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下)(2 / 3)

德齡的疑心並沒有錯,他們看到的一男一女正是周太監的義女——專為慈禧太後敬煙的宮女祖兒和那個假太監。原來,那假太監名叫無玄,是孫文和陳天華的忠實擁躉,今年剛滿二十三歲,入了興中會,仗著一腔青年熱血,想混入大內刺殺慈禧,為推翻滿清立個頭功。混進來之後才發現下手之難。一日巧遇周太監,幫助周太監端了茶飲,周太監感激不盡,引他到自己的下處去坐,留茶留飯。兩人談得甚是投機。後來,自然見到了祖兒,祖兒見他正是自己那日在園子裏見到的假太監,先是大驚失色,害怕得要命,日子久了,卻又覺著她與無玄的相遇,實是一種緣分。滿園子的假男人,早已讓祖兒惡心透了,無玄是第一眼便看上了祖兒的,兩人一來二去,成了好事,卻說那無玄正當青春年盛,每每竟也不顧後果,到底女孩子心細,就在他們親熱的時候,祖兒聽見好像遠處有人,因此拉著無玄,急匆匆走了。

8

宮裏開重陽夜宴的時候,慈禧的牙齒已經好了許多,但是她仍然沒有什麼“與民同樂”的心情,說了兩句話兒,就攜光緒與皇後先走了,走前還特意囑咐了德齡一番,囑她“盯著那兩個洋人,若有何異處,立即稟報”。德齡聽命而去,回到桌旁,與眾宮眷一處,邊賞菊花,邊喝酒吃螃蟹,倒也其樂融融。

德齡見凱和卡爾都很高興,不停地吃喝說話,像孩子似的。不同的倒是四格格,德齡發現“複出”後的四格格十分異常,她不停地喝酒,做出一副快樂的樣子,她和每一個人幹杯,每次都一飲而盡。大公主在一旁道:“四格格,你可悠著點兒,這可是菊花酒,不是酸梅湯。”四格格像沒聽見似的,咣地碰了一下元大奶奶的杯子,然後又是一飲而盡。元大奶奶小聲道:“四格格,你要是心裏有事兒,咱姐兒倆明兒好好念叨念叨,可別喝悶酒啊。”四格格嫵媚地側著頭,道:“我沒有心事,我高興,我喜歡過節。”瑾妃拿過一小碟梅子,道:“來,吃一粒梅子,醒醒酒。”四格格道:“不吃,咱們來對詩,我說上句,看你們誰能接上下句……我說了啊:‘遙知兄弟登高處’,下句是什麼?”瑾妃道:“這容易,‘遍插茱萸少一人’。”四格格打了個酒嗝,又道:“那就來個難的——‘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並立瓊軒’。下兩句是什麼?”瑾妃麵有難色地看著大公主,大公主歎了口氣,拿過一把扇子,用蟹爪蘸著酒,在上麵寫道:含情欲說宮中事。她把扇子又遞給了瑾妃,瑾妃接著寫:鸚鵡前頭不敢言。

四格格拿過扇子默念了兩遍,突然狂笑起來,道:“好一個‘鸚鵡前頭不敢言’,好!好!真是太好了!”大公主看不下去,叫四格格房裏的宮女:“快把你主子扶回去,她醉了!”四格格歪歪倒倒地被宮女攙走,還回過頭來,笑道:“我沒醉,你才醉了呢!”

容齡和姐姐一直在陪著卡爾說話兒,講英文。懷特則與外務部會講英文的官員在互相敬酒,他們一直爭著把酒杯放低,結果一直到了桌子底下。卡爾在一旁笑道:“凱,你們這是在玩什麼遊戲?難道要一直這樣比下去嗎?”容齡在一旁認真解釋道:“卡爾,他們在比到底誰更尊敬誰,杯子低一點就表示謙虛,說別人比自己高明。”卡爾便拿了一隻螃蟹腿,放低,然後碰了一下容齡手裏的螃蟹,道:“敬你!”容齡大笑,不小心把蟹腿落到了衣服上,鮮亮的衣服立即出現了一塊油漬。容齡道:“卡爾,我去換身衣服,馬上回來。”容齡去換衣服,匆匆從花園走過,不想一個人影從樹裏踉蹌著出來,抓住了她的手。容齡一驚,仔細一看,竟是光緒。容齡被光緒拉著,怔住了。光緒拉著她的手道:“珍兒,這兒歌舞升平,好一派繁華景象,可惜,這都是假的。”容齡見光緒雙眼通紅,滿身酒氣,心知他是醉了,便道:“萬歲爺,我不是珍主子,我是容齡。”光緒像沒聽見似的,繼續道:“珍兒,朕沒有臉過重陽,沒有臉見祖宗。陸遊說,‘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朕比陸遊還淒涼,沒有後人可以指望呀。”容齡勸道:“萬歲爺,您不要難過了,你喝多了。”光緒道:“珍兒,幸好朕有你這樣一個紅顏知己,否則這世上更是暗無天日了。”容齡眼珠一轉,問道:“萬歲爺,您真的非常愛珍兒嗎?萬一珍兒紅顏老去,您也會這樣嗎?”光緒把容齡溫柔地摟在懷裏,道:“珍兒,你真傻。如果珍兒真的老了,朕就更老了,那你會嫌棄朕嗎?”容齡心裏一顫,道:“不會,也不可能。”光緒道:“朕老了以後,就牽著你的手,一起看菊花,一起賞斜陽。”容齡感動道:“就像童話裏的王子和公主,他們幸福地生活,一直到死。”兩人正在纏綿,孫玉急匆匆跑來,喘著粗氣道:“萬歲爺,您讓奴才好找,咱們早該走了!”容齡一驚,下意識地要推開光緒,卻被他抱得緊緊的,容齡的臉一下子燦若桃花。容齡忸怩道:“孫公公,萬歲爺喝多了,把我給錯認成珍主子了。”孫玉歎道:“容齡姑娘,你說酒是不是好東西,它讓人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看見什麼就看見什麼。老天爺也還算公平,雖然人不能事事如意,可一有了酒,立馬就什麼都有了。”說罷,輕輕扒開光緒的手,把他扶走。

容齡看著他們的背影,半晌沒有走開,她撫摩著光緒依偎過的肩膀,胸口突然狂跳不止。

直到四格格被宮女扶著走來,容齡才算清醒。隻見四格格忽然趴在低矮的欄杆上,吐了起來,宮女趕快地替她拍背。容齡忙過來道:“四格格,我正要找你去呢。”宮女道:“容齡姑娘,四格格醉了。”四格格笑道:“容齡,趕快回巴黎,回巴黎跳舞去吧。”容齡扶住了她,道:“我送你回去,明兒咱一塊兒跳舞。”四格格身子一歪,倒在容齡懷裏道:“現在就跳,我會跳,你說的,我有天才!”她一個人轉起圈子來,轉了又轉,轉得裙裾飛揚,如同盛開的花朵,看得容齡與宮女眼花繚亂。轉著轉著,四格格竟轉到了沒有欄杆之處,一下子轉進了湖水裏。

湖水漣漪四起,容齡和宮女都呆了。半晌,宮女才大叫道:“救人呀,四格格落水了!”容齡倒是還算沉著,道:“你也別叫了,叫也沒用,這會子哪還有人聽見,值夜的怕是也喝醉了!你趕快拿根長棍子來,讓她抓住!”宮女忙找來一根長棍,可是醉了的四格格在水麵亂撲騰,根本不理會伸過來的棍子。容齡一著急,索性脫了外衣,隻穿中衣,跳了進去。宮女大叫道:“容齡姑娘,使不得,這湖水可深了!”容齡可不管那一套,進到水裏,便將在巴黎學會的自由泳展現出來,宮女嚇得隻顧捂著臉,也沒看清楚容齡是怎麼把四格格拖到岸邊的。兩個姑娘全身透濕,都躺在岸邊喘氣。宮女趴在四格格身邊,控著她嘴裏的水,哭叫道:“四格格,你醒醒!你醒醒啊!”四格格半睜了眼睛,如說夢話一般,道:“……我醒,醒著呢……醒著呢!”容齡疲憊地趴在草地上,也像在說夢話:“酒,到底是不是好東西?到底是不是啊?……哎呀,怎麼這麼冷?小娥,你快給生堆火,讓我烤烤火,怎麼這麼冷啊?”

太陽漸漸西沉,兩個姑娘卻趴在那兒不動了。宮女小娥急得大喊起來。

9

卻說容齡為了救四格格,跳入水中著了涼,高燒不退,急壞了德齡和四格格。慈禧也急了,親自派了禦醫,給容齡診治。禦醫診了脈,皺眉道:“容齡姑娘高燒不退,真真的令人不安呀。”四格格慌了神,又沒法子,隻好一個勁兒地換毛巾,為容齡擦去額上的汗珠。這時,卡爾和懷特走了進來。卡爾用生硬的中國話問道:“她好些了嗎?”四格格道:“沒有,她的燒一直都沒有退!”懷特看著卡爾用英文說:“我認為她得打一針,否則會很危險,我這就去拿醫療器械。”卡爾道:“要不要等德齡過來之後再做決定?”懷特道:“救人要緊!還是先打了針再說吧!”四格格呆呆地聽著他們的對話,一頭霧水。

懷特拿起注射器,把裏麵的氣泡排出來。四格格立即警惕起來,驚道:“你們要幹什麼?”卡爾道:“你放心,我們隻是要給她打一針。”四格格緊張得不行,急道:“這是什麼?要針灸?小蚊子,快來!你看著這個洋人,不許他動容齡姑娘!”小蚊子答應了一聲,衝了上去,懷特剛拿起酒精棉球在昏睡的容齡的手腕上擦了一下,小蚊子馬上用力地把他推到一邊。懷特莫名其妙,問道:“怎麼了?”小蚊子索性把他往牆上撞。懷特也不客氣地掄起老拳,把小蚊子打倒在地。四格格立即奮不顧身地衝了過來,被高大的卡爾抱住。四格格尖叫道:“來人哪,有人要害容齡啦!”卡爾道:“天啊,你能不能安靜點兒?”幾個人鬧成一團。

此時,德齡正扶著慈禧往容齡臥室裏走。慈禧邊走還邊說:“五姑娘這孩子可真叫人操心!這個胡太醫是宮裏最有辦法的太醫了,要說風寒也不是什麼大病,怎麼這孩子就病得這麼重呢?”德齡道:“容齡在法國一向都是吃西藥的,也許對中藥不適應。”慈禧道:“我就不信太醫們治不好容齡!我的牙要不是迫不得已,怎麼會找洋醫生?治牙可以不用吃藥,總不至於死。可風寒必定是要吃藥的,那黑黑的小藥片誰知道裏邊藏著什麼?防人之心不可無呀。”德齡道:“老佛爺,在法國的時候我們可都是吃西藥的。”慈禧道:“哼,當初洋人哪兒知道日後你們能成宮裏的紅人,否則他們能放過你們嗎!”說話之間,已然穿過了回廊,進了院子,一進門兒,正趕上懷特剛好把針頭拔出來。慈禧大驚道:“你竟敢給五姑娘紮針兒,太狠毒了!”懷特從表情中看出她的態度,道:“太後,我隻是給容齡打了一針,因為她的熱度那麼高,不打針真的很危險!”德齡翻譯過去之後又加上了一句話:“懷特,你應該先征得太後的同意,不然她會有誤解的。”懷特道:“德齡,可是容齡很危險,難道太後的情緒比你妹妹的生命還重要嗎?你怎麼這麼勢利!”德齡一怔,氣得淚水幾乎掉下來,道:“妹妹是我的,我當然比你更關心!你這麼指責我,完全是曲解了我的感受。”慈禧在一旁怒道:“德齡,你告訴我,他嚷嚷什麼呢?”德齡道:“他說他覺得容齡的病很危險,所以……”沒等話說完,慈禧便怒喝道:“來人,給我拿下!把這個卡爾也拿下!”懷特被太監們帶走的時候還掙紮著回過頭來,叫道:“德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德齡無可奈何地看著他,道:“由於你的魯莽,現在你的生命比容齡更危險。”

在清宮中有一個人對於容齡的病也在暗暗著急,這就是光緒。聽說小淘氣兒病了,光緒覺得自己不能無所作為,踱了幾圈之後,突然想起容齡曾經說過最喜歡聽巴黎的鍾聲,便突然悟到什麼似的,把宮中最大的一個座鍾拆了開來,整整兩天的工夫,光緒都在聚精會神地修著座鍾,鍾上的零件被他拆得滿地都是。孫玉在一旁,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隻好說:“萬歲爺,歇會兒吧,這都弄半天了。”光緒並不理會。孫玉又端了杯茶過來,道:“那您先喝口水?”光緒不耐煩地擺擺手,仍然專心致誌地幹他的活,等到光緒滿手油膩地把鍾安好,座鍾正好走到了下午五點。悠遠的鍾聲回蕩在了大殿裏。孫玉喜道:“好了,好了,萬歲爺,您真是聰明蓋世,宮裏的鍾就沒有您修不好的。”光緒疲憊又欣慰地看著鍾擺,道:“小淘氣兒……朕是說,小淘氣兒最愛聽這鍾的聲音,說聽著這鍾聲就好像還在巴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