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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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日,慈禧接到稟報,說是京師大學堂要組織婦女座談會,日本公使內田夫人、女學者服部繁子和秋瑾也要出席。慈禧想了一想,這件事原是準了的,不好再變,於是點了頭,又命德齡以平民女子的裝束,前去聽會。
德齡走進去的時候,正值內田夫人在致開幕辭,德齡見狀,便在一個角落裏坐了下來。內田夫人穿著十分合身的西裝,顯得頗有風度,她用熟練的中文在進行演講:“各位夫人、小姐們,你們好!貴國的皇太後興辦女學,我們日本帝國非常支持!早在去年,也就是我們的明治三十五年,貴國政府就決定在北京辦京師大學堂,實行新教育,向我國政府聘請教師。政府當時急電將服部宇之吉先生,也就是這位服部繁子夫人的丈夫從國外召回。如今京師大學堂已經成立了一年,由於服部先生的努力,一切都很順利,貴國的皇太後也很高興,鑒於雙方合作的成功,皇太後決定興辦女子學堂。我聽服部夫人講,在座的各位受過教育的夫人、小姐們願意成立一個婦女座談會,以這種形式來互相交流知識,我以為,這很好……”
突然,德齡看見一個熟悉的麵孔在門口出現。那是個身著男裝的苗條身影,乍看像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再細細一看,不是秋瑾,又是哪個?
內田夫人及服部夫人都站起來向秋瑾鞠躬,秋瑾也急忙還禮。
內田夫人笑道:“我向大家介紹一下,這位秋瑾君,便是中國婦女解放的一位急先鋒,她來了,我的講話就該結束了,你們還是聽她講吧!她比我們日本受過教育的女子有更激進的思想和更淵博的知識!”秋瑾抱拳道:“夫人取笑了!我很讚成內田夫人剛才的講話,也很讚成這種婦女座談會的形式,中國女界的問題是積重難返,起碼,我們有了這樣一個組織形式,可以討論一下男女平權的問題……”一位穿著考究的女子道:“說是要男女平權,我以為這是天方夜譚。女子一旦有了孩子,便一心撲在孩子身上,整天牽腸掛肚的,男人倒是瀟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要讓女子成就自己,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或者是讓男人生孩子。”會場裏爆發出一陣笑聲。秋瑾道:“女子和孩子的緣分,說來原是比男人要深,畢竟是十月懷胎嘛。可我以為母親不應隻是在生活上關照孩子。試想,如果有一位母親才情如李清照,勇猛如花木蘭,或鐵腕如沙俄之葉卡特林娜二世,其子女的勇氣與胸襟一定會仿效其母,其敬愛之情必然倍增。而女子自己的才能便不僅是風花雪月時的點綴,而是造福於天下,豈不快哉?”又一女子道:“母親多受教育固然是好事,可自古以來便有‘女子無才便是德’之說,女子有了才華,便會在本來和睦的家庭裏橫生許多枝節,鬧得家庭失和,要說男女平權,談何容易!”秋瑾道:“我以為對天下疾苦視而不見才是我們女界的恥辱。古人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以天下為己任,並非隻是須眉男子的專利啊!”這一番話引得會場竊竊私語,人們都各持己見,不能統一。
服部繁子講話的時候,秋瑾發現了角落裏的德齡,她向德齡走去,伸手道:“原來你也是個女人。”德齡握住她的手,笑道:“先生,難道你不希望我是女人嗎?男女授受不親,傾談豈不是諸多不便?”於是兩人執手而笑,走出庭院。德齡問起秋瑾家中情況,秋瑾道:“上次你們走後,我即易男裝到了戲樓去看戲,王子芳回來之後竟然打了我,說我敗壞門風,我一怒之下出走阜成門,住到了泰順客棧。他著了急,多次道歉,並使仆婦甘辭誘回,卻不想回來之後,他愈加變本加厲。對於他,我已經不想說什麼了!”德齡驚道:“出走客棧?先生真是女中豪傑啊!”秋瑾道:“目前我最大的心願是東渡日本留學,然後回國辦女子學校,把西學的精髓廣泛傳播。中國有一兩個勇敢的女子是不夠的,隻有辦學校、辦報紙,才能帶動和激發更多的女子,改變更多的孩子和家庭。”德齡道:“先生的遠見令我十分欽佩,如先生有何處需我效勞,我願盡綿薄之力。”秋瑾謝道:“你有這份心,秋瑾已經感激不盡了。現在一切都是紙上談兵,真正的付諸實施,還有待時日。況且我也不便問你的尊姓大名,不說也罷。”德齡笑道:“哦,先生為何不問?”秋瑾敏銳地盯著她道:“姑娘你兩次易裝,一次是官宦子弟,一次是小家碧玉,不單是性別迥異,身份也不盡相同。這其中必有隱情,所以我就不再追問了。”德齡道:“先生真是冰雪聰明之人……哦,請先生回去繼續討論,我要回家去了。”秋瑾抱拳道:“姑娘保重。後會有期!”兩人揮手別過,秋瑾突然發現,庭院裏德齡坐過的椅子上放著五百兩銀票和一對珠花。
德齡匆匆回宮去見慈禧的時候,慈禧正伸著手讓太監給她修指甲呢,見德齡回來,堆起一臉笑容,問道:“可見著內田夫人了?”德齡道:“見到了,她不過說些官麵兒上的話,待了一會子就走了。”慈禧又道:“那個烈性子的王太太怎麼樣了?”德齡道:“依奴婢看,她也就是個富家少奶奶,因為丈夫不專情,心裏冷了,想去東洋散散心,消遣消遣,有點寄情於山水之間的意思。”慈禧道:“你看她有忤逆朝廷的跡象沒有?”德齡道:“回老佛爺,奴婢看不出來,就覺著她原是嬌生慣養的,心氣兒高,受不得冷落,自己找台階下罷了。她那個丈夫,就愛逛窯子吃花酒,根本不管家。秋瑾隻是對她的丈夫不滿,做詩說‘彩鳳隨鴉鴉打鳳’,還有什麼‘如何謝道韞,不嫁鮑參軍’。”慈禧若有所思道:“嗯,這女人還真是有點才情呢。還有,你給我學學,那一屋子的娘兒們都說些什麼?”德齡道:“還不是說說孩子丈夫什麼的,訴訴苦罷了。”慈禧想一想,道:“看來和咱們娘兒幾個說的也差不多,行了,明兒內田夫人再問我留學生的事,我也就應承了得了。王秋瑾一個女人家,看來也不能反了天;內田夫人呢,得了麵子,總不至於再打仗的時候不手下留情,你說是不是?”德齡道:“老佛爺,洋人知道您讓女人留學,肯定都說這是開天辟地的創舉呢。”慈禧笑道:“德齡啊,你可是越來越會灌迷魂湯了,跟誰學的?”德齡忍住笑道:“德齡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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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佛爺看牙的吉日終於到了,懷特進宮的時候多少有點忐忑不安。東方的皇宮,讓陽光燦爛的美國醫生懷特看來,雖然華麗,但總有些陰森可怖的感覺,特別是,在陰森可怖的背景前,還有一個同樣可怕的老太太。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消毒的工具,給慈禧看牙,一邊用英文與德齡交談。慈禧心裏有些緊張,就叫禦狗房的太監把喘氣兒給抱了過來,此時她雙手緊緊抱著喘氣兒,張著嘴,半信半疑地由著凱擺弄。喘氣兒見凱是陌生人,一個勁兒地衝著他叫。
懷特邊給慈禧剔著牙邊說:“德齡,太後的牙齦發炎了,我先把牙齦的膿弄出來,然後消毒。對了,艾米姑媽來信了,說她考慮再三,不生我的氣了,還要恢複我的繼承權。”慈禧在一旁問道:“德齡,他說我的牙要不要緊?”德齡忙道:“懷特說你的牙不要緊,可是最近先不要吃甜的,還要多清潔牙齒。”慈禧立即沉臉道:“那他的意思是說我的牙不幹淨了?”德齡道:“不,他沒有這個意思。”她又對著懷特道:“聽到艾米姑媽的消息我太高興了,我不願意你為了我而失去她。快,拿出牙粉來!”懷特拿出了牙粉,問德齡道:“我該怎麼辦?”德齡道:“做刷牙的姿勢。”慈禧拿過牙粉,看了看道:“這是什麼白麵兒,還有股子薄荷味兒。”懷特急忙用手指比畫著刷牙的樣子,用生硬的中文道:“上下左右,每天都刷。”德齡在一旁道:“老佛爺,懷特說這是美國牙粉,每天用,牙就不會疼了。洋人的牙都又白又亮,用的就是牙粉。咱們總用青鹽擦牙,鹽太硬了,會把嘴裏磨得生疼,還會傷害牙齒的保護層。”慈禧看了一下,見懷特的牙齒潔白整齊,道:“這洋小子的牙果然不錯。”懷特調皮地對德齡笑道:“天哪,我覺得我像一匹正在被買主挑選的種馬,買主在看我的牙口呢!如果我真的變馬了,你會買我嗎?”德齡不禁撲哧一笑,慈禧立即投過來疑問的目光。德齡忙道:“老佛爺,他說您的牙在中國已經是最白的,他猜您年輕的時候一笑,一定會讓很多人著迷呢。”慈禧得意地笑了,嘴上卻說:“呸,洋人也會拍馬屁。”小喘氣見幾個人說來說去的,又不懂,又沒意思,便汪汪著,在慈禧懷裏掙紮,慈禧拍拍小狗,叫道:“李蓮英,快把喘氣兒給我抱走,喂它點兒吃的。它這麼叫喚,敢是餓了!”李蓮英接過喘氣兒的時候,凱乍乍實實地盯了那小狗一眼,就那麼一眼,他就喜歡上它了,他情不自禁地摟了摟喘氣兒的小腦袋,親了一下。慈禧笑道:“原來洋人也喜歡小狗,告訴他德齡,他若是把我的牙治好了,我賞他一隻禦狗房的小狗!”凱謝過慈禧不提。
晚上,懷特向剛剛回來的約翰神父作懺悔。懷特向約翰講了關於康格夫人的事,然後說:“約翰,在上帝麵前。我請你做證,我這樣做不是出於惡意,而且,我將來一定會設法補償康格夫人的。”約翰道:“孩子,我會為你守口如瓶的。”
懷特道:“約翰,我搞不清楚到底康格夫人這樣做是不是對的。說她手段卑鄙,可她似乎是一心為國;說她愛國,可她又不真誠地對待感情。”約翰道:“善惡都是相對的,追求完美是很難的。”聽到完美這個詞,凱的眼睛一亮道:“但是我的中國女孩就是完美的。”約翰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也許吧,按照你姑姑的話來說,得了愛情病,就是戴了有色眼鏡,你的眼鏡可以過濾掉一切你心上人的不完美。”
作過懺悔的凱覺得自己心中一片光明,他高高興興地回宮,跑向禦花園,見滿園的菊花正在盛開。菊花叢中,站著一個青春女孩的苗條身影。
他們再次不期而遇!
盡管非常危險,他們還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假山附近,據德齡說,這兒應當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他們藏身在一個小山洞裏麵,熱烈地接吻。懷特輕聲道:“親愛的,你就是一塊磁鐵,我總是被你吸引。”德齡靠在他的懷裏,擔心地說:“凱,那康格夫人那邊你怎麼交代呢?”懷特道:“這是秘密,以後告訴你。”德齡笑道:“那我可得小心了,因為我的身邊有危險的間諜。”懷特也笑:“這個間諜不想偷情報,他隻是想偷心而已。”德齡道:“心是偷不了的,隻能換。”懷特認真地說:“隻要能得到你的心,我拿什麼換都行。”德齡正想說什麼,突然聽見山石背後傳來一陣呻吟,凱顯然也聽見了,他把食指放在嘴邊,示意德齡不要說話,然後輕輕地向山石後麵摸去,德齡也跟著他,兩人手拉著手,在另一塊石頭背後呆住了:一幅難以想象的場景出現在眼前!
一個太監摟著一個宮女,正在撫摸。那宮女背對著他們,那太監把她抱得緊緊的,親嘴摸乳,那宮女不斷呻吟,還小聲喊著:“親哥哥……”
兩人見狀,都羞得滿麵通紅,縮回了山洞。半晌,凱才悄悄看了德齡一眼,但見德齡紅著臉似乎在想什麼,還沒等凱問出來,她突然要走出去,被凱一把拉了回來,德齡喃喃地說:“不,不對……”凱問:“什麼?”德齡道:“你發現了嗎?那個太監……好像是個男人!”凱笑道:“太監當然是男人,難道還是女人不成?”德齡急道:“哎呀人家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那人好像是個真正的男人!太監什麼樣子,我心裏有數!”兩人爭了半日,待德齡回到原處再看時,人已然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