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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諧趣園的大戲台上,德齡扮演的茶花女和懷特扮演的亞芒在吵架。懷特用英文道:“瑪格麗特,前一段時間你不是還很堅定地說要跟我走嗎?為什麼又變化了呢?現在連你的母親和哥哥都認為我們應該走!”容齡譯的當然是原文:“瑪格麗特,你說過你愛我永生不變,然而現在財富和虛榮竟然掩蓋了愛情的光輝!”德齡道:“亞芒,我愛你,可是你要知道,我忽然被一個使命和情感交織的網羈絆住了雙腳,我走不動了,我發覺,這種感覺使我要暫時再停留一段時間!”容齡譯道:“亞芒,我愛過你,可是我也會愛別人,愛是要付出的,要付出一切——情感、時間、金錢,誰對我付出得更多我就更愛誰!”懷特道:“瑪格麗特,你說的不是真的,如果有什麼隱情請坦率地告訴我,我不相信你會真的對太後產生牽掛和感情!”容齡譯道:“瑪格麗特,你說的不是真的,如果有什麼隱情請坦率地告訴我,我不相信你會愛上別的人!是不是我的父親找過你?”德齡道:“亞芒,原來我出逃的猶豫是出於對家人安全的擔心,可現在這個問題完全可以排除,因此我認識到,我的確是對太後有一種複雜的感情。這是個奇怪的事實,不要說你,就是連我在今天以前都不相信這個事實,可它的確是真的!”容齡譯道:“亞芒,我們的分手不關你父親的事!我對你冷淡下來,是因為我的新追求者有非凡的魅力和沉穩的風度,我的確愛上他了,他不是一個青春美少年,可我就是被他吸引了,不要說你,就是連我在今天以前都不相信這個事實,可它的確是真的!”
台下,慈禧和皇後、光緒等人看得津津有味,大公主已經被他們的表演打動了,她神色凝重,輕輕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光緒聽著台詞,不時地看一下手裏的劇本,然後又翻一下字典。慈禧悄悄地對皇後道:“沒想到,洋人的戲就光是說話不唱曲兒,竟然也別有一番味道。我看那個懷特,就是洋人裏的楊小樓!”皇後道:“聽說懷特在醫學院裏演過戲的,正經有師傅教過的!”慈禧道:“醫學院為什麼要學戲?又不是戲班子。”皇後道:“聽德齡說,洋人的大學裏除了要修的主課,其他的什麼都可以學——樂器、體操、球類,大概是為了修身養性。”慈禧道:“我看咱們的大學可不能這樣,這樣容易亂套,會玩物喪誌的!洋人這樣做,早晚會自食其果,讀書就是得苦讀,不懸梁刺股的能成什麼大氣候,我可不信!”皇後隻好悄聲道:“老佛爺聖明!”
大戲台的幕布後麵,裕太太正在幫即將上場的卡爾戴一朵花,這裏看得見台上激烈的爭吵。卡爾和勳齡著急地用英文議論著德齡和懷特,裕太太不時地把卡爾的腦袋擰過來整理發髻,可一會兒卡爾又擰了過去。卡爾道:“勳齡,你看怎麼辦,德齡好像真的是不願意走。”勳齡道:“待會兒你上台一定要說服她,連容齡和我母親都下決心了,她倒是變卦了。我看,我父親說得對,我們三兄妹裏德齡繼承父親的最多。卡爾,拜托了!”卡爾突然小聲道:“勳齡,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我覺得德齡也許是對的,人應該尊重自己的直覺。”勳齡道:“上帝啊,卡爾,你不能這麼想,你是站在我們一邊的,何況,我們已經為這一天準備了那麼久,去碼頭的馬車就在園子外頭等著呢!”裕太太不解道:“台上吵架,台下也吵,你們到底在吵什麼?”勳齡和卡爾都沒理會她。卡爾道:“可是,我們不能為德齡做決定。”勳齡道:“當一個人糊塗的時候,我們不得不為她做決定。你該上場了!”勳齡一把把卡爾推上了舞台。裕太太急道:“哎呀,勳齡,你使那麼大的勁兒幹什麼!卡爾怯場你要好好地說,你這樣,把人家都嚇壞了!”勳齡哭笑不得,也沒有工夫解釋,他的心已經懸到嗓子眼兒了。他知道,這件事鬧不好是要人頭落地的,不僅是他和他的妹妹,甚至還有他的全家。
卡爾上場了,她扮演一個賣弄風情的舞女,拉著懷特的胳膊,對德齡道:“瑪格麗特,你太不珍惜亞芒為你做的一切了,要是有個風騷女人這樣把他搶走了,你會後悔一輩子的!”她拉著裙擺,圍著懷特跳起了舞。容齡在一旁翻譯道:“瑪格麗特,我比你美麗一百倍,亞芒會愛我的,男人總是喜新厭舊的!”德齡強忍淚水,哽咽道:“亞芒,如果真的這樣……”側幕的勳齡一抬手,一個拉二胡的太監便拉起了悲涼的曲子,德齡和卡爾一起在台上跳起了舞,隻是前者緩慢而痛苦,而後者狂野而奔放。
瑾妃已經潸然淚下,連元大奶奶也被劇情感染,大睜著一雙眼睛道:“那個卡爾,平時看著笨笨的,怎麼也會裝狐媚子哄人兒?看來洋人個個都會演戲,根本就不能相信他們!”光緒回頭,不耐煩地作了個手勢,示意她小聲些。光緒認真對照著劇本,皺起眉頭。
四格格扮演的闊太太出場了,她尖著嗓子用中文叫道:“親愛的瑪格麗特,多日不見了,你穿的袍子多麼美呀!還記得嗎,這可是在我的店裏定做的,這可是全巴黎最好的天鵝絨,還有這是全歐洲最昂貴的花邊!”德齡道:“蘇菲,我知道,這個月的賬單該給你結清了!”四格格道:“哦,瑪格麗特,你誤會了,我不是來催債的,我是來告訴你,你這個月的賬單已經有人替您結了。恭喜你,那是尤裏西斯公爵,我認為還是老男人好,老男人懂得如何去關照女人。”懷特痛苦地做攥拳狀:“瑪格麗特,是真的嗎?原來你貪戀的是華美的袍子而不是純真的愛情。”於是,卡爾和四格格一起唱了起來:“啊,青春瞬間即逝,享樂要及時。愛情是小貓小狗的事,富貴才是來之不易!”
夜已經深了,戲到了最後一場,是亞芒在茶花女的墓前憑吊,茶花女的靈魂在一旁靜靜地凝視著他。懷特傷感地說:“瑪格麗特,我想你是不會跟我走了,我隻能在臨走前憑吊我們短暫而美好的愛情。我不去跟你的祖國競爭了,我贏不了她,她用使命感和太後來擋住了你遙望自由的視線。”容齡的翻譯卻是原文:“瑪格麗特,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事實的真相,你對我的愛是無私的,可我卻在你生命最後的時光殘酷地傷害你,我永遠也無法償還你的犧牲了,愛和內疚在每時每刻折磨著我,我痛恨自己的驕傲和幼稚!”德齡流淚道:“亞芒,我深愛你,可是我敵不過我內心的召喚。我也許是一個任性的、貪婪的女人,因為我讓你一再地退讓和一再地遷就,我濫用了你的愛和耐心。可我最後還是忍不住地自私地懇求你——請再等等我,我是多麼地不想失去你!”容齡譯道:“亞芒,我是愛你的,我願意為你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請不要自責也不要抱怨你的父親,因為我做這一切是自願的,沒有人強迫。”懷特道:“德齡,愛是不能勉強的,我從前太自信了,太理想化了。分離之前,我隻想祝福你一切平安,最重要的是,祝你能碰上一個你舍得為他放棄一切的人,我認為那才是真正的幸福。”此時,容齡轉身麵對著台下的光緒,譯道:“遇到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可遇到我,卻是你的不幸。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可以讓我重新愛你,那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來交換!”
當懷特說出德齡的名字的時候,慈禧不禁心裏一震。隻聽元大奶奶在說:“嘿,懷特叫錯名字了,不是姓瑪的小姐嗎,看來醫生還是當不了戲子。”光緒聽懂了懷特最後的話,他重複了一遍:“Therealhappiness!”他翻了一下劇本,劇本上沒有,他久久地看著台上,已經完全明白了這場戲中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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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布緩緩落下。
慈禧用帕子抹一把眼睛,拍了幾下巴掌。眾人都跟著鼓起掌來。慈禧緩緩對皇後道:“原來洋人也真是有癡情的!什麼淫亂,說說話兒,有什麼大不了的?兩年前,公使秘書寫折子彈劾裕庚的就是這出戲吧?”德齡姐妹大吃一驚,走下台來,側立在皇後身邊。皇後道:“正是,老佛爺。”然後皇後回過頭來,看著身邊的德齡,道:“你們還在巴黎的時候,駐法的公使秘書寫折子說,裕庚縱容女兒演淫亂戲劇,老佛爺並沒有理會。你們還沒回來呢,大內之中都傳遍了!所以老佛爺見著你們這麼識禮數兒,高興得了不得,說,那些讒臣的話哪兒能信,裕庚的女兒多懂禮兒啊!”德齡容齡聽了,雙雙跪下道:“謝老佛爺,若不是老佛爺聖明,奴婢和奴婢一家定會遭滅頂之災!”慈禧忙道:“快起來吧。若說是讒臣陷害呢,可也不是這一遭的事兒了!皇上,彈劾裕庚的折子那些年有多少?”光緒欠身答道:“兒臣也記不清了,大概有十幾回吧。”慈禧道:“聽聽!我記著,少說也得有十幾回!說裕庚親洋那就不必說了,多一半兒的折子都是說這個的!單說那裏通外國的折子就有那麼兩三回,縱容女兒演淫亂戲劇的,隻有公使秘書這一個折子,當時瞧了,還真把我嚇了一跳,我尋思著:裕庚可還不老哇,怎麼就先糊塗了?哪能把自個兒的親閨女往這道兒上引哇?榮中堂就說,裕庚斷斷不會!若說我是聽信榮中堂不治你們父親的罪,那也不是,古話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是這個道理,為君的若是不明白這個道理,為臣的又哪能為他舍生忘死肝腦塗地?漫說是這個折子,就是有人參奏裕庚與孫文孫中山勾結,我也一樣兒沒理會!這不,好好兒的任滿回國了?兩個閨女也這麼好,在異邦長大的,有些洋人的規矩不怕,到底還是咱們滿洲的姑娘!明兒個太平了,我叫你們都出去走一遭兒,你們瞧可好?”以皇後為首的眾宮眷聽了都喜形於色,齊齊跪下道:“謝老佛爺隆恩!”德齡叩著頭,嚇得麵如土色。太後驚人的記憶力和老到的心計讓她出了一身冷汗。她萬萬沒有想到,即使是她認為萬無一失的機密,也難逃太後的眼睛。她想,她一定要常常提醒容齡要事事小心,現在她已經從根本上懷疑,他們一致認為的那個無懈可擊的計劃,是否真的可行!
在大幕後麵,裕太太不停地擦著沒有間歇的淚水。勳齡勸道:“額娘,別哭了,你看一遍茶花女就哭一次,下梅雨也沒有您這麼有準兒。”裕太太哭道:“這可能就是我最後一次看我的兩個寶貝女兒給我講茶花女了,走了以後,等猴年馬月才見得著呀。”勳齡歎道:“額娘,告訴你,德齡不打算走了。”裕太太吃驚地指著舞台道:“他們小兩口哭哭啼啼的原來為的是這個,不是為著可憐茶花女?”
突然,大殿裏所有的燈都一下子滅了!所有的人都被黑暗籠罩著,四格格嚇得叫出聲來,懷特趁機緊緊抱住德齡,吻了一下她的頭發,在她的耳邊道:“親愛的,跟我走吧,現在還來得及!”黑暗中,突然有人高叫:“有刺客!”接著,呐喊聲、拳擊聲、尖刀的碰撞聲混成一片。眾人下意識地依偎在一起,驚恐萬狀。蒙麵刺客已經闖入,近在咫尺,禦前侍衛們衝了上去,李蓮英和幾個太監提了幾盞燈,匆匆地護衛慈禧和光緒等人離去。光緒邊走邊回身看著,看到如狼似虎的侍衛們撲上去,終於按住了那個刺客。刺客的頭套被撕掉了,當然,他正是無玄。光緒在心裏長歎了一聲:“這個人實在很年輕啊!”
燈亮了,德齡等人站在一片狼藉的諧趣園中,一陣茫然。卡爾喃喃自語道:“這可是我經曆過的最刺激的一天!”裕太太把兩個女兒抱在懷裏哭道:“你們走吧,額娘不能看著你們死在這裏!”勳齡看了看懷表道:“德齡,容齡,再不走,明天一早的船就趕不上了。”
時間如同凝固了一般,德齡和懷特相視而立,僵持在那裏。懷特的心裏,充滿了痛苦和失望,他已經下意識地感覺到,德齡不會和他一起離開了。但他還是說:“德齡,我再說一遍,愛是不能勉強的,是發自內心最自然最真誠的聲音。現在,閉上你的眼睛,最後再聽一遍你自己的心跳。我數到三,如果你邁向前一步,我們就永遠在一起;如果你還停在那裏,我一定會完全消失在你的生活裏。一、二……”德齡流著淚閉上了眼睛。
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懷特已經不見了,其餘的人都在關切地看著她。卡爾把假發脫了下來,說:“沒想到愛情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這是一個平靜的結尾。”德齡癱倒在了地上,她美麗的裙擺在地上像百合一般盛開。
園子外麵的馬車依然停在那兒。車上,小順子和馬車夫背靠背地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
最後的秋蟲在衰弱地叫著,對於它們來說,這也許是個平靜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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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內心的疑懼、怒火和驚慌是可以想見的。回到寢宮,她立即召李蓮英密談。當她聽說王太監之死時,越發怒火中燒,對著李蓮英大吼大叫,半晌才平息下來。李蓮英又親自端了茶,也被慈禧摔在了地上。
已交醜時了,整個寢宮鴉雀無聲,李蓮英跪在地上已經有兩個時辰。寢宮外麵,宮女太監們更是黑壓壓跪了一大片。慈禧這才說了一句:“都起來吧!”李蓮英站起來的時候覺得眼前一黑,好歹支撐著沒倒下去,定定神道:“老佛爺有何吩咐?”慈禧冷笑道:“告訴刑部,嚴審刺客,同時發布告示,就說他已經歸順朝廷,賞給他三品官服。”李蓮英戰兢兢道:“老佛爺,這是離間計?”慈禧斥道:“蠢材!他必死無疑,哪有離間死人的!哼,我是讓他死了也成不了他們亂黨的英雄,別指望還有人給他收屍燒香!他能闖進園子裏來,說明他是不怕死的,但是,他一定是最在乎名聲的,沒了好名聲,他死的時候,一定難受到骨頭縫兒裏去。”李蓮英忙道:“老佛爺聖明,攻人為下,攻心為上。”慈禧道:“去!去把皇後和大公主給我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