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和大公主也是徹夜未眠,在長春宮裏密談。大公主道:“皇後,這下刺客當場抓住,總算沒出什麼大亂子。老佛爺這會兒也正顧著恨革命黨,也想不到抱怨其他人,這回咱們算是過關了。”皇後皺眉道:“老佛爺的關哪有那麼好過,萬一她審出什麼來,免不了大發雷霆。我整天心裏亂得很,要過老佛爺的關、刺客的關、後宮的關、萬歲爺的關,唉!真是太難了。”大公主道:“要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聽見您說這話,哪會相信?都說宮裏是錦繡繁華地、溫柔寶貴鄉呢!”皇後道:“我請你過來,是想讓你看樣東西。”皇後命侍女嬈兒退下,親自從床屜裏掏出一件東西,大公主定睛一看,正是一把精致的勃郎寧手槍,不由大吃一驚。
皇後倒是十分鎮靜,道:“這是我托弟弟從洋人那兒買的,一支送給你,另一支我自己留著。萬一再有什麼事兒,咱們還可以保護老佛爺,也能自衛。千萬不要跟別人說!”大公主認真地點了點頭,小心地撫摩了一下手槍。皇後把槍試著舉起來,瞄準大桌子上的花瓶,她的手微微地顫抖著:“你說,刺客要是就在眼前,咱們敢開槍嗎?”大公主道:“這個……怕是得讓那個洋小子教教咱們,瞧他該是個會使槍的!”皇後低聲道:“我呀,還真是有個主意,也不知使得使不得!……我瞧皇上跟勳齡和那個洋小子還算不錯,你想想,自打戊戌年之後,皇上什麼時候露過笑臉兒?老佛爺麵前不過是應個景兒,他那個瀛台,三麵環水,連個說話兒的人也沒有,也難為了他!他的脾氣兒也怪,庚子年西狩,他連件兒隨身兒的衣裳都沒帶,大雨淋了,就那麼濕乎乎地貼在身上,平日裏山呼萬歲的那些個王公大臣,沒有一個孝敬主子、願意把自己個兒的衣裳獻出來的!我瞧不過去,給他收拾了件兒幹淨衣裳送過去,他二話沒說就讓我跪安,我出來的慢一點兒,他竟……竟然揪著我的頭發把我薅了出去!把我的簪子都……都摔碎了!……”大公主忙勸道:“皇上心裏煩惱一時生氣也是有的,您就別傷心了!您想想,您是皇後,他心裏有氣兒不向您撒,難道還向老佛爺撒?!”皇後強忍淚水道:“你也是成過親的人,也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饒他這樣兒,我還是替他想,就是我剛說的那個主意:我想讓那個洋小子給他當禦前侍衛,你覺著可使得?”大公主驚道:“可他是個洋人!老佛爺那兒……”皇後道:“洋人怎麼了?最近瞧了德齡帶回來的那些本洋書,才知道洋人也有重感情、講信義的,一點兒不比咱們古書裏的那些劍客俠客們差!皇上見著那些太監、宮裏當差的就煩,想是瞧不起他們,我瞧那個洋小子還有點子洋墨水兒,正好跟皇上投緣,不如叫他做了禦前侍衛,又會使槍,想著他那瀛台咱們也放心些。”大公主感動道:“皇後主子!平日裏隻說您至純至孝,今兒才知道,您還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若是那個洋小子做了皇上的禦前侍衛,自然是好的。您什麼時候回老佛爺,我陪著您去!”
正說著,李蓮英來請,兩人遂去了慈禧寢宮。慈禧正歪在煙榻上抽水煙呢,皇後和大公主說了幾句為老佛爺壓驚的話,便說了相商的那個主意,被慈禧一口回絕了。慈禧道:“虧你們想得出來!禦前侍衛,也是那麼好當的?!這個洋小子,雖然有些本事,考察了這麼久,也沒有太大的毛病,可是按咱們祖宗的律法,哪有讓洋人長久在大內走動之理?異邦異族,其心必異啊!再者說,皇上那個人你們還不知道,沒人招他他還想入非非呢,要是再派個洋人去招他,說不準再弄出個戊戌年的事,也未可知!”慈禧的話一甩出來,皇後等人哪裏還敢說半個不字兒,連忙答應著。慈禧看著皇後道:“你也知道,我對他是沒什麼指望的。本來立了大阿哥,就是想斟酌廢立之事,不想那小子又不爭氣!……我活一天,算是大清國的造化,將來我撒手歸西,你熬到了皇太後,自然知道我的苦處,到那個時候,你再由著你的性子辦吧!反正我那時候兩眼一閉,什麼也不知道了!”皇後聽著這話不像,急忙跪下道:“老佛爺言重了!老佛爺千秋萬歲,都是我們惹得您老人家生氣!”慈禧道:“以後園子裏的事兒,你們也都留著點兒心,光靠慶善他們這些人是不行的,李蓮英也有歲數了,禦前侍衛們腦子也有限,就說軍機處慶親王他們,一天到晚折子都看不過來,就別提別的了!倒是刑部我叫他們打了招呼,以後凡有這等事,一律淩遲,也好殺一儆百!……你們跪安吧!”皇後與大公主諾諾連聲而退。
次日晚飯時候,周太監親自挑了食盒走進死囚牢。牢頭禁子見了,不懷好意地一笑道:“怎麼今天勞周公公大駕親自送飯?!”周太監道:“這不李總管說了,明天一時三刻將人犯推出午門斬首,臨行前叫他吃頓好的!”牢頭禁子這才點點頭,將牢門的鎖打開。那周太監拿出一大盤雞肉,一大盤豬腸,一小盤鹹魚,還有五六個饅頭。人犯無玄目不轉睛地盯著周太監,周太監連瞧也沒瞧他一眼,隻說了一句:“吃飽了就上路吧!”低著頭就走了。
無玄哪裏吃得下去,熬到寅時,一來牢頭禁子睡著了,二來也確是餓了,這才開吃,覺得那雞肉豬腸,都是人間極品,連饅頭也是香的,不覺一連氣吃了三個。吃到第三個,突然發現裏麵有紙,這才想起,平時周公公是從不送牢飯的,怎麼今日例外?立即把紙拿出來,展開,卻是疊好的一張地圖。借著一點微光,隱約能看見上麵標著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再細看看,不是奇門遁甲圖,又是什麼?!
圖上隻有東南方向寫著“活門”,其他方向都是死門。
四更天過,刑部官員提人,這才發現大獄裏麵空空如也。獄卒們見了鬼似的嚎叫著:“不好了!不好了!刺客跑了!”那聲音在寂靜的紫禁城中格外瘮人。
9
懷特要走了,他一早就和喘氣兒告別,握了握小狗的前爪,道:“親愛的,我要告訴你,你是一隻了不起的小狗,因為你特別開朗,特別善於自我修複,看來我得努力跟你學。現在,我們不得不說再見了。”喘氣兒像是明白什麼似的,撲上來使勁地舔他的手。懷特撫摸著它道:“Ghost,我會想你的,真的,你看,我們的合影我都帶著呢。”他把放在鏡框裏的合影給小狗看,小狗依依不舍地在鏡框上舔了又舔。與喘氣兒親熱夠了,懷特才想起今兒該去東配殿向慈禧辭行,便抱起小狗去了。自打喘氣兒上次救了慈禧一命後,獲得了極大限度的自由,不但可以隨意出入禦狗房,還能在任何親王貝勒的花園中自由自在地奔跑。
慈禧的心緒這兩天簡直壞到極點,不但是因為刺客逃跑一事,還因為覺睡不好,總是噩夢連連。這會子見了懷特和歡蹦亂跳的小狗,才算勉強擠出一點笑容,因德齡請了半天假,便命青兒去叫容齡來做傳譯。容齡為懷特譯道:“老佛爺,懷特說他最近經常夢到自己童年時的玩具,所以他知道自己非常想家,所以他要回家了。”慈禧奇道:“怎麼?懷特還會解夢嗎?”懷特道:“太後,我不會解夢,不過奧地利有個醫生叫弗洛伊德,他出了一本了不起的書《夢的解析》,專門通過分析人們的夢,來看到人們真正的想法,西方的人們都很信服他。”聽了容齡的傳譯,慈禧道:“是真的嗎?那趕明兒把那個弗醫生請進宮來可好?”懷特道:“太後,我可以試著幫您聯係,不過我並沒有見過他本人。”容齡道:“太後,懷特說他可以試試,可他和那個醫生隻是神交。”慈禧道:“懷特,你先給我學學,這洋周公是怎麼解夢的。我倒要聽聽,他是不是個江湖騙子。”懷特道:“太後,那請你說一個你最近經常做的夢,或者印象非常深的一個夢。”聽完容齡的傳譯,慈禧道:“我啊,最近經常胸口發悶,夢見我小時候住的院子裏,滿樹的玉蘭花都開了,我十五歲,我妹妹十四歲,我們一起在樹下唱著南方的小曲兒,後來,妹妹說,姐姐,這玉蘭多香呀,我把它們全搖下來吧。我說,這哪行呀,這是我心愛的樹啊,妹妹可不聽,就發了瘋似的搖,玉蘭花就像下雨一樣落了下來。就在這時,突然出了一個可怕的怪事!……妹妹搖著玉蘭樹的手沾在樹上下不來了!玉蘭樹還瘋了似的搖晃,把妹妹晃得頭發都散開了,可是就是停不下來!我嚇壞了,趕緊伸手去拉她,可玉蘭樹那大粗樹幹一下子倒了,整棵樹向我們身上壓了過來!……”容齡嚇得大叫了一聲。懷特問道:“那麼後來呢?”慈禧道:“還好,這大樹沒砸向我,可它砸向了我的妹妹……可憐呀,我這顆心就一直懸著,顫悠悠地發抖!……你說說,這夢到底是什麼意思?你一定得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別光揀好聽的說。”容齡傳譯給了懷特。懷特道:“好的,太後,我一定會如實地告訴您的。按照弗洛伊德博士的學說,童年的經曆會影響人的一生,而您做的夢又是關於少女時代的,因此這個夢看來並不難解釋。我冒昧地問您一句,小的時候,你和妹妹的關係好嗎?”慈禧默然良久,道:“小的時候,自然磕磕碰碰是難免的。不過,她的婚事,可是我一手操持的,滿宮裏的人都知道她和醇賢親王伉儷和諧恩愛有加,為這個事兒,她也很是感激我!……可惜她壽數不長,兒子親政了,按說她也熬出來了,可她偏就走了!”懷特道:“我明白了,這個夢有兩重可能。第一種可能,是說出了你對妹妹潛意識裏的仇恨。許多的姐姐,由於在妹妹出生之前,是很受父母寵愛的。可是一旦妹妹出生以後,她就覺得父母給她的愛和注意力都被搶走了,因此,她便對妹妹有了敵意。另外,父母格外偏愛一個孩子,也會引起其他孩子的自卑和不滿。所以,兄弟或姐妹之間的相互競爭是很難避免的,而成年之後,出於理智和教養,他們就盡力掩藏著自己內心的陰影。”容齡如實譯了,慈禧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道:“哦,你還一套一套的呢?咱們先別說那些大道理,我問你,這夢裏的樹怎麼解呢?”懷特道:“樹在西方的文化裏,代表了興旺的家族。因此您和妹妹在樹下,說明了您是在憂慮著和她在家族中受重視的程度。而她搖樹以至於樹倒了下來把她壓住,都是您給自己找的一個報複她的機會。而且您在對自己強調,對她的不滿不是妒忌或者敵意,而是因為她自己做錯了事情。其實,無論是愛或恨,都是很直接很樸素的,可人很少麵對直覺,而總是習慣從社會的規範中找一個理由來牽強地解釋自己的感情。”慈禧勃然色變,竟然用金指套在桌上深深地劃了一道印跡。
這時,一個聲音出現了,及時地打破了僵局:“老佛爺,這個夢還有第二種解釋,這第二種解釋才是真正的解釋。”
三人回頭一看,竟是德齡,她渾身散發著熏衣草的清香,妝容淡淡地站在了門口。
懷特的目光立即被德齡吸引了過去,德齡有意躲避著他,她麵對慈禧,輕言細語地說:“這個夢,應該是一個大吉大利的夢,這是說老佛爺一定會青春常在。因為玉蘭樹是一棵古樹,老佛爺以青春的年紀看古樹壽終正寢,可不是意味著老佛爺要比古樹還要長壽得多嗎?”容齡小聲把德齡的意思傳譯給懷特,道:“我看出來了,剛才咱們闖禍了,姐姐是來救場的。”懷特大驚道:“不是太後讓咱們直說的嗎?”容齡笑道:“那意思大概是隻許直說好話兒吧。”慈禧依舊很緊張,問道:“那依著這種說法兒的話,醇親王福晉怎麼解?”德齡略一躊躇道:“老佛爺,醇王福晉不能和您一樣鴻福齊天。因為她和古樹一起倒了,可您卻還在一旁安然無恙。”慈禧沉思道:“說得對啊……我二十七歲,先皇帝就殯天了,可我活到現在,不是還挺硬朗的嗎?七福晉和醇親王恩恩愛愛的,也沒經過什麼大風浪,可她說去就去了!你說,這不是福薄,又是什麼?”三人低頭不語。慈禧忽覺不妥,忙道:“我們姐兒倆多少年了,一直是掏心掏肺的,她走了,我這心裏的話兒,一時還真找不著人兒說了!……說句我不該說的話,若是有她在,戊戌年的事兒說不定不會發生呢!”德齡小聲道:“德齡懂得。老佛爺是說若是醇親王福晉在世,會以額娘的身份規勸皇上,讓皇上自我檢點,不要聽信康有為那些人的話,對嗎?”慈禧臉色陰鬱,嘴上卻強笑道:“德齡,你很聰明。”然後她突然斂住笑容,走了兩步,端坐在禦座上,對懷特道:“懷特,今兒你要走了,我賞你點什麼好呢?”懷特道:“謝謝太後,我什麼也不要。”德齡在身後給容齡做了個手勢,容齡會意道:“懷特說多謝太後,他除了老佛爺的字,什麼也不想要。”慈禧大喜道:“這個洋鬼子,他還知道要字兒。”德齡忙道:“老佛爺的書法早就美名遠揚,您不妨賜他一個字,也好讓美國人領略咱們中國的文化精髓,他們用的是硬筆寫字,寫出來的字自然沒有毛筆變化豐富。”慈禧欣然應允道:“好吧,我就賜他一個字吧。李蓮英,給我研墨!”