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齡看著光緒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萬歲爺,等我把您賜我的《康熙辭典》都學會了,您也就能用英文給我寫信了。”光緒奇道:“寫信?為什麼不是聊天,難道你要走嗎?”容齡直視著光緒的眼睛,眼裏的淚不聽話地湧了上來,道:“萬歲爺,如果我走了,您會給我寫信嗎?”光緒道:“當然。可是,朕往哪兒寄呢?”容齡有些羞怯道:“到時候,您肯定會收到我寫的信的。這是我給你寫的第一封英文信,等我離開宮裏以後,您再打開,行嗎?如果我走不了,您就把信燒了吧。”光緒點點頭,強笑道:“行,朕答應你,這也是壽禮吧?”容齡也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顫聲說:“是,接了這份禮,從今兒起,您就欠了我的人情了。”光緒低聲道:“朕明白,恐怕這輩子朕也還不了了。”
光緒把信接過來,這是一個淡藍色的信封,用白蠟封上了口,白蠟的形狀,看上去宛如一滴淚珠。
夜晚,光緒對著燈光看了看容齡給他的信。他再三躊躇,終於拿出一把小刀,細心地把信封從側麵的封口一點點細心地挑開,而並沒有破壞心形的蠟燭封印。
幾個月來的英文教習,已經讓他讀懂了這封信:……我的陛下,也許,我很快就要離開您了,一旦離開,你會想你的小淘氣兒嗎?我不知道我將到何處去,但是,無論在天涯海角,我都將想著您——我的陛下,我的聰明而不幸的君主,永遠永遠……
光緒的手微微戰栗起來,那頁薄薄的信紙,柔軟地飄落在他腳下的火盆裏,轉瞬間,灰飛煙滅。
5
德齡姐妹要演洋戲的事兒已經傳遍了清宮大內。這兩天,不僅是宮裏的親王貝勒福晉格格們,就連太監宮女們也在暗中爭相傳告:“要瞧洋戲了!要瞧西洋景兒了!”
但是美國青年醫生懷特卻一點沒被這表麵的繁榮所迷惑,他一點也沒更改自己的主張,演大戲的前一天夜晚,他來到勳齡的暗房,與裕太太和勳齡一起商議離開的事,裕太太是特意為此事來的。懷特對勳齡說:“請你幫我把艾米姑媽的意思轉告你的母親,我希望她能幫助我,讓德齡和我一起回美國。而且,如果容齡願意的話,也可以和我們一起走。”勳齡譯給了裕太太。裕太太道:“那可使不得,老爺要跟我急的。”懷特道:“裕太太,經過這一次風波,難道您還看不出來,太後是多麼陰險莫測,反複無常的人嗎?跟她在一起,德齡和容齡就好像在黑暗中的懸崖邊上走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掉下去!”裕太太聽完勳齡翻譯的懷特的話,不禁沉默了。勳齡道:“額娘,難道您對妹妹們的關心還不及懷特嗎?”裕太太一怔,紅著眼圈道:“我是你們的額娘,自然是世上最心疼你們的人。可他是美國人,他不懂得在中國除了親情的考慮之外,還有別的!……跟了你阿瑪這麼些年,我多少也知道些大情大義的事,不過,說到底,女兒是自己的女兒,是額娘身上掉下的肉,這件事關係到老佛爺,也是非同小可,不如我們坐下來,商量一個萬全之策,如何?”懷特與勳齡對視了一下,都坐了下來。
也就是在同一個夜晚,慈禧突然做了一個噩夢。次日一早,她便讓仆婦把德齡喚了過來。慈禧失神地望著鏡中的德齡道:“德齡啊,你知道今兒為什麼我一大早把你叫來嗎?”德齡道:“奴婢猜您是想到園子外頭散步去。”慈禧緩緩地搖頭,道:“不對,是因為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大殿裏,我使勁地喊你的名字,但是一點回音兒也沒有!隻有幾隻蝙蝠呼呼地飛來飛去。我走到大殿後頭你和皇後站的地方一看,你不在那兒了,隻有我送給你的碧玉簪還留在那兒。德齡,你是不是最近想著要離開我呢?”德齡大驚,強笑道:“老佛爺,沒有的事兒,做夢的事兒,豈能當真呢!”慈禧忽然一把抓住了德齡的手腕,正色道:“德齡,你跟我起誓,沒有我的旨意,千萬不要離開我!否則就不得好死!”德齡驚道:“老佛爺,您這是……”慈禧道:“怎麼,你不敢說?那麼我做的夢是真的了?”德齡隻好說道:“老佛爺,奴婢起誓,沒有您的旨意,決不離開,否則就不得好死。”慈禧的語氣這才緩和下來,慢慢說道:“德齡啊,其實我的心哪有那麼狠呢,隻是最近總是做夢,夢到的都是生離死別——我和額娘的分離,鹹豐帝、同治帝的死,還有,東邊兒的……最可怕的是,珍兒竟然從井裏跳了出來!……”德齡默默地為慈禧梳著頭,輕聲道:“老佛爺,您也許睡的姿勢不正,壓著心口了,才會做這許多的噩夢。不妨今兒晚上換個姿勢,睡前喝些牛奶就好了。法國的醫生都說牛奶安神。”慈禧淒然道:“德齡,你也不必安慰我,我知道,要有大事兒來了,我看不是我的死期將近,就是日俄戰爭要爆發了。每有大事來臨,我就會不停地做噩夢。唉,外麵越是亂的時候,越是要身邊有親近的人兒,你明白嗎?”德齡道:“奴婢明白。”慈禧的眼睛竟然濕潤了,道:“德齡,你是個誠實的孩子,你的話,我都信,你可別蒙我啊!”德齡心裏不禁一動,老佛爺近在咫尺,眼睛裏清清楚楚能看見淚水,這淚水讓少女德齡十分難過,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想起這近一年來慈禧的恩寵,突然有一種難分難舍的感情湧了出來。而且,她也很奇怪:額娘、哥哥和懷特已經為她們姐妹商量好了逃走的策略,她相信這一切都是天衣無縫的,可太後的夢又是怎麼回事呢?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心靈感應嗎?還是西方的那種心靈交通術確實存在?總之,太後的話讓她非常震驚。
德齡再次陷入矛盾之中。這天下午她告了假,提前回到家裏,迎麵兒見小蚊子拿了一碟曬幹的熏衣草花,道:“主子,花都曬幹了,奴才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要不給您泡點嚐嚐?”德齡無精打采道:“好的,順便拿點蜜糖來!”熏衣草一泡進水裏,就變成了淡藍色的茶,眾仆人都十分好奇,議論紛紛。香兒道:“聽說外國人的血就是藍的,說不定就是這種茶喝的!”小蚊子道:“那主子喝了血不也就藍了?”德齡在他們的身後道:“外國人的血不是藍的,我的血更不是藍的!你們不要胡說!”眾人嚇了一跳——這麼長時間,德齡還是頭一回對他們發脾氣,她板起臉道:“你們都喝點兒嚐嚐!必須給我喝!不喝就扔到湖裏去!”眾人隻好小心翼翼地喝了幾口,紛紛道:“主子,這茶是香得很的!”德齡道:“好了,現在你們的血都變藍了,都是外國人了!”眾人嚇得一聲兒也不敢吭,都悄悄地開溜了。
德齡一個人在給地上已經繁殖成片的熏衣草澆水,心思紛亂,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小蚊子恭恭敬敬地端了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和一塊蛋糕出來,彎身道:“德齡主子,請用下午茶吧。”德齡道謝過了,便坐在露天的餐桌上,心不在焉地開始用茶,見小蚊子依舊沒走,便抬頭問道:“小蚊子,你還有事兒嗎?”小蚊子道:“德齡主子,您有心事。這是我烤的蛋糕,不是太太從外麵買來的,您都沒吃出來。”德齡驚道:“什麼?這麼鬆軟的蛋糕是你烤的?小蚊子,你現在不但會煮咖啡,還學會做點心了?”小蚊子道:“新烤的點心好吃,您要是喜歡,我以後天天給您烤。這是容齡主子給我寫的做點心的單子,我不但要學烤蛋糕,還要學烤曲奇餅,還有麵包,還有……反正什麼都烤。”德齡這才忍不住笑了,咬了一小口金黃的蛋糕。
晚上,德齡容齡接旨去諧趣園大戲台去演洋戲,太監宮女們也都跟去了,隻留下宮女月兒一人看家。帶獨特辮飾的王太監從隔壁儲物間裏出來,看到月兒正在敞開門的客廳裏打開箱子翻東西,他稍一猶豫,閃到一邊。月兒翻了半天,總算翻出了一雙西式的旅行鞋,她看四下沒人,好奇地套在腳上試了試,然後在地上走了幾步,她自語道:“嗯,走起來是舒服。”王太監突然出現在她身後,冷笑一聲道:“月兒,主子的鞋可不是那麼好穿的!”月兒大驚道:“王公公,嘴下留情,您可千萬別告訴主子。”王太監慢慢說道:“我這個人就是有點管不住自己的嘴,一不留神就說多了!”月兒賠著笑臉,掏出自己的月銀道:“王公公,這是孝敬您的酒錢,您就笑納吧。”王太監一邊說著:“我不喝酒,哪能拿你的錢呢!”一邊把月兒的錢收進了袖子裏。月兒忙道:“王公公,我會記著您的好處的。”王太監道:“那你跟我說說,主子這是要幹什麼,搬家嗎?”月兒道:“不是,就是容齡姑娘說要我今晚把她和德齡姑娘的好走路的鞋都找出來,過一陣也許要穿呢。”王太監若有所思,半晌道:“好走路的鞋?她們幾時要走路了?”王太監越想越不對,決定立即稟報老佛爺,可巧在園子裏撞上了李蓮英,他忙道:“李總管,我有急報,老佛爺在哪兒?”李蓮英道:“在大殿裏看戲呢,你先到老地方候著,我得趕緊把這碗桂花茶送去,戲完了自然會找你。”王太監急道:“我這可是急報!”李蓮英不冷不熱道:“是不是天要塌下來了?不是就候著,壞了老佛爺的雅興,挨罵的不是你,是我!”王太監曆來怕李蓮英,這會子見他翻了臉,忙賠笑道:“李諳達息怒,我照辦就是了!”李蓮英這才走了,王太監想,不如趕在李蓮英前頭,直接去諧趣園報老佛爺,沒準兒能搶個頭功呢,便改道從小徑走。這麼一來,便與從樹叢裏閃出來的無玄撞了個正著。
王太監眼尖,一眼便認出這是個生臉兒,道:“嗨!這麼急幹什麼,又不是趕著去投胎!”無玄忙道:“噢,對不起,請公公多包涵。”王太監聽著他的聲音不對,更加疑心,道:“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你是哪兒的?”無玄道:“回公公,我是禦膳房的。”王太監道:“哈,原來是楊四兒的手下!”無玄忙賠笑道:“對對,公公,我先走一步,回頭見!”王太監說了一聲:“明兒見!”一閃身,便將匕首頂住了無玄的後腰。無玄道:“公公,你這是……開玩笑?我改天請你喝酒賠禮。”王太監道:“我看你也不用賠禮了,還是我把你當禮送給老佛爺吧!我一瞧你就是個冒牌貨,那麼粗的聲音,那麼突的喉結,還有禦膳房根本沒有姓楊的!算你倒黴,撞上了我!”無玄叫道:“公公饒命!”同時突然敏捷地把王太監往後一踢,然後抓住他的手腕,將匕首捅進了他的胸部,頓時鮮血四濺。王太監掙紮地問出一句:“你,到底是什麼人?”說著便斷了氣。
一輛馬車,就在園子外麵靜靜地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