康複之後,慈禧果然命李蓮英安排了一次郊外之行。眾宮眷見老佛爺情緒很好,都紛紛湊趣兒,說著各種奉承話兒,獨少了四格格。容齡到底是小孩子家的心性,耐不住,問道:“老佛爺,怎麼有些日子沒見著四格格了,若說是染了風寒,也該好了啊!”慈禧一怔,假笑道:“五姑娘,難道你一天到晚除了玩兒,就沒有正經事兒做?”容齡道:“當然有啊——教皇上練琴,學英文,我自個兒還在補習日文。”慈禧笑道:“這不結了?四格格她也有功課要做啊,是我瞧她前些日子玩兒大發兒了,逼著她,做點子功課!”容齡問:“做什麼功課呀?”慈禧道:“給我抄金剛經!一是練練字兒,二也是磨磨她的性子!”容齡道:“哎呀老佛爺!這一磨也磨了有個把月了,您就放她出來玩玩吧,就算容齡向您求一次賞!”慈禧定定瞧了容齡一會子,微笑道:“好,我看五姑娘的麵子,明兒就放了她!”容齡急忙叩謝道:“謝老佛爺!”
剛才這一問一答,不獨德齡,連大公主和皇後也捏著一把汗,皇後想起《四郎探母》中的情節,心道:“老佛爺竟像那蕭太後一樣,‘別人要箭推出斬,皇外兒要箭拿去玩’!多虧了是五姑娘,換了個人,隻怕是立時掌嘴,杖責也是有的!”德齡更是出了一身冷汗,又見容齡在眾人麵前掙了這麼大麵子,也自是歡喜,遂扶了慈禧,坐在稻田邊的椅子上,宮眷們圍桌而立,吃著冒著熱氣的茶葉蛋。慈禧笑道:“瞧瞧,這就叫農家樂啊。”德齡忙道:“老佛爺,奴婢真的想不到這麼新鮮有趣。”慈禧道:“等你們到了我的年紀,就什麼都不覺著新鮮了!”容齡邊吃邊道:“老佛爺,這茶葉蛋真的是太好吃了!”慈禧道:“是嗎,那你多吃一點兒。喲,你瞧瞧那邊是什麼?”容齡定睛一看,竟是禦狗房的人帶著小狗來了,她高興地大叫:“Ghost!”慈禧道:“好孩子,它現在不叫這個洋名字了,叫喘氣兒,它可聽話了,讓奴才們教教你,該怎麼馴它,你抱它到那邊玩兒去吧。”容齡歡歡喜喜抱了狗去。
容齡抱著小狗親了又親,那小狗卻並不親熱,似乎也不比先前那麼機靈,它好像已經變成聽口號的機器。太監喊著:“恭喜!”它便立刻作揖,太監喊著:“趴下!”它也立刻照辦。容齡的眉頭皺成了一個結。太監道:“容齡姑娘,它學乖了,都說棍棒下麵出孝子,這可一點都不假。”容齡道:“黃公公,它好像胖了些。”太監道:“可不是,喘氣兒現在和我們一樣,也是太監了。它不是名種,按宮裏的規矩,就給它淨了身了,這樣省事兒,還好看呢。”容齡難過得幾乎落下淚來:“那Ghost,不,喘氣兒,它以後就不能有孩子了。”太監笑道:“宮裏絕後的人多了,可不還一樣活得好好的,這世上不缺人也不缺狗,糧食和銀子倒是有點兒缺。”
慈禧見容齡走遠了,遂掃了眾女官一眼道:“我讓這孩子走開,是要皇後跟你們說點事兒,孩子們聽著不好。說吧,皇後。”德齡心裏一緊,預感到此事似與四格格有關。隻見皇後麵無表情地說道:“四格格房裏的繭兒自盡了。”德齡吃驚道:“為什麼?!”慈禧冷笑道:“奸情暴露,和那個小日本裁縫!”眾宮眷大驚,大公主皺著眉頭道:“那繭兒,可是在老佛爺房裏待過的那個?”慈禧道:“可不是她!原來我看她甚好,才把她賞了四格格!誰知她人大心大,作古作怪的!教著四格格不學好!著人訓了她幾句,她臉上掛不住,就自個兒了結了。也好,總算沒傳出去,丟大內的臉。”慈禧冰冷的口氣令所有的女官周身寒冷徹骨。元大奶奶手裏的茶葉蛋一滑,幾乎落地。慈禧銳利地瞥了她一眼道:“元大奶奶,怎麼胃口不如以前了?”元大奶奶情不自禁地抖起來。慈禧又掃了眾人一眼,道:“那個小日本裁縫,我倒沒急著讓他走,我是想知道知道他還能出什麼幺蛾子!咱們也學著點兒,將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倒是要瞧瞧,是他厲害,還是大清的家法厲害!”慈禧說這話時聲色俱厲,眾女官一時麵如金紙,元大奶奶更是抖個不停,幾乎跪下。慈禧見了,倒格格地笑了起來,叫道:“李蓮英,去把那上好的明前龍井給我們沏一壺來,我們要在這田邊兒慢慢兒地品茶!”眾女官這才三魂歸位,強顏歡笑地繼續助興。
又過了數日,三木一郎實在待不下去,自行請辭。慈禧笑容可掬,禮貌周全地要他轉達對內田夫婦的問候,並賞白銀二百兩。三木謝恩離開,望著他消失在殿門外的背影,慈禧冷笑起來,她小聲問德齡道:“德齡,你不明白怎麼我還賞了他,對嗎?”德齡道:“請老佛爺明示。”慈禧冷笑道:“得謝謝他傳了那麼些沒用的假情報啊,是不是?……哼,內田夫人以為我是傻子,派個探子來當裁縫,我就利用他傳遞假情報,這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德齡由衷讚道:“老佛爺真是明察秋毫!”慈禧笑道:“這些招數都是我們大清的,小鬼子學了去,如今孫子倒想在爺爺頭上動土,反了他們了!”遂叫:“李蓮英!傳我的口諭:四格格的經文已抄滿一尺厚,可以出來了。”李蓮英應命而去。德齡聽了暗暗心驚。
卻說那四格格這些日子抄寫佛經已經抄成了習慣,並不覺著有多麼苦了,且真的從中悟出了些道理。這天太監傳慈禧口諭的時候,她的旁邊已經寫了厚厚的一遝,那太監用一把尺子量了量,正好一尺,他作揖說:“奴才恭喜主子!您沒日沒夜的,已經抄了一尺厚了,明兒您就可以出去了。”四格格的回答令太監大為驚訝,四格格道:“請你幫我稟報老佛爺,我罪孽深重,甘願受罰,想再多抄一尺。”
慈禧聽了太監的傳話,吸著水煙半晌不語,末了兒,命太監再傳口諭,命四格格當晚伺寢,老佛爺有話要說。
當晚,四格格素衣素麵進了慈禧寢宮,見慈禧正歪在煙榻上吸水煙,便上前請安。慈禧笑道:“正等著你呢,可是吃過了沒有?”慈禧的口氣,就像是昨日剛剛見麵,四格格聽了不免心驚。那邊慈禧又道:“來,過來給我捶捶腿。”四格格忙趨身向前,跪在慈禧腳頭,為她輕輕地捶腿。慈禧半眯了眼,似乎很是愜意,款款道:“四格格,你怨不怨我呀?”四格格輕聲道:“奴婢不敢,奴婢是罪有應得。”慈禧道:“瞧瞧你那委屈勁兒,嘴上不說,你心裏想的什麼我瞧得一清二楚。”四格格道:“奴婢不敢。”慈禧笑道:“什麼不敢,說了讓你出來,你還跟我擰著勁了!整個清宮大內,這話兒也隻有你四格格敢說出來!你說我能不心疼你嗎?打是親,罵是愛,何況我還都給你瞞著,留著麵子呢,你自己對容齡也不要說,聽見沒有?”四格格忙道:“謝老佛爺。”慈禧道:“四格格,你是我身邊的人兒,素日裏我疼不疼你,大家有口皆碑,可你犯了錯兒,我要不調教你,對不住你的家中長輩,也對不住你去世的男人,是不是?”四格格的眼淚奪眶而出。
慈禧又道:“你想不想知道那個小日本俊裁縫的消息?”四格格淚眼驚恐,連連叫道:“不、不!老佛爺!”慈禧道:“你還是知道一下的好,他已經剖腹自殺了。他們有探子,咱們也有消息不是。跟你說吧,王命就是天,誰背叛了天誰就不能活,甭管哪國,這道理都是一樣的。對於大清宮中的命婦來講,命不是自己的,是大清的。”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多少年後還銘刻在四格格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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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光緒短暫而不幸的生命而言,一九○三年無疑算是個吉祥的年頭。構成吉祥快樂最重要的元素,無疑是德齡姐妹的進宮。他很喜歡這姐兒倆,他把她們看成是自己的小妹妹,尤其是容齡,天真未鑿,不時冒出孩童之語,更是可愛。這天容齡在考光緒的英語,指著大殿裏的東西隨意問道:“柱子?鋼琴?樂譜?椅子?桌子?”光緒回答得分毫不差。容齡愁道:“這大殿裏的東西都叫我給說完了,我還教什麼呢?”光緒笑道:“小淘氣兒,你也有被難住的時候。”容齡頓時來了精神道:“萬歲爺,這可難不倒我,報紙怎麼說?”光緒道:“這個詞我可不會。”容齡告訴他道:“newspaper。字典上有,就是消息印在紙上,所以是一個news加上paper。”光緒道:“小淘氣兒,你怎麼會想到教我這個詞?”容齡歪著腦袋想了一想,道:“這些天,姐姐說服老佛爺讀英文報紙,姐姐一句句地翻譯給她聽。”光緒道:“哦,那你看不看報紙?”容齡道:“玩累了就不看,我隻喜歡看鄧肯小姐的消息,對了,告訴您,我的好朋友凱瑟琳也成了鄧肯舞蹈團裏的明星之一了。”光緒看了看四周,對孫太監道:“孫玉,朕的椅子坐得不舒服,你去拿個墊子來。”孫玉剛剛走出,光緒就趕快用筆在容齡的掌心寫了個字,小聲問道:“小淘氣兒,煩你回去幫我看看,有沒有這個人的消息。”容齡歪著頭看了半天,道:“萬歲爺,這個字是什麼字,我不認識。”光緒又好氣又好笑,待要說什麼,孫太監已拿了墊子回來,光緒忙示意容齡握拳,容齡依法照辦,她的掌心的字立刻模糊一片。光緒道:“孫玉,明兒把我的字典拿來,賜給容齡姑娘。”容齡在一旁謝恩道:“謝萬歲爺,可是我可不愛寫中國字,太難了,跟畫畫似的!”光緒故意繃著臉道:“那也得學,不然就罰你。”容齡問:“罰我幹什麼?”光緒想了想,道:“喝兩大碗豆汁!”說完兩人一起笑起來,孫玉好長時間才見著皇上的笑臉兒,也跟著一起笑了。
當晚容齡便把此事告訴了德齡,姐兒倆一起翻著字典,容齡隻記得那字是個廣字頭,其他什麼也不能肯定。德齡問來問去的,容齡總說不是,兩人就查廣字頭的字,容齡指著慶字道:“好像是這個字。”德齡忙道:“慶?慶王?萬歲爺也許想問四格格的事兒。”容齡道:“我特別想四格格,可萬歲爺老說她是個麻雀,怪吵的……嗯,好像又不是這個字。”德齡道:“那你再找找。”容齡又指著廩字道:“剛才說的不對,是這個字。”德齡道:“那是倉廩的廩字,萬歲爺想問糧食的事兒。”容齡道:“不對,好像是問人的。”德齡嗔道:“容齡,你真是急死人了,為什麼不好好學中文。”容齡看了看手心兒,道:“那不能怪我,中文這麼難寫,萬歲爺又不讓我留著,太監一來他就讓我握拳不讓他看見,誰記得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