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庚夫婦果然回來了,他們坐在德齡的床邊,拉著女兒的手。裕太太見女兒瘦了好些,心疼得直想掉淚。裕庚開門見山地問道:“德齡,你真的愛上他了嗎?”德齡忽然從床上起來,撲通跪了下來,道:“阿瑪、額娘,求你們想辦法讓我出宮吧!宮裏太可怕了,我想過普通人的生活,我要和懷特結婚,我們要到美國去!經過了這麼多事兒,我發現我已經……已經離不開他了!”裕太太在一旁用帕子捂著嘴,道:“阿彌陀佛,怎麼小說裏的話從我的寶貝女兒嘴裏說了出來!德齡,你是最懂事,最讓我們省心的,那個洋小夥子怎麼把你迷成這樣!”裕庚搖著頭,道:“德齡啊,你似乎已經完全忘了你進宮的初衷了,你的報國熱情就這麼容易消退嗎?”德齡道:“阿瑪,我是很想報效國家,可是我認為我一個人的力量太微薄了。而且,犧牲美好的愛情去改良一個正在走向衰落的政府,這太得不償失了。我現在隻想過快樂的女孩子的生活,體會平安和幸福。”裕庚沉默了。裕太太把德齡扶起來,依舊在床上躺好,又添一碗蓮子羹,一口一口地喂給女兒吃,道:“德齡啊,我們從上海趕回來,都是為了你的事兒。你阿瑪說的報國我不管,可哪個額娘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個如意郎君呢?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非找個洋人,你是想讓以後額娘阿瑪非要漂洋過海才能看你嗎!”德齡道:“額娘,我和凱是真心相愛,我覺得,他就是我的如意郎君。以後,我們可以回來看您,也可以就在中國不走呀。”沉默了許久的裕庚這時緩緩說道:“德齡,阿瑪對你非常失望。阿瑪很早就告訴你,真正的誌士仁人,成大器的人,都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像你這樣,稍遇困難,就打退堂鼓,這不是裕庚的女兒!……不要說你做不到,而是你沒有盡力。阿瑪這樣要求你可能有些過分,你是比同齡的女孩子需要付出的多一些,可是,你記得嗎,這正是你從小就有的心願啊!你從小就常常跟阿瑪說,你不願意像一般女孩子那樣,嫁人,生子,相夫教子,你要接受良好的教育,長大之後報效國家,你知道,阿瑪聽了這話有多高興啊!你們雖然一直生活在西方,可是阿瑪為了讓你們不忘祖國,一直堅持讓你們學習中國的詩書禮樂,費了多少苦心啊!……現在阿瑪老了,身子也不行了,已經不能再為國家做什麼了,所以,隻能拜托你和容齡,來完成我的心願。我們是大清的人,從祖上直到現在的族人,無不在沐浴天澤,若是國家有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德齡啊,阿瑪已經來日無多,在我的有生之年,很想看到你們有所作為,也很想看到大清重振朝綱,否則,我是死不瞑目啊!”德齡的熱淚奪眶而出,她叫了一聲阿瑪,就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為了女兒,裕庚決定見一見那個美國小子。他的法文雖然流利,英文卻不算太好,所以他把兒子勳齡也叫了來。裕庚正襟危坐,神情莊重,對著那個美國小夥子道:“年輕人,我已經聽勳齡說了許多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你對德齡的心意。按中國的傳統,女兒結婚必須得到父親的同意,你理解嗎?”懷特聽完了勳齡的翻譯,急忙說:“裕先生,我非常理解!我和德齡都渴望得到您的祝福。我向您保證,我一定尊重、愛護、信任德齡,我會使她幸福的!”裕庚道:“如果你說的是真話,那我一定看不到了……因為德齡已經向我保證,在我的有生之年,她一定會在宮裏服務。”懷特急道:“什麼?!那我們的婚姻還得與您的壽命聯係起來嗎?恕我冒昧,您是個父親,可您把德齡看成是自己的私有財產而不考慮她的需要和感受,這是十分自私的。我再次請求您,準許我們結婚,把德齡從宮裏接出來。如果您暫時不想讓我們結婚,您可以接著考驗我,可德齡和容齡在裏麵實在是太危險了。這一段時間我在宮中的經曆,比我從前經曆的所有風險都要多。”雖然勳齡沒有翻譯自私那句話,但裕庚恰恰聽懂了。他說:“勳齡,你有一句話沒有告訴我,我聽懂了一個詞,是自私,對不對?”勳齡無奈道:“是的,阿瑪。他說您把德齡當成是自己的財產,太自私了!”他們兩個誰也沒想到,裕庚聽了這話竟笑了起來,半晌道:“勳齡,我倒覺得懷特很直率,很有些青年人的血性。”懷特喜道:“裕先生,這麼說,您是同意我和德齡的婚事了?”裕庚道:“是的,但不是現在。德齡至少要在宮裏再服務兩年,因為她和容齡從小獲得的教育和幸福超出了一般的滿洲女孩,所以她給國家的回報必須要比其他的女孩子多,這是不容置疑的。我是清朝的大臣,所以我不屬於自己,我是屬於朝廷的,我給家人的一切也都是來自朝廷的,我不能忘記,我的子孫也不能忘記。懷特先生,這和西方是不同的,假如你真的愛德齡,希望你能等待。”懷特想了好久,最後終於道:“好吧,裕先生,謝謝您。我會和美國的姑媽商量的。告辭了。”懷特走了,勳齡在阿瑪麵前跪了下來,懇求道:“阿瑪,我求求您,讓兩個妹妹趕快出宮吧。老佛爺真的為人古怪,她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還有,我覺得懷特和德齡很相配,我不明白,懷特的努力難道還無法證明他的誠意嗎,難道您真的願意懷特離開,然後讓德齡嫁給一個整天隻會提著鳥籠滿街閑逛的八旗子弟嗎?”裕庚的臉上毫無表情,良久,道:“勳齡,我的主意已定,你就不要再說了!”說罷,他拂袖而去。勳齡呆呆地站在那兒,他知道阿瑪為人的固執,但是他知道,阿瑪永遠不會拿兒女的幸福開玩笑。
這日很晚了,裕庚夫婦還沒有睡。裕太太隻是抹著眼淚,道:“德齡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光是在屋裏呆坐著,也不說話。我們這成什麼了,倒比亞芒他父親還狠了!”裕庚問道:“亞芒是誰?”裕太太道:“茶花女的心上人呀,你怎麼忘了?”裕庚道:“我沒有忘。可我認為,以後德齡會為她的這一段經曆而驕傲的……你相信我,好嗎?”
三天之後,懷特從卡爾那兒得到了德齡的一封信。信上說:“親愛的懷特,我和你想的一樣,也希望能夠長相廝守,可現在看來是幾乎不可能的,起碼,在短時間內做不到。謝謝你對我的愛,無論我們最後的結果如何,我都一樣地了無遺憾,因為這段時間,我們是這樣真心地愛過。我不敢設想將來,然而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會一直愛著你,想念你。你的德齡。”
這封信讓陽光燦爛的美國小夥子懷特惆悵了一會兒,但是很快,他又有了新主意。他對卡爾說:“我有一個大膽的設想,你能幫助我嗎?”卡爾道:“那得看這個設想有多大膽。”他說出的話連一向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卡爾也嚇呆了,懷特說的是:“私奔。”
11
刺客的事雖然了結了,可是讓慈禧頭疼的事情很多。頭一件,便是日俄戰爭一觸即發,而如果開戰,那戰場是一定會在東三省,那可是滿洲人的老祖宗的陵墓所在啊!可是國力如此之弱,明明不能參戰,還是及早宣布中立為好。這天她將外務部大臣伍廷芳宣來問話。伍廷芳奏道:“老佛爺,最近俄國和日本的談判已經陷入僵局,各不相讓;法德英都很關心日俄的局勢,當然,他們更關心的是他們在中國的利益。他們希望一旦打仗,他們在中國的利益不要受影響。下一步究竟如何對付洋人,還請老佛爺明示。”慈禧沒有急於回答,她起身走了兩步,看了看窗外,道:“再過一陣兒就立冬了,這湖上一結冰,就是另外一番景致了。伍大人,你覺得這頤和園哪一季的景色最好啊?”伍廷芳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答道:“回老佛爺,依臣看是各有千秋。”慈禧哼了一聲,道:“說得好,不愧是外務部的,圓滑得很。”伍廷芳的頭上立即冒出了汗珠。慈禧道:“我瞧還是冬景最好。一下雪,就更好了。”伍廷芳忙道:“老佛爺說得極是。”慈禧道:“我看過幾天兒立了冬,下了頭一場雪,就把各公使館的夫人們都請來,聚一聚,讓她們瞧瞧雪景兒,吃點農家的新鮮東西,可好?”伍廷芳忙道:“是,老佛爺聖明,臣真是欽佩之至啊!”慈禧道:“說說你為什麼欽佩之至啊?”伍廷芳道:“您把他們都請來,是為了讓她們回去吹枕頭風兒,表明咱們大清國的立場……”慈禧笑道:“我尋思著,大清還是要持中立態度,咱們不要損一兵一卒,也不要得罪任何一國的洋人。洋人是欺人太甚,可是咱們的新軍要打他們還得假以時日,現在怕是不行啊。”伍廷芳忙彎身道:“老佛爺聖明!”
但是時局逼人,還未等到立冬,各國公使夫人就再度被請進了頤和園。夫人們圍在慈禧的周圍合影,拍攝者自然是勳齡,他仔細地布著光,生怕這張具有曆史意義的照片出什麼問題。俄國公使勃蘭康夫人悄悄咬著康格夫人的耳朵道:“康格夫人,這個英俊的年輕人是誰?看來是他使太後接受了照相的樂趣,原本我聽說,太後認為照相是妖術,是被禁止的。太後今天就是讓我們見識一下她的開放和寬容吧?”康格夫人笑道:“這個年輕人是德齡的哥哥。我看太後今天來不是僅僅為了和我們閑聊照相的,肯定有大事情要宣布。怎麼樣,我們打賭?”勃蘭康夫人笑道:“好啊,我賭二百美金。”康格夫人道:“我看還是三百吧。我贏定了!”
果然,慈禧致辭時說道:“都是老熟人兒了,也不必那麼些個客套了,其實今兒個我請各位夫人來,大家恐怕也能猜出幾分我的用意。現在世界上悠悠萬事,惟日俄戰爭一觸即發之事為大,我們又是日俄的緊鄰,不表個態吧,各國心裏也沒底,今兒索性我就明告訴大家,我們大清是愛好和平的國家,隻願各國友好相處,所以在未來的戰爭中我們將保持中立。我希望各國夫人回去轉達我的意思。”德齡翻譯給了眾人,公使夫人們都會心地點頭。康格夫人向勃蘭康夫人伸出了手,道:“怎麼樣,我的美金?”勃蘭康夫人一笑道:“少不了你的,小心被太後瞧見了!”兩人悄悄打趣,早被皇後看在眼裏,皇後十分惱怒,卻又發作不得。
頤和園裏,金黃的柿子掛滿了樹枝,果園裏還擺著各種小攤,在做著捏泥人、糖炒栗子、包餃子等各種表演,夫人們或圍著觀看,或在擺好的桌椅前品嚐小吃。勳齡不時地應她們的要求給她們拍照。慈禧坐在禦座上,看著周圍的一切。德齡在一旁侍立,望著柿子出了神。慈禧道:“德齡,你說內田夫人稱病沒有來,是真病還是假病?”德齡道:“哦,奴婢覺得她是心病。”慈禧笑道:“怎麼說?”德齡道:“因為俄國的勃蘭康夫人要來,她自然想回避。”慈禧道:“不僅如此,還有咱們的留日學生,他們口口聲聲說要教育好照顧好,這可倒好,全照顧成了興中會的反清頭目了!她想必愧得慌吧?”德齡應付道:“老佛爺說的一點沒錯兒。”慈禧道:“就說那個王秋瑾,本來也不過是個有些怨氣的富家少奶奶,怎麼一到了東瀛,就成了反朝廷的人呢?又是反詩又是辦報的,打量我不知道?四海之內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兒!朝廷的探子全世界都有,聽說這秋瑾在日本還造起反來了,說是嫌小鬼子的飯不好吃,收的錢又多!哈哈哈……依我看,內田夫人這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秋瑾也不想想,那小鬼子的飯能跟大清國比嗎?全世界的飯也沒咱大清國的好吃,德齡,這個你是最明白的,你去過那麼些個國家,可有比我們禦膳房師傅做的菜更好吃的?”德齡認真道:“確是沒有。法蘭西倒是也有些蠻可口的菜,但是論到做工的精細,的確比不上我們。”慈禧笑道:“老子曰:‘治大國如烹小鮮。’知道宰相的‘宰’字如何解嗎?漢相陳平年輕時是主持鄉裏宰肉和分配的,由於他分得均,父老曰:‘善哉陳孺子之為宰也!’這才有了宰相,後來又有了漿人、鹽人、庖人等官職,都是和吃有關的,可見我們美食文化的傳統是多麼深遠!”德齡讚道:“老佛爺真是博古通今!……可是在西方,過分講究吃是一種不能得救的行為,這是他們的新教文化帶給他們的……”慈禧不屑道:“他們都是些吃生肉長大的貨!哪兒吃過什麼好東西?!你沒瞧見那些個公使夫人,見了咱們禦膳房的飯菜饞得那樣兒?漫說是康格夫人、勃蘭康夫人,就是那個裝著嫻靜的內田夫人,不是見著咱們的清湯魚翅照樣兒吃得不撒嘴?!……”德齡忍不住撲哧笑道:“老佛爺,真是什麼都在您老人家眼裏!……可是呢,我覺得洋人的說法也有幾分道理,譬如他們說,過分講究吃是一種貪婪的表現,何況社會向前發展,人的分工也就越來越明確,就像一群螞蟻似的,誰該搬東西吃,誰該挖洞住,分工明確了,時間就會越來越緊張,如今在洋人那兒,都是工業化社會了,哪兒有時間大吃大喝呢?洋人平時吃得很簡單,逢到什麼慶典才有一番慶祝,不像我們,頓頓飯都要吃那麼久。”慈禧沉吟片刻,道:“洋人的習慣,原也有好的,隻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一時半會也破不了,慢慢來吧。走,你陪我到那邊去摘些個柿子。”樹葉如同黃金雨一般落下,十分美麗。慈禧感歎道:“本來是想請這些個洋女人們立冬的時候再來,可是日俄形勢逼人,隻能請她們看最後的秋景了。”
勃蘭康夫人拉著康格夫人讓勳齡拍照,勳齡欣然應允,康格夫人看了看四周,指著慈禧的空椅子說:“我看在這兒挺好,背景很不錯。”勃蘭康夫人笑道:“好的,你坐著,我挨著你的椅背,好吧?”就在康格夫人要坐下的一刹那,德齡飛似的過來攔住了她,道:“康格夫人,太後專門請您和勃蘭康夫人到那邊的柿子樹下去合影,你們看可好?”康格夫人道:“真的嗎,太好了!”德齡忙向李蓮英使了個眼色,李蓮英這才從呆滯中驚醒,趕緊把慈禧的椅子搬走了。
各國公使夫人走後,慈禧命李蓮英請皇後及眾宮眷到東暖閣喝茶,大家都在議論今日之險。慈禧道:“要不怎麼說她們都是吃生肉長大的呢?一點規矩也不懂!要不是德齡,今兒個那個康格夫人就一屁股坐上我的椅子了!”四格格忙道:“老佛爺的椅子豈是由她們隨便坐的!”大公主道:“興許是她們的規矩和咱們的不一樣吧,她們哪兒懂得凡老佛爺的椅子都是禦座!”皇後道:“康格夫人和勃蘭康夫人已經到中國這麼久了,竟然還不了解咱們的禮節,可見各國禮儀的差別是很大的呀。”慈禧道:“幸虧德齡這孩子,不但把她們支走了,還讓她們沒有覺察,否則,她們倒覺得咱們斤斤計較了。就為這,我得賞德齡!”德齡忙道:“老佛爺,這又不是什麼大事情,不值得賞的。”皇後在一旁道:“維護皇家的尊嚴,當然是大事,你就謝恩吧。”德齡隻好謝恩。慈禧笑道:“德齡,你也不問什麼賞就謝恩了?”德齡賠笑道:“老佛爺賞的,自然都是好東西。”慈禧道:“容齡,你也猜猜,我會賞你姐姐什麼?不是珠寶首飾,不是大餑餑,也不是衣料。”容齡歪著頭猜道:“回老佛爺,奴婢猜不著,大概是,是要給她放假?”慈禧笑道:“對了,容齡說得對,我是要給德齡放假了。而且,是放長假。我要給你指婚,這回事兒我已經跟你提過兩回了,再不兌現,你要覺著我是滿嘴跑舌頭盡說白話兒啦。今兒咱們就當著皇後、大公主和各位宮眷的麵兒,給你指婚,我要給你指個最尊貴的貝勒,等喜事兒一辦,你就是個萬人羨慕的新娘子啦!”眾宮眷齊聲笑道:“恭喜德齡!”德齡一下子慌了神,撲通跪下了,道:“老佛爺,奴婢不要結婚,奴婢要伺候老佛爺!”皇後和四格格都嚇白了臉,衝她直擺手。慈禧悠悠道:“哦?你說什麼呢?難道你想抗旨不遵?!”德齡道:“老佛爺,奴婢該死,奴婢不識抬舉,可是,奴婢就是想為您做事,奴婢舍不得您。”慈禧道:“自古以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也不小了,都十七了,我像你這個歲數,已經到了先帝爺的身邊兒了!你自個兒琢磨琢磨吧!”
德齡覺得一股寒氣侵入了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