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下)(1 / 3)

第七章(下)

6

德齡雖然並不知道上海發生的事,卻完全猜得出阿瑪額娘對容齡一事的反應,她太了解她的阿瑪了,阿瑪對大清忠心耿耿,幾十年的官場經驗,也早已讓他成為一個謹言慎行之人。但是在對待兒女們的大事上,他卻是一點也不含糊的,單從兩個女兒居然沒有在戶部注冊這一點來看,就是傻瓜也能明白裕庚的用心。德齡奇怪,怎麼洞察一切的老佛爺單單就把自己的阿瑪給饒了?是真的老糊塗了,還是另有所想?

德齡決定利用為光緒讀報的時候直接麵諫此事。這天早朝已畢,德齡念了幾段英文報紙,光緒四顧無人,低聲問德齡道:“德齡啊,報紙上似乎說興中會裏有朝廷派去日本的留學生,你知道此事嗎?”德齡猶豫了一下,道:“萬歲爺,奴婢隻認識其中的一個女子,叫秋瑾。”光緒道:“維新朕是讚成的,可興中會要廢除帝製,那些在外國長大的人擁護也就罷了,政府出資派去的人也跟著鬧,這不是忘恩負義嗎?聽說興中會的首領黃興還是張之洞送出去的。”德齡道:“萬歲爺,有的事情也許一下子很難說清對和錯的,隻是個人的立場不一樣,所以想的就不一樣了。”光緒道:“哦,那你說說看,那個秋瑾是怎麼回事兒。”德齡道:“萬歲爺,據我所知,秋瑾報國心切,為了學習西學,她不惜變賣嫁妝,甚至離別骨肉,奴婢以為這是一般的女子做不到的。在出國之前,她還參加了婦女座談會,鼓勵女子不要整天圍著家庭和子女打轉,要目光長遠,關注國家興亡,還說巾幗不讓須眉,女子應與男子一樣懷揣報國之心,讓奴婢聽了為之動容。”光緒微微沉吟了一下,道:“聽起來她倒很有一腔報國熱血啊!”德齡忙道:“是啊,依奴婢看來,她進入興中會,未必是出於忤逆之心。”光緒點了點頭,合上報紙,這個習慣動作讓德齡知道,今天的讀報時間已畢,皇上這就要打道回府,回瀛台了。她鼓了鼓勇氣,就在皇上要開口傳孫玉的時候,她一下子跪在了他的麵前。

光緒嚇了一跳,忙叫她起來。德齡正色道:“萬歲爺,奴婢實在是很在意少不更事的妹妹,又不便讓別人知道,所以隻好不顧君臣之禮,在這兒懇求您一件事兒,求您一定恩準!”光緒驚道:“德齡,有話隻管說,何必跟朕那麼客氣。”德齡道:“那奴婢就直說了。奴婢的阿瑪裕庚從來沒有把奴婢兩姐妹的名單列入滿洲的女子名冊之內,他就是希望我們能順利地接受西方的教育,不要失去思想與行為的自由。多蒙太後的垂青,我們姐妹有了可以施展抱負的機會,可是……”光緒道:“是不是你們厭倦了宮裏的生活,想恢複自由?”德齡忙道:“不,不是。萬歲爺,奴婢發現容齡她……她對您……而且,皇後主子也向老佛爺提議說,要納容齡為妃!奴婢擔心……”光緒呆住了,他悵然望著薄暮中的大殿,一語不發。德齡慌道:“萬歲爺,奴婢沒有別的意思,隻是,隻是擔心……”光緒擺了擺手,道:“簡直荒唐!朕位幾乎不保,還談得到納什麼妃嬪!德齡,朕以為,你真的是一個稱職的好姐姐,假如朕也有這樣的手足之情,就好了!好,這件事朕已明白,不必多說了!”德齡這才起來,含淚謝道:“謝萬歲爺!德齡日後必會報答您的恩情。”

當夜的瀛台,秋雨綿綿,越發透著淒清。光緒在那台舊風琴上彈著新學的曲子。這架舊風琴,還是當年珍妃在時用的,在慈禧帶著皇後與瑾妃去園子的那些日子裏,他們兩個幾乎天天晚上都彈琴唱歌。珍兒會唱很好聽的歌,譬如那首清朝的國歌,什麼“涼風吹夜雨,蕭颯動寒林。正在高堂宴,難忘遲暮心。軍中一劍舞,塞外動笳音。不作邊城將,但知恩義深……”每每聽到這首歌,年輕的皇帝便會想起當年列祖列宗在刀光劍影、金戈鐵馬中入關創業的壯景。皇帝讀過很多書,通達曆史。他內心其實很佩服清世祖順治帝的至情至性,在這一點上,他與他的皇爸爸更是格格不入。慈禧雖然不敢隨意評論祖宗,可是言談話語之中,總是對康熙大帝無比欽佩,卻覺著順治的性格過於柔弱悲憫,何況作為一國之君,為一個女人要死要活也實在有傷大雅。皇帝卻自小被漢人的書中那種生死與共的愛情所打動,他不喜歡那種三宮六院的淫靡,隻願意情有獨鍾式的素樸,在這方麵,他內心深處與一個普通的平民沒什麼兩樣。遇見了珍兒,他就覺得是遇見了知音。珍兒已經去了三年了,如今的容齡,像當年的珍兒一樣活潑,一樣聰明,甚至比珍兒更加美麗,但是他,他的心已經冷了,再也找不到當年的感覺了。他歇下來,看到容齡放在他荷包中的巧克力,拿起來輕輕地咬了一小口,然後閉上眼睛,慢慢地品著。

孫玉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後,輕聲道:“萬歲爺,皇後娘娘來了,是不是說您已經就寢了?”光緒低垂著眼瞼,道:“不,讓她進來吧。”光緒的話足足實實地嚇了孫玉一跳,多少年了,皇上還是頭一回這麼痛快。

皇後也是一樣受寵若驚,她半低了頭,向皇上請了安,皇上竟然說:“難為你這麼大雨還來了,沒有被淋到吧?”皇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夫妻十五年了,皇上還是頭一回說了一句溫暖的話。一股熱流從她心裏湧出,她極力控製著自己,但聲音還是有些顫抖:“謝皇上關心,臣妾來是想說……”光緒道:“我已知道了,是說納妃一事嗎?”皇後道:“是,皇爸爸讓我轉達她的意思……”光緒道:“其實那天她叫我們去螽斯門,意思全在裏麵了。朕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朕不想再納任何妃嬪,朕已經心如止水了。”皇後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他那張俊美的臉上,如今就像蒙了一層白堊土。哀莫大於心死啊,皇後的心裏一鬆,緊接著又是無比淒涼,她淒然笑道:“看來不是心如止水,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呀。”

可是當皇後將皇上的態度報告給慈禧之後,慈禧的怒火卻是一如既往。慈禧從煙榻上抬起半個身子,恨恨道:“哼,心如止水?難道他還惦著珍丫頭那個賤人?”皇後款款說道:“老佛爺,難道您還沒瞧出來,自打戊戌年之後,皇上就跟呆了似的,群臣之前,有時候連句整話也說不出來,他的心思,誰也猜不出來。我想漫說是容齡姑娘,就是九天仙女下凡,也很難打動他,您老人家就收回成命吧!”慈禧冷笑道:“我叫你那麼說,本是要試探裕家的意思,看起來,五丫頭就是個小孩子,沒遮沒攔的,也沒什麼心眼兒,裕家呢,也沒那個野心,這倒是讓人放心了!得,這個好人兒讓我做吧!”皇後自然點頭稱是不提。

7

次日早朝,慈禧在仁壽殿召見張之洞和袁世凱,光緒沒有參加。卻說這張之洞當年是慈禧欽定的探花,比之別人又不同些,慈禧見他風塵仆仆從湖廣趕來,頗有憫念之意,撫慰道:“張之洞,一路辛苦吧?”張之洞連忙出列跪拜道:“謝老佛爺關懷,張之洞接旨後晝夜兼程,不敢有絲毫怠慢,辛苦勞頓談不上,沒有誤了老佛爺的大事,則微臣幸甚。”慈禧微微點一下頭,道:“那你說說目下商務方麵有何進展?”張之洞答道:“自李中堂辦洋務以來,火車、電報、工廠都有了發展。自今年成立商部管理商務和礦務之後,首推四川最有成效,其中重慶、瀘州、隆昌等地的煤礦都如雨後春筍,而當地的百姓也富裕起來。商務更是形勢喜人,僅商務局下設的白蠟公司一家,月均收入增至十餘倍。而重慶效仿西法製造的煙卷,大批運銷上海,連洋人也買。臣想若將這些東西做得更加精益求精,當可抵製洋貨……這便是仿製的蠟燭和煙卷,臣特地帶來,呈老佛爺親自過目。”站在一旁的李蓮英忙將蠟燭和煙卷接了過來,送到慈禧麵前。

慈禧瞥了那蠟燭與洋煙一眼,當著滿朝文武,又不好過於好奇,隻是點點頭,繼續聽著張之洞的陳詞。張之洞道:“老佛爺,康有為之流的確令人唾棄,臣也對他們恨之入骨,如果在十年前,臣是堅決反對變法的,但現在情況不同了,很多方麵必須切實改良。但是中國的傳統習慣不必全部廢除,西法中隻有對我們有益的我們才采用。維新是長久之計,貿然去做,必然失敗……就目下來說,官買的許多新興產業,雖不是壟斷,也應控股。如果早能如此,國庫就能多進銀兩,而軍費開支也就寬裕得多。回想臣當初對變法的深惡痛絕,的確是失之偏頗啊。”慈禧臉色一變,道:“哦,那我也是失之偏頗了?”張之洞忙道:“臣無意指摘太後,隻是自責。且臣以為,變法斷斷不能變國體,如果任由康有為之流來左右,江山早晚是他的而不是大清的。因此變法雖然遲了些,可畢竟比變了國體要穩當得多!”慈禧頻頻點頭,讚道:“說的好!……那你再給我講講新軍的情況。”張之洞道:“現在臣在湖北的新軍已經達數萬人,洋槍數十支,洋炮兩座,請了洋教頭教他們,可由於餉銀不足,無法再招兵買馬。”慈禧這才把頭轉向袁世凱,問道:“袁世凱,你那邊如何啊?”袁世凱忙出列道:“回老佛爺,臣這邊的軍隊也是請洋教頭,用洋槍洋炮,軍隊共計兩萬餘人,裏麵已經有了不少的神槍手,估計再過一兩年,就將有將領可以接替洋教頭。臣還準備訓練一支敢死隊,專為老佛爺做禦前侍衛。”慈禧笑道:“好哇,除了給我做禦前侍衛,如果一旦與外國交戰,你們二位的軍隊能派得上用場嗎?”袁世凱看看張之洞,兩人麵麵相覷,半晌做聲不得。慈禧又道:“你們要說實話。”張之洞誠惶誠恐道:“老佛爺,咱們的軍隊,比起洋人的軍隊來不過是杯水車薪,不少省份財政困難,練兵之令隻是口頭應承而根本沒有實際的行動,一旦與洋人交戰,不過是以卵擊石罷了。”慈禧點頭道:“知道了,看來對付洋人還得以和為主。那對付亂黨、逆黨又該如何呢?”袁世凱道:“老佛爺,對付亂黨、逆黨也不可掉以輕心。現在的康有為、孫中山和過去的小幫派不可同日而語啊,他們現在招納的都是留學生,會說洋話又配有洋槍的,能文能武呀。”慈禧冷笑道:“孫中山是有洋人撐腰,可是康有為有什麼,不過整天做當九千歲的白日夢罷了。”袁世凱道:“老佛爺,姓康的的確不可小視,自光緒二十五年他和梁啟超成立保皇會以來,陸續在美國、墨西哥、中美和南美都有黨羽,據探子說,他們現在已經有總會十一個,支會達一百零三個,實在是猖獗得很呀。”慈禧沉下臉來,道:“這些個探子究竟是幹什麼吃的?!大清國的通緝令下了多少年了,這姓康的還是逍遙法外!……著外務部再發通緝令,我就不信逮不著他!”

那日退朝之後,慈禧叫皇後與德齡去瞧那蠟燭和洋煙兒。德齡點燃了蠟燭,然後用蠟燭點燃了煙,慢慢吸了一口,輕輕地掐滅了,道:“回老佛爺,依奴婢看來,咱們的蠟燭外表看著不錯,但燃起來煙比洋人的大些;這香煙倒是吸著很香醇,隻是外表粗糙些,不如洋人的精巧。不過,洋人用機器生產這些東西有上百年的曆史,可咱們隻有不到十年,奴婢以為已經很不錯了。”慈禧喜道:“好,你寫信到巴黎去,采購一批巴黎最好的洋蠟和洋煙兒,給張大人拿去做樣子。”德齡急忙答應。皇後在一旁道:“德齡,原來你還會吸煙?”德齡笑道:“皇後主子,我在巴黎的時候,上流社會的女孩子都會吸,不過大多隻是擺個樣子,並沒有上癮。”說罷,她挑了一支煙,點上了,遞給皇後,皇後吸了一口,笑道:“真真的好煙!比素日裏吸的水煙有味兒多了!”德齡忙道:“您才是真的懂煙呢。”慈禧在一旁,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道:“對了,德齡啊,怎麼這些日子沒見著容齡姑娘?”德齡道:“阿瑪想她了,叫她去幾天,奴婢不是已經稟明老佛爺了嗎?”慈禧目光如炬,道:“怕不是為這個吧?如今你也會對我撒謊了?”德齡撲通跪在地上,正色道:“老佛爺明鑒!都隻為皇後主子那天說的那幾句笑話兒,容齡實在擔當不起,是奴婢讓她暫避一時的!”慈禧這才微笑著拉她起來,道:“好孩子!瞧把你嚇的。從今兒起,誰都不許再提這檔子事兒了!”德齡趁熱打鐵,半認真半撒嬌道:“如今奴婢家裏還不知鬧成什麼樣了呢,求老佛爺降旨!”

慈禧的口諭傳到上海的時候恰逢其時。重病中的裕庚在病床上磕頭如搗蒜——當時太監在病房門口念道:“老佛爺有旨:皇上身子弱,五姑娘還小呢,關於納妃一事暫緩,請五姑娘即刻返宮啊!”就是這幾句話,把一家子人都給救了。

次日早朝完畢,光緒照例到東配殿學琴,推開殿門,他看見了一個美麗的背影,於是笑道:“德齡,今天怎麼這麼早?”那人轉過身來,卻是容齡。光緒心中一喜,容齡還是那麼活潑,像隻小鳥兒似的跳著說:“萬歲爺,是我,我回來了。”光緒背著手,壓抑著內心的歡喜,道:“小淘氣兒,什麼時候回來的?”容齡道:“回萬歲爺,今兒一早剛到,我就到這兒來了。”突然,兩人沒了話,都有些不自然起來,容齡忙搶著說:“萬、萬歲爺,我的背影看起來是不是和姐姐很像?”光緒道:“是,朕都看錯了。”容齡道:“萬歲爺,那是因為我把發髻梳得跟姐姐一樣了,我長大了,不能再梳那樣的雙燕髻了……萬歲爺,您瘦了。”光緒看著她,仿佛在看著另外一個人。容齡悄聲道:“怎麼了,是不是不好看?”光緒忙道:“很好,很好。隻是,朕有點不習慣。”容齡笑道:“我自己也有點不習慣,可是額娘說,什麼事情都是久了就習慣了。女孩子都要習慣自己長大,然後習慣自己慢慢地變老。”光緒道:“你額娘說得有道理,隻是習慣一件事情不是那麼容易的,朕從戊戌年後就一直不習慣了……不說這些了,今天咱們彈什麼?”容齡道:“萬歲爺,咱們彈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吧。他是俄國最偉大的作曲家。”光緒點點頭,容齡便彈起了《悲愴》,她滿頭的首飾因劇烈的動作而晃動著,好像把整個的生命都溶進了琴聲裏。光緒默默地聽著,直到琴聲結束很久,他才輕輕地說:“容齡,這個俄國人好像很了解朕的心思,朕實在是很歡喜,朕以後不學莫紮特了,就彈他的。”容齡點了點頭,她一向單純快活的心裏,這次卻有了一絲沉重。

8

懷特想出宮的消息,德齡幾天前就在勳齡那兒得到了。這天晚上,他們照例到畫舫幽會,懷特還拿了個兜子,變戲法兒似的從裏麵掏出一壺咖啡和兩套杯子,

兩人在小窗射進來的月光下喝著香濃的咖啡,深情地對視著。懷特拉著戀人的手,輕輕地說:“德齡,我下周就要出宮了,你跟我一起走吧。”德齡聽罷半晌無語。不知過了多久,德齡悄聲說道:“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可是……我還沒有準備好。”懷特奇道:“還要準備什麼?我愛上你的時候根本就不用準備。”德齡語氣猶疑道:“懷特,我的意思是我還應該為國家多做些事情,然後才考慮自己。”懷特有些不悅,道:“你為什麼不首先考慮愛情?你愛你的國家這我能理解,可這裏不是發揮你的才能的地方。你應該到我的自由民主的國家去,那裏到處是像你這樣聰明而有見解的人。”德齡嚅囁道:“可是我覺得這裏需要改變,需要努力。”懷特道:“勳齡教了我一句話,叫做朽木不可雕,我覺得說得很有道理。這裏有什麼,一個患了更年期綜合症的太後和一個得了憂鬱症的皇帝,你總是跟他們在一起,早晚會變成一個不健康的人!”德齡氣道:“懷特,我覺得我很健康!如果照你這樣推理,那麼你回美國以後,和康格夫人那樣的人在一起,你早晚也會變得狡猾貪婪!”懷特也生氣了,他叫道:“夠了!我覺得我現在像個賊一樣偷偷摸摸地戀愛,這樣的感覺非常不好!我……我已經受夠了!”德齡掙脫他的懷抱,站起來默默走開。懷特忙追了上去,連聲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其實……其實我隻是想說你對我很重要。”德齡含淚道:“可我不喜歡你批評我的國家,我愛你,可我不能忘記我是個中國人。”懷特深吸了一口氣,聳了聳肩道:“德齡,可有時候你有點像個不客觀的民族主義者。”德齡輕歎道:“好了,我們不必爭了,沒意思。我走了,晚安。”懷特起身離開的時候,無意間把咖啡碰灑了,但是他當時的腦子已經亂了,根本沒有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