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齡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哭了很久,因為怕驚醒了容齡,她隻好趴在床上,咬著自己的被子,低低啜泣。
次日德齡做模特的時候神情疲憊。卡爾逗她道:“微笑一下,親愛的,那樣你會美得多。”德齡悶悶不樂地咬著嘴唇,道:“我笑不出來。”卡爾道:“這幾天,還有另一個人也笑不出來。我看你們還是談一談吧。”德齡道:“我們在對中國的感情上差異很大,談了也許沒用。”卡爾笑道:“日俄都可以談判,你們為什麼不能?”德齡不語。卡爾貼在德齡耳邊小聲道:“他要我告訴你,今晚九點,他在畫舫上等你,你一定要去。”德齡沒有說話。卡爾又笑道:“不說話,就是默許了?”
晚上,德齡細細地對鏡梳妝,她萬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和心愛的人攤牌了。她細細梳理著自己的情感,想起那個波濤洶湧星漢燦爛的大海之夜,她第一次見到那張英俊而純潔的臉,心靈深處就被什麼深深撥動了。她承認,她沒有他那麼執著,可是藏在內心的深情,她一點也不比他少。現在,她真的不能想象沒有他的日子,那樣對她來講,不啻是活在地獄。可是,如果現在離開了清宮,那麼對於重病中的阿瑪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她太了解自己的阿瑪了。何況進宮之後,她的確在很多方麵都對太後施加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太後在慢慢地改變著,她開始從日常生活方麵接受西方的東西,甚至同意了派留學生,這些,都給德齡帶來了一些成功的快樂,她甚至自信地認為,將來她會慢慢地做到那些前人們流血犧牲都沒有做到的事情,中國需要改良,太後也並非一個一成不變的老頑固——她現在不是已經在用法國化妝品,喝美式咖啡了嗎?
德齡看著鏡中的自己,把“一點紅”式的清宮妝擦掉,然後輕輕地抹上清淡的法國口紅。容齡一直在一旁默默地瞧著姐姐,姐姐已經把凱的事告訴了她,這使她感動,但是她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法子。她覺得姐姐和凱都有自己的道理,問題是,她不知道自己該站在誰的立場上。這會子她輕輕地為姐姐梳著頭發,問道:“姐姐,難道你真的舍得和他分開?”德齡歎道:“誰知道呢。原來我以為我已經是一個很西化的人,結果和懷特一爭論起來才發現,我其實還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如果我們繼續下去,文化的差異也許會讓我們更難受。而且,讓懷特總是遷就我對他是不公平的,找一個美國女孩也許會讓他更輕鬆更幸福。”容齡不響了,半晌,她忽然說:“愛情為什麼就不能超越現實呢?”德齡用手輕叩了一下妹妹的手指,妹妹嬌嫩的小手是冰涼的,有一種金屬般的質感。她知道妹妹在想什麼。妹妹和皇帝已經告別了他們的莫紮特時代,對此,她說不清自己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她說不清自己那樣做到底是對他們好還是不好。她隻是本能地想保護妹妹,可是如今,她真的懷疑起自己來了:她究竟是妹妹的保護神,還是扼殺妹妹純潔感情的劊子手?她不知道。
夜深了,德齡拿出那顆夜明珠,輕輕地撫摸著,神情淒愴。容齡強睜著迷迷瞪瞪的眼睛,道:“姐姐,你要把這個還給懷特?”德齡淒然點頭道:“如果分手了,還留著它幹什麼?倒不如幹脆一些。”容齡道:“這麼說,還有那些報紙你也該還他,有好幾公斤呢!”德齡煩道:“行了,快幫我看看幾點了。”這時她們才發現,鍾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德齡箭一樣地衝出去,迎麵而來的卻是一隊禦前侍衛。德齡驚道:“這是怎麼了?”侍衛長近前一步,抱拳道:“德齡姑娘,我們奉命特來搜查下人們的住所,看看有什麼可疑之物,打擾了。來呀,給我搜!”德齡道:“慢著!這位大人,敢問你們是奉誰之命?”侍衛長道:“我們奉李大總管之命。”德齡又道:“是各處都搜呢,還是單搜我們一處?”侍衛長道:“園子裏抓到了兩個刺客,李總管急了,讓我們今天晚上來個大清查!”德齡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的小蚊子變了臉色,顫聲道:“誰……誰是刺客?”侍衛長道:“有兩個呢,在畫舫抓到的!”德齡的臉一下子白了。
9
德齡哪裏知道,她和懷特常去的畫舫留下了咖啡的印跡,竟被李蓮英發現了。李大總管自然要上報老佛爺。慈禧一驚,然後思忖道:“宮中喝咖啡的有幾十個人,既然到畫舫裏去喝,必然有不可告人的苟且之事,要嚴加追查才是。”李蓮英應了一聲,道:“老佛爺,奴才尋思著,畫舫那裏會不會有刺客?奴才曾經有一次半夜經過那裏,聽到有響動,上去查了一下,四下無人,現在看起來,會不會是刺客聽見響動兒就藏起來了。”慈禧冷笑道:“從前要殺我的刺客不過是一些山野村夫,現在倒是喝咖啡的二毛子了,真是時勢造英雄哇。李蓮英,依著我說,咱們表麵上一點兒聲色也不要露,但是從現在開始,就得明察暗訪,弄清到底是怎麼會事兒,如果真是刺客,這回可不能像戊戌年那樣兒便宜了他,逮著他,就得梟首淩遲,這樣兒才能警戒人心哪!你說呐,李總管?”李蓮英忙彎身道:“老佛爺說的極是,依奴才所見,既然是會喝咖啡的主兒,那倒不像是奴才,倒像是主子所為了!喝咖啡的加起來,無非是這清宮大內之中貝子貝勒福晉格格們幾十口子人,不是做奴才的多嘴,這倒是真的讓人寒心了!”慈禧冷笑道:“我現在倒是不寒心了!先皇帝和同治爺走的時候,我還有眼淚,多少年了,大清國靠我一人兒頂著,這第三次垂簾本來就是萬不得已,這恩將仇報、反目無情的事兒我見得多了!如今,想讓我哭我都沒眼淚!你們見天兒哄著我,以為我不知道外邊兒的事兒,哼,不知道多少人咬著牙根兒恨我呢!就是皇親國戚也難保沒有忤逆之心,就說你李蓮英明兒要殺我,我都不覺著新鮮!”李蓮英頓時嚇得全身亂抖,撲通跪倒,道:“老佛爺!老佛爺!您雖是說笑兒,可這話奴才實在擔當不起啊!!”慈禧倒被慪笑了,道:“瞧把你給嚇的,避貓兒鼠兒似的,還不快給我起來!這宮裏的人我都懷疑遍了,也懷疑不到你身上哇!”李蓮英流淚叩道:“謝老佛爺知遇之恩,奴才一定要把刺客抓起來,提首級來見您!”
太監小蚊子這會子其實比德齡還要著急,因為他知道好友小柿子和另一個小太監去了畫舫,到那兒去賭錢去了,還恰恰偷了點兒主子的咖啡。德齡出去之後,小蚊子泣不成聲地小聲嚷道:“小柿子他不是刺客啊!他隻是想去玩玩錢。我們一塊兒長大的,他可千萬不能死呀,要不,我回去怎麼跟他的家裏人說呢?都怪我,我應該攔著他!”容齡勸了他好久,他才算止了淚,回房去了。
容齡不安地在屋裏踱步,她拉上窗簾,鎖上門,雙手合十祈禱道:“主啊,雖然我在這裏沒有辦法去教堂做禮拜,但是我的信仰是沒有改變的,我對您的愛是最深厚最永恒的。請您保佑我的姐姐和懷特平安無事,保佑小柿子平安無事,請不要拒絕我,因為您是萬能的。”
直到深夜,德齡才在卡爾那裏找到了懷特,就在德齡出去找他的時候,他也在到處找她,他親眼看見了小柿子和另一個太監被一群窮凶極惡的官兵押走。他遠遠地看著,心裏下了必走的決心,自然,也定要把心愛的姑娘帶走。
他和德齡相擁在一起,卡爾知趣地回避了。經過這一場變故,兩人才更加深感對方在自己內心中的不可或缺。懷特撫著德齡的頭發,低聲道:“德齡,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再也不要爭吵了!”德齡哭道:“如果那個被抓的人是你,我一定要跟太後說我是你的同謀!”懷特邊吻她邊道:“要是我死了呢?”德齡道:“那我也絕不苟且偷生!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麼。懷特,原諒我,你是對的。”懷特道:“親愛的,Loveisnosorry(愛是不用說對不起的)。”德齡這才止了淚,道:“宮裏實在是太凶險了,我要盡快和你一起走。”他們再次緊緊擁在一起,在這一刻,即使上帝也不可能把他們分開。
次日早朝快要結束的時候,小柿子和另一個賭錢的小太監被拖出午門斬首。慈禧冷笑道:“什麼東西!不過是兩個六根不全的玩藝兒!還偷主子的咖啡喝,想冒充二毛子呢!不淩剮了算便宜了他們!”當時,德齡與皇後就在屏風後麵,大殿裏發生的一切都曆曆在目。當李蓮英捧著一個蒙著白布的盤子,上來稟報“刺客小柿子和小籃子的首級在此”的時候,德齡一下子呆若木雞,她緊緊抓住旁邊的柱子,以免自己突然倒下去。
慈禧給足了德齡恩寵,親自派了太醫來診脈,還特意打發了皇後來瞧。皇後坐在她床邊道:“德齡啊,老佛爺打發我來瞧瞧你,說了,這幾天兒放你的假,愛吃什麼隻管說,她讓李總管親自送來,別委屈了你,什麼時候好了,什麼時候再到宮裏去……”德齡這才氣若遊絲的說了一聲:“謝……謝老佛爺……”皇後笑道:“好了好了,總算是好了!”太醫道:“好生歇著,按時服藥,隻是受了驚嚇,並不礙事的。”一直在旁邊哭著的容齡這時才止了淚,謝了太醫,將太醫送了出去。
皇後輕聲細語道:“德齡啊,小柿子原是你這兒的人,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呀,平日看著挺幹淨的孩子,誰知道……”德齡流淚不語。皇後又道:“德齡,做禦前女官,免不了要見到些意外之事,頭一回害怕,多幾回就好了,千萬別往心裏去。老佛爺總是說,沒有刀光劍影,就沒有江山。我們大清的列祖列宗,靠的就是這個打下的江山,我們都是大清的人,哪兒能這麼經不起事兒呢?”德齡依舊不語,隻是呆望著天花板。容齡在一旁道:“皇後主子,我和姐姐從小連殺雞都看不得,更別說這樣的場麵了,所以她真的是受了驚嚇了,您可別見怪。”皇後道:“唉,可千萬別嚇出毛病來。容齡啊,你好好陪陪她,我明兒再來。”說罷,皇後起身便走。
皇後心裏,自然是明鏡兒一般。想起前些時祖兒說的話,心想,是時候了,該告訴大公主了,有個人和自個兒一起擔著,總比沒有的好。這麼想著,徑直走進大公主寢宮,慌得榮壽公主連外衣也沒來得及穿。皇後走得飛快,連侍女嬈兒也跟得呼哧帶喘。
皇後將幾個月前祖兒說的那番話都告訴了大公主,大公主驚得半晌無語,良久道:“皇後主子,您可真是沉得住氣,這麼大的事兒,竟在您心裏裝了這麼久,若是沒有今兒的事兒,我看您……”皇後道:“不裝著怎麼辦,這等事,說出來不好,裝久了也不好,這不今兒和你商量商量,討個萬全之策嗎?”大公主道:“依著我的想法兒,這假太監不外乎是兩種人,一種是禦前侍衛,可能看上了哪個宮女兒,假扮太監混進來,想偷偷情,這自然也是死罪;另一種可能就更可怕了:刺客!如果是後一種可能,那老佛爺就麵臨著巨大的危險!這話兒還不能跟老佛爺說,戊戌年因為那個刺客的事兒……當時老佛爺遷怒於內宮,挨個兒都遭荼毒,連您也不能幸免。我看啊,我們隻能暗中察訪著,提防著,得加倍小心才是,先別聲張了!”皇後點頭道:“我又何嚐不這麼想?隻是今兒這事兒,小柿子和小籃子這一死,老佛爺心裏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可以安心睡個好覺了。可是咱們不能啊!”大公主道:“是啊,那個假太監,辮子都被柳枝兒掛下來了,怎麼會是小柿子他們呢!明明那兩個小東西是冤死的鬼啊!”皇後急忙捂她的嘴。大公主把口袋裏一把精致的短刀扔到了床上。皇後把刀拿起來問道:“你一直隨身帶著這個?”大公主道:“是哇,防著總比不防著強!”皇後淡淡一笑,從發髻上拔出一支簪子,裏麵竟是一把極鋒利的針。她們相視一笑。皇後道:“其實這些都是給自己吃定心丸兒,真的刺客來了,哪兒就管得了用!哄自己罷了!……倒是老佛爺那兒,咱們要事事盡心,也真是難啊,不告訴她老人家吧,怕她沒有提防,告訴她吧,又怕她老人家從此杯弓蛇影的,覺都睡不好,可怎麼好呢?實話跟你說,自從聽了祖兒那番話,我常常做噩夢夢見那個假太監,可怎麼他就不見影兒了呢?”
皇後哪會想到,噩夢中的那個假太監無玄,此時正在周太監的破屋子裏喝粥呢。那個曾經給皇後通風報信的祖兒,如今正在旁邊給他夾菜呢。祖兒原是極本分的姑娘,可是,愛情的力量大到連她自己都害怕,從她進宮的那天起,就看慣了那些假男人和狠女人,她年輕的心裏總在想,將來,她可不想在這園子裏做老宮女,她要嫁個好人家。可是年複一年地過去了,她覺著,自己內心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就在她青春的身體開始強烈渴望著什麼的時候,她在園子裏撞見了他,而後來,他又因為給幹爹幫了忙而再次與她相遇。——這不是緣分又是什麼?再後來,他們有了那種事情,她更是覺著,自己的身子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她的一切都歸了無玄,他在她心裏是至高無上的,連她從小又敬又怕的老佛爺也退居了次位。她唯一覺著對不起的,是她的幹爹,她覺得,自己正在把一種危險帶給幹爹。
祖兒的幹爹周太監正彎著個老腰,低頭拉著風箱,火苗子往上躥著,雖說背後沒長眼睛,可老頭子當然知道他們倆正在幹什麼。周太監心裏有氣,嘴上說道:“喂,我說你到底得在這兒住多久啊?”無玄道:“周公公,您再容我住一陣兒,等我找到了親戚,立馬就搬走。”周太監冷笑道:“你親戚到底兒住哪兒,你上回說是住洋橋兒,怎麼這回又說是住菜市口兒了呢?”無玄道:“洋橋兒和菜市口兒也差不到哪兒去,反正都是北京南城唄。”周太監歎道:“真是個糊塗蛋,洋橋兒和菜市口兒差哪兒去了!”無玄無奈,從懷裏摸出一小塊銀子,道:“這是一點兒散碎銀子,您收著吧,不成敬意。”周太監邊收銀子邊道:“我就奇怪了,你也不缺銀子花,為什麼不住店,單願意和我這苦命人兒一塊兒吃苦啊?”無玄道:“我就瞧中了您這人心眼兒好,為人厚道。”周太監苦笑道:“厚道管什麼啊?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厚道一輩子了,臨了兒臨了兒讓老佛爺給罰到這兒做苦差來了!”祖兒見幹爹步步相逼,心疼無玄,便忙道:“爹!您就容他再住幾日吧!”周太監半晌道:“得,瞧著我閨女的麵兒,你就再住幾日吧!可不許給我捅婁子!”無玄道:“這我就不懂了,怎麼您老還能有閨女?”周太監長歎一聲,道:“我們做太監的,親閨女自然是沒福氣有了,可這幹閨女總還是可以有的吧?我這幹閨女,比那親閨女還強十倍呢!頭疼腦熱的,全是她照應,上回挨了老佛爺那頓打,若不是她,我這條老命興許早就交代了!!”祖兒忙道:“爹!那還不是應該應分的?我十三歲入宮,若不是您老照應,我這條小命怕是早就沒了!您老別拉風箱了,那火夠旺的了,我給你們燙上酒,您老快過來喝一口兒!”周太監這才起身,與無玄一同喝酒不提。
10
德齡哭了整整一夜,她反複地哽咽道:“小柿子不應該死,該死的是我。”容齡捂住她的嘴,用法語說道:“姐姐,上帝會讓他上天堂的。你不要再自責了,你並沒有害小柿子。”德齡也用法語道:“可是我享受了戀愛的甜蜜,卻讓他遭受了無辜的酷刑,我一生也不會安心的。”容齡道:“姐姐,我們誰也不能抱怨,因為這是命運。”德齡哭道:“容齡,也許我錯了,我不應該勸你回中國來。如果你在鄧肯小姐的身邊,這樣可怕的事根本不會發生。”容齡道:“別說了,姐姐,我一點兒也不後悔。因為我在這兒第一次遇上了我喜歡的人,雖然沒有結果,但我已經很滿足了。”德齡抱住了妹妹,道:“容齡,謝謝你,我本來應該好好地照顧你的,現在還要你來安慰我。”容齡道:“姐姐,我不是永遠長不大的布娃娃,你也不是永遠強硬的青銅雕塑,我們就是要彼此依靠的啊。”德齡含淚點點頭,問道:“阿瑪額娘他們那兒知道了嗎?”容齡道:“哥哥已經告訴他們了,正好最近阿瑪的病有緩,他們不放心你,可能過兩天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