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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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來慈禧一直沒有離開園子,這日下午太陽很好,慈禧特叫了皇後過來,邊逗著小狗喘氣兒邊說話兒。慈禧道:“刺客既然不是懷特和卡爾,我就放心了。不然,不殺他們我難受,殺了他們又是外交事件,洋人又該找碴子打仗了!”皇後道:“老佛爺,這兩個美國人咱們都試過多少回了,除了現學的幾句請安的話,根本聽不懂中國話兒,也看不懂中國字兒,不可能有什麼作為。”慈禧點頭道:“這倒是,兩個糊塗蛋!”
正在這時,喘氣兒的爪子勾著了慈禧衣服上的一根絲線,它覺得有趣,竟然接著把繡的鳳凰都勾破了,皇後忙把它的小爪子拿開。慈禧一見大怒,道:“鳳凰怎麼可以隨便亂扯,這不是在我頭上動土嗎!李蓮英,拿撣子來!”
懷特拿著藥箱準備去慈禧處治療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小狗的慘叫,他嚇了一跳,緊走了兩步,卻看見小狗被關在了籠子裏,它的兩個小前爪,被固定在柵欄上,李蓮英正拿著撣子使勁地打它,小狗在籠中跳來跳去,發出哀叫聲。慈禧在一旁狠狠罵道:“看你長不長記性!看你長不長記性!”懷特見狀急忙衝了上去,擋住了李蓮英的撣子,大叫道:“No!No!”慈禧怒道:“幹什麼哪?不讓我打?一隻狗,不過是個小玩藝兒!連天下都是我的,連管一隻狗還不行嗎?!讓開,你不要太過分了!”懷特生氣地說了一大串,慈禧和皇後都聽不懂,皇後隻是在慈禧的身後示意他不要再說了。李蓮英在一旁叫道:“大膽洋人,竟敢犯上,該當何罪!”正巧容齡過來請安,慈禧道:“容齡,你來得正好,這個洋鬼子跟我瞪著眼睛說了一大串,你問問他都說了些什麼,我倒想瞧瞧他有幾個膽!”懷特指著喘氣兒道:“容齡,太後體罰小狗,用撣子把它的爪子都打腫了!人們養寵物,是為了愛惜和嗬護它們,並不是把它僅僅當成一件玩具,動物是有記憶有感情的,它們從來不背叛人,人為什麼要粗暴地對待它們?太後也許覺得她有權利這樣處置它,因為她是主人,可是她根本沒有想到,動物給我們的歡樂比我們給它們的食物要寶貴得多!”容齡看著籠中的喘氣兒,幾乎落下淚來,見慈禧盯著她,隻好低聲把懷特的話翻譯了一遍。慈禧聽了,指著懷特道:“讓他立即就給我滾蛋,原先要給的賞錢,一分也不給他!扔到河裏也不給他!……你告訴他,讓他到他的國家去講這份歪理去!現在他是在大清國,得按大清國的規矩辦,雖說現在不是年年進貢歲歲來朝的時候了,可他也得明白他的身份,不過是個吃生肉長大的洋鬼子罷了,要不是看在他把我的牙治好了的分上,我就是要他的小命兒,康格夫人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容齡突然撲通跪下,道:“老佛爺,看在我和姐姐的分兒上,您老人家就饒了喘氣兒吧!”慈禧對著皇後道:“你瞧瞧這孩子,她也跟著起哄!……你倒是瞧瞧啊,喘氣兒不是好好兒的?一個小牲口,打兩下兒,又能怎麼樣?難道你從小到大你阿瑪和額娘就沒教訓過你?”容齡含淚道:“他們從來沒有打過我。”慈禧歎道:“那是你太小,忘了,連我小時候在家,金枝玉葉一樣的人,阿瑪和額娘也沒少管教我呢!”
小狗的事讓德齡姐妹更加堅定了出走的決心。事情已經進入了實質性階段,晚上姐兒倆找到卡爾一起商議,卡爾道:“德齡,懷特說讓你們和他一起走。他想好了,也和勳齡商量好了,讓勳齡假傳家信,說是你的父親病得很嚴重,出宮後你們到上海,到那裏登上去法國的船。”德齡道:“不行,萬一追查下來,那哥哥豈不就沒命了?”容齡道:“姐姐,我看可以。等咱們和懷特上了船,再讓哥哥告訴阿瑪真相,這樣生米煮成熟飯了,阿瑪也會想辦法的,比如,說你重病身亡了,或者說有什麼人在夜裏把你劫走了,反正有的是說辭!”德齡半晌無語。卡爾道:“德齡,容齡說得對,隻要你們走了,你的父親一定會麵對現實的,說不定他想的借口會比容齡的還周全呢。”德齡拉著妹妹的手,柔聲道:“容齡,我現在終於體會到你出走之前的心情了,人為什麼總要麵臨選擇呢?我留在宮裏抗旨會死,若是逃了,留下的人又麵臨危險,這兩種賭注都很難贏呀。”容齡聽了默默無語。
2
幾乎與此同時,勳齡把一個信封交給了懷特,正色道:“凱,這是我在巴黎的好朋友的地址和我給他們寫的信,必要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幫忙的。等風頭過了,你們再回美國。”懷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勳齡。”勳齡道:“你不必謝我,我隻是希望我的妹妹幸福。進了宮以後我才感覺到,這裏真的不適合她們。在我看來,她們的幸福比對國家的責任更重要。”懷特道:“勳齡,你為什麼這麼信任我?”勳齡道:“說不清,我們中國人管這叫緣分。”懷特認真道:“勳齡,我對你發誓,我一定會讓德齡幸福的。”勳齡點頭道:“我相信。”
但是凱萬萬想不到的是,慈禧太後那麼快就收回了成命。
晚上慈禧照例跪在蒲團上念佛,被打得傷痕累累的小狗伸著纏著繃帶的小爪子縮在一邊。慈禧手上的佛珠在飛快地轉動著,忽然,佛珠停了下來。小狗好奇地伸著頭看,慈禧突然無聲地倒在了地上。小狗過去舔了舔她的臉,她沒有反應。它又咬著她的衣服扯了幾下,還是沒有反應,喘氣兒不安地大叫了起來。
慈禧醒來的時候,皇後和德齡姐妹及眾宮眷都圍在身旁,喘氣兒蜷成一團,在她的鞋子旁熟睡,並發出輕微的鼾聲。見慈禧醒來,眾宮眷都鬆了口氣。慈禧道:“怎麼你們都來了?是不是我不行了?!”皇後忙道:“不是,老佛爺,您……您隻是操勞過度……”慈禧傷感道:“咳,什麼事兒都是天命難違啊!我怎麼覺著就像是到陰曹地府裏走了一遭似的,得了,都到我跟前兒來,讓我好好瞧瞧你們!”她拉著眾人的手,大家的眼眶都濕潤了。德齡強笑道:“老佛爺,您這不是已經好了嗎?”四格格道:“是啊,您老人家是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哇!”慈禧苦笑搖頭道:“哪有的事!人的命天注定!人的壽數如何可由不得自己。要是我千年萬年的活著,還不活成老妖精了?”皇後遞上來禦醫開的方子,道:“老佛爺,剛才四位太醫已經給您老人家瞧過了,這是他們開的方子,請您過目。”慈禧問:“他們人呢?”皇後回道:“在外邊兒脈案候著呢。”慈禧細細看了一遍方子,叫四位禦醫進來讀脈案。林太醫道:“……皇太後脈息左寸關至數不勻,肝氣衝遂,胃燥不清,頓引胸肋竄痛,頭暈目眩,皆由胃氣不降、濕熱蘊結所致。”慈禧哼了一聲,對藥方子指點道:“我說,這一味藥是幹什麼的?”楊太醫道:“回老佛爺,這一味藥是涼血的。”慈禧又問:“那這一味呢?”林太醫道:“這一味是益氣補血的。”慈禧道:“這倒也罷了。把這幾味藥給我去掉,再加上這個方子的兩味藥,給我開第五個方子,抓藥就按這個新方子抓。”四個禦醫麵麵相覷,半晌作聲不得,隻好應了,退了下去。慈禧道:“瞧瞧這些個飯桶,對他們,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每回我都得仔細瞧瞧方子,十味藥裏得有六味是沒用的!要不換兩味藥,他們還隻當我是傻子,隨他們折騰!”容齡天真地說:“老佛爺,您連藥理都懂,可真了不起哇!”慈禧微笑道:“傻孩子,明兒我給你兩本藥理的書瞧瞧,你也照樣兒懂!要不怎麼說太醫院的盡是飯桶呢,瞧病瞧了一輩子了,未見得能比我更會治病!”皇後這才道:“今兒個還多虧了小喘氣兒這一嚷嚷,才把人給叫來了。劉太醫說,要是晚半個時辰,就懸了,您真是福大命大呀!”慈禧柔聲道:“喘氣兒,過來。”喘氣兒聽話地過來,還把爪子搭在床沿兒上,伸著粉紅的舌頭使勁地舔著慈禧的手。容齡忙道:“老佛爺,您看它多聰明呀。”慈禧微笑道:“是啊,還知道忠心護主,我得好好的賞它!”
光緒也聽說了慈禧的病,過來請安,他和平時一樣地看著地麵,幹巴巴地說:“皇爸爸吉祥。兒子聽說皇爸爸病了,特來瞧瞧。”慈禧冷冷地說:“好啦。你連眼皮兒都不抬一下,怎麼瞧我啊?你心裏那點子事兒,我閉著眼睛都猜得出來!你是不是心裏頭盼著我早點兒死啊?”光緒忙跪倒在地,道:“皇爸爸!皇爸爸說這話,兒子實在擔當不起啊!”慈禧道:“你心裏沒愧,有什麼擔得起擔不起的?得了,下去吧。”慈禧見光緒出了門,用手比劃道:“這麼丁點兒大就給抱進宮裏來了,盼著他長大哇!誰能想到他長大了,跟別人兒一塊兒對付我!……人不如狗啊。對了,那個洋小子呢?”皇後道:“那個懷特呀,估計已經卷好鋪蓋卷了,正等著車接他走呢。”慈禧忙道:“李蓮英,你快去問問那個洋小子,會不會治狗。我要他給喘氣兒治傷!”德齡和容齡交換了一下驚訝的眼神。慈禧繼續道:“喘氣兒護駕有功,我還得賞它一片園子,四格格啊,跟你阿瑪說,就說我說的,讓他在禦狗房南邊兒開一片花園,專門兒給喘氣兒玩!喘氣兒吃的用的,以後一律走宮中的銀子!”四格格抱起喘氣兒笑道:“是,老佛爺!……喘氣兒啊,你可掉進福窩子裏啦!”
懷特拎著行李返回的時候恰恰遇見從禦花園回來的卡爾。卡爾驚道:“怎麼,太後又改變主意了?”懷特苦笑道:“是啊,我好像要從牙醫變為獸醫了,我想這也許不太難——太後突然又讓我再留一段時間給小狗治傷。”卡爾叫道:“天啊,中國的事情真是千變萬化。那咱們的計劃怎麼辦?”懷特聳聳肩,道:“隻能推遲了。出了宮門可以逃到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可宮門裏麵卻隻能走向死亡。”
懷特的返回讓眾宮眷都很高興,德齡姐妹就更不必說了。就連慈禧心裏也暗暗地有一絲喜歡這個洋小子,他身上好像有些什麼特殊的元素,可以讓人快樂,這點,也許與大清國所有的貝子貝勒們都不一樣。隻有一個人不高興,那就是康格夫人。本來,她是想把凱換掉的。她覺得派去的那兩個人都是廢物,卡爾一時半會沒法子動,隻有另派一個牙醫,可是清國外務部在照會中說,慈禧太後不再需要另一個牙醫了。公使隻好勸慰她道:“凡事不能完美,中國人說,退一步海闊天空,你也該知足了。”夫人問:“為什麼?”公使幽默地說:“你的名字,將來一定會出現在許多清宮的宮闈密聞裏,那可一定都是暢銷書!”夫人正色道:“那我寧可出現在美國曆史中。”
這位野心勃勃的康格夫人後來真的出現在了美國曆史中。就連中國曆史的讀本,也有了康格夫人的名字。
3
在一九○三年冬天的美國紐約曼哈頓富人區,年老而富有的艾米坐在窗前,與傳教士約翰一起喝著咖啡,她非常想念她年輕的侄兒凱。在約翰的影響下,艾米已經慢慢改變了對中國的看法。前些時,她還被約翰拖去參加了中國保皇黨的一次聚會,見到了康有為先生本人。當康先生聽說艾米有個在中國皇宮裏為慈禧太後治牙的侄兒時,不禁喜形於色。艾米記得,當時那個其貌不揚的留著辮子的中國人激動地說:“那麼說,您的侄兒肯定也見得到皇上了?能夠瞻仰聖容,真是莫大榮幸啊!”然後他又向著東方磕了幾個響頭,流淚道:“皇上,皇上,六年了!不知聖體是否安康啊!養心殿一席談,吾輩終生不敢忘懷啊!……”所有的華人都隨著他麵向東方磕頭流淚,艾米雖然莫名其妙,卻被他們的真情感動了。這會兒,約翰正把教堂和裕庚的照片給艾米看,指點著道:“艾米,這就是救我們出來的裕庚,這就是那個我們被圍困的教堂,那段奇異的經曆實在是太讓我難忘了。”艾米道:“梳著一條奇怪辮子的人會有這樣的勇氣和風度,這是我不能想象的。”約翰道:“你更不能想象的是他的兩個受過西方良好教育的女兒在宮裏當慈禧的禦前女官。”艾米睜大眼睛道:“約翰,你是說懷特愛上的德齡是他的女兒?”約翰道:“是的,德齡是裕庚的大女兒,她很了不起,聽說她和妹妹一起勸慈禧太後看英文報紙、畫油畫肖像,現在中國皇帝也在她們的影響下開始學英語和鋼琴,這在古老而封建的國家簡直是奇跡。”艾米思忖道:“這麼說,懷特愛的真是個不尋常的女孩?”約翰道:“是的,懷特為接近她甚至對康格夫人撒了謊,他進宮的時候告訴我,他認為自己應該誠實,可為了愛情他隻能這樣,他一定會設法補償康格夫人的。”艾米道:“懷特做得對,利用別人的感情是可恥的,康格夫人的這種想法本身就很卑鄙,我看懷特用不著對她感到抱歉。再說,中國對美國根本沒有威脅,她這樣做實在不光明磊落。如果中國真的是敵人,我會支持懷特去前線的,可是現在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約翰道:“我的看法也是和你一樣的。順便問一句,你是不是認為懷特的做法可以理解了?”艾米笑道:“你不會是凱派來的說客吧?”約翰笑道:“也許。”艾米道:“最近,我倒是真的開始喜歡中國了,因為你——如果沒有老約翰跟我聊天,我會很孤單的。”約翰笑道:“和你聊天是我的榮幸,你對本教區的貢獻是眾所周知的。”艾米喝了口咖啡,道:“你告訴我的各種笑話和奇聞軼事比我的貢獻要有價值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