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上)(1 / 3)

第七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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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田夫人進宮的時候,慈禧的牙齒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加上這陣子天天用牙粉刷牙,牙齒的確白了許多,所以見到內田夫人時,她的笑容十分燦然。內田夫人自然順勢恭維了她一番,道:“太後的容貌真的是越來越美了,您能告訴我您是如何保養的嗎?”慈禧喜道:“也沒有什麼保養,不過是每天起得早,趁著露水還沒落,把花兒采下來,製成胭脂膏子,比外麵的新鮮罷了!祖兒,去把那新製的胭脂膏子拿兩瓶來,送給內田夫人!”祖兒聽命而去,內田夫人稱謝不已。慈禧這才對著做傳譯的德齡道:“內田夫人,關於向貴國派駐留學生一事,經過朝廷的再三協商,決定接受貴國的美意。經過審核,將準十二名品行純良之學子獲此良機,以求深造,用西學改良,增益新政。”內田夫人大喜道:“太後,您真的是位明智的女性,有這樣長遠的目光和開放的胸襟,一定會名垂青史的。至於中國留學生的教育和衣食問題,我國政府將高度地重視和關照,天皇相信,這樣的交流會十分有利於中日的親善和顯示大日本帝國的風範。”

慈禧聽到內田夫人的最後一句話,有些不悅,但仍微笑著說:“請轉達我對天皇的謝意,以中國文明之深遠,對友邦的盛情總是以禮相待的,夫人一定對此有著親身的體會。李蓮英,念留學生姓名。”李蓮英念了長長的一串,德齡聽到其中有秋瑾的名字,不禁微笑起來。

內田夫人走後,慈禧立即狠歹歹地說:“這個內田夫人,竟敢在我麵前說什麼‘大日本帝國的風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德齡忙道:“但是您的應答綿裏藏針,恰到好處。”慈禧微笑道:“我那句話說的還算得體吧?這些人,絕不能讓他們覺得有空子可鑽!……德齡啊,今兒天兒好,咱們去遊湖吧!”德齡應了一聲,遂與李蓮英及貼身宮女祖兒一起,扶著慈禧走出大殿。

李蓮英為慈禧安排了一條帶篷的小船,德齡和慈禧透過雕花的窗戶看著湖上的另一條船。那是懷特和卡爾,隨著容齡的病愈他們自然得到了釋放,並且同時獲得慈禧的賞賜——遊湖。看得出他們兩個十分高興,邊劃著船,還邊比賽用石子打水漂。慈禧嗤道:“這兩個洋人,怎麼倒像兩個孩子,看看,看看,說高興就高興起來了,還玩兒得這麼好!”德齡道:“老佛爺,他們自然高興,隻有外國使節才有遊湖的榮幸,這已經是對他們格外開恩了。”慈禧道:“其實啊,我原也沒想把他們怎麼著,可容齡畢竟是你阿瑪和額娘的心頭肉,好好地交到我手裏,我可不能讓她少了一根頭發絲兒。”德齡忙道:“老佛爺是最疼我們的,容齡的病能好,全是托了您的福。”慈禧笑道:“德齡,你的小嘴兒是越來越會說了,容齡是洋醫生救的,又不是我救的。”德齡道:“洋醫生沒有您的旨意,怎麼能進宮呢?”慈禧哈哈大笑道:“這倒是真的,不過咱們對著外邊還是不能說洋醫生好,隻能說咱們的太醫好,別長了洋人的誌氣,滅了自己的威風。”德齡笑道:“老佛爺,您說話做事滴水不漏,奴婢可是領教了。這回把這兩個洋人放出來,讓他們既沒法兒回去抱怨,還覺得您的確是寬宏大量。”慈禧道:“德齡啊,政治是什麼?政治就是鬥心眼兒、鬥嘴皮子、鬥軍火和鬥銀子,咱們軍火和銀子不行,可心眼兒和嘴皮子不知要比洋人強多少倍。對了,德齡,這倆洋人會不會回去又找出什麼茬子去主子那兒告狀啊?”德齡道:“老佛爺,您就放一百個心吧,他們都跟我說,保證不會的。因為,他們都喜歡這兒。”慈禧道:“既這麼著,李蓮英,賞他們一人一身兒朝服。”李蓮英彎腰道:“敢問老佛爺,照幾品的賞?”慈禧撲哧笑道:“這我倒沒想過,隨便看著,意思意思得了,你還當真了?”說罷,幾個人都笑起來。李蓮英又將禦膳房做的點心擺出來,沏了茶,德齡將隨身帶的報紙拿出來,譯給慈禧聽。慈禧慢慢喝著茶,又吃一口點心,悠悠地問:“怎麼樣啊,俄國人和小日本又有什麼事兒沒有?”德齡道:“回老佛爺,報紙上隻是說雙方正在緊張地談判,目前談判沒有任何進展,隻是互相指責。”慈禧道:“看來這仗是非打不可了。上回你見著勃蘭康夫人,沒聽她說點兒什麼?”德齡道:“那天勃蘭康夫人倒是說了一句,她說中俄兩國打擊邪惡的日本是要付出代價的,看來他們是做好了戰爭的準備,而且也是非要在中國打不可的。”慈禧啐道:“這俄國公使夫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真是一點情麵也不講。美如天仙,毒如蛇蠍呀。有好事的時候他們的沙皇什麼時候想過咱們,打仗了倒要拉個墊背的!”德齡道:“老佛爺,奴婢看來,俄國除了和日本爭強之外,目的還是想占領咱們的東北。”慈禧道:“隻要不往紫禁城來,就阿彌陀佛了。我就怕他們一打仗,那些什麼孫文、康有為這樣兒的逆黨亂黨又想鬧事兒,還是先安內為好,他們打仗,我們就幹脆來個坐山觀虎鬥!”德齡道:“可是,他們是在大清國的領土裏打仗啊……”慈禧打斷了她,道:“不必再說了,袁世凱的北洋常軍、張之洞的湖北常軍,能把紫禁城保住就算不錯了!庚子年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嗎?得罪了洋人,別說東北了,連北京都沒了,咱們娘兒們連葬身之地都沒有!我不管以後怎麼樣,隻要在我閉眼以前,大清還姓愛新覺羅,還留著辮子,我就算對得住祖宗了!”德齡愣住了,半晌無語。

慈禧拿過報紙瀏覽了一遍,見報上竟有幾個名優的像,便問道:“這畫的不是譚鑫培和楊小樓嗎?”德齡道:“老佛爺,這是照片,是幾個外國攝影師照的,這張是我的哥哥勳齡照的,上麵都寫著字兒呢。”慈禧想了一想,道:“是了,你倒是說過勳齡會照相,事兒一多,我就忙忘了!”德齡道:“是啊,家裏隻他會照相,他因為迷這個,連海軍軍官學校都不願意上呢!”慈禧又細看了一遍楊小樓等人的照片,笑道:“你甭說,這個勳齡還真有點兒歪才,他拍的這些個照片兒還有點子意思!德齡啊,過兩天兒你把勳齡拍的照片都拿過來瞧瞧!”德齡應了,繼續陪著慈禧喝茶賞湖景不提。

德齡陪著慈禧說話兒的時候,勳齡正在和其他幾位外國攝影師給譚鑫培和楊小樓拍照。兩位名優的姿勢都很特別:譚鑫培騎著一匹駿馬,目光炯炯,而楊小樓則臥在菊花叢中,圍觀的人們都感到很新奇。勳齡正在指揮,忽然後麵有人拍了他一下,他回過頭,見是個穿月白布衣的人,那人道:“裕公子,別來無恙?”勳齡認了半日,方才驚訝地發現,那人原來正是秋瑾。秋瑾道:“我明天就要啟程去東洋,本想找令堂妹話別,可是一點線索也沒有。沒想到恰好在此與公子巧遇,看來我們的確是有緣之人。”勳齡抱拳道:“您真是女中豪傑,隻身去千裏之外,一點畏懼之心都沒有,佩服佩服。”秋瑾道:“該佩服的是令堂妹,她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但還是慷慨地把家傳的首飾給我做去東洋的路費,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她所做的事和她的家庭一定是矛盾的。”勳齡笑道:“秋先生,您的確沒有猜錯,隻有一點錯了——她不是我的堂妹,她是我的親妹妹。”秋瑾把那銀票和珠花掏出來,道:“裕公子,多謝令妹的美意,我心領了。如此貴重的禮物,我是不便收下的。”勳齡忙道:“先生差矣。如果先生不收的話,我和妹妹心裏都會難過的。既然明天就啟程,我鬥膽向先生討一樣禮物回贈舍妹,不知先生意下如何?”秋瑾忙問:“哦,什麼禮物?”勳齡指著自己的相機道:“我看您的照片就是最好的禮物。”秋瑾笑了,不再推辭,由勳齡拍了一張自己的男裝照。後來由勳齡交給了德齡保存不提。

2

卻說那慈禧自打看了勳齡拍的照片之後,忽發雅興,琢磨著自己也該留個影兒,便先讓德齡把家中的照片拿來,一張張細細地瞧。慈禧問道:“德齡容齡啊,照一張照片需要多長時間?”容齡搶著回道:“回老佛爺,不包括換衣服和布置燈光的時間,就站在那兒,一眨眼兒的工夫就好了。”慈禧驚道:“一眨眼兒?能照得那麼像,和真人差不多,怪不得叫照相呢,就是像!”容齡差點笑出聲來,德齡從背後掐了她一下,正色道:“老佛爺,我和容齡的這兩張著色照片送給您,請您笑納。”慈禧忙道:“那可使不得,送給我,你們不就沒有了嗎,日後想看的時候可怎麼辦?”容齡笑道:“老佛爺,照片不比畫像,隻要有底片,想洗出多少張都行。”慈禧道:“哦,那要多長時間?”德齡道:“洗照片也就幾個小時吧。”慈禧道:“那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可比畫像強多了,那個卡爾,畫了那麼長時間,衣服還沒有畫完,太慢了!我看,明兒就宣勳齡進宮,給我照相!”德齡、容齡領命而去。慈禧為保萬無一失,又於當晚召見了譚鑫培和楊小樓,反複問了關於照相的一切。慈禧問道:“最近你們有什麼頭疼腦熱的嗎?”兩人齊聲回答:“回老佛爺,沒有。”慈禧又問道:“楊小樓,你穿的是那件紅戲服嗎?”楊小樓道:“回老佛爺,奴才穿的正是您最喜歡的那件戲服,不過紅色照上去是黑色的,要是兩種淺顏色在一起,比如月白和粉紅,就分不出來了。”慈禧自語道:“看來這照相裏頭的道道還挺多。譚鑫培,你的馬照了相以後有什麼異常沒有?”譚鑫培道:“回老佛爺,沒有。奴才覺得照相這個事兒挺好,說是兩百年後的人都能看見,這樣奴才的子孫們就知道他們的老祖宗長什麼樣兒了。”

次日正是個秋高氣爽的豔陽天,但見那裕勳齡已經把照相機架在了湖邊,容齡和德齡坐在椅子上作模特兒,慈禧和光緒及眾宮眷在一旁觀看。慈禧坐在禦座上,皇後侍立一旁,其他人都圍著相機問長問短。光緒對於機械一類曆來頗有興趣,這會子聽著勳齡講解,覺得格外有趣。勳齡指著相機的各個部位,講道:“皇上,這是光圈,是根據不同的天氣來調節進光的情況的;這是焦距,是調節距離的;這是快門,這麼一按,照片就拍好了。”光緒道:“朕本是見過相機的,倒是並不陌生。隻是其中的原理有些不明白,不知道你能不能抽空給朕好好講講?”勳齡忙道:“萬歲爺,那是奴才的榮幸。”四格格接過話來,道:“萬歲爺,您原來見過相機呀,我怎麼不知道宮裏有相機呢?”大公主急忙拉了她一把,但已經來不及了。光緒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半晌才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朕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眾宮眷望著光緒的背影,都不知所措。瑾妃突然慢慢說道:“珍兒原來是會拍照的,你們以後別再提這事兒了。”眾宮眷聞言大驚。

光緒走到一個石凳子上坐了下來,把手帕打開,蒙在自己的臉上。手帕透出一派柔和的陽光,如煙霧一般的鎂粉在空氣中燃燒,珍妃的身影在煙霧中若隱若現。珍妃穿的是他的衣服,扮成男子,淘氣地笑著,為他拍照。

光緒長歎一聲,把手帕拿下來,從懷裏掏出珍妃的照片,久久地看著。孫玉在一旁不知說什麼才好。光緒自語道:“從前照相說是妖術,現在又成了時令的玩藝兒了,那機器是死的,可話卻是活的,怎麼說都行啊。”

光緒的情緒並沒有影響到慈禧與眾宮眷的興致。慈禧也站到勳齡的照相機旁,眯著眼睛在取景器裏看了一會兒,勳齡耐心地在一邊調著焦距。慈禧驚道:“哎呀,這麼遠都瞧得見,我連容齡的耳環都瞧見了!勳齡,我還要瞧瞧德齡頭上戴的是什麼,行不行?”勳齡忙道:“老佛爺,當然可以了,您稍等等。”勳齡調好焦距,慈禧道:“喲,是幾朵珍珠鑲的梅花,看得真真兒的!我站這兒用眼睛就看不清,這玩藝兒倒挺新鮮的。”皇後在一旁道:“老佛爺,我瞧這玩藝兒就跟打仗用的望遠鏡差不多。”勳齡笑道:“對,對,皇後主子真是見多識廣,這鏡頭的原理和望遠鏡的確是一樣的。”慈禧疑道:“哦,你又沒打過仗,你是怎麼知道的?”皇後道:“回老佛爺,這是書上說的,航海的書上就有這樣兒的圖。”

慈禧繼續看著拉開的鏡頭,突然發現,姐兒倆的影像是倒著的!慈禧叫道:“哎喲,勳齡啊,你可是給裝反了吧?還幸好是被我給發現了!……”勳齡賠笑道:“回老佛爺,照相就是這麼著,在相機裏瞧著,是倒著的,這是光的反射原理造成的。”慈禧問:“什麼叫反射原理?”勳齡道:“這麼說吧,照片洗出來就是正的了,所以現在倒著沒關係。”慈禧道:“哦,我明白了,如果在這鏡子裏看是正的,那洗出來的照片就是反的了。”勳齡不好反駁,隻得忍住笑道:“差不多吧。老佛爺,您要不要現在就去照一張?隻管坐在那就好了。”慈禧正色道:“那可使不得,我得先瞧瞧今兒的照片到底照得怎麼樣!”勳齡忙道:“還是老佛爺聖明!對您來說,照相留影兒可的確不是一件小事兒。等我把照片洗出來您瞧瞧再定奪,如何?”慈禧喜道:“如此最好。”

又過了一日,照片洗出來了,慈禧、勳齡與眾宮眷在一起看著照片,大家都稱讚不已。慈禧笑道:“哎呀,怎麼四格格看著那麼胖,快趕上月餅了?”勳齡忙道:“回老佛爺,照起相來,圓臉的人總比實際要胖些。像您這樣的瓜子臉,最適合照相了。所以您以後應該多照才是。”慈禧佯嗔道:“勳齡,你可別哄我。”德齡忙道:“哥哥從來都不說瞎話兒,他說的都是真的。”慈禧看著勳齡洗照片的工具道:“瞧著你這套家夥兒也怪有意思的,能不能讓我也試試,洗一張照片兒瞧瞧?”勳齡連忙侍候好了,將底片拿過來,由慈禧放進顯影液裏。大家看著漸顯的照片出了神。照片洗出來,勳齡道:“老佛爺,您真了不起,還會洗照片了呢!”慈禧喜道:“勳齡,明兒你給我挑挑衣服,告訴太監們怎麼布景兒,我操了一世的心,也得樂和樂和了!”勳齡賠笑道:“不知您喜歡什麼景兒?”慈禧道:“我瞧著十七孔橋附近的那片大荷塘還不錯。”四格格在一旁拍手道:“老佛爺說的地方兒,讓人想起普陀山南海觀音住的地方兒!”慈禧道:“算你說對了!我明兒就是要扮觀音菩薩。”眾人聽罷,都拍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